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博与景观社会批评_消费社会论文

德博与景观社会批评_消费社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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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B089.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8263(2008)10-0009-08

随着战后经济的稳定发展,西方进入到了商品丰裕的社会,也就是学者们所谓的消费社会。到了1960年代,丰裕的商品与电子媒介一同造就了以视觉为先导的景观社会,这使消费日益进入到日常生活的核心,并主导着人们的价值理念和生活方式。消费社会在极大地提高人们生活水平的同时,也带来深层的压抑,对消费社会的批判分析构成了这一时期的重要理论主题。列菲伏尔对“消费被控制的官僚社会”的反思,马尔库塞对单向度社会的批判,阿多诺对大众文化的反感,都呈现出这一批判主题。在众多的批判话语中,国际情境主义的代表——德波,在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批判的基础上,结合对现代电子媒介的哲学分析,形成了对景观社会的系统批判,这是他的《景观社会》一书的根本主题。阅读德波的这一文本,对于理解消费社会及其哲学理念,理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的发展,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的景观社会批判理论,构成了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到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环节。

一、从商品生产到商品景观

德波对景观社会的批判,在思想史的意义上继承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生产的批判。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生产以物的关系替代了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这是商品拜物教的现实基础。但在这一批判中,商品还体现为一个具体存在的“物”,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在德波的景观社会批判中,商品的“物”性被商品本身的“表现”——即景观所替代,原来表现为“物”的人与人的关系,现在被屏幕上的影像所中介,商品从其“物”的规定中抽离出来,商品的影像统治了一切。这就是景观社会。

在《资本论》一开始,马克思就指出,商品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细胞。在生产过程中,资本表现为死劳动对活劳动的统治,它本身折射的是一种社会关系,但由于这种社会关系必须由物质载体来实现,这就发生了资本生产过程中的颠倒,即人与人的关系颠倒为物的关系,物本身取得了统治地位。在这个意义上,《资本论》揭示的是资本的现象学,这一点在商品拜物教的批判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商品拜物教表明,真实的社会是被物所统治的。但进入到景观社会之后,商品的存在方式又发生了变化,商品不再直接表现为存在于某处的物,而是以电子媒介为中介将自身表现为影像,商品的积聚首先表现为电子媒介作用下的景观积聚,这就是德波一开始就提出来的:“在现代生产条件盛行的社会,整个生活本身都展现为景观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变成了表象。”①如果说在马克思时代,商品—物直接占据着统治地位,那么到德波时代,随着电子媒介如电影、电视的产生,商品的影像开始从物脱离出来,将自身建构为超然于物外但又规定着物的统治者。商品不再直接展示自己,而是通过影像的中介来展示自己。这也意味着,商品的物的使用性开始被商品的影像规定性所取代,任何商品如果不能转化为影像,也就没有存在的现实性。回到当下的社会语境,我们就能很好地理解这一问题。今天我们都是根据电视广告来购买商品的,从广告出发,我们关注的首先是电子媒介作用下展示出来的商品,然后才是真实的商品,影像先行构成了景观社会的直接特征。这也正是电视这样的电子媒介产生之后,商品存在方式的转变。

但商品景观只是景观社会的基本层面,更为重要的是,随着电子媒介的普遍化,影像自身构成了一个体系,社会生活本身首先表现为影像的世界,正是影像的普遍化才能建构出一个景观社会。“从生活的各个层面分离出来的影像群汇成一条普遍的河流……世界影像的专门化,发展为一个自治的影像世界。景观在普遍意义上是生活的具体颠倒,因此,它是非生活的自治运动。”②如果说拜物教是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过程中的第一次物化,那么影像世界的产生则是第二次物化。作为凌驾于生活之上的影像世界,它具有如下特征:

