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纳与西安事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西安事变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936年12月12日,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爆发。张学良、杨虎城发动“兵谏”,扣押了蒋介石及一大批国民党军政要员,意在逼蒋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但不到两个星期,这场危机奇迹般地以和平方式获得解决,蒋介石安然无恙回到南京。可以说,它是中国现代史上影响最深远的一次历史事件,它的最终和平解决,为第二次国共合作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事变中或参与解决事变的当事人,都是中国现代史上的风云人物:张学良、杨虎城、蒋介石、宋美龄、宋子文、周恩来,对于他们,已有相当多的著述涉及。拙文论述的是另一位为和平解决事变作出贡献的外国人,即蒋介石的私人顾问端纳(W.H.Donald,1875-1946)。笔者认为,他在西安事变中发挥了特殊作用。
一
西安事变爆发的当天,南京收到了提出八点主张的西安通电。端纳与孔祥熙、宋美龄等恰在上海,也得到“西安发生兵变,委员长消息不明”的消息,如“晴天霹雳,震骇莫名”,但旋因西安与外界一切通讯联系中断,无法确知具体情况,宋美龄似无所适从,并担心蒋介石被杀。“当时谣传,血与火充塞西安,该处已成为赤色恐怖世界。”(注:宋美龄:《西安事变回忆录》,台湾存萃学社编“中国近现代史资料之九”,第76页。)端纳为稳定宋美龄的情绪,赶到她的宅邸,说:“第一,我不相信少帅会搞兵变,第二,我不相信委员长已经死了。”(注:(美)E·泽勒:《中国的端纳》,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第321-322,334,349页。)前者或许是他对宋美龄的安慰之辞,后者则是他对张学良的深切了解和信任所致。不久前,他与张学良在南京有过一次长谈。张向他流露了不愿打内战,而愿枪口对外,实行抗日的思想情绪,同时一再申述他对蒋介石的忠诚。因此,他深信张学良决不会加害于蒋介石,只是,端纳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
深夜,端纳随宋美龄、孔祥熙坐火车返回南京,13日晨抵达时,南京国民政府已陷于极度混乱之中。国民党领导集团,在如何处置西安事变的问题上意见分歧,以军政部长何应钦为代表的强硬派略占上风,宣布撤消张学良的一切职务,并调兵遣将,准备“讨伐”西安,强调“政府不允许只考虑一个人的安危得失,而损害国家的利益。”(注:The New York Tirnes,December 17,1936.)
宋美龄、宋子文、孔祥熙和端纳等人则反对贸然采取军事行动,希望在西安局势进一步明朗化后再作定夺。宋美龄与何应钦进行了激烈的争辩,认为探明事变真相,营救蒋介石脱险才是当务之急,她指出“委员长之安全,实与国家之生命有不可分离之联系”。端纳站在宋美龄一边,也力阻“讨伐派”采取强硬手段,他对何说:“没有弄清真相之前,不能进攻西安。”
但问题是,蒋介石究竟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南京谣诼汹汹,“讨伐派”更是推波助澜,说蒋介石已经被杀,西安古城插遍红旗,张杨通电全国的八点主张,诚是中共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翻版而已。宋美龄、端纳等则坚信蒋介石还活着,端纳就当着何应钦的面说:“你说委员长已经死了,我说他还活着”。(注:(美)E·泽勒:《中国的端纳》,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第321-322,334,349页。)实际上,双方均凭主观猜测,根本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
在此情况下,以宋美龄为代表的主和派认为,立即探明事变真相和蒋氏生死,实为当务之急,不容稍缓。既然西安与外界通迅联系中断,那么剩下的唯一途径,就是派人飞赴西安,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况,否则难以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当然风险之大,任务之重,也是不言而喻的。宋美龄考虑再三,请求端纳担此重任,亲赴西安一行。在她的坚持下,端纳赴西安期间,南京方面的军事进攻暂停三天。
