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后债务危机时期的欧盟及其前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债务论文,欧盟论文,前景论文,时期论文,危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欧盟是全球经济、政治舞台上一支独特的力量,作为一体化程度最高的区域性组织,其发展前景在债务危机爆发以来一直广受关注。目前看,主权债务危机已基本平息,但欧盟特别是欧元区经济仍十分脆弱,2014年5月的欧洲议会选举更成为各种极端势力的竞技场。显然,欧盟虽然告别债务危机,但并没有转入正轨,债务危机对欧盟的影响并未消散。那么,后债务危机时期欧盟将朝何种方向发展?本文试就此进行评估和分析。 主权债务危机最突出的表现是政府信用下降,无法从市场融资,面临债务违约风险。过去几年,希腊、爱尔兰、葡萄牙、西班牙、塞浦路斯等欧元区国家相继因为难以从市场融资而被迫向欧盟寻求救助。目前看,欧元区重债国意大利、西班牙、希腊等国的国债收益率持续下降,甚至降至欧元诞生以来的最低水平。①爱尔兰、葡萄牙均已顺利退出救助机制,希腊仍在接受救助,但已经能从市场上顺利筹资。显然,市场已对欧元区高度放心。因此,通常意义上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基本过去,这点应该无争议。但持续多年的债务危机给欧盟经济、社会及其一体化发展带来的负面影响并未消散,且这种负面影响甚至有所蔓延和深化。 从经济上看,欧盟最大的问题是通缩风险增大。紧缩是欧盟债务危机期间的关键词,在欧盟以及所谓“三驾马车”(即欧盟委员会、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欧洲中央银行)的反复要求下,加上债务危机的扩大蔓延,欧洲国家相继出台了大规模财政改革措施,形成了全欧范围内的财政紧缩风潮,其内容包括大幅削减养老金及失业和医疗等多种补贴、提高退休年龄等。紧缩政策的目的是削减财政赤字和公共债务,但从目前情况看,效果有限。尽管国债收益率持续走低,但重债国债务却仍在持续增加。至2013年底,希腊、葡萄牙、意大利、西班牙等重债国国债规模占GDP比例分别高达175.1%、129%、132.6%、93.9%,②仍处于增长状态。相反,在全欧范围内同步进行的紧缩政策对欧盟经济发展的抑制作用日渐显现,欧盟整体消费走低,投资不振,经济持续低迷。2014年第二季度欧元区经济零增长,形势不容乐观。③紧缩还带来高失业率,2014年6月欧元区失业率仍高达11.5%,青年人失业率更高,其中西班牙青年失业率达53.5%。④在这种情况下,民众经济不安全感增强,既无意愿也无能力消费。企业为维持生计,只能降低价格出售产品,导致通胀率持续走低。欧元区的核心通胀率自2009年1月首次跌破2%后便一路下行,欧洲央行2014年6月被迫进一步实施宽松货币政策,将欧元的主导利率从0.25%降至0.15%,隔夜存款利率从0降至-0.1%,同时决定推出总额为4000亿欧元、有针对性的长期再融资计划。⑤特别是存款负利率政策可谓开历史先河,在全球主要央行中也是首创。但从目前看效果并不理想,2014年8月,欧元区通胀率从7月的0.4%进一步降至0.3%⑥,大大偏离了欧洲央行设定的2%的目标值。低通胀的直接后果是:希腊等重债国更难实现减债目标,债务违约和债务危机风险隐现。按照欧元区新达成的“财政契约”,这些国家必须逐步降低国债比率。这就要求经济增长率必须更高,预算更为紧缩,或二者同时做到。名义国内生产总值增长既有赖于经济的实际增长,也有赖于通胀率。然而2014年上半年,希腊、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核心通胀率都是负数,这就使重债国减债及结构调整尤为困难,同时也将进一步加剧重债国财政困难,压缩政府投资空间。因为尽管国债收益率持续下降,但仍大大高于通胀率,仅利息支出就不断膨胀,占了财政预算的很大一部分,甚至大大高出国防和外交预算。