第一,影像并不是社会生活的装饰品,影像构成了现实社会“非现实”的核心。在日常生活层面,我们直接接触的是商品一物,但这些物只有通过影像的中介才能获得自身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能将影像所建构的景观世界只是看作现实世界的对立物,景观世界体现了资本逻辑的必然要求。资本的剩余价值生产要求推动技术的发展,景观社会正是技术发展的结果。而一旦景观社会得以建立起来,现实的商品—物则成为景观的反映,社会生活也就被景观所建构。所以德波说:“现实在景观中喷发,景观就是现实。”③这时,社会生活实际上已被分为三层:资本、商品世界、景观世界。在马克思时代是商品拜物教,而在今天产生的则是景观拜物教。正是在景观拜物教的时代,影视明星才能取代过去的钢铁大王、石油大王的地位。同样,也只有在景观拜物教时代,影像本身就获得了自己的合法性,这才有了今天以视角为主导的影视大片,在许多大片中才出现了以视觉效果取代内容与意义的拍摄方式。

第二,影像构成了社会统一性的主体。正如斯密所分析的,资本主义生产是以分工为基础的,后来者进一步指出这不只是斯密所说的生产部门内部的分工,还包括生产的社会分工。分工本身有助于促进生产力的发展,但分工也会带来另一个问题,即分工会导致社会整合能力的下降,正是看到了这一点,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一方面充分肯定了劳动分工的意义,另一方面也指出,劳动分工基础上的精神还无法达到伦理意义上的精神,以劳动分工为重要基础之一的市民社会无法实现普遍与具体、个体与整体的统一性。这也是他将国家看作是伦理精神的现实体现的重要原因。作为古典经济学家的斯密认为,如果放任自由竞争的原则,资本就可以实现社会的统一,因此,资本既是资本主义生产分化的动力,又能够最终实现社会的统一性。承继黑格尔的反思,在马克思看来,斯密的这一自信实际上是以非历史性的视界为基础的,而一旦进入到历史性的视界之中,那么资本所实现的统一实际上是强制性的统一,这种统一本身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社会的内在对立,可以说资本的统一是外在的。而当资本直接体现为商品生产时,商品就成为统一的主体,成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中介。随着商品被影像所中介,景观的生产成为社会统一的动力,一方面商品成为影像的表现,另一方面景观规定了以影像为中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时,“景观就是资本”。④这是更深层异化意义上的资本生产,如果说过去资本生产直接表现为商品—物的生产,那么今天的资本生产则首先表现为影像的生产,这是一种更深层的社会现实与影像之间的分离,在这种分离中,真理只是在影像得以表现的时刻才存在。这也是商品拜物教原则的进一步表现。“这里,我们遇到了商品拜物教的原则,即物对社会的支配,这些物的性质‘既是可见的又是不可见的’。这种原则在景观中彻底地表现出来,在景观中,可见的世界被一系列的影像所替代,这些影像凌驾于世界之上”。⑤

第三,景观的统一性并不是通过外在强制的方式来实现的,而是通过让你成为欲望主体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景观社会,虽然在深层上影像支配着人们的行为,使人们只能对影像做出呼应,但在表层上,人们以幻觉的主体来表达自己的需要。由于商品的丰裕,人们越来越能根据自己的需要来选择消费品,也越来越能展示自己的个性。但这只是表象。实际上景观所提供的选择,本身是由资本逻辑的现代运行所决定的,体现人们主体性的欲望与需要,实际上也是由影像制造出来的。借助于索绪尔的符号学原理,即符号与指涉物之间的关系依赖于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差异,那么主体的需要与选择也是在商品的差异存在之间进行选择,并没有改变商品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细胞的规定性,这正是后来者鲍德里亚在《物体系》中着力描述的问题。因此景观社会中欲望的实现实际上是对真实欲望的消除,人们囿于自己所幻想的具有主体性的欲望之中。“真正的消费者就这样变成了幻想的消费者。商品就是这种幻觉,这种幻觉是实在的,景观是幻觉的最普遍形式。”⑥在这种幻觉之中,人们自愿地认同了景观的统治。这才是更深层的支配。在这种自愿地接受支配过程中,景观社会在人的无意识层面确立了自己的合法性。“景观的弥撒形式与商品的丰裕联系在一起,与现代资本主义不受干扰的发展联系在一起。在这里,每一个孤立的商品都根据普遍化的商品生产的庄严呼声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借景观所颂扬的商品目标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⑦