端纳的确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他在华的传奇经历和特殊身份,使他足以担此重任。1903年,他以记者身份来华采访,最先揭露日本与袁世凯的“二十一条”密约。后投身政界,以给具有不同政治信念、不同政治目标的实权人物充当顾问而出名。在他旅居中国的近40年中,曾先后投奔张人俊、孙中山、张作霖、张学良和蒋介石身边,充当他们的私人顾问,人称“中国第一顾问”、“最显赫的客卿”,并以为人刚正直率,富有政治远见著称,而且熟悉中国政治魔术的种种玩法。1934年后,他一直担任蒋介石的私人顾问。
在任蒋介石顾问之前,他是张学良的私人顾问。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与张氏更为接近,超乎他与蒋介石的关系之上,蒋介石始终以“宾友”视之,张学良则尊他为老师。总之,他是一个既为张氏所高度信任,亦为蒋氏所高度信任的双重合适人选;同时,他作为一个外国人,一个出身平民的澳大利亚人,无任何外国政府的背景,可说无党无派,不偏不倚,他所说的话易为蒋张双方所接受,也易为南京方面所接受,诚如埃德加·斯诺所说:“任何一个中国人在这样一场危机中担负这样的使命,他说的话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但是如果是个外国人,由于是个外国人,就可信了。”(注:(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377页。)
端纳与宋美龄的关系,亦非同一般。辛亥革命前后,他与宋美龄之父宋耀如同在孙中山身边工作,两人结成异国知音,关系十分密切。宋美龄尊他为父辈,对他的才识推崇备至,端纳入幕蒋氏,亦是宋美龄力荐的结果。他不仅为蒋介石效力,亦为宋美龄工作。
端纳接受宋美龄的委托,慨然表示“义不容辞”,立即西行。为防止“讨伐派”的阻挠,于13日中午秘密至机场飞离南京。端纳随身带有宋美龄致蒋介石和张学良函各一件。与他同行的还有励志社总干事黄仁霖,因端纳不通中文,由黄兼任翻译。临行前,黄曾留给家里一封遗书,以示有去无回之决心。孔祥熙给黄仁霖的任务是:“用你的眼睛,一定要看见蒋委员长。看见他之后,马上回来向夫人和我报告。如果委员长健康而安好,那么谈判之门还是敞开着的。”(注:黄仁霖:《黄仁霖回忆录》,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01页。)但他一到西安后,就被扣作人质,无法完成孔祥熙交给他的任务,直到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才得以重返南京。
离京前,端纳和宋美龄通过新架设的电台,致电张学良,告诉他端纳拟来西安,请“不要袭击他的座机”,并盼其即复。张学良得悉后,对端纳前来表示欢迎,答称:“君能来此一视,甚佳。”(注:《大公报》1936年12月15日。)但不知何故此电未及时传至端纳,亦未让宋美龄见到。
傍晚时分,端纳飞至洛阳。由于未得到张的复电,不敢迳飞西安,尽管洛阳距西安尚剩一个半小时航程。晚上,西安方面依然杳无音讯。端纳打电话给宋美龄,说不管张学良有无复电,决于明晨飞赴西安,不计后果耳。
至14日晨,端纳准备冒险出发之际,宋美龄忽来电话,告诉他已收到张之复电,欢迎他入陕。
二
12月14日,端纳抵达西安,他是事变发生后第一位进入西安的调解人。旋即,端纳进行了紧张的了解摸底和斡旋活动,并在以下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
首先,了解到事变的真相和西安方面的真实意图。端纳到西安后,先会晤了张学良、杨虎城。他们一再表明,此次事变实出于抗日救国的诚意,目的就在于逼蒋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并无任何个人恩怨夹杂其中,更谈不上杀蒋。亦无中共或共产国际的幕后参与。这使端纳感到宽慰。他认为,西安的局势虽然极其复杂,但不是无可挽回的,而是大有周旋之余地,如果南京方面处置得当,释蒋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以后,他处处以此为基准点,向各方调解斡旋,收效甚大,为和平解决事变铺平了道路。
其次,缓和了蒋介石恐惧而狂躁的心理,促成了蒋与张杨的对话接触。端纳会晤张杨两将军,了解到他们的真实意图后,即去关押蒋介石的新城大楼见他。当时,蒋情绪异常:拒绝进食;因在跳墙逃跑时筋骨受伤,整天躺在床上;不愿见任何人,不参加任何形式的谈判;不愿搬离条件很差的新城大楼,生怕出去后遭到不测;对张杨更是厉声呵责,怒目相向。在端纳到达西安后,还写下“遗嘱”托他转交宋美龄,这样,西安方面在对蒋的处置问题上,处于进退两难之状,既不能杀,亦不能放,形成僵局。
《纽约时报》记者哈里特·阿班德曾给报纸发回报道,引用端纳的话说:“从星期六早晨蒋被扣押,直到星期一中午,蒋介石始终顽固地紧闭嘴唇,一语不发。尽管张学良多次拜见,请求与之讨论国事,委员长一直置之不理,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直到端纳来到委员长被扣押之处看望他以后,张学良再次提出与委员长商谈的请求,委员长才开口说话,讨论这一僵局。”(注:The New York Tirnes,December 17,1936.)