另一方面,由于预期价格稳定甚至会继续下降,消费者变得更不愿消费,企业利润因此将受到进一步挤压。银行在贷款方面转向采取更为保守的措施,这也削弱了企业的投资意愿和能力,进而使欧元区本已非常严峻的就业形势进一步恶化,经济增长更加困难,从而陷入恶性循环。目前,持续的低通胀甚至可能的通货紧缩问题已经成为欧盟特别是欧元区一个重要问题,关于欧盟是否会步日本后尘、进入“失去十年”的讨论也逐渐升温。⑦在这一背景下,欧洲央行9月4日再次被迫出手,将基准主要再融资利率从0.15%下调至0.05%;将商业银行在该行的存款利率由-0.1%下调至-0.2%;更重要的是,欧洲央行将从10月开始购买大量名为“资产支持证券”(ABS)的贷款,以及担保债券(covered bond)⑧。这一措施被称为“欧版量宽”,距美、日央行直接购买主权债券仅一步之遥。但也有观点认为这一措施既不够大胆(没有直接购买主权债券),出台时间也太晚;也有观点认为,“量化宽松”在方向上就是错误的,解决不了实质问题。⑨ 欧盟经济的变化必然反映到民众心理和社会思潮层面。债务危机期间,欧盟各国形形色色的极端主义政党和组织纷纷涌现,特别是极右势力发酵。与欧洲传统的极右政党以反犹主义及反穆斯林为主要诉求不同,新涌现的欧洲极端势力更多以反紧缩、反欧元甚至反欧盟的面目出现。例如德国的“德国的选择”党即主张德国退出欧元区,该党在2014年欧洲议会及德国地方议会选举中均取得议席;法国的“国民阵线”也主张法国脱离欧元区,收回法国的货币和经济主权。目前,债务危机虽然已经过去,但民众生活并未改善,欧元区经济总量仍未达到2008年金融危机前水平。⑩因此,民众仍有怨气,对政府、对主流政党不满。在欧元区第二大经济体法国,调查显示,对政府、国民议会和参议院持不信任立场的民众超过70%;80%以上的民众认为政治人物不做该做的事,只知为自身利益考虑;近80%的法国人认为法国的民主体制运转失灵。(11)可见,越来越多的法国人对现行政治制度和政治人物充满不信任情绪,而这些都为极端势力的继续发展提供了温床。2014年5月22~25日,欧洲议会举行五年一度的换届选举,此次全欧范围内的选举与其说是一次展现欧盟民主合法性的机会,不如说是给极端势力提供了最好的竞技场和展示舞台。英、法、德等多个国家奉行“反欧”、“疑欧”立场的极右、极左或反体制的民粹政党异军突起,获得前所未有的高票。英国反移民、反欧的独立党获得31.1%选票,远远超过工党、保守党这两个传统大党;法国主张脱离欧元区的极右政党“国民阵线”得票率达25%,几乎是执政的社会党的两倍,而该党2009年仅获6.3%的选票;丹麦极右的人民党及希腊激进左翼党均在本国拿下26.6%的选票,得票率不仅国内第一,也创下本党历史纪录。德国、意大利、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等国皆有极右政党首次进入欧洲议会。德国2013年才成立的“德国的选择”党、意大利“五星运动”首次参加欧洲选举即分别赢得7%和21.2%的选票。(12)诚然,欧洲议会选举有其特殊性,民众很大程度上将其视为抗议本国政府和主流政党的机会,但其毕竟还是反映了欧洲政治生态的恶化。 在这种情况下,欧盟及欧洲一体化面临的困境更加突出。其一,德、法力量对比失衡,政策主张更难调和。德法关系对欧盟及欧洲一体化发展至关重要,两国是欧盟第一大和第二大经济体,实力相当,德经济实力更强,但有历史包袱,法拥有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会席位,政治和外交影响力大;德与北欧国家经济政策理念较为一致,法与南欧国家在经济领域看法相似。因此,德法两国如果能达成一致,其共同的主张基本上能成为欧盟政策。也因为如此,德法合作被称为欧盟发动机。但债务危机迅速改变了德法实力大体平衡的状态,德国在债务危机中毫发无损,反而获益颇多,成为欧盟事实上的领导者。因其经济表现和实力,德国的政策主张如重视财政纪律,控制财赤和债务等成为欧盟政策;法国经济则持续低迷,在欧盟内话语权和影响力下降,虽不情愿但仍被迫接受了紧缩政策。