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安舰时代”半岛无核化进程评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天安论文,半岛论文,进程论文,时代论文,无核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2010年3月26日发生的“天安舰”事件以及11月23日发生的延坪岛炮击事件，使得朝鲜半岛局势进入一个历史性新阶段。这两大危机事件不仅给政治和外交解决朝核问题的多边进程带来沉重打击，更将半岛推到了战争边缘。半岛局势的紧张直接导致相关各方的重大政策调整。六方会谈自2008年12月中止以来，陷入迄今为止长达34个月的停滞期。六方会谈难以重新启动，既是2009年-2010年半岛局势新变化的结果，但究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后天安舰时代”在解决朝核问题上出现了美日韩同盟协调机制优先于六方会谈机制的新变化。它直接导致了自2003年8月第一轮六方会谈启动以来，在如何应对“后天安舰时代”的朝鲜和朝核问题上“同盟内”和“同盟外”的最大争议。六方会谈的停滞并不等同于六方会谈机制的失效。未来半岛局势的稳定、合作与无核化进程，仍然必须经历六方会谈恢复和发展的历史性新阶段。如何启动六方会谈，需要相关各方重新建立政策共识。
朝鲜半岛局势的“变”与“不变”
“天安舰”事件和延坪岛炮击事件对半岛无核化、稳定与和平进程造成了沉重打击，带来了自第一次六方会谈开始以来半岛无核化多边合作机制最为严峻的挑战。在这些打击和挑战面前，一系列新变化已经开始出现。
首先，朝鲜半岛局势发生了自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以来的最大变化，半岛传统战略平衡被打破，韩国的对北政策和区域安全战略发生了自冷战结束以来的最大调整。在传统的半岛战略平衡中，朝鲜一直处于“攻势”，韩国则处于“守势”。韩国在经济和军事力量发展上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已经完全超越朝鲜，但由于朝鲜军队的规模、沿“三八线”火炮阵地为主体的常规威慑以及韩国过于依赖美国的安全保障，即便冷战后韩国在半岛局势中总体依然处于“守势”。这一守势有三大特点：一是韩国政府并不谋求用军事力量改变现状，对于朝鲜的军事恐吓坚守美韩同盟体制下的以“侵略遏制”为主的威慑战略；二是韩国朝野均对两德模式的“吸收性统一”心有忌惮，并不追求这一政策，因此不愿主动促成朝鲜的崩溃；三是韩国即便在面对朝鲜军事挑衅行动时也并不追求报复性反击。①但2010年的这两大危机事件改变了自1953年以来的半岛战略态势，韩国开始处于“攻势”，而朝鲜开始转入“守势”。②
在半岛事务上，李明博政府的“战略攻势”包括以下几方面内容：其一，首尔下决心扩大军事力量、强化防卫态势，宣示将在今后的冲突事件中用武力惩罚朝鲜。延坪岛炮击事件发生后，韩国曾考虑过对朝鲜的导弹基地发动袭击以作为报复。③韩国前防长金泰荣迅速提出将修改交战准则，确保韩国军队在今后发生冲突时能迅速有力地作出军事回应，授权前线军事指挥官无需获得韩最高军事部门批准即可决定是否予以军事回击。除了向争议海域附近的“西海五岛”增派部队、加强戒备和威慑之外，韩美在有争议的“北方分界线”问题上的立场更加强硬，各种对朝炫耀武力和显示对抗决心的军事演习已常态化。从2010年11月28日的“黄海军演”到12月12日开始的韩军全岛军演、12月24日的白翎岛射击演习，再到2011年8月的“乙支自由卫士”年度军演，美韩频繁的军事演习旨在保持对朝军事威慑力度。其二，坚持以韩国条件为主来设定韩朝之间的对话与接触进程，基本抛弃传统上韩国政府影响朝鲜政策的“经济手段”。除保持开城工业园区外，韩国停止了对朝所有的政府援助和经济交往。2010年，韩国对朝援助金额降至区区100亿韩元。其三，游说奥巴马政府不要背离韩国与朝鲜单独接触，坚持韩朝关系改善是六方会谈恢复的前提条件，增加韩朝会谈中的无核化内容，竭力促成韩国主导朝鲜及朝核问题解决进程的政策结果。其四，从政治和舆论两方面扩大对韩国民众的“统一教育”，高调宣传统一目标，推销“三阶段统一构想”，并准备向国民征收“统一税”。④其五，采取各种手段争取和分化朝鲜民众，腐蚀、削弱朝鲜的权力基础，力争对金正日政权实行“和平演变”。从加强“脱北者”接收和安置，到组织情报、宣传和非政府组织等多方面力量针对朝鲜发动“攻心战”，显示李明博政府对朝政策的焦点已实质性地转向施压、孤立和分化朝鲜，并准备将长期施压和孤立后朝鲜有可能出现的“政权崩溃”作为解决朝核问题的战略选项。
