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廷和市井之间*——永明文学思潮新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市井论文,思潮论文,宫廷论文,永明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07)05-0013-06
关于永明文学新变,论者多注意到其受吴声西曲的影响,这自然不错。然而,永明文学究竟在哪些方面、多大程度上接受了南朝民歌的影响,往往语焉不详。产生于市井民间的吴声西曲,又何以为整个统治阶层普遍接受和欣赏,并对贵族文学产生深远影响,学界的认识也还不够充分。本文拟以宋齐宫廷中的市井风气为切入点,对以上问题展开讨论。
一、宋齐宫廷的市井情结
清代史学家赵翼在考察南北朝史时,曾提出“宋齐多荒主”的著名论断[1](P143)。这个论断是否合理,学界颇有争论。然而,在赵翼列出的“荒主”名单中,有一共同特点,即多爱好市井工商之事,乃至于列肆宫中,躬行屠酤。史书对此记载颇详。《宋书》卷4《少帝本纪》:“时帝于华林园为列肆,亲自酤卖。又开渎聚土,以象破冈埭,与左右引船唱呼,以为欢乐。”[2](P66)同卷皇太后废少帝令云:“居帝王之位,好皂隶之役,处万乘之尊,悦厮养之事。亲执鞭扑,殴击无辜,以为笑乐。”所谓“皂隶之役”,自然包括酤卖之事,这也是少帝刘昱被废的罪状之一。《南史》卷3《宋本纪下》:
(废帝昱)自加元服,三年,好出入,单将左右,或十里、二十里,或入市里,遇慢骂则悦而受焉(略)。曜灵殿上养驴数十头,所自乘马,养于御床侧。与右卫翼辇营女子私通,每从之游,持数千钱为酒肉之费。出逢婚姻葬送,辄与挽车小儿群聚饮酒,以为欢适。[3](P89)
刘昱好入市里,且喜受市井谩骂,颇为可怪。犹为可怪的是他身为帝王,“凡诸鄙事,过目则能,锻银、裁衣、作帽,莫不精绝”[3](P88-89)。古代小商小贩,往往产销一体。锻银、裁衣、作帽,自是工商之事。刘昱于此,可谓颇有天赋。又,《南史》卷5《齐本纪下》载齐废帝萧宝卷:
又于苑中立店肆,模大市,日游市中,杂所货物,与宫人阉竖共为稗贩。以潘妃为市令,自为市吏录事,将斗者就潘妃罚之。帝小有得失,潘则与杖,乃敕虎贲威仪不得进大荆子,閤内不得进实中荻。虽畏潘氏,而窃与诸姊妹淫通。每游走,潘氏乘小舆,宫人皆露裈,著绿丝屩,帝自戎服骑马从后。又开渠立埭,躬自引船,埭上设店,坐而屠肉。于时百姓歌云:“阅武堂,种杨柳,至尊屠肉,潘妃酤酒。”[3](P155)
与前几位君主相比,东昏侯萧宝卷的商贾癖更为严重。不但经营的店肆规模大,且定制度,立市官,严赏罚。倘有过失,皇帝自身也不免杖罚,只好在刑具上设法以减轻痛苦。可见,不管皇帝还是贵妃,都是以严肃的态度来对待这种游戏行为的。《南史》又载:“帝与法珍等俱诣宝庆,帝躬自汲水,助厨人作膳,为市中杂语以为谐谑。又轻骑戎服往诸刀敕家游宴,有吉凶辄往庆吊。”[3](P1934)不难想见,东昏侯对这种市井小民生活的喜爱,是持久而又强烈的。
历代荒乱之主层出不穷,或暴虐,或豪奢,或淫荡,史籍所载,比比皆是。而宋齐皇室,多有爱好市井生活,以模仿工商行为乐者。这种现象,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比较特殊的。翻检史籍,南朝以前只有东汉的灵帝和东晋会稽王司马道子有类似行为。而宋齐之际,则蔚为风气,这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偶然现象,而是有着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深刻背景。
二、官僚队伍的经商风气
