文化批判和自我批判的历史过程——论张承志的文化批判,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化论文,自我论文,过程论文,历史论文,张承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5002-0586(2002)03-0036-04
80年代以来,我们无法以确切的数据统计,到底有多少批评家和作家被淘汰“出局” 。尽管他们还在不断地写作,在国内报刊杂志上不断地发表文章,但他们的文字恍若隔 世的历史遗物,很难再唤起世人的激动和憧憬。同样是从80年代过来的作家,张承志却 没有被历史的岁月所磨蚀,他在90年代所进行的一系列文化批判倒是非常引人注目的。 他对这项工作极为自信。1993年1月,他在《作者自白》一文中写到:“1989年以后我 在海外飘零了两年又决心回到了祖国,朋友问我:你用什么争取青年呢?我不知道。我 只有我的意义和语言。青年他们,如果他们有青春就应当寻找,而不应该由谁争取。我 只是相信: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与我相遇。”这种傲慢不羁的狂放姿态,与80年代后期 一度沉默的张承志判若两人。这倒不是说张承志那时特别温顺和谦逊,而是在那个浪漫 主义时代,获取激情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90年代,世道人心变得越来越油滑,激 情备受人们奚落,在这种情况下,张承志一如既往,那么认真执著地行使他的文化批判 权利,就这份认真劲儿在今天就显得相当珍贵。然而,偏于一隅的90年代批评,对于张 承志的文化批判并非抱有同情理解的态度。在相当多的批评家眼里,张承志被视为寻找 乌托邦的理想主义者,他在文化批判中所流露的激愤之情被判定为缺乏理性,或者说是 一种情绪。各种名目繁多的批评在共同消解张承志文化批判的现实意义,使我不能不认 真思考张承志文化批判的具体内涵和社会意义。
一、拒绝理论:作家的感受方式
当代批评的日新月异,使许多作家、批评家沾染了追赶“时髦理论”的心理病症,仿 佛越新越奇的理论口号,便越能体现出作家、批评家内心最深刻的文化感受,否则,就 有恪守传统的“保守”嫌疑。事实上,在人文学科领域,那种惟新是瞻、新陈代谢的进 化论准则常常存在偏差。我们看到,20世纪中国文学最丰厚的文化蓄积,通常是通过文 人学者频频回首历史,在历史的沉思中得到延展的。真正有深度的作家,不是在追逐新 和奇的玄思中出现,而是在沉思历史的长久寂寞中,以柔韧的方式显示自己的雄厚实力 。在我的记忆中,张承志就是属于这类作家。自80年代起,他几乎没有倡导过什么时髦 的理论,当然也没陷于这些理论的泥淖之中而不能自拔。但他的创作所拥有的思想深度 ,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却是少有的。他以自己的方式加入当代思想拓荒者的队伍中,并时 时给同代人以强烈的精神刺激。他以创作起步,但他的文字自由而奔放,很难受确定的 文体约束,读他的作品,不会让人闪过“文人之作”的念头,倒是常常让人联想到耕者 的艰辛和刻苦。他不辞劳苦,以心血抒写文字。他的文字世界,通常连接着纯朴的内蒙 古草原、新疆凝固的山川和西北干涸的戈壁荒漠。单单是这些意象,在当代中国作家中 就非常突出,可以说没有一位当代中国作家会那样长久地醉心于偏远僻地的异域风情。 为什么张承志会那样醉心于这些久远的历史遗物呢?这在某些批评家看来,是张承志内 在精神矛盾的体现。某些批评家喜欢用“现代性”一词来刻画这种矛盾现象,因为在他 们看来,西方文学史上确实有过这样的现象,即在工业化过程中,相当数量的作家以原 始文化来对抗工业文明,而张承志逃避城市,浪迹边远僻地,体现了张承志对当代城市 文明的无所适从的精神危机现象。