李明博政府的对朝“新政”不仅代表了韩国执政党在处理韩朝关系上的保守主义理念，反映出韩国朝野主流对外交与政治解决朝核问题的巨大失望，更代表了韩国在外交与安保战略层面全面“倾向美国”和“强化韩美同盟”为核心的战略选择。这一战略转型的核心，是韩国谋求在美日的共同支持下追求未来半岛问题解决方案中的主导地位。2009年6月李明博总统访美时，美韩双方首脑发表的“共同远景声明”(Joint-Vision Statement)描述了奥巴马政府与李明博政府着力在同盟框架内、而不是在区域协调框架内解决朝鲜问题的基本立场。⑤
与此相对应的是，由于国内经济发展的持续困境，朝鲜政权为保证生存所面临的战略压力空前上升。面对来自美日韩的高压政策，朝鲜原有的国际外交以及经济和安全资源被大大压缩。2011年3月美英法利用联合国安理会设置“禁飞区”的1973号决议，对利比亚卡扎菲政府实施空中军事打击，以及卡扎菲政权在9月14日逃离首都的黎波里的事实，让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进一步复杂化。朝鲜领导人当然不想成为“卡扎菲第二”，弃核意愿似乎已进一步降低。
同时，美国奥巴马政府的朝核政策从2009年朝鲜第二次核试验之后的不信任、少接触，全面转向了2010年之后的外交、军事和经济“制裁、孤立与高压”政策。白宫将缓和与解决半岛紧张局势的政策重点由中国转向韩国、由六方会谈转向美国所主导的同盟国家之间的政策和战略协调。华盛顿对解决朝核问题的战略依赖，从争取和实现美中合作、在六方会谈多边框架内的政治解决，转向了强化军事同盟之间的危机应对方案、全力支持李明博政府的统一计划、向中国持续施压，希望北京改变对朝政策、提高六方会谈恢复的“门槛”，以及准备通过多种方式筹划和面对“朝鲜崩溃”的前景。
“天安舰”事件和延坪岛炮击事件后，美国朝野精英一边倒地认为，朝鲜的威胁性显著上升。⑥中国继续“站在朝鲜一边”的认知让奥巴马政府意识到，如果美国不坚定地“站在韩国一边”，它在东亚的区域霸主地位将受到撼动，在地区承担的安全义务也将失去信誉。为此，奥巴马政府进一步加强美韩关系，与韩国“对表”，不再将美朝双边会谈作为说服朝鲜显示“诚意”的重要管道，转而支持韩国主导对朝和谈进程，支持在韩朝对话中设立“核议题”。“韩美关系被认为处于几十年来最好的时期。”⑦奥巴马政府在朝核和朝鲜问题上“迁就”韩国，美韩双方的解释是两国领导人之间培养起了信赖关系，但其本质，还是为了避免朝核僵局的长期化，避免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朝鲜威胁美国在东亚的战略利益，避免中国在半岛事务中的影响力超越和替代美国。因此，奥巴马政府可以说是“借力打力”，利用这两个危机事件加强美日韩在东亚的三边军事合作，在韩国不断加深对华经济依赖的背景下拉拢韩国，促其密切与美国在东亚地区的军事同盟与安全合作关系，防止“崛起中的中国”与美国竞争在朝鲜半岛问题上的影响力，防止美韩同盟的松动和美在东亚战略资产的流失。
这一时期，奥巴马政府的朝韩政策可以说是“三管齐下”：一是强调在所谓解决朝鲜问题上“中国先行”原则，要求中国在这一连串的争议问题上必须鲜明地表明“立场”并站在美韩日一边对朝施压；二是坚持“韩国优先”原则，支持李明博政府的对朝强硬主张和增强美韩军事反击的准备；三是在奥巴马政府的核安全构想中，不仅开始将朝鲜定位为地区、而且也定位为全球首当其冲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者。
美日韩同盟协调机制及其对朝政策