因此,景观社会体现了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的新阶段。从历史的视角来看,这个阶段主要发端于战后资本主义的稳定而长足的发展。正是战后福特主义的普遍化以及技术的发展,才使产品极大地丰富,而电子媒介的中介作用,使得商品获得了自身的影像。德波的批判看到了这一点,这才使他的论述具有了现实的穿透力。

二、景观社会的时空扩张

在前面的讨论中,我们主要分析了景观社会的特征。作为一种现实的社会存在,景观社会同样体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扩张原则,体现出新的时空建构。

德波区分了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时间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时间。在他看来,前资本主义社会处于循环时间之中,时间是稳定而重复的,这种时间对应于当时的静态社会。游牧社会与农业社会的生产方式构成了循环时间的基础。循环时间在本质上没有冲突,主人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并在循环中取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打破了这种循环时间,第一次将时间建构为劳动时间,并最终将之从循环时间中解放出来。“资产阶级的胜利也是一场深刻的历史时间的胜利,这种时间与经济的生产方式相适应,它不断地彻底地改造着社会。”⑧只要农业生产方式占据主导地位,对应的就是循环时间,而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普及的地方,时间是不可逆的,这种不可逆的时间深入到事物的结构之中,与之相对应的就是商品的大规模生产。商品生产是不可逆时间的积聚,也就是海德格尔所批判的机械时间的积聚,这是机械时间对物与人的统治。正是时间的不可逆性,使得商品生产具有了向外的扩张性,在马克思那里,这种扩张最终会形成世界历史。这时,不可逆的时间彻底地改变了循环时间状态的社会结构,体现为过去社会的消解和一个资本扩张世界的形成。

德波对上述不可逆时间的分析,将马克思关于劳动时间的分析哲学化了。在早期资本主义阶段,由于生产力水平和资本积累的限制,商品消费还没能占据主导地位,德波在这里所讨论的时间还主要对应于商品生产领域。进入到景观社会之后,时间的存在是否发生了变化呢?德波认为,在以物的消费为主导的景观社会,循环时间似乎再次复活了,但这是一种伪循环时间,是商品生产时间的副产品。“伪循环时间实际上只是商品生产体系时间的消费性伪装,它展现了这种时间的本质特性:同质性和可交换性,对质性维度的压抑。”⑨由于深受列菲伏尔的影响,德波也认为这种伪循环时间体现了消费社会的日常生活的特征。在循环时间中,人们服从于自然秩序,而在伪循环时间中,人们服从于异化劳动所创造出来的伪自然秩序,“所以伪循环时间非常‘自然’地与统治着前工业社会的循环节奏相呼应,它建立在循环时间的残余上,并以此为基础建构出一种新的但又相似的变体:白天和夜晚,工作和周末,周期性的假期等等。”⑩在景观社会,商品的丰裕就是时间积木的展示,商品世界的统治正是人造自然的统治,因此“可消费的伪循环时间就是景观时间:在狭义的意义上,这种时间适合于影像消费,在广义上,就是时间的影像消费。”(11)正是通过影像,商品将自己表象为景观,真实的事情变成了景观在电子媒介作用下的复制,并在景观生活中将自身展示为“真实”的存在。按照马克思的分析,在商品生产中,时间的不可逆性是由资本逻辑决定的,因为在资本逻辑的支配下,生产不再是简单再生产,而是扩大再生产,这种扩大再生产就体现了时间的扩张性。德波认为,在景观社会中,消费体现为同种事物的扩展。但不管是在生产还是在消费中,这种不可逆的时间都变成了一种伪循环时间,在这种伪循环中,生活过程瘫痪了,它变成了影像的堆聚,历史时间转换为广告时间,广告的循环往复构成了影像存在的时间保证,这样,在伪循环时间的建构中,短暂的时尚时间构成了其中的一个个节点。