在张学良的陪同下,端纳会见了蒋介石。蒋氏没有想到,第一个从南京飞来探望他的人,竟是他的外国私人顾问,不禁深受感动,情绪亦有所稳定,事后记道:“下午五时,端纳来见。以一异国人而不辞远道,冒险前来省视,其忠义足令人感动。”(注:蒋介石:《西安半月记》,台湾存萃学社编“中国近现代史资料之九”,第28页。)
宋美龄托端纳转交蒋介石一函,要蒋保重,焦急和关怀之情跃然纸上,信末有南京方面“戏中有戏”一句,暗示讨伐派的别有用心。蒋介石见信后,哭了。端纳又向蒋介绍了南京方面的情况,使他感到南京的情形,并非如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不仅他的领袖地位受到严重挑战,而且他的生命亦时处危险之中,毫无保障。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挑战和危险不是来自西安,而是来自南京的讨伐派。这点对蒋的触动甚大,头脑清醒不少。
同时,端纳将他与张学良会晤的情况,告诉了蒋介石,表示张杨的八点主张是有道理的,他们发动“兵谏”的目的,在于要求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如果委员长能领导他们抗战,那还是当之无愧的国家领袖。又希望蒋介石耐心倾听“西安人民的意见,以估价他们有何可取之处”,而“不必固执己见,以便为离开西安铺平道路”。最后,他劝说蒋介石不要对张杨等人采取“暴躁”和“妄自尊大”的态度,这对解决危机没有任何好处。(注:(美)E·泽勒:《中国的端纳》,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第321-322,334,349页。)
蒋介石见到端纳后,其恐惧和狂躁心理大为缓和,变得理智起来,开始愿意与张杨对话。即以“迁居”来说,原来关押他的新城大楼系西安绥靖公署所在,条件较差,环境不好。张学良几次三番请蒋迁至金家巷的高公馆,那里有暖气设备,花园草地,离张公馆不远,更便于来往谈话,但蒋介石因心理阴影,横竖不肯搬出,声称死也死在这里。邵力子也几次来劝,同样无效。端纳到后,受张学良委托,委婉劝说蒋介石迁居,蒋才“不忍拂之”,移居高宅,端纳即与他同住一处。此事虽小,意义不同于一般,反映蒋介石心态的微妙变化。邵力子后来不解地说:“关于蒋移居的事,我心中有些怪疑,为什么张本人坚请,我又代张力劝,蒋都坚决拒绝,只隔了一天,而蒋即听端纳的话接受移居呢?”(注:张希贤等:《蒋介石和他的六个秘书》,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7页。)
第三,沟通了西安与南京之间的联系,向外间传递出了准确可靠的消息,从而稳定了局势,避免了一触即发的内战。端纳抵达西安的当天夜晚,即致电宋美龄,报告蒋介石“平安,居处甚适,彼正随侍在侧”,并代邀宋美龄或孔祥熙入陕谈判。宋美龄惊喜若狂,因系第一次获得来自西安的可靠消息。事后,宋称端纳来电,实为“第一次希望之曙光,确证余之主张未误,”(注:宋美龄:《西安事变回忆录》,台湾存萃学社编“中国近现代史资料之九”,第80-81页。)亦即坚定了她和平解决事变、营救乃夫出险的信心。
翌日(15日)下午,端纳飞赴洛阳,通过长途电话同宋美龄交谈,更加具体地介绍了“西安之真相”,及最新之进展,并再次转达了张学良邀请她或孔祥熙入陕的愿望。是晚,宋美龄告诉端纳,孔祥熙因“医生坚嘱,不令飞陕”,改派宋子文或顾祝同来西安。16日晨,“乘端纳未启程前,复与通话一次”,将南京方面讨伐派的举动告诉他。
尽管端纳传递出了蒋介石安然无恙的消息,西安的局势也有所缓和,但南京政府中的强硬派仍准备军事“讨伐”,不想等待局势的进一步明朗化。在16日召开的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上,通过了三项决议:(一)任命何应钦为讨伐军总司令;(二)国民政府立即下令讨伐;(三)推选于右任赴陕西宣慰西北军民。宋美龄除力阻外,只得通过端纳加紧斡旋,并请其转告蒋介石下停战令。