2010年两大危机事件最直接的影响，是美国主导的同盟框架内的协调机制排斥六方会谈在朝核问题上发挥作用，这是导致六方会谈机制难以启动的根本原因。朝鲜半岛问题上美日韩同盟协调机制的正式成型，始自2010年12月5日的三国外长华盛顿会议。会议强调六方会谈的前提是朝鲜的“诚意”和“行动”。⑧从一年多来的政策实践看，其内容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将对朝政策的战略重点从谈判解决无核化问题转向威慑、遏制和防范朝鲜有可能采取的新的挑衅行为。根据美国兰德公司高级研究员伯奈特的研究，朝鲜有可能继续采取的挑衅行动有6大项：有限的军事攻击、政治性恐怖暗杀、核试验和远程导弹试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撒、派遣特务潜入韩国进行情报收集以及网络黑客攻击。⑨美韩相信，朝鲜出于政权生存的需要，一定会不断采取挑衅行动。因此，“后天安舰时代”美国主导的对朝反应的重点，已从弃核谈判全面转向防范、遏制和改变总是具有威胁性的“朝鲜行为”。延坪岛炮击事件更是急剧提升了美韩联合军事应对准备程度，美韩联合应对朝鲜危机局势的“5029方案”借此进一步走向实质化。同时，美韩邀请日本作为观察员出席美韩联合军事演习，显示了在未来针对朝鲜的军事危机中，美日韩将重新形成新的防务集团的发展趋势。未来如果朝鲜发起新的军事挑衅行动，或韩朝之间出现新的大规模军事摩擦，就有可能导致半岛局势向战争状态转移。在这一过程中，虽然韩日军事结盟的可能性短期内不会出现，但韩日加强防卫合作，逐步形成美-日-韩军事力量的战时协调机制，进而推进日本与美韩军事力量一体化进程将是基本趋势。
第二，将对朝核问题的策略重点从双边和多边对话与接触转向监视、评估和阻止朝鲜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政策。自2009年6月朝鲜进行第二次核试验以来，美国对朝鲜核能力的评估正变得越来越消极。朝鲜在第二次核试验之后一再释放强硬信息，强调其核能力的升级，希望以此逼迫美国“重视”与朝双边对话。2009年11月初，朝方表示已经完成了8000根核燃料棒的钚提取工作。⑩2010年9月向访问朝鲜的美国前官员普吕查(Jack Pritchard)开放宁边正在兴建的轻水反应堆，11月向来访的美国斯坦福大学国际安全与合作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黑克(Seigfrid Hecker)展示铀浓缩设施。据黑克估计，朝铀浓缩设施可能达到2000台离心分离器的规模。(11)朝鲜通过美国专家的眼睛向世界展示其轻水反应堆和铀浓缩项目，显然是想以此“要挟”双边和多边谈判、并在未来提升谈判要价。11月21日黑克刚刚向世界公布了自己访朝所得，23日朝鲜就发动延坪岛炮击，这很可能是朝鲜借此推高危机事态的具体步骤，其目的还是通过制造第三次朝核危机迫使美韩提高对朝鲜谈判要求的重视程度。但美国情报部门开始高度警觉朝鲜的核能力发展。2010年12月，美国总统核不扩散问题首席助理加里·萨莫尔(Gary Samore)公开表示，朝鲜的核武器能力“远比伊朗先进和高效，这构成了很大问题”。(12)2011年1月，美国前国防部长盖茨警告说：“朝鲜将在5年内具备直接攻击美国的洲际核导弹能力。”(13)
盖茨的这番讲话，意味着美国对朝鲜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威胁的评估已经发生了决定性转变，朝鲜已成为美国眼中全球最重要、最紧迫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方。美国一直指责朝鲜向伊朗、巴基斯坦和叙利亚扩散导弹技术，向巴提供核材料，助叙制造核反应堆。另外，美国已经确认朝鲜秘密获得了巴铀浓缩技术。(14)甚至有消息称，朝鲜有可能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就从苏联获得过200公斤钚和相关的原子弹设计方案。(15)美国媒体强调，朝鲜已成为伊朗重要的海外武器来源。(16)奥巴马政府对朝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评估的消极转变，使得美国对于通过冗长的六方会谈来取得半岛无核化目标的热情大大降低，其对朝政策的目标，开始从参与六方会谈实现外交与政治解决朝核问题，转向通过持续的高压和孤立政策迫使朝鲜放弃核武器。与此同时，打击和防止朝鲜对外扩散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包括监视、跟踪和拦截朝对外武器出口船只和飞机，已成为美涉朝政策的焦点之一。而当美国严密盯防朝鲜的对外货运并进行公开拦截时，奥巴马政府的朝鲜政策事实上已越来越倾向于“公开对抗”。