汉末纷争与五胡乱华,造成北方黄河流域人口丧亡,生产萎缩,都市衰落,而南方的长江流域受战争破坏较小,经济一直处于较快的发展中。一些位于水陆交通要道上的大城市,如建康、京口、丹阳、山阴、寿春、襄阳等,在六朝时期相继发展为人物荟萃、商旅云集的商业都会。《南史·循吏传》云:“今商旅转繁,游食转众,耕夫日少,杼轴日空。”[3](P1720)《隋书·食货志》云:“历宋齐梁陈,如此以为常。以此人竞商贩,不为田业。”[4](P689 )这些记载都揭示了这个时期耕作之民减少,商人队伍扩大,市民阶层兴起这一普遍现象。然而,自东晋以来,由于国境割裂,商业区域隔绝,商人的活动范围大受限制;再加上官僚军阀、豪门世族资财势力之跋扈,掌握着商业上的重权,真正的民间商人非依托于这种势力之下,便难得自由活动[5](P1093)。《宋书·刘粹传》记载官府敛聚兴利、压迫商人之事说:“远方商人多至蜀土资货,或有值数百万者。谦等限布丝绵各不得过五十斤,马无善恶,限蜀钱二万。府又立治,一断民私鼓铸,而贵卖铁器,商旅吁嗟。”[2](P 1381)可见普通商人无所庇托,会受种种欺压、刁难和剥削。如果能与官僚权贵发生亲密关系,则不但无受压迫的危险,还可得到周密的庇护。《南齐书》卷31《荀伯玉传》载:
世祖在东宫,专断用事,颇不如法。任左右张景真,使领东宫主衣食官谷帛,赏赐什物,皆御所服用(略)。又度丝锦与崐崘舶营货,辄使传令防送过南州津。[6](P573)
这里的崐崘舶,显然与东宫主衣食官有着密切的商业合作关系,否则不可能得到如此周密的保护。事实上,在东晋南朝,富商大贾与权贵官僚的合作,是非常普遍的。《南史·恩幸传》称:“旧制,军人、士人二品清官并无关市之税。”[3](P1940)官僚贵族既不必服徭役,又享有“无关市之税”的特权,关津的盘查,重税的勒索,各方的刁难,都落不到他们头上。于是,官商结合对于合作双方都大有裨益。在商贾,可以逃避课役,毫无阻碍地进行商业活动;在权贵,可以毫不费力得到可观的进项。因此,东晋南朝以来,作为大土地占有者的官僚,大多数都是兼营田园和商业的,是官僚、地主和商人的统一体。如东晋平南将军、江州刺史刘胤“大殖财货,商贩百万”,“是时朝廷空罄百官无禄,惟资江州运漕。而胤商旅继路,以私废公”[7](P2114);宋尚书右仆射邓琬“贪吝过甚,财货酒食,皆身自量校”,“使婢仆出市道贩卖,酣歌博弈,日夜不休”[2](P2135);宋大将吴喜赴荆州平乱,事毕不归朝,“托云捍蜀,实由货易交关”[2](P2118)。又《梁书》卷33《王僧孺传》:
郡常有高凉生口及海舶,每岁数至,外国贾人以通货易,旧时州郡以半价就市,又买而即卖,其利数倍,历政以为常。[8](P470)
“历政以为常”说明地方守宰营商,已成惯例,是最平常的事。由于他们普遍在所宦之地营谋货利,去任时往往满载而归,聚敛的钱或货,史书通称为“还货”或“归资”。《晋书·谢安传》云:“乡人有罢中宿县者,还诣安,安问其归资,答曰有蒲葵扇五万。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京师士庶竞市,增价数倍。”[7](P2076)萧惠开罢翼州刺史时,“还资二千余万”[3](P498);张兴世拥雍州,“还资见钱三千万”[3](P692)。这些在任期间所得资财,未必完全来自商业,但大部分为商利所入。由于官场归资之普遍,以至一些临时请假回家的官僚也不忘顺便贩运土产杂物。《宋书·孔觊传》载,孔觊之弟“请假东还,觊出渚迎之,辎重十余船,皆是绵绢纸席之属”,孔觊宋世最称清约,当面斥责其弟:“汝辈忝预士流,何至还东作贾客邪?”[2](P2155)其实,在整个东晋南朝,大多数官僚都有贾客行为,像孔觊这样清约的士人,反而极为罕见。
除普通官僚外,南朝皇室宗亲,也汲汲于生财殖货。只是皇室多住京城,营商贩卖,不如地方官僚方便。因此,经营邸舍,变邸舍为屯居积奇、待价而沽的批发贸易场所,便成为他们最重要的生财之道。《宋书·蔡廓传》云:“会土全实,民物殷阜,王公妃主,邸舍相望,桡乱在所,大为民患,子息滋长,督责无穷。”[2](P1583)《南史·沈怀文传》云:“子尚等诸皇子皆置邸舍,逐什一之利,为患遍天下。”[3](P890)《南史·梁宗室传上》云:“宏都下有数十邸,出悬钱立券,每以田宅邸店悬上文券,期讫便驱券主,夺其宅。都下东土百姓,失业非一。”[3](P1278)这些记载,足见皇室经营邸舍、追逐商利风气之盛。