考虑到讨伐派的军事行动迫在眉睫,随时可能爆发,若端纳重返西安,“或有生命之危险”,宋美龄劝他三思,可迳返南京。但端纳拒绝了她的好意,因他来洛阳时,与张学良约定,一俟通话完毕,即重返西安,不能言而无信;何况事情刚刚才有起色,不能半途而废。当日,他冒着风雪飞返西安,继续他的斡旋活动。
蒋介石听完端纳的汇报后,考虑再三,写了一封致何应钦的手令,下令停战三天。这样,讨伐派不得不有所收敛,双方避免了大规模的战争,为进一步的和解创造了一个较好的外部环境。
端纳不仅向南京传递西安方面的可靠消息,亦多次约见记者,澄清外间的谣诼,大意是“委员长健康如恒,张学良已承认劫持领袖之错误,唯自称其动机纯为爱国”。因此,只要处置得当,“尽早释放委员长是有希望的”。而南京的某些人士不惜以委员长的生命安全为代价,来处理西安危机,实属不智。这些言论经中外传媒相继报道,起到了很大的澄清作用。
端纳的西安之行,始终遭到了南京讨伐派的阻挠和中伤,甚至仇视。
早在13日端纳飞西安时,是秘密去南京机场的,“因为有迹象表明,何应钦可能不让他起飞”。何应钦再三提出,端纳的斡旋活动应以不违反或妨碍政府的政策为准,实际上是限制端纳的作用。当端纳第一次致电宋美龄,传出蒋介石平安无恙,张学良邀请孔、宋赴陕谈判的消息后,南京政府中许多人“不愿轻予置信”,认为是端纳有意捏造,目的在于诱使孔、宋赴西安加以拘禁,扣作人质,“以加厚其谈判之力量”。宋美龄却对此来电深信不疑,“令余信念益坚,知避免战争之奋斗,更有努力推进之必要。”(注:宋美龄:《西安事变回忆录》,台湾存萃学社编“中国近现代史资料之九”,第84页。)
讨伐派还认为,端纳的言论明显袒护张学良,甚至猜测他已为张所控制。因他对外多方宣传,此次事变系张杨二将军出于抗日救国的真诚愿望,和平解决的大门始终敞开,双方应避免冲突,以造福中国人民。
即使事变和平解决后,讨伐派仍对他耿耿于怀,指责他“出卖”了中国,是“卑鄙的”张学良的同伙,要求将他武装驱逐出中国。端纳坦然表示:如果有人把他驱逐出去,他决不会介意。但此事遭到蒋氏夫妇的干涉,散布这一澜言的人,不得不向端纳道歉。
端纳面对讨伐派的攻击,毫不为之所动,一如既往,斡旋活动获得重大进展,亦显示其坚强的意志和可贵的个人品质。
三
在不到3天的时间内,端纳的斡旋活动卓有成效,取得重大进展,已如上述。其中他本人对这场危机抱有积极态度与和平信念,对张学良、宋美龄等人皆有很大影响,亦是他取得成效的原因之一。
端纳到西安后,明确表示了他对事变的看法,即尽早释放蒋介石,和平解决事变,是解决这场危机的唯一途径。因此,他一方面支持张杨的八点主张,认为蒋介石的错误政策是导致事变的主要因素,另一方面,反对“扣蒋”,认为应当确保蒋的生命安全,并尽快“释蒋”,以向世人显示出中国已重新获得统一。他说,如果拒绝这一劝告,就等于替日本效力,不利于抗战大局。
端纳亦是最早考虑到采用和平手段解决危机的人士之一,他对和平解决事变的强烈执著的信念,影响着宋美龄等人。16日晨,端纳在洛阳与宋美龄通话时,正是南京讨伐派主战喧嚣最烈的时候,宋美龄估计进攻西安的战争即将爆发,劝他飞返南京,但端纳却说:“或有其他办法,我今不能多言。”(注:宋美龄:《西安事变回忆录》,台湾存萃学社编“中国近现代史资料之九”,第92页。)所谓其他办法,就是采用和平手段解决事变的办法。
但是,端纳对杨虎城的看法颇为错误,认为杨是释蒋的最大阻力,“因为杨将军及其军队持有一种更激进、更不妥协的观点。(注:The New York Tirnes,December22,1936.)实际上,他对杨虎城的想法并不真正了解。在释蒋问题上,杨只是持有比张学良更慎重、老练的想法,反对轻易放蒋,这是他积几十年政治斗争之经验,并且对蒋介石的为人有着透彻的了解所致。如果说,端纳在蒋张两人之间“袒护”张是无稽之谈的话,那么他在蒋杨两人之间“袒护”蒋倒是千真万确的。释放蒋介石的最大障碍,在于蒋介石本人,而不是杨虎城。