第三，对六方会谈的外交重点已从说服朝鲜采取行动转向施压中国“管住”朝鲜。“天安舰”事件之后，奥巴马政府对中国朝鲜政策的批评公开化、尖锐化。美国政府官员在不同场合多次指责中国在对朝问题上“纵容”甚至“袒护”平壤，要求中国对朝鲜采取更具实质性意义的压力行动。朝鲜问题已成为中美关系中的重大分歧之一。美国等国甚至在联合国安理会指责中国对朝政策违背安理会制裁决议。(17)然而，中美在“后天安舰时代”有关半岛问题的分歧，症结不在于是否要实现半岛无核化，而在实现半岛无核化的具体途径和方式上。中国的立场和主张对于维护半岛和平与稳定发挥了重要作用。美韩对中国政策的抱怨，是认为中国没有站在美韩一边，但朝韩之间的对峙和敌意并非简单通过施压和孤立就可以解决。中国的朝核对策体现的是在危机状态下首先不火上浇油，并尽量让冲突方避免做出情绪化反应。“天安舰”事件后，中方支持联合国安理会于2010年7月9日发表谴责和反对任何挑衅举动的《主席声明》；延坪岛炮击事件后中国启动戴秉国国务委员出面的“危机外交”。然而，自“天安舰”事件发生以来，中方多次有关举行六方会谈首席代表会议的倡议均未得到美日韩的认真回应。
第四，将双边接触的重点从利用美国因素影响朝鲜转向强化美韩政策协调，强调韩朝关系的改善是美朝对话和恢复六方会谈的重要前提。美国务卿希拉里2011年7月23日在巴厘岛举行的东盟地区论坛会议上表示，“除非朝鲜停止挑衅，改善与韩国的关系，并采取实际行动弃核”，否则“美国不会回归六方会谈”。(18)朝韩关系改善是“后天安舰时代”美日韩所强调的恢复六方会谈的条件之一。李明博政府为此一直谋求朝鲜就“天安舰”事件先道歉、再对话，这也是2011年2月朝韩军事代表会谈流产的重要原因。首尔虽然意识到让朝鲜完全就“天安舰”事件道歉并不现实，但仍然在六方会谈恢复问题上设置了“高门槛”。2011年8月28日，韩国六方会谈首席谈判代表魏圣洛正式提出了恢复六方会谈的条件，那就是“朝鲜必须停止所有的核计划与核活动，接受联合国原子能机构核查”，并称这些是考验朝鲜弃核“诚意”的“先期步骤”(pre-steps)。(19)
朝鲜问题并不是奥巴马政府全球安全战略的重点，但朝核问题是其核安全战略的东亚焦点。由于背后复杂的大国较量，朝鲜问题未来很可能成为美国亚洲政策重点。“后天安舰时代”的半岛军事危机为美东亚安全战略调整提供了重要的“战略抓手”。美日韩同盟协调主导的朝鲜政策，事实上“边缘化”了中国在东亚区域安全中的建设性角色，人为扩大了相关国家在朝核问题上的政策争议，过分放大了潜在的东亚区域安全的战略竞争态势。
六方会谈VS美日韩同盟协调机制
美韩日同盟协调为核心的对朝政策，将会继续坚持不轻易向朝鲜妥协的方针，着力于通过制裁、孤立、封锁等高压政策和随时准备采取军事反击等报复行动，逼迫朝鲜就弃核问题做出实质性让步。即使这些高压政策短期内无法实现让朝鲜屈服的目的，也将最大限度地削弱朝经济和军事能力，遏制朝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技术发展，并恶化朝现政权的生存环境。奥巴马总统在2011年9月21日的联大演讲中再度警告称，朝鲜仍未采取实际和有效举动来“放弃核武器，并停止针对韩国的好战挑衅”，声言如果“朝鲜继续采取违背国际法的行动”，针对朝鲜的“孤立和压力”只会继续上升。(20)
另一方面，由于美国内政治与经济状况低迷，中东、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局势紧张动荡，奥巴马竞选连任情势吃紧，民主党政府缺乏在朝鲜问题上再度“放低身段”的国内政治条件。在2012年11月美国大选结束及2013年1月新政府上台之前，美朝鲜政策难以出现任何实质性改变。除非平壤的政策发生戏剧性转变，半岛紧张局势的长期化基本已成定局。2011年10月7日，青瓦台总统战略顾问金泰孝预言，朝鲜很可能在2012年韩国总统大选之前进行第三次核试验。(21)如果未来因为朝新的“挑衅事件”而出现军事冲突升级，或者因朝鲜内在变故而出现美国主导下的同盟军事干涉，那么，朝核问题所带来的安全挑战很可能从核扩散转变成东亚地缘政治是否再度分裂的问题。