我以为,这是某些批评家毫不顾及批评对象而一相情 愿作出的评判。张承志的文化时代,还不是一个“现代性”压迫得作家抬不起头的时代 。张承志就是张承志,他的创作根本不考虑“现代性”,也不受这种“现代性”制约。 他不是乌托邦的寻梦者,他只是作家,并且是 感受敏锐、感受多于说教,以激情抒写襟怀的优秀作家。他在“现实——感受——写作 ”和“写作——感受——现实”的世界中紧张地来回逡巡,根本容不得烦琐的理论插足 其间。他惟一全神贯注的地方,是感受现实,一时一刻也不懈怠。他凭着丰富的感受能 力,摄取现实生活中最真实的东西,一丝一毫不受“时髦理论”的污染。
作为作家,张承志对个人感受非常坚执,这突出表现在他对当代中国城市生活的理解 和感受上。张承志厌弃城市。从一开始创作,他就憎恶城市。1990年他在一篇随笔中, 以痛惜的笔墨描写自己居住的城市环境,自责为“都市的牧人”、“无马的骑手”。他 不得不生活于城市,但在心理上与当今的城市生活极难相融。这倒不是说张承志拒绝城 市文明,而是他对时下流行的那种将中国城市生活简单地等同于现代文明的做法,保持 了敏锐的批判。在他眼里,中国的城市不是什么现代文明的象征,而是一种粗鄙的权力 关系的体现。城市中物资的囤积,不在于为了现代经济发展的需要,而在于供奉权力的 享受。可以说,权力构成了中国城市生活的核心。权力越大,城市也越大,财富的蓄积 也越集中。如果说,绝对的权力意味着绝对的腐败,那么,与权力结合而生成的当下城 市生活,无疑有值得张承志深深憎恶的地方。这一点是张承志远比那些批判“现代性” 的批评家们清醒的地方。他根本不顾某些批评家的说三道四,坚信自己的感受,以坚韧 不拔之志,一次次整理行装,辞别城市,流连忘返于罕见人迹的戈壁荒漠,在自然和历 史的辉煌中寻找精神慰藉。
二、敬畏神明:对知识的尊奉
对张承志拒绝各种时髦的理论,厌弃城市生活,对边远僻地充满感情,在不少评论者 看来,是一种反知识论的情绪使然。但读遍张承志的作品,特别是近几年来他发表的一 系列随笔,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张承志不是反知识论者,而是一个崇尚知识,对知识 敬若神明的启蒙主义者。他最喜欢在作品中穿插非常学理化的考古专业用语,以便使自 己的叙述更准确,更具学术威严。在《庞然背影:回民的黄土高原》一文中,他这样表 述自己的表现对象:
我描述的地域在南北两翼有它的自然分界,以青藏高原的甘南为一线划出它的模糊南 缘,北面是大沙漠,东界大约是平凉坐落的纬线;西界在河西走廊中若隐若现——或在 汉、藏、蒙、突厥话语族住民区中消失,或沿一条看不见的通路,在中亚新疆的绿洲中 再度繁荣。
为了文学,我名之为伊斯兰黄土高原。
这种学究气很浓的语言文字,绝不会让人感到张承志的世界与知识的世界相隔万里, 更何况张承志属于在反省历史中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作家,他和他的同代人对知识有天生 的血缘情谊。在“文革”最苦难的岁月,是知识和对知识的信念,支撑着他们的精神世 界。所以张承志及其同辈人对知识的要求之高,常常近乎苛刻的境地,以致对诸多打着 知识旗号的理论,总要严加审视百般挑剔,在《心灵模式》一书中,张承志对充斥文坛 的新潮理论不屑一顾,以格言的方式写下“世纪末的新潮思想往往是伪学”这样的警句 。假若将他的格言所透露的人文精神,与90年代以来新潮思想及思想者的自我表现作一 对照,我不能不由衷地赞同张承志对知识所持的严格尺度和虔诚态度。这倒不是说张承 志在知识水平上一定达到什么高度,而是赞同他给予知识以无限崇高的地位。
