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朓《酬德赋》考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谢朓论文,酬德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酬德赋》是南齐著名文学家谢朓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南朝骈赋中的名篇。但是,由于其表达方式的含蓄和隐晦,该赋内容的丰富多彩少为人知,故长期不受重视。如果我们结合作者所处的环境及他与沈约的交往情况作进一步的研究,就会发现,该赋虽为酬答之作,但除了阐述作者与沈约之间笃厚诚挚友谊之外,还揭示了南宋朝廷内部残酷斗争的情况及作者身不由己不幸卷入的遭遇及痛苦;同时,又表达了道家所倡导的消极避世的强烈愿望,并希望与他的朋友离开腥风血雨的现实世界而一起去过隐居的生活。本文试图通过对背景的分析而去诠释该赋的内容,以就教于方家。
一、背景考析
南齐王朝(479—502)首尾仅24年,在南朝中是最短命的。齐高帝萧道成、齐武帝萧赜算是南齐王朝最有作为的两个皇帝,统治了14年。自公元494年齐明帝萧鸾上台前后,皇族内部、 皇帝与权臣之间的斗争、残杀就几乎没有停止过。到489年萧鸾死前,高帝、 武帝子孙二十余人,被诛灭殆尽。谢朓(464—499)就生活在这个时代。
谢朓“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南史.谢朓传》),故甚有时誉。作为文学家的谢朓感到庆幸的是,南齐王朝之竟陵王萧子良颇爱文士,沈约“与兰陵萧琛、琅邪王融、陈郡谢朓、南乡范云、乐安任昉等皆游焉,当世号为得人”(《梁书·沈约传》)。而在这些文人中,沈约属于文坛耆宿,谢朓、王融辈则是后生小子。但沈约喜欢奖掖后进,赞谢朓之五言诗为“二百年来无此诗也”(《南齐书·谢朓传》),可谓激赏之至。而萧子良经常召集他们聚会赋诗谈论于建康王府中,正是文人雅士所渴望的。当然,每一个人都期望在自己的团体中获得理解和支持,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友谊。沈约和谢朓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达成了特殊的默契,这已远远超出于他们在诗歌创作领域中共有的兴趣。其实,沈约与谢朓首次相会于竟陵王府——在建康北部鸡笼山——是487年。当时, 谢朓年仅23岁,而沈约已近知天命之年了(47岁),显属于两代人。四年之后,也就是491年,随郡王萧子隆被任命为使持节、 都督荆雍梁宁南北秦六州、镇西将军、荆州刺史,时任随郡王镇西功曹的谢朓自然随行。分别前夕,文友们设宴为其送行,席间,每人为此赋诗一首。沈约写道:“汉池水如带,巫山云似盖。汩背吴潮,潺湲横楚濑。一望泪漳水,宁思江海会。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其中充满了长者对年轻诗人的关心、思念,也告诫对方在政坛中充满自信的时候,应注意前途中的险滩暗礁。果然,时隔不久, 也就是493 年,谢朓因遭中伤而离开了荆州。原因其实很简单:随郡王萧子隆“有文才”,其父齐武帝曾在隆岳父王险面前誉之为“我家东阿也”,直以陈思王曹植为比。而“子隆在荆州,好辞赋,朓尤被赏,不舍日夕”(《南史·谢朓传》),这自然招人嫉妨。随王府长史王秀之“以朓年少相动”这种莫可名状的罪名“欲以启闻”,可能会危及随郡王的身家性命,故谢朓“因事求还”。他在归途中作诗曰:“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罗者,廖廓已高翔。”就是表达了这种愤懑的情绪。