然而，除非再度发生重大突发事件，朝鲜问题短期内难以成为奥巴马政府外交日程上的优先事项，美韩日的对朝“同盟协调”仍会继续保持对朝鲜问题的“冷处理”，进行有选择的、试探性的双边接触。无论是奥巴马还是李明博，都不想让自己的朝鲜政策被指责为一味的“僵硬”和“强硬”。美韩也都希望通过接触试探朝鲜的反应和保持对平壤的影响力，有限度地保持对话、接触，甚至继续给予小规模的人道主义援助。但这些对话并不必然导致美朝、韩朝或日朝关系的实质性松动，更不会以短期内自动降低美韩所提出的“先期步骤”、迅速启动六方会谈为目标。2011年7月东盟论坛会议期间，朝韩各自的六方会谈首席代表李勇浩和魏圣洛举行了自“天安舰”事件以来的首度接触。2011年9月21日，两位代表在北京再度举行对话。会谈的气氛虽然被认为是建设性的，但离双方的期待仍有很大差距。(22)美国坚持寻求综合性的朝核问题解决方案，其目前对朝政策包括威慑、遏制、接触、援助以及社会交流等诸多手段，这些手段并非是“线性存在的”，而是可以“平行性地综合使用”。(23)具有戏剧性的是，由于美日韩在双边层次上都实行对朝苛刻的制裁措施，六方会谈似乎成了朝鲜可以讨论松动制裁、获得援助的唯一渠道。美韩都将更多地把恢复六方会谈作为“诱饵”而非谈判解决问题的“平台”来对朝鲜“以压促变”，以继续保持奥巴马政府所提出的“战略耐心”。
在此背景下，六方会谈机制原有的管理中美安全与战略关系、促进东亚区域安全合作的功能正在受到严重削弱，朝核僵局所带来的消极效应仍将持续扩散。半岛局势的长期紧张化甚至将激化中美在东亚的安全与战略竞争，并导致地区安全重心继续向美国实质性转移的消极前景。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2011年公布的朝核问题报告认为，朝核问题由于缺乏中美共识将长期化，朝鲜将成为中国“庇护”下的“卫星国”。鉴此，该报告建议全面“遏制”朝鲜，恫言要让中国承担所有“保护”朝鲜的外交和战略代价。(24)西方涉朝悲观主义论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朝鲜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可以预见的是，“朝鲜因素”的复杂化趋势短期内确实难以根本扭转。如何实现朝鲜和朝核问题的“软着陆”，可能需要我们有更高的战略警觉和更强的政策针对性。
但“朝鲜因素”也并非一成不变。自2011年1月以来，朝鲜针对朝韩、朝美关系都摆出了一系列新的柔和姿态，在国内经济建设和对外交流上也采取了一系列新的思考和行动。在2009年6月因核试验而遭受联合国安理会制裁之后，朝鲜曾一度宣布永久退出六方会谈。2010年1月11日，朝鲜又提议就半岛和平条约进行谈判。在美国看来，首先进行半岛和平条约谈判而非无核化谈判，是朝鲜要挟其他国家正式承认其是有核国家的阴谋。但从2011年1月之后，朝鲜转向愿意同韩国进行各种形式和层次的对话，并提出无条件恢复六方会谈，同时提出了招商引资、加速罗先特别区开发、接受美联社在平壤设记者站等一系列措施。(25)在此背景下，政治与外交解决朝核问题并非没有机会。当前仍有一系列迹象表明，朝鲜愿意采取一些实际行动来启动六方会谈，缓和美日韩对朝鲜苛刻与严厉的压力与制裁。2011年8月24日，金正日在与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会晤时曾提出，只要六方会谈得以恢复，朝鲜愿意“冻结”其核试验。(26)在2011年9月19日于北京举行的纪念《第四轮六方会谈共同声明》签署六周年会议上，朝鲜新任六方会谈首席谈判代表李勇浩也表示，朝鲜在2005年9月之后就停止了武器级钚材料的生产。在目前西方严厉制裁和军事高压面前，我们不能忽视朝鲜也有“求变”的意愿。
没有六方会谈，美韩日同盟协调机制所强调的朝韩关系的改善很可能是非常有限的。2011年2月朝韩军事谈判流产之后，双方在一系列问题上陷入尖锐的争议，例如美韩军演、金刚山韩方资产处置、越境人员遣返以及对朝鲜的暴雨灾难援助等。在半岛北南双方敌意居高不下的现实背景下，单纯通过朝韩接触以缓和半岛紧张局势、为六方会谈打开大门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2011年8月朝鲜宣布拍卖韩方在金刚山的资产，这意味着平壤已将象征“北南合作”的金刚山旅游项目彻底关闭；(27)稍后，韩国于2011年10月4日宣布取消对朝鲜50亿韩元的夏季暴雨受灾援助，理由是朝方没有提出具体的“援助清单”，而实际上朝鲜在8月初就向韩国明确提出了包括水泥等物品在内的援助要求。(28)自2011年7月巴厘岛韩朝接触以来，朝韩关系事实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缓和。朝鲜近来指责韩国加大对朝电视覆盖网，旨在“分化和挑唆朝鲜民众”；而韩国则指责朝鲜仅一年内就对韩国进行了2770次网络攻击。(29)由此可见，朝韩关系的实质性松动在李明博政府剩下的任期内几乎是难以实现的。