通过这些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时间的质性被消解的过程。与前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相对应的循环时间,具有当时劳动方式的质性规定。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生,时间的质性规定被抽象为机械的钟表时间,时间将自身建构为一个自律的世界,这正好与资本将自身建构为一个世界相对应。随着以影像为中介的景观社会的产生,消费中的伪循环时间将自身独立出来,生活的时间变成了这一时间的复制品,并通过“主体”存在的方式建构出一种幻觉的时间意识。这是时间的二度“异化”。

在资本主义社会,时间建构了社会发展的空间。以不可逆时间为内在规定的商品生产,本身就是一个空间的不断扩张过程,通过冲破一个社会与另一个社会的边界,打破了传统社会的地方自治和封闭的特性,使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这也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分析的重要问题之一。商品扩张消除了地理学距离,这就是哈维所谓的“时空压缩”过程。资本在总体上的空间扩张与在局部中城市向乡村的扩张是一致的,这在景观社会中尤其如此。资本扩张与空间扩张打破了传统的共同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物的关系所中介,在景观社会被影像所中介。但空间的扩展和传统共同体的消失,同样是一个“分离”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越来越成为孤独的个体,而城市则日益演变为孤独个体的集合场所,集体性的孤独使影像获得了胜利。萨特在《辩证理性批判》中对候车的分析充分地表达了这一点。当与生产相关联的时间被影像所建构的时间所代替时,真实生活的空间也被删除了。人们越来越生活在由影像建构的空间中,其实电视旅游就是这一特性的体现。这也表明,在景观社会中,空间的建构具有两重性:一是将现实空间建构为景观空间,这构成了现代建筑的一个重要特征。一是影像的空间,这是通过电子媒介所展示出来的空间。在前一种意义上,人类地理学的批判显得越来越重要,从而使空间服从于直接经验的时间。但在做到这一点,又需要意识到,随着电子媒介的发展,前一种空间越来越呈现为后一种空间的模拟物,这正是后马克思主义重要代表鲍德里亚所要讨论的问题。

景观的扩张体现为景观的集中与景观的弥散。德波将现代极权主义看作是集中的景观,这是一种独裁人格的建构,也是商品的集中分配;景观的弥散体现在操纵工薪阶层将其选择的自由运用到丰裕的商品领域。在1990年代,德波在《关于〈景观社会〉的评论》中,将现代社会看作是综合景观的社会,这是景观社会的全球实现,也是景观社会的美国化实现。正是通过空间与时间建构,景观社会越来越体现出自己的全球效应。

三、“看”与“分离”:景观社会的哲学理念

德波从哲学的意义上对景观社会进行了历史性的界定。“在经济统治社会的早期阶段,人们从存在堕落到占有,人类所有的努力都体现了这点。在当下阶段,经济积累的产品占据了所有生活,并实现了从占有到展现的全部转变:一切实际的占有都通过表象来获得自己的声望与理由。”(12)当这种表象被影像所进一步中介时,影像成为资本生产的首要层面。这就使资本主义社会以来的静观性的“看”得到了最为彻底的实现。“景观继承了西方哲学研究的全部缺点,即试图通过看的范畴来理解活动。实际上,景观建立在技术理性的不断配置的基础上,这也是传统哲学的基础。所以景观远没有实现哲学,而是将现实哲学化了,并将每个人的物质生活转变思辨的世界。”(13)德波的这一分析,将景观社会的批判推进到了思想史的深处。