自秦汉以来,官僚贵族利用政治权力和经济优势营商殖货,历代都有。但在统一且强有力的政权之下,这种现象毕竟是个别的,民间商业始终占市场主导地位。东晋南朝以来,世家大族在经济、政治上的绝对特权,对皇权形成强烈冲击;海宇分崩、区域隔绝的时代,大大缩小了商人的自由活动空间;频繁的改朝换代无法保障正常的经济秩序。因此,综观这一历史时期,民营商业虽有所发展,但实际上依附于封建官僚势力,伴随着官僚商业资本的膨胀而畸形发展,缺少独立空间,因而没有出现汉代卓王孙、程郑、班壹那样富有势力,以至“大者倾都,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的民间商人[9](P3282)。只有享有特权的豪门贵族和官僚士大夫,才便于经商,博取巨利。因此,整个东晋南朝,官僚经商远比前代普遍,成为这一历史时期经济生活中的突出现象。上自朝廷卿相、高官显要,下至郡守县令、军士属吏,很少有不染手商利,也很少有不熟悉商贾生活的。余风所及,乃至宫廷里也列肆行贾,皇帝也要以此为娱乐消遣了。
三、统治阶层的家世出身与文化修养
要理解南朝宫廷的市井风气,不能不考察统治阶层的家世出身。随着门阀政治的瓦解,南朝寒人开始兴起,并逐渐成为当时政治生活中引人注目的现象。这些入仕的寒人,成分复杂,其中包括大量间里细民或市井工商。《梁书》卷53《良吏·沈瑀传》载:“起为振武将军、余姚令(略)。瑀初至,富吏皆鲜衣美服,以自彰别。瑀怒曰:‘汝等下县吏,何自拟贵人耶!’悉使著芒屩粗布,侍立终日。足有蹉跌,辄加榜棰。瑀微时,尝自至此鬻瓦器,为富人所辱,故因以报焉。”可见,沈瑀微时,只是一个行商小贩,为富人所辱而无可奈何,直到守宰一方,才出了一口恶气。更有名的是王敬则,屠贾出身,而官至司空、太尉。史载他居高位后,“出行,从市过,见屠肉,叹曰:‘吴兴昔无此,是我少时在此所作也’”[6](P482),对自己的微鄙出身,毫不忌讳。这显然是和南朝世家大族衰落、寒人阶层兴起的大趋势分不开的。
南朝的市井寒人不但出任朝廷和地方各级官吏,还活跃在皇帝身边,成为左右亲近,执掌机要,权倾一时。史籍中专辟“恩幸”或“幸臣”类,为他们立传。仅《南史·恩幸传》载,即有戴法兴、徐爰、阮佃夫等16人,其中多有经历商贩者,如戴法兴“家贫,父硕子以贩纻为业”,“少卖葛山阴市,后为尚书仓部令史”[3](P1914);周石珍“建康之厮隶也,世以贩绢为业”[3](P1935);陆验“少而贫苦,落魄无行,邑人郁吉卿者甚富,验倾身事之。吉卿贷以钱米,验借以商贩,遂致千金”[3](P1936)。这些入仕的市井细民,“人寒则希望切,而宣力勤,便于驱策”[1](P106),得到最高统治者的赏识和信赖,从而极大地影响了南朝的政治格局。更重要的是,这些寒人带着自己的人生经历、行为方式、生活习惯走进官府,走进朝廷,生活在皇帝和王公贵族的身边,必然以自己习染多年的村野气、市井气渗透、影响、改变着统治阶层的风习。刘宋皇室出身本自微贱,皇族中儒雅者绝少,而人才凡鄙,顽劣不学者,比比皆是。萧齐皇室也是寒门,文化修养虽有提高,但读书问学还没有形成普遍风气,皇室子弟轻学问,重吏治,矜勇力的依然很多①。这种家世与文化背景,使市井习气对宫廷的渗透和影响显得尤其自然、普遍和深入。