在德法两国经济实力差距拉大的情况下,双方对彼此的猜疑也开始潜滋暗长。德国对法国在紧缩及结构性改革等问题上的拖延迟疑甚至倒退心怀不满,认为未来法国经济将成为德国及欧元区的最大负担。(13)法国则不满德国强势推行紧缩政策,近期法总统奥朗德多次要求欧盟改变紧缩政策,要求欧洲中央银行采取“量宽政策”,压低欧元汇率,(14)所有这些政策主张都与德国立场背道而驰。这种政策区别在两国极端势力的政策主张中也可见一斑。德、法均存在主张退出欧元区的极端势力,但二者出发点不同。德国的“德国的选择”党担心德会受法国等国拖累,法国的“国民阵线”则认为德国主导的欧元区限制了法国的政策空间。德、法分别是欧盟特别是欧元区内南北两个区域性力量的代表,双方的猜疑和互不信任自然给欧盟决策带来了更多的困难。(15) 其二,成员国民族主义复兴,欧洲认同感下降。欧盟内极端势力特别是极右势力的崛起,从根本上讲是成员国民族主义的上升。欧洲一体化的目的之一就是尽量弱化各国民族主义,强化欧洲认同,以确保欧洲的长久和平,避免一战、二战式悲剧的重演。在几十年的一体化进程中,欧盟各国民众本已对欧洲形成了较强的认同感,渴望出现一个强大的、更为一体化的欧洲。但债务危机在某种程度上逆转了这一进程。债务危机期间,重债国特别是接受救助的国家如希腊、葡萄牙等国失去了本国财政自主权,民众被迫接受紧缩政策。债权国民众则认为本国不应用纳税人的钱援助债务国。各国的民族主义情绪就在这种相互、反复的刺激中不断上升,欧洲认同感则持续下降。 其三,欧盟内部分化,凝聚力明显下降。英、法、德三大国中,英国国内疑欧、反欧倾向继续增强(16),执政的保守党为迎合民意,与独立党争夺选票,对欧政策更为强硬,一心想着从欧盟要回权力,在欧盟委员会主席人选等问题上与欧洲大陆国家唱反调,“脱欧”的可能性明显增大。德国是欧盟经济的领头羊,但德国更强调本国利益而不是欧盟利益,更多担心重债国成为负担而不是采取更为宽松的财政政策以带动重债国经济增长。尽管欧元区经济有再度陷入衰退的危险,德国仍强势推行紧缩政策,招致其他国家的不满甚至怨恨。法国成为新的“问题国家”,经济停滞,改革艰难,国内主要政党之间及政党内部争斗不断,总统和政府支持率低下,极右政党“国民阵线”支持率甚至超出主流政党。从地域上看,南欧国家多属重债国,失业率居高不下,民众生活水平下滑,经济近期虽略有起色,但总体仍处弱势地位;北部国家经济相对稳健,尤其失业率较低,在欧盟经济财政政策的制定上话语权较大,南北双方在经济政策需求上经常背道而驰。在西欧经济情况不好的情况下,西欧与中东欧国家的利益分歧也在增大。中东欧的波兰等国虽然加入欧盟已有十年,但仍受西部排斥,西欧国家如英国近期提出要限制东欧国家民众进入本国,以打击所谓“蹭福利”现象(17),引发波兰等中东欧国家反弹。在这种情况下,欧盟显得更为散乱、虚弱。 上文分析可见,欧盟债务危机虽已结束,但余毒仍大,且在很长时间内都将难以消散。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目前看来,债务危机也给欧盟带来了系列具有深远影响的积极变化。 首先,欧盟特别是欧元区机制、体制得到完善。欧元是欧盟经济一体化的最显著成果,但更是一个政治产物,因而从纯粹经济学的意义上讲存在设计上的巨大漏洞和缺陷,这也是美、日债务更高却没有爆发主权债务危机,而欧元区平均债务水平相对较低却爆发主权债务危机的根本原因。长期以来,欧盟和欧元区国家对欧元区的机制、体制缺陷心知肚明,但在主权债务危机爆发之前,却一直按兵不动,无所作为。欧盟不是不想作为,而是因为要统一各国意见难度太大而无法作为。在持续蔓延深化的主权债务危机压力下,为避免欧元区解体,欧盟做了以前难以想象的三件大事。一是订立“财政契约”(18),严格欧元区内的财政纪律。在2011年12月8~9日的欧盟峰会上,欧盟除英国以外的26个成员国同意起草一部新条约。