静观的“看”,这构成了近代以来西方哲学的基本规定。随着近代以来自然科学的发展,自然科学的范式构成了哲学范式的基本前提。将对象摆置在面前加以观察,这是近代科学的原则,也是近代以来的哲学原则。虽然在表面上,近代的经验论与唯理论是对立的,但在理论运行的逻辑上,唯理论将对象式的静观倒转为对象式的思辨,在笛卡尔那里,具有直觉意味的“我思,我在”构成了其哲学论证的出发点。这种静观的“看”与思辨,是以主体与客体的分离为前提的,“分离”构成了近代思维的内在规定,正是主体与客体的分离,才将对象摆置出来,成为主体支配的客体,才可能形成经验的“看”与静观的“思辨”。在上面关于景观的讨论中也可以看出,“分离”也构成了社会生活的规定。“景观源自于世界统一性的丧失,它在现阶段的巨大扩张证明了总体是如何丧失了自身的:所有个别劳动的抽象化以及普遍生产的抽象化,其具体存在方式就是抽象。景观将世界分为两部分,一部作为世界的表象并优于整个世界……景观是对分离的统一大业,但它是在分离中来统一分离的。”(14)正是影像从自身中分离出来才能形成影像的统治,那喀索斯的神话充分在表达了这一理念。借助于现代电子媒介的作用,景观可以说是对宗教幻觉的复制。在宗教中,幻觉中的影像统治着世界,而在景观中,可见的影像统治着世界。两者都在分离中实现了对当下世界的统治,使人变成了景观的看客和想象者。

德波认为,在近代思想史的发展中,黑格尔是第一次试图打破静观思维的人。从静观的“看”出发,哲学只是解释世界,追求一种外在于主体的绝对客观性构成了知识的基本规定。在黑格尔看来,这样的一种知识是一种形式主义的,最多只能达到一种抽象的普遍性,真正的真理是一个发展的过程,真正的知识是对事物发展过程的总体性认识。“真理是全体。但全体只是通过自身发展而达于完满的那种本质。关于绝对,我们可以说,它本质上是个结果,它只有到终点才真正成为它之所以为它;而它的本性恰恰就在这里,因为按照它的本性,它是现实、主体、或自我形成。”(15)黑格尔的辩证法将世界看作是一个发展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突破了静观的“看”的哲学思维方式,所以德波认为:“对黑格尔来说,问题不再是解释世界,而是解释世界的变化。”(16)黑格尔哲学虽然有重要突破,但黑格尔又囿于传统之中。黑格尔强调世界的发展,但这种发展却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与自我生成,这种生成的终点也就是回到绝对精神自我运动的起点,形成了一个圆圈。黑格尔对哲学起点的这一解释,虽然解决了哲学史上主体与客体的简单对峙问题,但这种解决是在绝对精神的内部完成的,主体与客体在绝对精神内部的和解也就意味着发展的终结。黑格尔进入到了当下的历史之中,但这种历史从根本上说是黑格尔思想中的历史,并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被终结了。德波认为,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体现了解释哲学的顶峰,只是在思想中超越了分离。黑格尔的这种超越体现了资产阶级的历史特性。资产阶级的革命打碎了一切古老的生产关系,使一切绝对的东西都变成了历史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关于历史变化的理解体现了资产阶级革命的内在原则,历史的观念也构成了黑格尔哲学中富有生命力的内容。但当黑格尔认为这种历史在自己的哲学中得到实现的时候,这种革命的力量也被他的哲学消解了,现实的经济关系再次占据了主导地位,成为一种永恒的力量。“黑格尔最后一次履行了哲学家的任务,‘对现实事物的赞美’”。(17)可以说,在根本的理念上,黑格尔并没有超越景观社会的内在逻辑。