493年是南齐王朝由盛到衰的转折点, 也是谢朓痛失良友的年代。是年,先是文惠太子萧长懋病故,不久,创立“永明盛世”的齐武帝萧赜接着辞世。谢朓的文友之一琅邪王融,因欲拥立竟陵王萧子良为帝而被杀,萧子良忧愤成疾,也于第二年故去。谢朓的忘年交沈约于是年春天自求外任为东阳太守,远离了京都是非之地;而谢朓在京城中担任着尚书殿中郎的一类小官;这种情况下谢朓内心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494年十月, 宫廷清洗的主要操纵者萧鸾(史称明帝)在杀了废帝萧昭业、萧昭文(史称郁林王与海陵王)及十几位高、武子孙后登上帝位。沈约于是年晚秋从半官半隐的东阳回到京城。但谢朓与沈约在京约相聚时日无多,495年夏天谢朓即赴宣城任太守。在宣城任上, 他品味了农村田园生活的宁静安详,这是沈约在东阳任上所享受过的乐趣。此点,也许构成了两位诗人之间心灵上的契合。谢朓在宣城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作,后人以“谢宣城”称之,或正基于此。官场上追名逐利的诱惑与隐居生活的高洁理想之间的矛盾斗争不断困扰着他们(当然不只是他们——笔者)。沈约老谋深算,极尽才智在风云变幻的政治舞台上扮演着自己或者自愿或者并不自愿的角色,但他深知谢朓缺乏在风云变幻中应变的才能,故于送谢朓离京赴宣城任的时候,书诗一首相赠。尽管这首诗没有流传下来(我们可从谢朓《在郡病呈沈尚书)、沈约《和谢宣城》中得知肯定有这样一首诗——笔者),谢朓将其理解为一种“炯戒”。我们可以合理地理解为是沈约以识途老马的经验告诫年轻的谢朓应该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在497年的早些时候, 谢朓再次回到建康,复为中书郎;不久,即被迁为南东海太守、行徐州事。南徐州州治与南东郡治均在京口(今江苏镇江市),在那里他收到了沈约的第二首诗。这首诗也没有得以保存,但明显地包含了更深的不介入宫廷政治的忠告。他还没有来得及作复,就于498 年四月从其妻兄王幼隆那里得知,岳父王敬则密谋起兵与已经病危的齐明帝萧鸾决以雌雄,这是谢朓所面对的家庭、政治前途的重大决择。
南朝上层集团中的婚姻,自有其丰富多样性。但为后世所瞩目的,却是非士族出身的皇族,政治暴发户与士家贵族的婚姻。他们之间或出于相互利用,或某方以势力逼迫,生硬地撮合了一对对夫妇。幸福的婚姻有没有,未见记载,但不幸的婚姻却是屡见不鲜。谢朓是“王谢世家”中南朝宋代名臣谢裕的从孙,其贵族地位是不容置疑的。而他的岳父王敬则,其母是女巫,家庭地位可知。王敬则年轻时“好刀剑”,“善拍张”,凭着不怕死的一身胆气,一级级爬了上来,在宋、齐易代之际,作为齐高帝萧道成的心腹备受信任。到齐武帝时,进号征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空,成为势倾朝野的重臣、权臣。王敬则基本上不识字,且以此为幸,他曾对齐武帝称:“臣若解书,不过做尚书都令史尔,那得今日?”(《南史·王敬则传》)试想,王敬则对子女的教育,又将如何呢?谢朓与王氏感情如何,我们无法妄测;但在知道王敬则拟叛朝廷的消息后,他主动告发,使朝廷有所准备,不只一月即将其粉碎。王敬则被斩首了,谢朓与王氏的婚姻关系亦很难弥合。敬则之女颇有父风,“常怀刀欲报朓,朓不敢复见”。齐明帝自然感激谢朓,起擢为尚书吏部郎。不知谢朓是因这顶乌纱有岳父的血痕,还是接受了魏晋以来拜官后要上表谦让的传统。竟一连三次上表拒绝。中书令认为按照传统,只有高官接受任命后才表示推让,谢朓的职务还不够上表谦辞的资格。而沈约出面调解说:“近代小官不让,遂成恒俗,恐有乖让意……谢吏部今授起阶,让别有意,岂关官之大小。”谢朓于是就职。