新条约的主要内容是:(1)各成员国必须将“黄金法则”纳入本国宪法或使其成为具有同等地位的法律,明确规定本国结构性赤字不得超过国内生产总值的0.5%,以确保国内预算平衡;(2)财政赤字超过国内生产总值3%的成员国将自动受到处罚,除非欧元区成员国以有效多数表决的方式同意不予惩罚;(3)欧洲法院有权就成员国是否遵守本国制定的“黄金法则”做出裁决。这一条约适用于所有欧元区国家。这虽然只是一个欧盟法律之外的政府间条约,但比此前形同虚设的“欧盟稳定与增长公约”显然有更加尖利的牙齿。根据“财政契约”,欧盟成员国有义务逐步减少财政赤字和公共债务,稳健财政将成为欧盟特别是欧元区的主导性财政政策,扩张性及借贷性财政政策将受到极大限制。更重要的是,预算不仅仅是成员国自己的事情,还是整个欧盟的事情,将受到欧盟委员会更多的监督,以避免某一成员国不负责任的财政政策牵累到整个欧元区利益。事实上,根据“财政契约”,欧盟委员会已开始审核成员国政府的年度预算案。二是建立银行业联盟,以切断银行业危机与主权债务危机的恶性循环。希腊、爱尔兰、葡萄牙、西班牙等国相继发生主权债务危机,原因虽不尽相同,但都可归结到银行与政府过于紧密的关系。希腊、葡萄牙、意大利经济结构失衡,公共开支庞大,长期实行高赤字政策,政府过度举债。由于银行业持有大量本国国债和地方债,主权信用发生危机势必拖累银行业,导致银行资产缩水、投资损失、信用风险上升。爱尔兰和西班牙主要是因为房地产泡沫破裂,导致国内银行业产生大量坏账,政府为避免银行破产及信贷活动剧烈收缩,被迫对银行实施大规模救助,这反过来又拖累国家财政,导致主权信用下降,出现危机。因此,银行与主权国家的联系是欧债危机难以解决的关键因素,银行业危机与主权债务危机形成恶性循环。在这种情况下,建立欧元区银行统一监管机制及最终建立银行业联盟的设想浮上台面。经过近三年的酝酿和谈判,2014年4月15日,欧洲议会通过三项关于建立银行业联盟的法案,搭建起银行业联盟的框架,从制度上切断了银行业负债与主权债务之间的联系和恶性循环。三是建立了欧洲的“货币基金组织”,即欧洲稳定机制(ESM)(19)。欧洲稳定机制建立于2012年9月27日,拥有5000亿欧元的放贷能力,可以向欧元区国家提供援助贷款;也可以为银行的资本结构调整提供特别援助,受援国不必作担保;还可以直接从一个国家购买新的债券,或者购买已经在二级市场流通的债券,以降低受援国国债收益率。可以说,欧洲稳定机制为援助陷入债务困境的欧元区国家提供了永久性的制度支持和保证。 第二,改革意识增强。欧洲是全球福利制度最完善、最慷慨的地区,欧盟人口虽占全球7%,区内总产值(GDP)占全球25%,却占了全球50%的社会支出。(20)显然,欧洲的福利制度及生活方式是不可持续的,部分欧盟成员国更是如此。但欧洲的福利制度和生活方式已形成巨大惯性,加上选举政治因素,一时很难改变。所以在主权债务危机爆发之前,欧洲国家的社会、经济及行政体制改革异常艰难,谁改革谁下台。但来势迅猛的债务危机冲击欧盟原有模式,不改革就难以生存。如希腊、爱尔兰等国,为了避免国家破产甚至被迫脱离欧元区,在接受欧盟救助的同时,开始持续的财政紧缩及结构性改革。尽管多次出现政治动荡局面,但主流政党最终还是掌控了局势,并且不论中左还是中右政党,无论谁上台都注重革新,希腊等国更是中左和中右的主流政党联合执政并推行改革。在债务危机压力下,政治人物出于形势逼人而被动改革,但后来,改革逐渐成为一种主动的政策选择。而且改革开始形成正效应,即谁改革谁得利;改革越深入,经济回报越大。德国因为在债务危机爆发之前就进行了深入的结构性改革,得以在债务危机期间表现突出。西班牙、葡萄牙因为结构性改革走在意大利和法国前列,近来经济也相应有更好表现。2014年第二季度西班牙GDP环比增长0.6%,领跑欧元区。(21)而就在不久前,西班牙经济还是让欧盟委员会感到头疼的主要问题之一。2014年以来,意大利、法国也加大了改革力度。意大利总理伦齐2014年2月即以改革者形象上台执政。法国总统奥朗德近期再度改组了政府,任命党内改革派瓦尔斯继续担任总理,并清除了政府内部的反改革成员,以推进改革。