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王昌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刘生论文,王昌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刘生和王昌都是乐府诗里颇引人注目的人物，尤其是王昌，从唐代起，还时常出现在其他诗歌中。但王昌和刘生究竟是谁，却一直不曾弄清楚。《襄阳耆旧记·人物·王昌》对王昌其人作过一番考证：“王昌，字公伯，为东平相、散骑常侍。早卒。妇是任城王曹子文女。昌弟式，字公仪，为渡辽将军长史；妇是尚书令桓阶女。昌母聪明有教典，二妇入门，皆令变服下车，不得逾侈。后阶子嘉尚魏主，主欲金缕衣见式妇，嘉止之曰：‘其妪严固，不听，不须持往，犯人家法。’其畏如此。似非佻闼之流也。盖别是一人，然他书无考。”①此王昌不是彼王昌固已明矣，“他书无考”却未必尽然。现在看来，王昌、刘生很可能都属于传说中的人物，这类人物往往经过了多次的综合改造，因此，只能根据其主要特点推断其由来及形象的演变过程，若是像考证历史人物一样坐实，难免经常自陷于无法索解之境。
一
《乐府诗集·刘生》题解曰：
《乐府解题》曰：“刘生不知何代人，齐梁已来为《刘生》辞者，皆称其任侠豪放，周游五陵三秦之地。或云抱剑专征为符节官，所未详也。”按《古今乐录》曰：“梁鼓角横吹曲，有《东平刘生歌》，疑即此《刘生》也。”[1]359
《乐府诗集·汉横吹曲》题解引《乐府解题》曰：“汉横吹曲……魏、晋已来，唯传十曲……后又有《关山月》《洛阳道》《长安道》《梅花落》《紫骝马》《骢马》《雨雪》《刘生》八曲，合十八曲。”[1]311显然，《刘生》虽然被归入汉横吹曲，却并非产生于汉代。《乐府诗集·梁鼓角横吹曲》题解引《古今乐录》云，是时乐府胡吹旧曲有《东平刘生》。[1]362如果《古今乐录》所猜测的“《东平刘生歌》即是《刘生》”无误，《刘生》当产生于魏晋以后、南朝梁之前。那么，刘生这一人物是如何产生的？为何又被称为“东平刘生”？这些对于理解《刘生》诗颇有裨益，很值得探讨。
观齐梁以来制《刘生》诗者，不独称其任侠豪放，还每每夸扬刘生显赫的家世，如张正见《刘生》：“刘生绝名价，豪侠恣游陪。金门四姓聚，绣毂五侯来。”[1]360江晖《刘生》：“刘生代豪荡，标举独荣华。”[1]360等等，徐陵《刘生》对这一点的描写尤其具体：
刘生殊倜傥，任侠遍京华。戚里惊鸣筑，平阳吹怨笳。俗儒排左氏，新室忌汉家。高才被摈压，自古共怜嗟。[1]361
这样看来，西汉末年某位反对王莽当政且封号或封地等与“东平”有关的汉室宗亲很可能就是刘生的原型之一。严乡侯刘信的事迹证实了这一猜测，《汉书·翟方进传》载，王莽摄政后，翟义认为其“必代汉家”，意欲“为国讨贼”：
遂与东郡都尉刘宇、严乡侯刘信、信弟武平侯刘璜结谋。……严乡侯信者，东平王云子也。云诛死，信兄开明嗣为王，薨，无子，而信子匡复立为王，故义举兵并东平，立信为天子。……移檄郡国，言莽鸩杀孝平皇帝，矫摄尊号，今天子已立，共行天罚。郡国皆震，比至山阳，众十余万。……吏士精锐遂攻围义于圉城，破之，义与刘信弃军庸亡。至固始界中捕得义，尸磔陈都市。卒不得信。[2]卷八四，3426-3437
为了达到震慑的目的，王莽“尽坏义第宅，汙池之。发父方进及先祖冢在汝南者，烧其棺柩，夷灭三族，诛及种嗣，至皆同坑，以棘五毒并葬之。而下诏曰：‘……其取反虏逆贼之
鲵，聚之通路之旁，濮阳、无盐、圉、槐里、盩厔凡五所，各方六丈，高六尺，筑为武军，封以为大戮，荐树之棘。建表木，高丈六尺。书曰“反虏逆贼鲵”，在所长吏常以秋循行，勿令坏败，以惩淫慝焉。’”[2]卷八四，3439这些做法非常不得人心，《水经注》云：“王莽之篡也，东郡太守翟义兴兵讨莽，莽遣奋威将军孙建击之于圉北。义师大败，尸积万数，血流溢道，号其处为万人散。百姓哀而祠之。”[3]卷二十二，403翟义的门人也作了《平陵东》以抒发心中的怨愤②。刘信作为这次起兵的另一位核心人物，与翟义一样演化为乐府诗中的人物是毫不足怪的，何况刘信在兵败之后四处搜捕不获的经历更具传奇色彩呢？严乡侯刘信乃东平王刘云之子，其子刘匡又被立为东平王，这很可能就是后来出现《东平刘生歌》的缘由。以豪侠形象出现的刘生固然与严乡侯刘信存在着不小的差异，但《平陵东》古辞云：“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劫义公，在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1]410被劫的义公与翟义又有多少相似之处呢？