2010年的两大危机事件已经充分证明，没有半岛局势的稳定，就没有半岛无核化进程的实质性进展。当前的一大问题是如何定义和预期朝鲜的“挑衅行为”。一种观点认为，朝鲜的“挑衅行为”与其“和平攻势”经常是相辅相成的。如果其要求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满足，朝鲜就会转向挑衅；核武器是朝维持生存和提出要价的唯一“筹码”。(30)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朝外交政策依然有“务实”的一面，如果它认为成本太大，就不会“挑衅”。(31)从六方会谈2003年以来的进程看，每当有建设性的双边或多边对话时，朝鲜就相对“安分”；如果缺乏这样的对话和交易，朝鲜常常就会采取极端行动。从这一经验事实出发，中国政府所提出的“对话总比对抗好、缓和总比紧张好”，是各方必须谨记的基本方针。
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的出路何在？
半岛战略形势的新变化不仅让半岛局势更加紧张动荡，也让六方会谈机制走到了需要重新评估和审视的十字路口。六方会谈机制与美韩日同盟协调机制未来应“并轨”而不是陷入无休止的争论。除非朝鲜下决心弃核来做一揽子交易，新的多边会谈进程仍将是国际社会影响和改变朝鲜外交和政治进程的一部分，同时也将为从政治、经济和社会领域影响和改变朝鲜创造机会。六方会谈即便近期恢复，短期内也难以实质性地形成“大交易”(grand bar-gaining)性质的朝鲜弃核进程。但问题是，没有六方会谈半岛紧张局势就无法缓和。美日韩同盟协调机制可能越来越倾向于在短期内接受半岛现状，而在中短期内彻底改变半岛现状。换句话说，现有的僵局越是持续下去，美韩日争取运用各种手段实现朝鲜“政权更替”的实质性对抗政策就越明显。例如，美国如何处理朝鲜难民问题一直是其对朝政策的试金石之一。《华尔街日报》近期公开主张，美国应该加强利用美驻华使馆来接收朝鲜难民。(32)美国一旦大规模接收朝鲜难民，就将被视为华盛顿想要颠覆朝鲜政权的直接举措。
中国坚持“在六方会谈框架内，实现‘9·19’共同声明，推动朝鲜半岛的无核化进程”。(33)但半岛无核化进程的重新启动需要各方共同推动。没有六方会谈的恢复，没有中国的积极配合与支持，美韩日同盟协调机制就无法单独实现半岛无核化以及整个半岛局势的稳定与开放。在半岛和平、稳定的大背景下进一步改善中朝关系，加大中国对朝影响力，实现朝鲜国内政治权力过渡和经济发展的“软着陆”，符合中国及相关各方的基本利益。通过提供积极支持与施加影响促使朝鲜领导人审时度势，就朝鲜政权和社会发展的未来作出合理、公正的选择，是中国政府的一贯目标。2011年6月10日，中共中央组织部长李援朝访问平壤，双方同意建立中朝“战略沟通机制”；9月27日，国家主席胡锦涛在会见来访的朝鲜政务总理崔永林时就提出：“相信朝方能够抓住当前有利时机推动半岛局势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34)事实证明，中朝关系的改善与发展一直是半岛稳定与和平进程最重要的建设性因素。
当前的战略性挑战是，在美韩日同盟协调机制之外，是否能够兼容“中俄朝协调机制”，即不是通过压力、孤立和分化的方式来实现半岛稳定、开放与无核化？这一可能性同样是存在的，而且两种机制可以既相互竞争、相互补充又相互合作。毕竟实现半岛无核化、保障东亚和平与繁荣，是各方利益诉求之间最大的“公约数”。“中俄朝协调机制”可以通过经贸合作与交流的方式，在维护朝鲜正当、合法安全利益的同时，将其重新拉入国际社会，实现半岛无核化。“后天安舰时代”中国为了保持半岛稳定与和平付出了沉重的外交代价。中朝关系改善从根本上有利于朝鲜的改革开放，有利于朝鲜出现国际社会共同希望看到的积极变化。