当然,普通民众并不愿接受生活水平的下降及竞争压力和工作强度加大的现实,因而罢工、示威游行成为债务危机期间欧洲国家的“新常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民众对改革的接受度也在增加,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各种极右与极左势力声势浩大,但迄今仍无法赢得执政地位的根本原因。意大利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意大利总理伦齐在欧洲议会选举期间高举政治与经济改革大旗,但并没有吓走选民,相反其所在的民主党大获全胜,支持率高达40.8%,创下意大利选举史上最佳战绩。(22)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民众认可并接受其改革理念。 第三,形成了欧元区核心。二战后以来,欧洲国家选择了一体化的发展道路,为避免区别对待、形成新的隔阂,欧盟一直强调团结、同步前行。虽然事实上存在所谓“双速”或“多速”发展状态,(23)比如有些成员国加入了欧元区,有些没有加入欧元区但加入了申根区,有些国家则几乎参与了欧盟所有一体化项目,但总体看,欧盟的单一架构并未被打破,如欧盟委员会代表所有成员国,欧洲议会仍是所有成员国的机构,单一大市场内所有成员国都是平等的,英国等国并未因其非欧元区成员国身份而受到区别对待。但在债务危机期间,欧盟团结第一的原则和精神渐被打破。为了捍卫欧元,避免欧元区解体命运,欧盟特别是欧元区国家出台了诸多法律,建立了诸多机构,欧盟的资源、政策更多地向欧元区倾斜,欧元区国家则更为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俨然成为“盟中之盟”。比如,欧元区不顾英国的否决坚持签署并批准了独立于欧盟条约之外的“财政契约”;设立了欧元区“货币基金组织”即欧洲稳定机制,这是没有欧盟机构参与的欧元区机制,事实上成为欧元区的“秘书处”,最终甚至有可能发展成为欧元区的“欧委会”。为协调欧元区经济政策,欧元区国家将债务危机期间临时组织的欧元区国家首脑会议机制化,欧元区“经济政府”初具雏形。欧元区国家还建立了银行联盟,设立了欧元区银行单一监管机构,组建欧元区银行共同的清偿机制及共同存款担保机制。债务危机爆发之前,欧元区及非欧元国家力量大体平衡,欧元区包括德、法等18个国家,非欧元区国家则包括英国、瑞典、丹麦等富裕的北欧国家以及部分中东欧国家。但债务危机开始逐渐打破欧元区与非欧元区国家的力量平衡,并加快了非欧元区国家的分化。债务危机期间,拉脱维亚提出了申请并于2014年1月加入欧元区,立陶宛也将于2015年加入欧元区。欧盟力量重心也开始更多向欧元区倾斜。一方面,欧元区事务基本上主导了欧盟事务,欧盟日程及欧盟委员会等超国家机构和资源很大程度上主要服务于欧元区的危机应对。另一方面,欧元区作为一个整体,其决策很可能影响欧盟单一大市场以及诸多欧盟内外政策,留在欧元区之外即意味着决策权的丧失及影响力的下降,英国等非欧元区国家被排斥、被边缘化的焦虑感增强。(24)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非欧元区国家选择和欧元区一起行动,如非欧元区国家除英国、捷克之外都签署了“财政契约”。所以债务危机不但促进了欧元区的一体化,还固化了欧元区在欧盟内的核心地位,甚至还增强了对其他非欧元区国家的吸引力。当然从目前形势看,这种吸引力主要还不是因为欧元区能带来经济实惠,而是更多担心在欧盟内被边缘化。但不论如何,欧元区的一体化将产生带动整个欧盟加快一体化的效果。另外,也应注意到,欧洲一体化的任何深化发展都会导致限制成员国权力、扩大欧盟超国家机构权力的结果。目前,成员国特别是大国主导了欧盟决策,但超国家机构权力也在不知不觉中扩大,如欧盟“财政契约”就赋予了欧盟委员会较大的监督成员国预算的权力,欧洲央行因为欧元区建立银行业联盟也获得了额外的权力。可以说,债务危机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是进一步加强了欧盟的“中央集权”。 综上所述,由于影响欧盟发展的因素极其复杂,从不同的视角出发,就可能得出不同的结论。