文化修养的高下,直接影响到人的生活方式、行为规范、审美倾向和兴趣爱好。与前代相比,所谓宋齐昏主,留给后人印象最深的,不是荒淫、残暴、豪奢等统治阶级的通病,而是他们身上强烈的村野气、市井气和种种粗俗、卑下、委琐的生活情趣。《宋书》卷76《王玄谟传》载:“孝武狎侮群臣,各有比类,多须者谓之羊。颜师伯齿缺,号之曰齴。刘秀之俭吝,号之曰老悭。黄门侍郎宗灵秀体肥,拜起不便,每至集会,多所赐与,欲其瞻谢倾踣,以为欢笑。”前废帝刘子业也有类似嗜好,“休仁及太宗、山阳王休祐形体并肥壮,帝乃以竹笼盛而称之”,“尝以木槽盛饭,内诸杂食,搅令和合,掘地为坑井,实之以泥水,裸太宗内坑中,和槽食置前,令太宗以口就槽中食,用之为欢笑”[2](P1872)。齐东昏侯“在宫尝夜捕鼠达旦,以为笑乐”;临丧,“每当哭,辄云喉痛。太中大夫羊阐入临,无发,号恸俯仰,帻遂脱地,帝辍哭大笑”[3](P151)。
平心而论,这些所谓的荒主,并没有耸人听闻或令人发指的劣迹,只是不遵守帝王的礼仪规范,言行举止俗不可耐,情趣格调卑下可笑而已。这种情趣,既与占据社会最高层的皇室的高贵、威严不协调,又与诗礼传家的士大夫的高雅脱俗、文质彬彬形成强烈反差。卑微的出身,使皇室家族缺少起码的礼教传统,对礼乐文化缺乏基本的理解。大量市井寒人进入官僚队伍,甚至出入宫廷,活跃在皇帝身边,更时时以自己的生活方式、行为习惯引发或强化皇族的历史记忆。那种没有繁文缛节的村野和市井生活,显然更自由,更新鲜,更富有刺激,所以郁林王会发出“今日见作天王,便是大罪,左右主帅,动见拘执,不如作市边屠酤富儿百倍矣”的感叹[6](P73)。而即位之后至高无上的权威,又使他们失去了任何约束和顾忌。他们兴致勃勃而又肆无忌惮地在宫庭里立市开店,沽酒卖肉,甚至游戏市里,深入真正的民间生活。宫廷和市井以及贵族和平民消除了重重对立与隔阂,在特殊环境、特殊背景下,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接近并融合起来了。只是这种融合违反了封建宗法等级制度,违反了封建专制主义集权精神。因而,这些皇帝很快被废了,这些皇朝也都国阼短促,空给后人留下无限兴亡感慨。
四、吴声西曲的接受和传播
如果说,宋、齐宫廷与市井的接近和融合,在政治上只是结出怪胎,那么,在文化上,则绽开了美丽的花朵。这就是南朝乐府民歌在整个统治阶级,上自皇帝宗室,下至郡守县令的普遍接受和传播。
南朝乐府民歌,以清商曲中的吴声、西曲为主。开始只是徒歌,后被乐官收入乐府,被以管弦,因此,带有文人加工的痕迹,但这并不改变其民歌的基本特质。歌词中大部分是热情洋溢的情歌,也有一些反映商旅生活、抒发往返于长江流域各大商埠之间的商贾离情别绪的内容。这些作品产生于民间,是市井的声音,是平民的歌唱,是商业经济繁荣之下世俗文化的产物。
这样的市井歌声,本来与贵族是疏远、陌生的,与宫廷更是横亘着天上人间般的距离。然而,在东晋南朝,吴歌、西曲却得到统治阶层的普遍赏爱,甚至取得宫廷雅乐的地位。一般都认为,这是魏晋以来老庄思想盛行,士大夫蔑弃礼法、追求声色享受的结果。这种解释固然不错,却略嫌隔靴搔痒。前文的分析已充分表明,南朝统治阶级的组成结构有了较大改变。皇室出身微贱,官僚中也有大量寒士,他们中许多人有村野或市井生活经历,对于来自民间的歌谣,容易产生亲切感、认同感。他们所具备的文化修养,决定了他们更为欣赏通俗、浅易的闾巷歌谣,而不是典奥雅正的贵族艺术。官僚队伍普遍经商的风气,又使大量市井工商之民活跃在统治阶级周围,使他们进一步了解民间,熟悉市井,从而更易于接受、喜爱市井风气与文化。《旧唐书》卷29《音乐志二》云:“《督护》,晋宋间曲也”,“今歌是宋孝武帝所制。”[10](P1065)《乐府诗集》卷48引《古今乐录》云:“《估客乐》者,齐武帝之所制也。帝布衣时,尝游樊、邓。登阼以后,追忆往事而作歌。”[11](P699)同卷又引《古今乐录》云:“《襄阳乐》者,宋随王诞之所作也。诞始为襄阳郡,元嘉二十六年仍为雍州刺史,夜闻诸女歌谣,因而作之。”[11](P699)载籍所述本事,虽与歌辞内容未必吻合,然而皇帝、宗室、权臣因有贫民市井生活经历,或镇守荆、扬等商旅发达、民歌滋盛之地,从而能接触、了解、欣赏并创作充满市井气息的歌曲,则应大致可信。上引《督护》、《估客乐》等曲词,虽为帝王将相手笔,而其格调、情思和口吻,则全如市井细民,绝无钟鼓馔玉的富贵气息。这表明,他们对市井细民的生活、思想和情感是非常熟悉的。