像许多传说人物一样，刘生这一形象也存在着“层累式叠加”的现象，其中东汉时期地位极为显赫的东平宪王刘苍生平事迹的融入，对刘生形象的演变以及《刘生》、《东平刘生歌》在六朝的盛行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后汉书·东平宪王苍传》云：
（刘苍）少好经书，雅有智思，为人美须髯，要带八围。显宗甚爱重之。及即位，拜为骠骑将军，置长史掾史员四十人，位在三公上。……是时中兴三十余年，四方无虞，苍以天下化平，宜修礼乐，乃与公卿共议定南北郊冠冕车服制度，及光武庙登歌八佾舞数，……苍在朝数载，多所隆益，而自以至亲辅政，声望日重，意不自安，上疏归职曰：“……乞上骠骑将军印绶，退就蕃国……”……五年，乃许还国，而不听上将军印绶。……时吏丁牧、周栩以苍敬贤下士，不忍去之，遂为王家大夫，数十年事祖及孙。[4]卷四二，1433-1442
这里面有三点最值得关注：(1)刘苍非但以至亲辅政，位望通显，还曾经与公卿共修礼乐。东汉郊庙祭祀歌辞就是刘苍撰写的。刘苍与乐府的关系如此密切，为他的事迹融入乐府诗主人公形象提供了可能；(2)《刘生》被归入横吹曲，《乐府诗集·横吹曲辞》题解曰：“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1]309而刘苍生前被拜为骠骑将军，且屡辞不获，死后又“诏有司加赐鸾辂乘马，龙旂九旒，虎贲百人。”[4]卷四十二，1441虽因四方无虞，未能建立战功，却完全具备抱剑专征的条件；(3)刘苍以敬贤下士著称，隋时，孙万寿为滕穆王文学，就以“河间本好书，东平唯爱士”[5]远戍江南寄京邑亲友，2639称颂滕穆王，这与“置驿无年限，游侠四方来”[1]江总《刘生》，361、“游侠长安中，置驿过新丰”[1]陈后主《刘生》，360、“要贤驿已置，留宾辖且投”[1]柳庄《刘生》，P360等描写也颇为吻合。况且礼贤好士也是汉魏六朝的豪侠必须具备的品德，例如前面几首诗里皆用到的“置驿”之典，出自《史记·汲郑列传》：“郑庄以任侠自喜……孝景时，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常置驿马安诸郊，存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③可证。
东平宪王刘苍不但生前极为显赫，死后也极尽哀荣，因此，在魏晋六朝，地位比较特殊的诸侯（例如魏任城王曹彰、晋安平献王孚、南齐豫章文献王、陈衡阳献王昌等）亡故后，葬送之仪皆依汉东平宪王故事。此外，诗歌中也经常以“东平王”指代诸侯王，如南朝齐王融《永明乐十首》其三：“二离金玉相，三衮兰蕙芳。重仪文世子，再奉东平王。”[1]1064南朝陈张正见《征虏亭送新安王应令诗》：“凤吹临南浦，神驾饯东平。”[5]2486南朝陈阳慎《从驾祀麓山庙诗》：“画航泛北渚，文马侍东平。”[5]2559唐代卢僎《让帝挽歌词二首》其一：“还闻汉明主，遗剑泣东平。”[6]1070等等。这便是《刘生》、《东平刘生歌》风行于六朝的社会背景。
二
与刘生相似，王昌这一人物很可能也是在此起彼伏的武装反对王莽的浪潮中萌生的。王昌在诗歌里首度出现，是在梁武帝《河中之水歌》里：“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1]1204从李商隐据此所作的《代应》诗里可以知道，这“东家王”指的就是王昌：“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6]6180综观诗歌里的王昌，有三个特点比较突出：(1)身居高位。这一点从《河中之水歌》里就可以看出来；(2)家住东舍或城东。如上官仪《和太尉戏赠高阳公》“东家复是忆王昌”[6]507、王维《杂诗》“王昌是东舍”[6]1280、武元衡《酬王十八见招》：“王昌家直在城东”[6]3577、李商隐《楚宫二首》其二“王昌且在墙东住”[6]6186等，皆为其例；(3)容貌美丽。如王维《杂诗》“王昌是东舍，宋玉次西家”[6]1280、陆龟蒙《偶作》“自有王昌在，何劳近宋家”[6]7202，均将王昌与著名的美男子宋玉相提并论。王昌既豪贵又美貌，无怪乎会成为“众女所喜之‘爱饽饽儿’”（钱钟书先生语）④了。