从消极方面看,欧盟面临各种困难和挑战,短期内难以摆脱债务危机的阴影,这是“欧盟衰落论”得以盛行的原因;从积极方面看,巨大的危机也蕴藏着巨大的机遇,处于变革中的欧盟也有脱胎换骨的可能,这是欧洲乐观主义者的机遇论。但无论从欧洲一体化的历史进程还是目前欧盟所面临的现实困难看,过于强调消极或积极因素都将产生偏颇甚至误导性结论。判断债务危机后欧盟发展前景,必须综合考虑多方因素。可以肯定的是,后债务危机时期的欧盟发展不会一帆风顺。 从经济上看,欧盟特别是欧元区短期内难以摆脱低迷状态。多数成员国由于债务负担沉重,加上“财政契约”的约束,动用财政政策手段刺激经济增长的空间极为有限。紧缩虽有所放松,但仍将是欧盟未来几年的主导性财政政策。如法国总理虽然不承认法国当前实施的是紧缩性财政政策,但也明言,法国财赤和债务负担太重,政府必须减少支出。(25)在财政手段有限的情况下,法、意等国希望欧洲央行效法美、英、日央行实施“量宽”政策,但宽松货币政策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而且由于德国对直接购买主权债券仍有较大顾虑,加上欧元区有18种而不是像美、日那样只有一种主权债券,欧洲央行很难出台有实质性影响的大规模“量宽”政策。当然,法国、意大利等国都在推进结构性改革;欧盟也在极力培育经济新增长点,如发展数字经济、新能源经济、“再工业化”,并加大研发投资力度。但这些即使有成效,未来几年内也难以显现。还应指出的是,欧俄制裁与反制裁对欧经济的负面影响已经显现。据估计,2014年8月1日欧盟对俄制裁措施生效后,欧今年经济将损失400亿欧元,2015年损失500亿欧元,分别占欧GDP的0.3%和0.4%。(26)与俄经贸联系紧密的成员国损失更大,德俄贸易占欧俄贸易1/3,2014年前5个月德对俄出口已下降15%,(27)德国35万个工作岗位依赖于德俄贸易,现有制裁措施将直接威胁到25000个工作岗位。(28)芬兰与俄有1300公里的漫长边界,经济联系紧密,如果俄经济萎缩3%,芬经济就将自动减少0.5%。(29)意大利原本脆弱的复苏前景将更趋黯淡,已要求欧盟在审核其财赤和债务时考虑到制裁因素。 从社会思潮和政治运作看,欧洲极端势力及其影响力的上升仍将是未来几年内欧洲政治舞台上不可忽视的现象。在欧盟的新一届议会里,大量“疑欧”、“反欧”分子的进入将压缩传统政党之间的妥协和运筹空间,鉴于欧洲议会拥有和欧盟理事会同等的立法权,欧盟未来的立法工作将更为困难。更严重的是,成员国将被迫分出更多精力,关注本国民粹势力动向,政府为阻止其进一步抬头,不排除转而采纳其部分“疑欧”、“反欧”主张,从而增加一体化困扰。另外,德法两国政策诉求不一,南北欧之间的猜疑,加上英国问题的牵扰,欧盟层面的一体化推进将更为困难。 尽管如此,也不能得出欧盟将一路走衰、日益松散甚至最终分崩离析的结论。欧盟不大可能走回头路,而且也可以肯定的是,欧洲一体化还会继续深化和扩大。欧洲一体化和建立欧盟是欧洲国家在发展道路上最重大的战略选择,各国特别是大陆国家对欧盟、欧元赋予了特别的情感和政治意涵。在南欧重债国,西班牙和葡萄牙尽管也都经历了紧缩带来的阵痛,但都没有出现“反欧”、“疑欧”的极右政党。希腊民众承受了最大的紧缩后果,但绝大多数民众仍主张留在欧元区。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中,虽有大量“反欧”、“疑欧”分子进入议会,但同时也应看到,即使面临经济困难局面,绝大多数民众仍选择支持主流政党,不论在成员国还是欧盟层面,主流政党均能掌控大局。 因此,对于欧洲一体化以及对于欧元而言,仅从经济学上解释远远不够。欧盟主权债务危机始于欧盟的政治决定,即创立了先天不足的统一货币欧元,但需要指出的是,债务危机的结束同样也是由于欧盟的政治决定,即出于政治上的意愿确保欧元区的完整性,“一个也不能少”。在债务危机的最严重阶段,很多观察家都认为,希腊脱离欧元区对自己和欧盟都是好事,(30)但最终希腊还是留在了欧元区。