东晋时期,以吴声为主的俗乐已得到不少士人的喜爱。孙绰、王珉、王献之等先后创作了《碧玉歌》、《桃叶歌》、《团扇歌》等曲词。然而,此时的吴声,并没有为统治阶层普遍接受。《晋书》卷84《王恭传》载,尚书令谢石在东府宴会上醉歌吴声,遭致王恭疾言厉色的斥责。到了刘宋时代,情形已截然不同。由于皇室出身寒微,其生活经历、文化修养和审美旨趣都会促使他们更为倾心于市井曲调,并挟帝王之尊,公开倡导吴声、西曲。喜爱列肆沽卖的宋少帝,曾亲自仿作《前溪歌》若干首。而创作《督护》歌的孝武帝刘骏的影响尤为巨大。据《宋书》卷19《乐志一》载,这些原本流行于民间的市井小调,在他即位时已进入宫廷,合之钟石,获得雅乐的地位。帝王公卿宴席中演唱此类歌谣,也就习以为常了。《南齐书》卷26云:“仲雄善弹琴,当时新绝。江左有蔡邕焦尾琴,在主衣库,上敕五日一给仲雄。仲雄于御前鼓琴作《懊侬曲》,歌曰:‘常叹负情侬,郎今果行许。’”[6](P485)同书卷23载:“上曲宴群臣数人,各使效伎艺,褚渊弹琵琶,王僧虔弹琴,沈文季歌《子夜》,张敬儿舞,王敬则拍张。”[6](P435)仲雄即曾经卖肉吴市的王敬则之子,典型的市井寒人。沈文季虽吴兴豪强,然在宋齐之际,被目为兵家之子,在老派士族眼中,仍属寒门。可以推断,在吴声西曲向上层社会传播的过程中,这些市井寒人曾起到重要的媒介作用。
《南齐书》卷46《萧惠基传》云:“自宋大明以来,声伎所尚,多郑卫淫声,雅乐正声,鲜有好者。”虽对俗乐的兴起深表不满,却揭示了刘宋之际在吴声西曲由民间向上层社会渗透、传播过程中的重要性。而刘宋朝之所以能成为这个过程中的关键一环,则又有其历史必然性。这个时期正是官僚经商开始大盛的时期,又是寒人大量兴起、市井细民活跃在官僚队伍和皇帝身边的时期。这两个因素,与刘宋皇室低劣的文化修养、充满市井气息的生活情趣等背景相结合,使得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里巷歌谣,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到整个上层社会,为整个士大夫阶层普遍接受、欣赏。这样,贵族和平民,宫廷和市井,跨越了万千距离,消除了种种隔阂,实现了两种文化的亲切融合。
五、雅俗合流与永明新体诗
雅与俗在文学上虽然是相对变动的概念,但还是有一定的区分尺度。大致来说,在思想内容上,雅文学多有益于政治教化,表现士大夫的理想和情趣;在艺术上,讲究温柔敦厚,端庄蕴藉,注重形式和技巧的精美。而俗文学多率真自然,质朴平易,主要反映下层百姓的生活和情感,较少受礼教和传统的束缚,因此,往往成为推动文学新变的重要契机。
汉末建安时期开始活跃的五言诗,一方面受乐府民歌影响,质朴清新,另一方面,追求语言华美、形式精巧的倾向也逐渐滋长。这在曹植、王粲等文人的创作中尤为显著。正始诗歌,以阮籍、嵇康为代表,或发忧生之嗟,或写玄学旨趣,艺术风格或遥深,或清峻,已是纯粹的文人雅作。西晋作家,以陆机、潘岳等为代表,“结藻清英,流韵绮靡”[12](P273),进一步体现了雅化的趋势。即使是风行一时的拟乐府,也多摹写古题古事,绝少“感于哀乐,缘事而发”,风格典雅古奥,其实质还是纯粹的文人诗。东晋的玄言诗,以玄虚为高远,淡泊为脱俗,表现了门阀士族的生活理想和审美旨趣,与平民文化更是格格不入。综观魏晋三百年的历史,诗歌的日益雅化、文人化,是这个时期文学发展的主要趋势。这种趋势,一直到东晋以后,随着吴声、西曲为统治阶层的普遍接受和传播,才开始出现变化。变化的一个重要表现,是五言四句小诗的兴起。