正是在这里,德波认为马克思思想的意义真正呈现出来。在黑格尔那里,历史是思想的体现,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颠倒则揭示出,只有将哲学在历史中实现出来,才能将资产阶级的革命成果真正地保存下来,并推动历史走向新的阶段。“为了通过‘移植’来拯救资产阶级革命的思想,马克思的颠倒并不是简单地以生产力的物质发展来替代展开了的黑格尔主义精神,在黑格尔那里对象化就是异化,历史的伤口没有留下伤疤。马克思摧毁了黑格尔与发生相分离的立场,也摧毁了各种类型的终极客观的外在思辨。”(18)通过这种颠倒,历史的思想得以真正保存下来,无产阶级在行动过程中通过展示自己的存在,成为德国古典哲学的继承者。德波非常看重马克思的历史思想,认为这种历史思想是打破景观社会哲学理念的重要前提,无产阶级则是这种历史思想实现的现实主体,这种实现只能通过革命才是可能的。“知识与行动的融合必须在历史性的斗争中得以实现,在这个过程中,对立的两极只有依赖于对象才能证明自己的有效性。正是在革命斗争的组织以及革命时刻的社会组织中,无产阶级才能被建构为革命的主体。”(19)在这里,德波吸收了卢卡奇以来西方马克思主义强调阶级意识自觉的理论,认为无产阶级只有变成有意识的阶级,才能获得革命中的权力,形成自己的革命规划,并将自己的革命同资产阶级的革命区别开来。《景观社会》写于1967年,深受历史情境的影响,此时的德波非常看重革命,认为这是建构特定历史情境并实现从资本主义社会解放出来的重要时刻,情境主义的意义就是“由一个统一性的环境和事件的游戏的集体性组织所具体地精心建构的艺术性生活瞬间。”(20)在德波看来,只有在革命中,才能摆脱资本主义经济生产的控制。

但马克思所实现的哲学突破,却在后来者那里被消解了。德波分析了几种不同的马克思主义理念。第一种是第二国际时代的正统马克思主义。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将社会革命建立在经济发展的决定论上,认为经济的变化必然造就革命的形势。在德波来看,这种观念实际上重新回到了资产阶级理念之中,这是将经济永恒化了,而这种永恒化与马克思的历史性思想是矛盾的,这意味着从马克思向回退缩。第二种是伯恩施坦等人的理念。在伯恩施坦看来,随着国家对经济控制的加强,马克思所分析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不一定会发生,随着工人越来越多地具有政治合法性地位,社会主义者应当拒绝采取激烈的革命措施。从根本的意义上来说,伯恩施坦将历史重新放回到了伦理思想之中,他所呼吁的“回到康德去”就是这一理念的直接表达。这种理念虽然反对经济决定论,强调政治宣传与意识形态变革,但却是非批判的。第三是无政府主义者的态度。他们有着这样的错觉,即认为革命永远都在不断地逼近,强调革命与暴力,反对某一集团在组织内部对权力的无限制行使。在索列尔看来,无产阶级只有在具有整体意谓的革命与总罢工中才能保持战斗激情,并实现意象与激情的直觉结合,这构成了社会主义神话的重要内涵。“参加伟大社会运动的人通常会以一系列的意象来描绘自己未来的行动,他们相信自己一定会取得胜利。我把这些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无比重要的知识建构称为‘神话’。”(21)暴力与总罢工的意义在于:“它涵盖了全部的社会主义神话,也就是说,它是一些想象——能激起符合社会主义反对现代社会的各种战争形式的情感——的整体。各种罢工已经激发出了无产阶级身上最高贵、最深刻和最动人的情感;总罢工以一幅浑然一体的画面把它们糅合在一起,并且通过汇聚它们,使得每个人都体验到最大的紧张;通过唤起他们对独特冲突的痛苦回忆,总罢工呈现意识面前的细节打上了紧张生活的色彩。这样,我们能获得语言无法以极端清晰的方式赋予我们的那种社会主义直觉——我们能在短暂的瞬间,从整体上把握到它。”(22)对于这种思想,德波认为,无政府主义者虽然强调革命实践、反对任何官僚政治,但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分离的否定是纯粹自由的,从而体现出对社会环境的简单拒绝,这恰恰“离开了历史领域”。通过对这些思想的分析,德波表达了这样的一种理念:即第二国际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者,并没有真正地从马克思开辟的道路向前走,在深层理念上,仍然只是对经济过程的解释。从根本上来说,这些思想并没有真正地从“分裂”的理念中解放出来,这些解释也只是另一种“看”与“静观”的逻辑。因此对新的策略的认识必须结合对景观社会及其思想意识形态的批判来加以思考。