为挽救欧元,欧元区国家设立了种种前所未有的新机制,其目标只有一个:最大可能协调欧元区国家的财政和经济政策,最终建立某种形式的财政联盟。特别是银行业联盟的建立,是在财政一体化道路上迈出的重要一步,因为银行业联盟的逻辑发展就是财政联盟和经济政府。此前,欧元区虽然有统一的货币政策,但由于欧元区银行业体系沿国界分裂,欧元区各国银行存贷款利率在债务危机期间出现明显分化,统一的货币政策在分化的金融市场中难以有效实施。欧元区统一银行监管,能够实现超越国家的利益追求,有效预防和监测银行业风险,防范银行业风险的系统性蔓延,保证欧元区单一货币政策的顺利实施。目前看,欧盟银行业联盟尚在形成之中,其精神实质是一体化、共同承担责任和风险,实际上是建立某种形式的财政转移支付机制,经济实力强的国家如德国将承担更多救助义务,较弱国家则必须接受更多的外部监管。欧盟特别是欧元区国家已经紧密联系在一起,尽管德法之间及南北欧之间在经济、财政政策等问题上分歧较大,但从根本上讲都属于技术性问题,在维护欧盟根基、确保欧元区和欧盟成功、可持续发展的方向上并无原则分歧,这也是德国同意援助、重债国愿意接受苛刻的紧缩和结构性改革条件的原因所在。当然,技术性分歧会延缓欧盟在重大经济和财政政策上达成一致的时间,甚至会阶段性阻碍欧洲一体化的深入发展,但不会逆转欧盟向前发展的大趋势。事实上,从欧元区逐渐成为欧盟的核心来看,欧盟各国很明显选择了“抱团取暖”,而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可以说欧洲各国对欧洲建设的政治情感是欧盟持续发展的内生性动因。 从欧盟发展面临的外部环境看,新兴大国崛起已成不可阻挡之势,国际力量重心正快速偏离欧洲。欧洲国家多属小国,即使是德、法两个传统欧洲大国,在快速演变的世界中分量也只会愈来愈小。离开了欧盟这个大家庭,“单个欧洲国家无论在规则制定还是在各种全球性议题的谈判中,都将更难有效捍卫自身利益”(31)。没有了统一货币欧元,没有单一大市场和共同对外贸易政策等欧盟共同政策,欧洲国家的声音会更小,甚至可能沦为“群雄逐鹿”的竞技场。2014年以来,随着乌克兰危机的深入发展,欧盟抱团意识进一步增强,特别是波兰、波罗的海国家对属于欧盟“大家庭”有了更深的体会。事实上,政治因素是拉脱维亚和立陶宛选择加入欧元区的最主要原因,其目的主要是在与俄罗斯的对抗中寻求“大家庭”的温暖和保护。因此,未来欧盟发展速度可能会较慢,决策效率也难以提高,但仍将一步步向前演进。 在经济领域,债务危机期间由于压力巨大,欧盟特别是欧元区在经济领域的一体化取得了重要进展。未来随着外部压力减弱,成员国尽快出台相关法律、政策的紧迫感也大大降低,有较为充足的时间协调立场、讨价还价,加上欧元统一债券、财政联盟和经济政府都是硬骨头,欧元区经济一体化的步伐可能放慢。未来经济一体化重点将是落实和完善银行业联盟建设。这方面目前只有一个大的法律框架,如何具体化,如何更具可操作性,还需要进一步协调各方立场,逐步落实。随着银行业联盟的落实和完善,欧元区在欧盟的核心作用将更为凸显。就欧盟整体而言,单一大市场的开发将是重点,服务业占整个欧盟经济的比例较高,但相比货物贸易更为封闭,这制约了欧盟经济发展。预计新一届欧盟委员会在2014年11月正式就任后,将重点解决欧盟服务业市场,特别是数字经济开发、整合问题。此外,在乌克兰危机冲击下,建立欧盟统一能源市场的任务更为紧迫(32),其能源市场一体化步伐有可能加快。 在外交与防务领域,鉴于乌克兰危机带来的巨大压力,欧盟的合作意识有所增强。从2014年欧盟应对乌克兰危机的表现来看,尽管欧盟各成员国利益不一致,政治主张也不同,但欧盟逐步升级制裁措施,表现出克服内部分歧的能力,并谋求对俄“用一个声音说话”。欧盟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虽然在可预见的将来不可能像欧盟对外贸易政策或欧元区货币政策那样高度“共同体化”,即超国家机构欧盟委员会和欧洲央行而非成员国扮演更重要角色,拥有更大决策权,但一直享有较高的民众支持度。(33)也就是说,以集体力量与外部世界打交道在欧盟内存在较高共识。