现存最早的五言四句诗为秦始皇时民歌:“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11](P555)到汉乐府和民间歌谣中,这种诗体逐渐增多。歌谣如《长安为尹赏歌》、《汉末洛中炎谣》等,乐府如《枯鱼过河泣》、《上留田行》等,都以反映社会矛盾之深刻而著称。文人创作,则到三国时才开始出现,如曹植《苦热行》、左延年《从军行》等,但只是偶尔为之。两晋时期,这种体制虽逐渐增多,但还没有成为引人注目的创作现象。南朝乐府民歌的兴盛,标志着五言四句体的发展,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并在题材、风格、表现手法上对文人五言诗产生了深远影响。南朝民歌体制特点是多五言四句。在现存的四百多首作品中,除小部分四言、七言和杂言外,百分之七十五以上都是五言四句体。这种短小易诵的体制,配上当时绮靡艳丽的新声,很容易为文化修养不高的皇室和寒人官僚所接受,进而流布于整个统治阶层。刘宋以来的作家,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底层文人,几乎没有不创作这种诗体的。齐永明年间,文坛上煽起新变之风,出现了永明新体诗。与古诗相比,新体诗除了讲求对偶和声律外,还有一个重要特征是篇幅趋短。在永明体的代表作家“竟陵八友”的五言诗中,篇幅繁富之作与前代比明显减少,而五言四句体则占到百分之二十七,是五言八句诗之外最重要的体制。数量上的趋多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这种体制到了永明诗人手中,艺术水平也在不断精进提高。谢朓的《玉阶怨》、《王孙游》,王融的《思公子》、《江皋曲》,范云的《别诗》、《自君之出矣》等,短小精致,音律和谐,辞藻秀美,情韵悠长,是新体诗的优秀成果。所谓的齐梁绝,主要即指这一类既有民歌风味、又受声律说影响的作品。作为一种起源于民歌,在民歌中兴盛起来的体制,五言四句诗至此已完全为士族文人所欣赏、喜爱。这正表现了俗文学对雅文学的渗透和影响,是雅俗合流的重要标志。
雅俗合流的又一重要表现,是对自然流畅美的追求。在魏晋诗歌的文人化过程中,辞藻日丽,排偶日富,雕琢日工。刘宋之后,诗歌中又兴起了使事用典的风气,颜延之、王融、任昉等为其代表。用典能形成古雅、蕴藉之美,符合博学多闻的士大夫的欣赏口味。然而,用典过密、雕饰过甚,会造成拘挛补纳,穿凿晦涩。这样的作品,不会真正得到文化修养较低的皇室、寒人官僚的欣赏;而学习乐府民歌,则成为补救文人诗僵化、板滞、晦涩、缺乏生机和活力的良方。与镂彩错金、动辄用事的文人诗相较,吴歌、西曲多率真任情,明转天然,这正是其生命力所在。鲍照是南朝第一个以学习乐府民歌名家的诗人。其作品大量表现征夫、思妇以及像他那样出身卑贱的士人的思想和生活,感情鲜明强烈,语言流畅自然,对当时和后世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中包括永明新体诗的代表作家谢朓、沈约等。钟嵘指出沈约“宪章鲍明远”[13](P106),胡应麟指出鲍诗“与玄晖近也”[14](外编.P143)。他们学习鲍照,主要是学习他从乐府民歌中吸取养料,推崇自然流丽的审美理想。谢脁主张“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3](P609),沈约则说:“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15](P253)都是要求明白流畅的意思。而他们的创作,则充分实践了这一理想。如谢脁《后斋回望》:“望山白云里,望水明田外。夏木转成帏,秋荷渐如盖。”[16](P1449)《咏竹》:“前窗一丛竹,青翠独言奇。南条交北叶,新笋杂故枝。”[16](P1436)沈约《饯谢文学离夜》:“一望沮漳水,宁思江海会。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16](P1648)《春咏》:“杨柳乱如丝,绮罗不自持。春草青复绿,客心伤此时。”[16](P1650)这些作品,自然流畅,涤尽一切赘典和雕琢,呈现出与晋宋文学截然不同的面目,充分体现了永明新体诗的又一重要特点。这显然是永明诗人学习南朝乐府的优秀成果,是俗文学对雅文学更深层的影响。
