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累散文《一面》修改评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散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回忆性散文《一面》是阿累应约为黎烈文主编的《中流》月刊纪念鲁迅逝世专号而作,写于1936年10月。它以小见大,是鲁迅纪念文章里很有特色的一篇,后收入《鲁迅先生纪念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10月19日初版)。选人初中语文课本(苏教版七年级下册)时,编者作了一些改动。笔者把这两种“版本”进行了对照、比较,发现前后共有50多处修改。拙文择其部分重要修改,试作评析。
精当修改赏析
清代学者唐彪说:“文章不能一做便佳,须频改之方入妙耳。”(《读书作文谱·卷五》)此言说得极是。好文章是改出来的。让我们一起来“看一看”教材编者是如何通过精当删改,来使原文锦上添花、更上层楼的——
(一)悉心删改,力求规范简洁
(1)原句:一九三二年,就是一·二八那年的秋天,我在上海英商汽车公司当卖票。改句:1932年秋天,我在上海英商汽车公司当卖票的。
原句交代“一面”故事的发生时间,特地说明是“一·二八那年”。那是因为作者写《一面》时距“一·二八”事变四年多,上海“一·二八”是个重大事件。这样顺带交代一下,使当时读者对作者所叙述的“一面”故事的时间印象深刻,起到了强调作用。如今编到初中课本里来,这一句就显得无关紧要了。“一·二八”对表现文章中心和刻画人物关系不大,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关系。假如保留这个解说还要加注说明,而删除了却丝毫不影响内容表达,倒反而使行文更加简洁明了。另外国家技术监督局《出版物数字用法的规定》指出:“公历世纪、年代、年、月、日”“要求使用阿拉伯数字”,所以课文编者根据数字用法规范的要求作了改动,无疑是正确而必要的。“卖票”是个动宾短语,不好做“当”的宾语。课文编者加上了一个“的”,构成了名词性短语“的字结构”。这样合乎语法,念起来比原来顺畅多了。
(2)原句:象我,穿着一身黄卡机布的工人制服,嵌着“Conductor!××”蓝磁牌的制帽歪戴在后脑勺上,平素看惯了西装同胞的嘴脸,现在忽然受着这样的优遇,简直有点窘了起来。
改句:象我,穿着一身黄咔叽布的工人制服,嵌着“Conductor××”蓝磁牌的制帽歪戴在后脑勺上,……
“卡机”、“咔叽”均为英文“khaki”的音译,是指一种质地较密较厚的斜纹布。教材编者从音译规范的要求,按照我们现在的习惯写法改为“咔叽”,便于学生理解。另Conductor(售票员)后面的“!”是多余的,故删除。
(3)原句:内山老板大概这时看出点什么苗头,就笑着回头对里面说了一句日本话,……
改句:内山老板大概看出点什么苗头,就笑着回头对里面说了一句日本话,……
(4)原句:我先看那后记(我读鲁迅先生的书一向是这么古怪地读法),……
改句:我先看那后记(我读鲁迅先生的书,一向是这么读法),……
例(3)原句“这时”一词可有可无。就是要用,也应该放在“大概”的前面。这样说来,还不如干脆删掉。这样行文简洁、清楚。例(4)先读后记,再看正文,这算不上是什么古怪的读法。其实很多读者有这样的读法,算不上“古怪”。加上用“古怪”来修饰,反倒有些奇怪。故编者删去“古怪”,语句变得简洁,表意反倒明了。
(二)用心遘选,追求准确精当
(5)原句:那种正直而好心肠的眼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抚摩,严肃和慈爱交综着的抚摩似的。
改句:那种正直而慈祥的眼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抚摩——严肃和慈爱交织着的抚摩似的。
用“好心肠”形容“眼光”,闻所未闻,相当别扭,属于典型的修饰不当。改为“慈祥”来形容“眼光”,不仅描摹真切,切合当时的情境,也生动地表现了鲁迅对“我”父亲般的关爱。这样与后面写的感受到“严肃和慈爱”相照应,使得表意更为明白清晰,语言更加严密。至于后面一句里的“交综”一词是个令人费解的生造词,改为“交织”明白如话、通俗易懂。
(6)原句:翻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合适的,就踱到北面。