齐明帝在消灭了一个个对手(很多是他疑心的对手而实际上并不是,也有些是因其首先猜疑、防范对方而促成的,如谢朓岳父王敬则——笔者)之后,也随着对手的离去而撒手入寰。498年七月,萧鸾长子萧宝卷即位,即史称东昏侯的那位。萧宝卷的荒淫和残忍以及野心家始安王萧遥光问鼎企图的施行,对身处政治漩涡中心京城的谢朓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刺激。他在绝望中想从老友那里寻求精神上的支持与安慰,起码是痛快淋漓地发泄与倾诉,其中也包括一起追寻诸如东阳、宣城隐居地的向往,文献中没有关于沈约答复的记载,大概就是这个阶段,沈约再次离开京城,带领十个道士组成的团体到天台山一带的道观,去为维持摇摇欲坠的王朝而祈祷。因为沈约在为金庭馆(地处桐柏山)所写的碑文中记载,沈氏想于是年年底以前的某个时候离开京城。当沈约再回建康,已经是498 年八月安王萧遥光发动政变并被粉碎的时候了,此与《酬德赋》所叙内容关系不大,故不赘述。
谢朓对沈约的尊重和推崇,赋中比比皆是;而他也深知沈约对自己的感情。据《南史·谢朓传》载,直到他因涉及王朝内部争斗被诬陷诛死之前对人说:“寄语沈公,君方为三代史,亦不得见没。”
二、内容考析
赋之序言虽仅130余字,但内容却相当丰富,也是我们深入理解、研究该赋的一把钥匙,故抄录如下:
右卫沈侯以冠世伟才,眷予以国士。以建武二年,予将南牧,见赠五言。予时病,既以不堪蒞职,又不获复诗。四年,予忝役朱方又致一首。迫东偏寇乱,良无暇日。其夏还京师,且事讌言,未遑篇章之思。沈侯之丽藻天逸,固难以报章,且欲申之以赋颂,得尽其体物之旨。《诗》不云乎:“无言不酬,无德不报”。言既未敢为酬,然所报者寡于德耳,故称之曰《酬德赋》。
在序言中,作者除赞美沈约的才华以外,也表达了作者的感激之情,此即《酬德赋》所为作之动机。我们更应注意的是,序言中的几个时间及事件:一是建武二年“予将南牧”,是指将任宣城太守;二是建武四年,“予忝役朱方”,“朱方”代指京口,指谢朓任南东海太守、行南徐州刺史事;三是“迫东偏寇乱,良无暇日”,是指王敬则起兵事。前两件事我们在“背景考析”部分已作较多阐述,读者在理解上也不会有分歧;唯“东偏寇乱”是否指王敬则起兵事,认识并不一致,故需做些说明。自东晋至南朝,以建康为中心确定方位。所谓“东”者,是指吴郡、会稽一带。据《南史·王敬则传》:“永泰元年,帝疾屡经危殆,以张环为平东将军、吴郡太守,置兵佐,密防敬则。内外传言当有处分。敬则闻之,窃曰:‘今东有谁,只是欲平我耳。’“王敬则之乱,只持续了二十余天(公历498年5月7日至6月4日), 接着谢朓就被调入京,正是“其夏还京师”时。
赋的正文142 行(见严可均《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之《全齐文》卷二十三),我们把它分为五个部分,现分部予以诠释。
第一部分(首行至14行,即“悲夫四时游之代序”至“散愤懑于胸臆”),交待了作赋的时间及作者此时的情绪。“嗟岁晏之鲜欢”,说明写作时间是岁末;而序言中之“其夏”既指建武四年(498 年)之夏,则此句之“岁宴”亦指建武四年之岁末。旧岁结束,新春将至,按说应有一种喜悦的情绪。但赋中“吊悴躯于华省,理衣簪而自敕。思披文而信道,散愤懑于胸臆”,却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冷淡和与不满。
第二部分(自第15行“嗟民生之知用”至第52行“虽黼藻之何置”),谢朓深情地回忆了他与沈约的友情,赞美了“知莫深于知己”及他们“同耻”、“相仁”的高尚情操。他回忆了在永明年间各自的官职:“君奉笔于帝储,我曳裾于皇穆”,指沈约曾任文惠太子家令,自己曾任随郡王镇西功曹(笔者按:萧子隆为武帝子,高帝为祖,武帝为昭,子隆为穆,故称皇穆);又回忆了他们曾经度过的值得怀念的平静时光;当然更有如同东汉蔡邕、王粲那样忘年交的友谊:“昔仲宣之发颖,实中郎之倒屣”。
在第三部分(自第53行“惟风雅之未变”至86行“思继歌而莫写”)中,作者叙述了与沈约分别后发生的事件及其感受。这些事件,首先是493年谢朓离开荆州回到建康, 沈约请求外任避到东阳:“予窘迹以多悔,块离尤而独处。君纡组于名邦。贻话言于川渚”。川渚,无疑是指沉约在从新安江(在今浙江省)赴东阳路上所写《新安江至清浅见底贻京邑同好》诗,结尾两句为:“愿为潺湲水,沾君缨上尘。”(见《文选》)卷二十七)显然,当沈约在那个春天乘船离开建康,谢朓送他至东津,也就是方山脚下秦淮河与破冈埭相汇合的地方,由京都向南走了约一天的路程。谢朓表达了自己的忧虑,担心这次离别或许永不能相见:“怅分手于东津,望徂舟而延伫。虑古今之为隔,岂山川之云阻。”而495 年谢朓就任宣城太守,临行前沈约送他一首劝戒诗,序言中已经提及,此时又勾起了回忆:“我舣舟以命徒,将洎徂于南夏。既勖予以炯戒,又引之以风雅。”