俗文学对雅文学的影响,不但表现在创作上,也引起了理论的探讨。《南齐书》卷52《文学传论》云:“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清采。此则傅咸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萧子显在这里指出齐代文坛的3种创作倾向,一派学谢灵运,富艳绮巧,典正雅丽,却疏慢阐缓,酷不入情;一派学颜延之、谢庄,“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崎岖牵引,板滞晦涩;第三派学鲍照,发唱惊挺,倾炫心魂,富有艺术感染力,却难免“郑声淫”之讥。学谢、学颜的,其实可同视为士族雅文学的代表,学鲍的,则是接受民间俗文学的影响。在萧子显看来,三派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一味从雅,则使文学失去感染力和生命力;一味从俗,则不能满足文化修养深厚的士大夫特有的审美需求。为此,他提出了“不雅不俗”、允中调和的文学观:“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6](P9080)所谓“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即反对过分雕琢、文辞艰涩。“杂以歌谣”即主张吸收民间歌谣的语言特点,而非一味俚俗。《文心雕龙》卷6《通变》云:“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所谓“括乎雅俗之际”也就是“不雅不俗”。在这里,刘勰已明确把俗文学视为促进文学新变的动力。同篇又说:“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所谓新声,即指源自民间的俗文学。只有资于故实,酌于新声,才能“骋无穷之路,通不竭之源”,不断为文学发展注入新的生机。这是南朝文人从文学创作实践中总结出的规律,而非个别人的认识。永明新体诗则是这种规律作用下的自然产物。
从先秦开始,发源于民间的俗文学就为正统儒士轻视、排斥。而南朝文人不但没有摈弃俗文学,反而自觉学习、吸收吴歌、西曲在体制、语言、艺术手法等方面的优长,使雕饰过甚、典正过甚的雅文学摆脱了僵化、板滞的困境,获得新的生机和活力。而这一切之所以能在南朝实现,除了俗文学本身具有的优点外,还与南朝社会的政治格局、经济生活特点分不开。皇室的出身,寒人的入仕,统治阶层普遍的经商风气,都使他们易于接受充满市井情调的吴声西曲。以此为契机,反映下层百姓的生活、思想和情感,清新自然,明白流畅的俗文学,也就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和生命力。然而,南朝文化毕竟是士族文化占统治地位,源于民间的俗文学,不可能成为整个社会的共同选择。于是,以俗济雅,雅俗合流,便成了解决这一矛盾的有效方法,宫廷贵族文学与平民市井文学也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交融。永明新体诗,则是这种文化交融的杰出成就。
注释:
①关于南朝皇室的家世出身,可参看《廿二史札记》卷12“江左世族无功臣”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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