中共代表团和宋氏兄妹的相继到来,使端纳从第一调解人的角色隐退。但是,他后来仍数度登场,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12月17日,应张学良邀请,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共代表团到达西安,事变的进程掀开了新的一页。中共方面高瞻远瞩,气度恢宏,经过与张杨的深谈,终于达成共识:只要蒋介石愿意停止内战,共同抗日,就放他回南京,还拥护他做抗战领袖。这为事变的最终和平解决提供了根本性的保障。
19日,端纳接到宋美龄的来电,告知宋子文将赴西安谈判。次日,“力排群议”的宋子文以私人身份到达西安,同蒋介石、张学良、周恩来都进行了交谈,得知西安内部的情形、蒋介石的安全状况,特别是中共和平解决事变的愿望,心中颇感欣慰,于21日匆匆返回南京。
宋子文抵达西安这一天,端纳启程返京。应该说,他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半途中,由于飞机出现故障,曾迫降在冰天雪地的黄河岸边,宿了一夜,于21日才飞达南京。
端纳、宋子文先后从西安归来,给宋美龄带来了事变的真实而具体的情况。宋美龄听后,认为和平解决事变已到关键时刻,前途是光明的,但亦可能出现形势逆转,因此,她实有亲赴西安之必要,“譬之造屋,端纳既奠其基,子文已树柱壁,至上梁盖顶完成之工作,实为余无可旁贷之责任矣。”(注:宋美龄:《西安事变回忆录》,台湾存萃学社编“中国近现代史资料之九”,第92页。)
12月22日,端纳不顾劳累,又陪宋美龄同机飞赴西安。同行者还有宋子文、蒋鼎文、戴笠等。在飞机上,端纳提醒宋美龄“同少帅谈话时应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要伤了感情。”(注:(美)E·泽勒:《中国的端纳》,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第321-322,334,349页。)并且还有一个小插曲:宋美龄因恐遭不测,将一把小手枪偷偷塞给端纳,“坚请彼如遇军队哗噪无法控制时,即以此杀我(宋美龄),万勿迟疑。”端纳唯有好言劝慰而已。
宋美龄到达西安后,很快同蒋介石相见,并且同张学良进行了长谈。她对张说,目前事已至此,唯一的问题是怎样解决事变,为此她愿意见任何人,即使蒋介石不愿见的人,她也可以代为相见。在宋到达西安之前,“蒋介石一直拒绝会见任何共产党人。”也就是说,从17日到22日之间,周恩来与蒋介石没有见过面。
端纳赞同宋美龄直接与中共代表谈判的想法。在宋美龄向端纳征求是否与周恩来见面的意见时,他不仅干脆利索地表示支持,而且要求尽早安排。他知道,不迈开这一步,事情无法取得进展,而且就他个人的印象来说,他极其钦佩周恩来的为人。
当晚,宋美龄与周恩来见面,长达两小时,周意气风发,侃侃而谈,他那种政治家的远见卓识和干练风度,给宋美龄留下了深刻印象。
23日,西安、南京和中共方面代表举行正式会谈,讨论和平解决事变、释放蒋介石的条件。谈判一开始,周恩来提出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六项主张:(一)双方停战,中央军撤至潼关以东;(二)改组南京政府,肃清亲日派,加入抗日分子;(三)释放政治犯,保障民主权利;(四)停止“剿共”,联合红军抗日,共产党公开活动;(五)召开各党、各派、各界、各军救国会议;(六)与同情抗日的国家合作。
在此基础上,谈判进行得比较顺利,各方达到了初步协议。
至此,打开最后僵局,释放蒋介石已是势所必然。但是,在什么条件下放蒋,尤其在是否要蒋签字保证的问题上,西安内部尚有不同意见。一批少壮派军官大声疾呼,反对在毫无保证的情况下轻易放蒋,甚至有杀蒋之图谋。但蒋介石不同意签字保证,只答应以“领袖的人格”作保,回南京后逐步执行谈判协议。