改句:翻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合意的,……
(7)原句:他微笑,默认地点了点头,好像我心里想就要说的,他已经统统知道了一样。
改句:……,好像我心里想着要说的,他已经统统知道了一样。
选购图书,只有合意不合意的问题,而非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例(6)原句用“合适”来修饰书并不恰当,改用“合意”合乎语境的要求,表意准确、表达清楚。例(7)“我”在买书过程中意外发现眼前的先生就是自己平时最敬仰的名家鲁迅。虽然惊喜万分,但在当时特定的环境和背景下,“我”是不能也不会叫出先生的名字的。所以心里“想着要说”,而非心里“想就要说”。一字之改,使得表达更为准确、传情更为细腻。
(三)细心改换,欲求达意完美
(8)原句:这到现在,已经隔了四年。
改句:这事到现在,已经隔了四年。“这”指代不甚明了。念起来也不顺畅。加上一个“事”,这样不仅指向明确了,而且与“现在”一样,都是双音节词。这样读起来音节和谐,顺口多了。
(9)原句:(鲁迅)憎恶黑暗有如魔鬼,把一生的时光完全交给了我们,……
改句:(鲁迅)憎恶黑暗有如憎恶魔鬼,……
原文是指像魔鬼一样憎恨黑暗,还是指憎恨像魔鬼一样的黑暗呢?这显然存在着歧义,指向不明确,表意不清楚。在“魔鬼”前面加上“憎恶”表意就明确了。
(10)原句:我们不愿放肆地悲痛,这还不是我们放肆悲痛的时候。
改句:我们不愿恣情地悲痛,这还不是我们恣情悲痛的时候。“放肆”是指(言行)轻率任意,毫无顾忌,是个贬义词。用在这里,明显褒贬失当。把“放肆”改为“恣情”,表达就准确、贴切了。在充分表现“我们”无法纵情、尽情地表达深切哀痛之意的同时,也对压制精神自由的黑暗社会进行了无情的揭露。
(11)原句:他是谁?对这样一个流氓样的工人(我知道我那时的那副样子很像流氓)下那样诚恳的劝告?
改句:他是谁?对我这样一个平日被人轻视的工人下那样诚恳的劝告?
把自己说成“一个流氓样的工人”,并且还用夹注的形式加以说明、强调。这样写的本意大概是想用自己的渺小来衬托鲁迅的伟大。这本无可厚非。可是这样一来,就在无形之中损害了下层劳动者的形象。过于贬低,实质上是一种自卑的表现,是自惭形秽,这样无益于衬托鲁迅的平易近人,反倒有自轻自贱、妄自菲薄之嫌。编者把这样一个加了夹注的长语句改为简洁明了的短语句,既消除了故意贬低之嫌,又衬托出鲁迅对下层劳动人民的关爱,很好地体现了鲁迅“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伟大精神。
(四)专心声律,争求声韵和谐
(12)原句:很厚的洋纸,印得很清楚,相当厚的一大本书。
改句:厚实的纸张,清晰的字迹,相当厚的一大本书。
“很厚”仅仅指厚度,而“厚实”不仅说到了厚度,而且还谈到了质地。应该说,用“厚实”比“很厚”说得更准确。另外,一个不长的句子出现了两个“很”字,给人以语言单调、重复之感。改句不仅表意明确,而且句式整齐,显示了语言的整饬美。
(13)原句:一个结实而矮的日本中年人——内山老板走了过来。
改句:一个矮小而结实的日本中年人……
单音节的“矮”与双音节的“结实”连用看起来不匀称,读起来拗口。加上一个“小”字,跟“矮”构成了双音节词,这样不仅音节变得和谐了,读起来顺畅多了,而且也很切合书店老板内山完造的形象特点。另原句并列短语的语素“结实”在前,“矮小”在后,并不符合观察一个人一般首先从他外在特征说起的习惯规则,用两者位置互换后的并列短语来描写对一个人的初始印象,则更符合人们的一般认知规律。
(14)原句:我摩挲着那本书,舍不得丢开,也不说买,不买。
改句:我摩挲着那本书,舍不得丢开,不说买,也不说不买。
“买,不买”表意虽明确,但念起来有些拗口。改为“不……也不……”的句式,非常口语化,读起来比原来顺畅多了。
(五)精心更换,务求标点规范
标点符号是文章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对准确表情达意具有重要的辅助作用,是“文章中的无声英雄”(秦牧《语林采英》)。“标点不正则文不顺”(郭沫若《沸羹集·正标点》),文不顺,则意不畅,所以“标点一定要恰当”(郭沫若《关于文风问题答(新观察)记者问》)。教材编者对原文中使用不够规范、不能很好地辅助表情达意的20多个标点作了修订。如:
(15)原句:(我)只能模糊辨出坐在南首的是一个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