在论及张承志与知识世界的关系时,几乎所有的评论者都忽略了张承志在攻读硕士学 位时,他的指导教师、著名的元史专家翁独健先生对于张承志精神世界的塑造作用。这 位哈佛毕业的历史学者,不仅以严格的调教方式,洗去了张承志身上的浮躁气息,更重 要的是使张承志明晓了抽象的知识背后蕴藏着多么丰富的感性现实。在《荒芜英雄路》 中,张承志记下了他的专业受训的过程。在考古专业田野调查原则的指引下,他深入阿 勒泰,在荒漠化的草地,在满目疮痍的哈尔嘎特山沟的两岸,找到了当年成吉思汗走过 的古路。张承志无疑将翁独健先生当做知识的化身,在他身上感受知识的力量,对之敬 若神明。张承志写过一篇题为《为了暮年》的文章,专门讲述翁先生给予他的精神滋养 。这是张承志写得最为动情的文章之一。文章对一位真正的学者表达了敬意,仿佛是因 为这份师生之缘,张承志的文字中再也抹不去这种师承关系的影响痕迹,不知不觉中他 会动用他在专业方面所学到的知识。他写考古,写烟香缭绕的书斋中翁独健先生那种坚 毅自信的神情。张承志的这些文字,跳跃着热情,恰似一种宗教般虔诚的心里唱叹。的 确,在翁先生这样的学者身上,知识真正具有了迷人的魅力。我相信,每一位有幸师从 或心仪而无缘受业于这类学者的弟子或私淑弟子,都会以张承志那种抒情的笔调抒写心 曲。当然,在这样的学者面前,还有谁会怀疑知识的力量呢?
当文章写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张承志在80年代后期曾有过几年的沉默。我猜想 那是与翁先生1986年溘然弃世有关。张承志用如下字句表达了翁先生之死对他的震动: “一个失去长者的时代已经在悄悄地开始。”的确,从此之后,张承志在精神上必须自 己去应对现实。
三、祷告苍天:宗教的激情和文化的批判
张承志不是那种毫无批判力的作家。这里所说的“批判”,不只是指作家反省社会文 化,而且还包括作家对自我心灵世界的反思。张承志不止在一篇文章中反省自己在《金 牧场》中的思想限度,而且努力表明要超越以往的思想大限。1994年他重写《金牧场》 。伴随他这种精神超越活动的一个重要起点,是他对回民宗教,特别是苏菲主义的高声 礼赞而开始的。我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我仍无法弄懂回教的精义所在,我也不完全 明白张承志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开始他的文化批判和自我批判。但我不会 像有些批评家那样,简单地否定张承志精神世界出现的这一奇变。阅读近几年他发表的 随笔,的确让人感到张承志仍然还有他的思想魅力。当代中国作家中几乎很难找到像他 这样文字粘连着心血,以心血抒写文字的作家。假若将当今文坛上种种主义、种种新潮 之作与张承志那质朴而纯净的语言相比,显然前者要苍白得多。张承志激愤的语言中燃 烧着诗意,这种诗意不是轻易便可写就的文字产物,而是作者不断逼迫自己不甘就范于 凡庸的世俗生活,在一种近乎严酷的生存氛围中酿造出来的心灵美酒。每一位读他作品 的读者,不一定完全赞同他的观点,但都会被他那醇酒一般的文字所感染,或激烈争辩 ,或击节赞赏。这真应验了他所说的思想者心心相通的奇特效应。这种自我逼迫,主动 放弃世俗生活的方式,是否与张承志心向神往的哲合忍耶的教义有某种精神的神合之处 呢?在《心灵史》中,张承志曾说,哲合忍耶是中国回民中的一个派别,一个为了内心 信仰和人道受尽了压迫,付出了不可思议的惨重牺牲的集体。这一派别是所有回教中教 义最苛刻又是精神意志力最顽强的一支。张承志为其顽强精神所吸引,放弃职位薪俸, 在这块以西海固为中心的荒漠中自我放逐。张承志的这种选择,需要极大的精神毅力, 没有一定的宗教信念是很难迈出这一步的。