24日和25日,周恩来会晤蒋介石,并与各方多次协商,商讨最后解决办法。经过周恩来的努力,各方终于就释放蒋问题又朝前走了一大步,由宋氏兄妹代表蒋介石,在一份保证文件上签字,端纳作为一名“见证人”也在文件上签了字。(注:The New York Tirnes,January8,1937.)在这份保证文件中,蒋介石同意:(一)宣布并开始武装抗击日本侵略者;(二)停止进攻中国共产党;(三)容纳共产党共同抗日;(四)把亲日派官员从国民政府中清除出去。
事后,端纳曾高度评价周恩来在事变中的作用。他说:“周恩来……实际上是1936年西安事变中的最关键人物,是他把蒋委员长从绑架中解救出来。”(注:The New York Tirnes,February28,1945.)
12月25日,圣诞节,一早醒来的蒋介石收到了端纳送的圣诞礼物,两根高尔夫球棒。蒋不禁笑了,这是他被扣以后第一次。他在被扣期间,哭过一次,笑过一次,有趣的是两次都在端纳面前。就在这天下午三时许,张学良匆匆陪同蒋氏夫妇、端纳、宋子文等人飞往南京。西安事变就此和平解决。
四
端纳因斡旋西安事变有功,国民政府颁授给他最高宝石勋章。蒋介石对他充满感激之情,更加信任和尊敬他。端纳的名声,远播海内外,“这位以前的记者,如今已使自己成为国际新闻界追逐采访的对象了。”(注:"The Quest For W.H.Donald(1875-1946)",Asian Studies Association of Australia,REVIEW Vol.12,No 1,pp.23-29.)。在他的故国澳大利亚,有人建议应当选举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同胞当总理。这位“中国第一顾问”名震一时。
但对端纳来说,西安事变仿佛是他人生历程的分水岭,到达巅峰之后,接着就要走下坡路了。事变的结局,令他感到愤怒和失望,加上其他诸多因素,导致他与蒋介石关系的破裂,并最终导致他三年后不辞而别。
蒋介石回到南京后,背信弃义,公然判处张学良有期徒刑十年,后又“特赦”,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实际上变为终身幽禁。此后漫漫岁月,张学良未能获得人生自由。这一意想不到的结局,给端纳以极大的打击。在西安时,端纳是宋氏兄妹代表蒋介石签字的“见证人”,也听到蒋介石答应回南京后执行谈判协议的诺言,对“领袖的人格”毫不怀疑,如今蒋介石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信义可言!他作为一个“见证人”感到无地自容。不仅如此,他为了促成张学良放蒋,曾与宋子文一道,以人格担保张到南京后的人身安全。不用说,这是寄托在对蒋介石“人格”信任的基础上的,现在蒋不讲“人格”,端纳要讲“人格”也不可能。
这一大挫,使端纳深感蒋介石的无情无义,不值留恋,亦愧悔莫及,对张学良有一种负罪感。他曾再三向蒋说项,希望能恢复张学良的自由,但遭拒绝。他曾去奉化雪窦山探望过张学良,张很少在山上请人吃饭,这回破例与端纳同进西餐,亦唯有相对叹息而已。此后数年间,端纳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常常抱怨自己“伤害了汉卿”,身心显得憔悴,不复当年。他也数次向蒋提出辞呈,表示:“蒋委员长不放张学良,我辞职,不当顾问!”(注:居亦侨:《跟随蒋介石十二年》,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42页。)但为蒋介石一再挽留,亦为宋氏兄妹一再劝阻。不过离去之心既萌,历久而弥坚。
此时,正值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之际。战前,蒋介石极为崇尚希特勒的法西斯统治,并为谋求德国军援,非常乐意与德国发展“友好”关系。德国也投桃报李,派出大量军事顾问来华。但端纳认为,德国正加紧扩军备战,积极争取“寻觅盟友”,终是欧洲战争的策源地;而且一旦中日开战,德国必将牺牲中国的利益,而同军力雄劲的日本结盟。因此,端纳多次建议蒋介石断绝同德国的密切关系,但却遭到蒋介石的反对,两人为此还发生严重争执。