改句:(我)只能模糊辨出坐在南首的是一个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
(16)原句:我把帆布袋,夹剪,票板放在一个角落的地板上,……
改句:我把帆布袋、夹剪、票板放在一个角落的地板上,……
例(15)“瘦瘦的”“五十上下”同作“中国人”的定语,“句子内部并列词语之间的停顿,用顿号”(《标点符号用法》)。同理,例(16)“帆布袋”“夹剪”“票板”一起作为介词“把”的宾语,用逗号来作为它们之间停顿的句中点号用不妥当。所以编者把这两处都改用停顿时间比逗号短的顿号无疑是正确的。修改后的规范标点对学生能起到应有的示范作用。
(17)原句:我很惊异地望着他:黄里带白的脸,瘦得教人担心。头上直竖着寸把长的头发。牙黄羽纱的长衫。隶体“一”字似的胡须。左手里捏着一枝黄色烟嘴,安烟的一头已经熏黑了二二我忽然记起哪本杂志上的一段访问记——“哦!您,您就是?……
改句:我很惊异地望着他:黄里带白的脸,瘦得教人担心;头上直竖着寸把长的头发;牙黄羽纱的长衫;隶体“一”字似的胡须;左手里捏着一枝黄色烟嘴,安烟的一头已经熏黑了。这时,我忽然记起哪本杂志上的一段访问记——“哦!您,您就是——”
例(17)这一段文字里是从脸色、头发、胡须和烟管等四个方面来叙述和描写鲁迅肖像的,整个句意还没有完,中间却连用了4个句号,割裂了这几个并列的分句。这显然是误用。句号用得太多了,很不妥当,故编者改用了表复句内部并列分句之间停顿的分号。至于“已经熏黑了”后面的“——”虽有表示话题的跳跃、转变的意思,但用得还是给人突兀的感觉,使前后句意失去了层次感,所以改句就删去了这个破折号。因为前面从四个方面来描写鲁迅肖像,到这里的确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为了上下文的语意的贯通,编者又在此处添加了一个时间副词“这时”来连贯,使得文脉更加畅达。“您就是”后面的标点原为“?……”问号是表示疑问语气的,这与对话的情境不符,这个问号是多余的。用省略号来表示声音的中断是可以的,但它也可表示话未说完。所以这里用省略号不能非常明确地表明声音的中断。而改换后的“——”则配合文字,凸现了“我”突然中止的语态,把“我”的惊喜、激动、欲言又止的复杂心态毫发毕现地表达出来了,令人回味。
修改失误举隅
虽说文章越改越好,但也不是绝对的,真理跨出去一步也就成了谬误。改“过头”了,则欲益反损,就会出现“改而谬”“工愈拙”的难堪现象。笔者以为,课文编者对《一面》的修改也存在着这种“过改”的情况。这里仅举两例,与大家一起探讨。
原文写“我”在书店里随意翻翻,想买鲁迅翻译的《毁灭》时,是这样描述内山书店的老板的:他殷勤地点头,嘴里“Ha,Ha”着,接过书翻了翻底页:“一块四。”
“Ha”是日本人表示应答的常用语,这是一个很形象化的描写,很能体现内山书店——一个日本人开的书店的鲜明特征。可是课文编者却偏偏把“嘴里‘Ha,Ha’着”这样一个很个性化的描述删掉了。这样一删,简则简矣,然则失掉了神韵,并没有原句那样描摹传神、气韵生动,还是保留为好。
再如原文结尾写鲁迅有这样一句:
我们这位宝贵的战士的健康,差不多已完全给没有休息的艰苦工作毁坏了。
该句里的“这位宝贵的战士的健康”表述存在着问题。“宝贵”是修饰“战士”,还是修饰“健康”呢?似乎这两种理解都可以。但若“宝贵”是修饰“战士”,则存在明显的搭配不当的毛病。课文编者大概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就把“宝贵的”三个字删了。删了之后,语病的问题是解决了,但这样删改,意思还是有些稍稍改变,语意的内涵衰减。笔者以为最好的处理方法是调整词序。把“宝贵”和“战士”的位置对调一下就行了,即改为:“这位战士的宝贵的健康,……”这样既解决了修饰不当的毛病,又不改变原句的丰富内涵。
“文章不厌百回改”,教材编者力求选文的规范、完美,字斟句酌,精心推敲。精当的删改的确为文增色不少,使得语言表达更确切、更精致。当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个别不如原文的改动,不妨当作警示的材料来看待。总之,只要用心比较、悉心品鉴这些修改,我们就一定能够得到不少有益的启迪——无论是正面的经验,还是反面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