朝鲜为了实现“2012年打开兴盛国家之门”的目标，目前正急于吸引外资，尤其是中方的投资及产业援助。但在朝鲜国内经济体制没有进行实质性改革之前，平壤离公平、诚信和法治的投资对象还有着巨大差距。再加上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的制裁朝鲜的1718号和1874号决议，中朝经济合作的全面和深入发展在朝鲜采取有效弃核行动前难以实现。2003年8月六方会谈以来的事实证明，经济杠杆从来都不是影响朝鲜弃核决策的关键。进一步来说，以经济合作为导向、以各方利益诉求的微妙平衡为中心的“中俄朝协调机制”必须要有平壤的配合，也必须要有美韩日的理解和尊重，更要有朝鲜勇于弃核以换取生存机会的战略决断来保障。
解决朝核问题，说到底，还是要回归六方会谈，回归解决朝核问题的区域共识和各大国之间的“合作路径”。缺少中国的合作与配合，其他任何国际力量都不可能有效实现半岛的和平、稳定与繁荣。切实增强六方会谈的机制建设，是提升未来六方会谈机制作用的重要途径。面对日益动荡和复杂的半岛局势，六方会谈机制需要扮演朝鲜半岛稳定、和平的“管理者”角色，以及发挥在半岛无核化进程中现实的弃核方案和步骤“设计者”的作用，更可以继续成为实现2005年签署的《第四轮六方会谈共同声明》所阐明的“9·19”精神的有约束力的“推动者”。《共同声明》是一份具有高度前瞻性和可操作性的文件，它不仅规定了“行动对行动”、“承诺对承诺”等原则，更重要的是，它所要求的朝鲜弃核义务与结束半岛冷战状态、建立和平体制、给予相关援助以及实现关系正常化等一揽子工程，为在全面、均衡的宗旨之下实现半岛无核化指明了正确方向。但是，六方会谈以往在很大程度上一直是一个“共识驱动”的多边对话进程，既缺乏相应的强制执行能力，又缺乏对讨论问题的时间框架安排，因此常常被搁置。如何重建一个在议程上有约束力、在多边决议上有执行力、对于违反“9·19”精神的行为有强制力的六方会谈新架构，应该是当前各方思考的重点。
注释：
①有关从冷战时代到后冷战时代韩国所追求的“侵略遏制”为核心的威慑战略，请参见：Kim Yongho,North Korean Foreign Policy:Security Dilemma and Power Succession,Boston:Lexington Press,2010; Scott Snyder,China's Rise and Two Koreas:Politics,Security and Economy,London:Lynne Rienner Pub,2009; Hyung Gu-lynn,Bipolar Order:Two Koreas since 1989,New York:Zed Press,2007; Samuel S.Kim,and Tai-hwan Lee,eds.,North Korea in Northeast Asia,New York:Rawme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2002.
②有关李明博政府对朝政策的重大调整，请参见：Hong Nack Kim,"Inter-Korean Relations under the Lee Myung-bak Government",Korea and World Affairs,Vol.33,No.2(Summer 2009),pp.198-230; Sung-han Kim,"North Korea Policy of the Lee Myung-bak Administration and ROK-U.S.Relations",East Asian Review,Vol.20,No.2(Summer 2008),pp.21-40.
③Kim So-hyun,"S.Korea may strike N.Korea's missile base:President Lee",The Korea Herald,November 23,2010.
④ROK President Lee Myung-bak,"Marching Together toward a Great Republic of Korea",Address on the 65th Anniversaries of National Liberation,Seoul,August 2010.