第四部分(第87行“恩灵降之未已”至108 行“魂营营而驰鹜”),作者叙述了自己回到建康后不久,因为皇帝的重用(“恩灵降之未已”),又被派任为南东海太守,而在其间发生了王敬则之乱(“迫纷埃之东鹜”)。其间,沈约又赠诗给谢朓,其内容是“申赠辞于萱树。指代匠而切偲,比治素而引喻”。大概是沈约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够乐以忘忧,善于保护自己,并如治丝一样理出头绪,有条理地处理好郡务。这是年长者对青年朋友由衷的关怀,所以谢朓十分感动,准备“含毫而报章”。王敬则兵败之后谢朓被调回京(“释末位以言归”),但不知什么原因又“忽乘驿以南赴”,使思念之情更加强烈(“意搔搔以抒柚,魂营营而驰鹜”)。
第五部分,也是最后一个部分,表达了作者在若闷中要求得到自由,与知己朋友一起去享受大自然的温馨的强烈愿望。如“排重关而休告,知南馆之有依。骖取门以右转,仆望路其如归”,其中之“南馆”,似指过去任宣城太守时的官邸,因为他的祖产全在会稽一带,是“东”而非“南”。再说,他在宣城任上所写的诗歌,主旋律便是对那一地区美丽景象的讴歌,所以他此时才会有“仆望路其如归”的向往。同样,他对沈约“闻夫君之东守,地隐蓄而怀仙。登金华以间道,得石室之名篇。悟寰中之迫胁,欲轻举而舍旃。离宠辱于毁誉,去天伐于腥膻”则是羡慕已极,愿附骥尾而求之了。作者并且想象了工人携手上升,“历星术之熠火翟,浮天潢之瀴溟”之后,过着“机九转于玉浆,练七明于神鼎。吹万化而不喧,度千春之可并”的神仙般的生活。
很明显,这篇赋的结尾部分融合了诸多古典文学的表现手法,富有楚辞的写作技巧,伴有中古时代佛道思想的音符,涵容卓绝超群的幽雅语言的醇香。毫无疑问,他是谢朓渴望躲避那个时代苦难的写照,而正是那种难以忍受的苦难最终毁灭了他。
谢朓个人悲剧的结局,是他所处时代诸多牺牲品中的一个。就在他创作此赋的第二年,另一次宫廷政变的发动者始安王萧遥光又找上了他。东昏侯萧宝卷狂悖昏乱,王族和朝臣中多有废立之意。权臣江祜、江祀兄弟欲扶立始安王箫遥光,向谢朓致意;而萧遥光亦派人“致意于朓,欲以为肺腑”。但谢朓“自以受思高宗”故“不肯答”(《南齐书·谢朓传》)。不仅如此,他把箫遥光等人的阴谋告诉了本是箫遥光同党的刘暄(谢朓自然不知他们相勾结的问题——笔者),萧遥光等人怕阴谋过早暴露,就用了恶人先告状的故伎,捏造了罪名将谢朓逮捕杀害。对此,元人胡三省在注《资治通鉴》时议曰:“谢朓以告王敬则超擢而死于遥光之手,行险以徼幸,一之谓甚,其可再乎!”恐非中肯之论。不管是告王敬则也好,还是揭发萧遥光也好,对于象谢朓这样的人来说,顶多不过是为避祸而已。避祸而招祸,固非始料所及,这是谢朓远不如其忘年交沈约的地方。沈约历任宋、齐、梁三朝,而且官越来越大,在那样一个时代,的确是少见的。谢朓遭诬被杀,沈约自然痛惜,但他为谢朓鸣不平的诗仅见一首,大概也是谢朓冤案真相大白之后所作。不管怎么说,沈约《伤谢朓》这首诗还是很感人的:“吏部信才杰,文锋振奇响。调与全石谐,思逐风云上。岂言凌霜质,忽随人事往。尺璧尔何冤,一旦同丘壤。”(《全梁诗》卷四)
《酬德赋》的价值是多方面的,即其史料价值而言亦不可低估。如谢朓任宣城太守、南东海太守的时间,《南齐书》、《南史》之《谢朓传》均语焉不详,而此赋之序言却写得清楚,谢朓与沈约的诗文往还很多,但不少已经亡佚,此赋却给我们勾勒出其中某些诗作内容的轮廓:凡此种种,应引起重视。因此点不在本文讨论范围,故略及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