在此情况下,有人攻击端纳反德,系受英国政府指使,是“英国间谍”,端纳这回却未得到蒋介石的理解与支持,蒋反而“对此却不予批驳”。对于端纳来说,这种指责是莫大的污辱。(注:(美)E·泽勒:《中国的端纳》,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第321-322,334,349页。)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蒋介石又完全倒向英美一边。总之,对不代表任何一国政府的私人顾问端纳不再重视,逐渐冷淡。他的作用,更多的在于帮助宋美龄工作。这当然夹杂着在捉放张学良问题上的严重矛盾,但也反映出蒋介石在用人上的实用功利主义。
在国民党统治的日益腐败和没落面前,一些高官显要不思奋发,反而大发国难财,这使端纳痛心疾首,进而心灰意懒,失去继续为蒋介石工作的积极性。他向蒋介石反映这些腐败现象,但遭到冷冰冰的搪塞。国民政府撤退到陪都重庆后,年逾花甲的端纳因不适应此间的气候,大病一场,一度去香港疗养。他在致中国经济学家刘大钧的一封信中说:“我太疲劳了,难以着手新的工作。我一直长期不停地工作,从不贪图享受,而且常常抱病工作。”(注:端纳致刘大钧函(1939年5月25日)。英文原件藏上海市档案馆。)
刘大钧时任军委会“国民经济研究所”所长,端纳为顾问,该所专司研究战时国民经济运作。抗战爆发后,端纳名为顾问,实为蒋介石的派出代表,直接负责该所的行政工作。由于战争的缘故,这份顾问的工作变得相当繁重,简直不堪负担。后由于经费问题,该所数度面临解散的境地。
1940年5月,端纳不辞而别,去了香港,后又远赴南太平洋群岛游历,从此一去不返。他的神秘出走,曾在当时引起种种猜测,几成谜案,只有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少数人,才略知个中原委。后来蒋氏夫妇多次打电话给他,请他重返中国,结果均未成行。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端纳在菲律宾被日军俘虏,投入白人集中营,但幸未暴露身份,直至二战后期被美军救出。1946年3月,由宋美龄安排专机,将端纳接回上海。同年11月端纳因患肺癌逝世。在他的墓碑上,刻有“威廉·享利·端纳,蒋主席介石之顾问与朋友”字样。
端纳口述有回忆录《中国的端纳》,由美国记者泽勒整理成书,1948年在美国出版。值得一提的是,端纳尽管在捉放张学良问题上,与蒋介石产生严重矛盾,最终愤然出走,但他对释蒋内幕一直守口如瓶。该回忆录被看作是披露民国政坛秘闻的“奇书”,记述他从1903年来华做采访记者,直至1946年重返中国的传奇经历,但全书前详后略,至西安事变时竟嘎然而止,有关事变的内容语焉不详,很明显看出口述者不想披露其中的隐情。整理者出于无奈,从蒋氏夫妇有关西安事变的回忆录中抄袭了大部分内容,“移花接木”的痕迹十分清晰。原因何在?蒋氏夫妇后来否认他们在任何文件上签过字,即使宋氏兄妹作为代表也没有,端纳作为一名“见证人”,“或许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多有关事变的内幕”,(注:[美]鲍威尔《鲍威尔对华回忆录》,上海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276页。)但一改以往好揭隐秘的习惯,闭口不提,显然,这是端纳与蒋介石、宋美龄有着某种默契,或者说迫于某种压力的缘故。但更主要的是,他不愿使蒋介石难堪,不愿对仍在囚禁中的张学良不利。
端纳的名字,始终与西安事变联系在一起。他在西安事变中的杰出表现,确实为和平解决事变做出了独特而重要的贡献,亦是他在华近40年人生历程的一大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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