⑤Joint Vision for the Alliance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and the Republic of Korea,Washington,DC.,June 16,2009,http://www.whitehouse.gov/the_press_office/Joint-vision-for-the-alliance-of-theUSA-and-theROK.(上网时间：2011年9月10日)
⑥Mark Fitzpatrick,"North Korea may be more dangerous than ever",Daily Telegraph,July 22,2011; "North Korea poses multiple threats",Pacific Forum CSIS:PacNet,July 22,2011.
⑦Remarks by Secretary Clinton and ROK Minister Kim after their meeting,Washington,DC.,June 24,2011.
⑧"Trilateral Statement by Japan,the ROK,and the U.S.",Washington,DC.,December 6,2010.
⑨Bruce W.Bennett,"North Korean Provocations and Approaches to Deterring Them",The Paper for the symposium on new thinking for dealing with the North Korean nuclear issue sponsored by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and the Korean Institute for Defense Analyses on September 7-8,2011.
⑩Choi Sang-hun,"North Korea said it has more weapon-grade plutonium",The New York Times,November 3,2009.
(11)David E.Sanger,"North Koreans unveil new plant for nuclear use",The New York Times,November 20,2010.
(12)David E.Sanger and William Broad,"U.S.concludes North Korea has more nuclear sites",The New York Times,December 14,2010.
(13)Elisabeth Bummiller and David E.Sanger,"Robert Gates warns of North Korean missile threat to the U.S." The New York Times,January 11,2011.
(14)美国媒体公布的1998年朝巴官员秘密信件，参见"A letter to A.Q.Khan",New York Times,July 13,2011.
(15)Robert Farley,"Plutonium transfer from former Soviet Union to North Korea?" The Progressive Realists,July 2011,http://progressiverealist.org/blogpost/pu-transfer.(上网时间：2011年8月25日)
(16)William J.Broad,James Glanz and David E.Sanger,"Iran Fortifies Its Arsenal with the Aid of North Korea",The New York Times,November 28,2010.
(17)Dan Belefsky,"China delays report suggesting North Korea violating sanction",The New York Times,May 15,2011.
(18)William Wan,"Clinton issues challenges on North Korea,South China Sea," Washington Post,July 23,2011.
(19)Choi Sang-hun and Stevens Lee Myers,"Soul set terms for the resumption of talks with the North",The New York Times,July 29,2011.
(20)"Obama warns North Korea of more isolation,pressure",The Korea Times,September 22,2011.
(21)Kim Deok-hyun and Lee Haye-ah,"Six-party talks only possible if N.Korea accepts preconditions:officials",Yonhap News Agency,October 7,2011.
(22)"North Korea fails to agree on the term of resumption of the 6 Parties Talks",AP,July 21,2011.
(23)Charles L.Pritchard,John H.Tilelli Jr.and Scott A.Snyder,U.S.Policy Toward the Korea Peninsula,New York: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2010,pp.57-60.
(24)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Strategic Studies,North Korean Security Threats:A Net Assessment,2011,p.156.
(25)Choi Sang-hun,"Russian trip signals North Korea is ready to do business",The New York Times,August 21,2011; Chico Harlan,"In a North Korean port city,foreign investment starts to flow",The Washington Post,September 26,2011.
(26)Seth Mydans and Choi Sang Hun,"North Korea is said to weigh nuclear test moratorium",The New York Times,August 24,2011.
(27)Choi Sang-hun,"North Korea to auction the resort owned by the South",The New York Times,August 22,2011.
(28)“韩国因朝没有回应援助要求而取消对朝援助”，2011年10月4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1-10/04/c_122119790.htm.(上网时间：2011年10月6日)
(29)"N.Korea accuses S.Korea of airing propaganda broadcasts via North's TV frequency",AP,October 2,2011; "Lawmaker:South Korean military websites hit by 2,770 hacking attempts in past year",AP,September 28,2011.
(30)Kim Young-jin,"Caution needed toward N.K.charm offensive",The Korea Times,August 30,2011.
(31)Tong Kim,"Resumption of the nuclear talks",The Korea Times,July 25,2011.
(32)Editorial,"Aiding North Korea's Victim",The Wall Street Journal,October 5,2011.
(33)参见外交部新闻发言人2011年9月28日的新闻发布会，http://news.cntv.cn/china/20110928/114321.shtml.(上网时间：2011年10月5日)
(34)“胡锦涛会见朝鲜内阁总理崔永林”，《人民日报》，2011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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