四、景观社会的文化与意识形态批判

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过程,同时也是各种次体系不断相互分离的过程,这是共同体被消解之后的历史必然结果。原初的统一性消解了,分离的次体系处于相互外在的关系之中,并形成了较为自律的体系。正如前面所讨论的,分离体现了景观社会的内在结构特征及其内在要求,正是通过分离,景观社会才证明了自身存在的合法性,这一点在文化与意识形态领域体现得更为明显。在景观社会中,文化越来越成为一个孤立的领域,文化通过将自身发展为一个自治的领域,力图想显示出自身的超越性,但这种超越性又正好体现了“分离”的原则。消费意识形态则将自身建构为一个超越真假的领域,完成了对景观社会的论证。因此,在分析了景观社会的内在哲学理念之后,德波将批判的视角转向了表现在现实生活中的文化与意识形态。

文化产生于古老的生活方式。但随着社会生活的分离,文化也从社会生活中分离出来,成为社会领域的一部分。随着分离的开始,文化日益具有了自身的历史和逻辑,德波称之为“自我致富的帝国主义”,文化的自我逻辑使其具有了相对自治和独立的幻觉。这里的一个深层问题在于:随着文化从社会生活中分离出来,并成为独立的领域后,文化越来越具有景观效应,这一点在艺术的发展中表现为特别明显。艺术从生产领域中分离出来,形成了独立的世界。对于艺术的这一分离过程,德波总体上判定:“艺术独立的宣言也就是它的终结的开始。”(23)现代艺术的发展过程就是艺术的不断自我否定的过程,艺术的这种历史时间规定性就像商品生产世界的历史时间规定性一样,在自身的废除中实现自身的超越。当商品生产的时间扩展为全球时间时,艺术的各种形式也就实现了大混合,这在影像时代更为明显。这时,艺术越来越呈现为景观影像,但这是没有总体性的艺术规划,“景观文化最现代的趋势——与一般社会组织的压抑性实践相关联——通过‘全球规划’重建由零碎物和废弃物等重构复杂的新艺术环境,都市主义整合旧的艺术碎片或美学—技术形式的混合物就是最好的例子。”(24)在景观规划下,艺术的各种形式混合在一起,它们之间没有内在的沟通关系。德波认为,这正好体现了艺术的特征,即没有沟通的沟通,现代都市主义的这种规划,重建的正是没有共同体的社会。当艺术成为景观时,艺术的批评也就成了景观的景观式批评,而艺术的景观特性,又恰恰证明了景观社会的合法性。“景观的批判概念很易变成一种社会的—政治的修辞的空洞套话,以便抽象地解释和批判一切,这正有助于强化景观体系。”(25)对景观社会的批判成为景观社会内在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艺术成为景观时,消费社会的意识形态也就达到了自身的顶点。根据马克思的讨论,意识形态是对现实的虚假意识,是对现实的扭曲反应,在意识形态反应中,人与现实的关系越来越分离。在景观社会中,人与现实的关系被影像所中介,“景观是意识形态的顶点,它充分显示和证明了全部意识形态的本质:即真实生活的否定、奴役和贫困。”(26)景观对真实生活的否定是通过意识形态物化的方式完成的,在景观中,它将社会现实变成了自己影像的复制品。通过这种物化,景观意识形态论证了社会分离的正当性,这也表明了社会总体的瓦解,景观所提供的知识就是以影像为中介的伪总体性知识。在德波的这一论述中,它揭示了景观意识形态的几个特征:第一,景观意识形态是真实生活的否定,这是以影像生活建构真实生活。这个主题自本雅明开始得以揭示,在后来者鲍德里亚那里,就直接以“真实的死亡”为主题表现出来。第二,当真实死亡时,意识形态也就无所谓对“真”与“假”的讨论,过去关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讨论也失去了意义,因为旧唯物主义的静观式表象活动与旧唯心主义的梦想活动都在景观社会得到体现,并通过符号和信息的技术媒介将梦想物化为现实。“景观抹杀了自我与世界的分界线,被世界的在场/制度所包围的自我被彻底制服了;它同样消除了真与假的界线,在由外表组织的谎言的真实在场下,它抑制了所有直接的活生生的真理。”(27)在这个意义上,意识形态是实证主义的,它只认可由影像所制造的一切。第三,在景观社会,意识形态由虚假意识发展为社会幻觉。在景观社会,由于人们被景观银幕所束缚,他们只认识使之服从于商品和商品政治学的虚构演说者,这些明星在景观世界独白,大众变成了这些独白的镜像中的存在,并在这种镜像中建构关于自我、主体、需要的幻觉,精神分裂症在这个意义上才能进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德波的这些讨论,揭示了意识形态存在方式的变化。