记得1995年初,在上海召开的一次文学颁奖会上,曾有一位作家批评张承志,这位作 家的“事实依据”是张承志一面从国外获得经济资助(编者按:此说法不属实),一面则 撕碎自己的护照。言下之意,张承志有某种言行不一的举措。我的一位作家朋友也发表 过相似的看法。但我以为,不管后来张承志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就他当初辞别民族研 究所的职务,后来又辞去海军政治部的公职,自甘成为自由职业者这一点来说,那是需 要坚毅的精神力量的。这是从生活方式上最坚决地与一种体制告别,这种告别是他在检 讨了自己几十年生活经历之后毅然决然做出的。自此,他不再享受体制内的种种好处, 他不再是这一集体内的一员,而成为名副其实的自力者。批评家们不是说要自我批判吗 ?但又有多少人能不吃俸禄,在经济上斩断与集体的血脉关系呢?如果说张承志的这种自 我批判还要被一些人指责为“虚伪”的话,那么,今天的中国作家中能够达到这种“虚 伪”境地的,又有几个呢?生活方式的批判,或许是最彻底最有力也是最艰难的批判, 张承志的这种自我批判借助了哲合忍耶的信仰力量,这对于个人来说,有不得不使然的 难处。换一种方式,我们可以设问,我们今天还能指望何种思想来指导我们的精神生活 呢?我以为没有一种强大的思想力量能够使我们在面对苦难和利禄的诱惑时,作出明辨 是非的选择。对于张承志来说,哲合忍耶的强大,就在于帮助了他从精神上脱离了对体 制的依赖。这种具有告别意义的分离,谁能说没有批判意味在其中呢?
四、思想的自律:道德批判的价值
80年代以来,我们有过许多关于思考和关于批判的批判,但思想的淘汰还是非常迅速 。张承志很少标榜思想,但奇怪的是他至今都没有被人们遗忘,人们仍在关注他的作品 ,他的文字仍能在读者中燃起火一样的激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在我看来,张承志与80年代以来中国思想文化界盛行的形式主义思想方法不同。他不 刻意寻求可供操作的思想规范,尽管他不反对思想应该有自己的规范,但他反对工匠化 的思想操作方式。他绝对不相信思想可以远离思想者个人的体验而变成纯粹操作意义上 的形式范畴。在《心灵模式》一文中,张承志认为思想是一种对真知的强求活动,即变 烦琐的知识为认识,追求认识的初衷。他信奉知识,是因为知识提供超乎知识之上的精 神要求,这就是心灵的体验和震动。世界之大,知识无边,人类何以求知?人类何以沟 通?在张承志看来,是人类在寻求知识的活动过程中,还伴随着超乎知识之上的道德要 求,这种追求使人类走到一起。所谓“道德要求”,就是人们在求知活动时,总是将求 知与自我人格的完善活动结合而行。每一位知识者不一定都是道德意义上的圣者,但都 有向着道德完善的方向发展的趋向,至少在精神上有一种非达目的不甘罢休的寻求完善 的冲动。这种具有戒律意味的道德理想,是规范张承志思想的“道”,也是驱使他思想 的原动力。在他的作品中,他总将道德、精神的力量抬举得很高很高,主人公在日常生 活中总是寻求不同寻常的道德意义。特别是近几年来张承志在《心灵史》及一系列随笔 中,对道德的呼唤已变成了一种宗教的激情。他相信人活着,不只是为了维持生计,而 是为了完成某种神秘的使命。如果说思想作用在于驱使人们去感受、去思索、去追求, 那么,张承志的创作无疑在人们心目中唤起了继续探索、继续思考、继续追求理想人格 的道德热情。这种热情的确是思想者应有的基本素养和追求目标。相比之下,当代中国 作家及批评家中,又有几个可以用这样的要求去对照自己的呢?现在的批评家和作家忌 讳谈到道德评价及道德意义,在我看来这是思想怯弱的表现,那种排斥道德意义的所谓 维持日常生活的写作,实际上使文学变成烦琐的体力操作,而使文学激发人们寻求理想 生命意义的价值消耗殆尽。90年代以来当代中国文学及批评中有那么多媚俗的东西,大 概与缺乏道德自律大有关系。张承志不顾一切,执著地追寻着道德意义,这使得他的作 品始终保持强壮的生命体魄,并不断有新的内容出现。我想,张承志的作品至今仍吸引 着人们,与此有关。同样,所谓思想的规范,大概也就在其中吧。
原载《世纪末的中国文坛》一书,徐俊西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