在成员国方面,法、德以及在一定程度上还包括英国在内的欧盟大国长期以来一直将欧盟看作是投放国力的外交工具,中东欧一些国家则将欧盟看作是对抗俄罗斯影响的武器。欧洲现在实际上处于所谓“不稳定国家和地区”的包围之中,如中东、非洲、阿富汗等,乌克兰危机及东欧诸多潜在的所谓“冻结”冲突地带等,这给欧洲带来很大的安全问题,如非法移民、恐怖活动、人口和毒品走私、武器扩散等。在解决这些问题方面,欧盟各国有共同利益,需要集体行动,也需要中、美、俄等大国的合作与配合,这都是决定欧盟外交未来将趋于积极的重要因素。另外,欧盟扩大一直是欧盟周边外交的最有力工具,其进程虽将放慢,但不会终结。2013年7月,克罗地亚成为欧盟第28个成员国,西巴尔干国家、甚至土耳其与欧盟的人盟谈判仍在持续。欧盟2014年还与乌克兰签署了“稳定与联系协定”,这一协定将使乌克兰不可逆转地向欧盟模式和标准靠拢。尽管乌克兰短期内不可能成为欧盟成员国,但从长期看,也不能排除最终加入欧盟的可能性。债务危机虽大大弱化了欧盟,但并没有弱化其对周边地区的吸引力。 欧洲国家有深厚的文化、科技及工业底蕴,有独特的环保、全球治理理念,有制造业强大的出口大国德国以及在航空、航天及核电等领域独树一帜的法国,也有拥有全球最大金融中心的英国。更重要的是,欧洲国家拥有欧盟。可以说,欧洲国家的全球影响力在于欧盟的存在,而欧盟的全球地位和全球影响力则在于其不断深化和扩大。债务危机后的欧盟虽然将面临一段较长的调整和巩固期,但由于其持续的深化和扩大,其仍将是全球力量格局中的重要一极。 ①西班牙10年期国债收益率近期降至欧元区历史上最低的2.37%;意大利的2.59%也是其历史最低;葡萄牙尽管近期爆发银行危机,其3.22%年国债收益率也是近10年来最低。Claire Jones and Ralph Atkins,"Eurozone Government Borrowing Costs Hit Record Lows",Financial Times,August 21,2014. ②Chris Randall and Ann Corp,"Measuring National Well-being:European Comparisons",June 18,2014,http://www.ons.gov.uk/ons/dcp171766_363811.pdf.(上网时间:2014年8月29日) ③Claire Jones,Adam Thomson and Elaine Moore,"Eurozone Economy Fails to Grow in Second Quarter",Financial Times,August 14,2014. ④"Euro Area Unemployment Rate at 11.5% EU 28 at 10.2",http://epp.eurostat.ec.europa.eu/cache/ITY_PUBLIC/3-31072014-BP/EN/3-31072014-BP-EN.PDF.(上网时间:2014年8月29日) ⑤"5 June 2014-Monetary Policy Decisions",http://www.ecb.europa.eu/press/pr/date/2014/html/pr140605.en.html.(上网时间:2014年8月29日) ⑥Jason Douglas and Emese Bartha,"Euro-Zone Inflation Cools Further in August",The Wall Street Journal,August 29,2014,http://online.wsj.com/articles/euro-zone-inflation-cools-further-in-august-1409305720; "Euro Area Ann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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