面对景观社会的全面统治,德波认为必须建构新的批判理论,以摆脱景观批判的困境。新的批判理论必须具有如下的特征:第一,这是一种辩证的内在批判,这种内在批判是对当下景观社会的总体性批判。在这里,德波重新回到了黑格尔传统,强调批判理论必须超越现有的批判,必须在内部显示其批判精神,“只有文化的真正否定才能继承文化的意义。这种否定不再是文化的。在某种意义上它发生于文化的某一层面,但它具有不同的意义。”(28)第二,这种批判具有乌托邦的意义。景观社会实际上是将社会生活经验全部景观化,以影像经验替代真实的生活经验。在这样一种全面异化的情境中,要想达到真正的理论批判,就必须具有乌托邦的维度,这种乌托邦体现了对当下社会的否定和对另一种维度的向往。在《景观社会》中虽然乌托邦的维度还没有清晰地揭示出来,但在《关于〈景观社会〉的评论》中,德波明确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乌托邦“有助于培育一种没有虚假内容的自由生活的需要计划。”(29)第三,将理论批判与实践变革结合起来。“为了有效地消灭景观社会,人们需要将实践的力量置入行动中。只有将批判的力量同社会中否定的实践活动相结合,景观社会的批判理论才是真实的;这种否定力量,这种革命阶级斗争的复兴,只有通过发展为景观社会的批判才能具有自我意识,这种批判才能成为揭示否定的真正条件(现存压抑的真正条件)的理论,并且还要揭示这种否定潜能的神秘面纱。”(30)乌托邦只有与革命斗争结合起来才具有意义,而革命的理论如果没有能结果实的乌托邦,也难以真正地实现革命的目的。革命的实践是一种自由的、总体性的实践,将承担起一种日常生活的集体性重建和意识。这些构成了德波文化革命的主题内容。

德波的景观社会理论,抓住了消费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并从景观出发建构出一个较为深入的批判理论,丰富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内容,并构成了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到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理论节点。但与马尔库塞等人一样,德波的理论也具有激进批判的特征,这决定了他的理论只能导向政治美学的结论。这种政治美学在理论上虽然较为彻底,但在现实的层面,却只能形成一种大拒绝意识,无法现实地深入到对当下社会的分析之中。这是德波理论的根本难题。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6)(17)(18)(19)(23)(24)(25)(26)(27)(28)(30)Debord,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London,1992,p1.p2.p8.p34.p36.p48.p65.p141.p149.p150.p153.p17.p19.p29.p76.p76.p80.p90.p186.p192.p203.p203.p219.p209.p203.

(15)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2页。

(20)张一兵:“代译序:德波和他的《景观社会》”,载《景观社会》(德波著,王昭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

(21)(22)索列尔:《论暴力》,乐启良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15页、第100页。

(29)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峰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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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博与景观社会批评_消费社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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