王昌这一人物形象显然带有臆造的成分。容貌美丽、身居高位且不必说，连家住东舍或城东也可能属于套话。因为城东、东门、东陌等很早就与情爱有了瓜葛，例如：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7]郑风·东门之墠，344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7]郑风·出其东门，345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7]陈风·东门之池，377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7]陈风·东门之杨，377
佳期期未归，望望下鸣机。徘徊东陌上，月出行人稀。[1]谢脁《有所思》，250
夕台行雨度，朝梁照日辉。东城采桑返，南市数钱归。[1]顾野王《艳歌行》，581
由于东方属阳，与男性有着更为密切的关系。故此，诗中游乐的美少年多在城东，如：
城东美少年，重身轻万亿。柘弹随珠丸，白马黄金饰。长安九逵上，青槐荫道植。毂击晨已喧，肩排暝不息。走狗通西望，牵牛向南直。相期百戏傍，去来三市侧。象床沓绣被，玉盘传绮食。[1]何逊《轻薄篇》，964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1]李白《洛阳陌》，343
东城年少气堂堂，金丸惊起双鸳鸯。[1]温庭筠《乐府倚典·春野行》，1396
这有可能是出现“王昌家住东舍”的原因之一。
不过，王昌这一人物并非纯出于臆造，仍然有其原型，那就是西汉末期假冒成帝之子、被立为天子的王昌。《后汉书·王昌传》载：
王昌，一名郎……赵缪王子林好奇数，任侠于赵、魏间，多通豪猾，而郎与之亲善。初，王莽篡位，长安中或自称成帝子子舆者，莽杀之。郎缘是诈称真子舆……林等愈动疑惑，乃与赵国大豪李育、张参等通谋，规共立郎。会人间传赤眉将度河，林等因此宣言赤眉当至，立刘予舆以观众心，百姓多信之。更始元年十二月，林等遂半车骑数百，晨入邯郸城，止于王宫，立郎为天子。[4]卷十二，491-492
设若成帝之子刘子舆尚在人世，自是当然的皇位继承人。早在晋惠帝元康年间，京洛就有童谣曰：“城东马子莫咙哅，比至三月缠汝鬃。”⑤即以“城东”指太子。这样看来，所谓“王昌家住东舍”，恐与王郎诈称成帝子子舆有关。从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极言莫愁于归的卢家之大富大贵后，仍说“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里，亦可隐约窥出“东家王”的前身乃是诸侯甚至帝王之端倪。虽然王昌最后被汉光武帝所杀，但在当时，起兵反对王莽者甚至得到了太后的同情，《汉书·元后传》载，安众侯刘崇、翟义等“举兵欲诛莽。太后闻之，曰：‘人心不相远也。我虽妇人，亦知莽必以是自危，不可。’”[2]卷九八，4031-4032因此，王昌逐渐演化为乐府诗主人公是很有可能的。
王昌的经历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这一时期被拥立的另一位皇帝——真正的汉室宗亲严乡侯刘信。事实上，王昌起兵时还曾利用过翟义未死的民间传言，他“以百姓思汉，既多言翟义不死，故诈称之，以从人望。于是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4]卷十二，492-493这使得我们有理由猜测，王昌在演化为传说人物的过程中难免会融入刘生的某些特征，王昌“貌美”的特点大约就是这样产生的。无名氏所作的西曲歌《安东平》云：
凄凄烈烈，北风为雪。船道不通，步道断绝。吴中细布，阔幅长度。我有一端，与郎作袴。微物虽轻，拙手所作。余有三丈，为郎别厝。制为轻巾，以奉故人。不持作好，与郎拭尘。东平刘生，复感人情。与郎相知，当解千龄。[1]712
东平刘生在这里成为女子倾心爱慕的情郎，恐与东平宪王刘苍“为人美须髯，要带八围”的外貌不无关系。只不过刘生多以豪气万丈的侠士面目出现，并不以美貌著称，而王昌却很快成为传说中著名的美男子了。
注释：
①舒焚、张林川《襄阳耆旧记校注》卷二，第218页，荆楚书社1986年版。
②《古今注·音乐》云：“《平陵东》，翟义门人所作也。王莽杀义，义门人作歌以怨之。”
③《史记》卷一百二，第十册，第3112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④转引自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崔颢考》，第83页，中华书局2003年版。
⑤《宋书》卷三十一《五行志》，第三册，第915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