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陶渊明的仕宦心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仕宦论文,陶渊明论文,心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提要〕 为追求人生的崇高理想,陶渊明曾数度为官,几经求索,历尽行役之苦,虽然最终末果而回归自然,但其积极用世和执着追求的精神却是永存的。我们对诗人这一重要经历进行探讨,旨在摆脱前人的窠臼,从与传统观点相反的角度去重新正确地认识这位古代的伟大诗人。
〔关键词〕 陶渊明 仕宦 心态 理想
陶渊明素有隐逸诗人之誉,颜延之称其为“南岳之幽居者”,沈约的《宋书·隐逸传》也把他排在其中,钟嵘更标榜其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等等,不一而足。千百年来,人们囿于前贤的成见,而难以透过迷漫的历史烟尘,一睹陶公的庐山真面目,直以为陶渊明就是一个终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高士大隐,这实在是莫大的误会和偏见。鲁迅先生就曾批评过这种以偏概全的观点,他说:“据我的意思,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①”。这是很富于启迪性的见解。其实,在陶渊明的一生里,他并非自始至终地离群索居,隐逸只是其生命乐章中的一段慢板,真正体现其人生主旋律的,是他所孜孜以求并为之奋斗的“猛志”和“大济于苍生”②。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曾数度投笔从戎,弃耒为官苦苦地求索。陶渊明的诗文略有反映,从中我们可以窥探其为宦之心态及矛盾,并在此基础上去真正地认识这位伟大的诗人。
陶渊明年轻时,以读书闲居生活为主。《晋书·陶渊明传》说他“少怀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为乡邻之所贵,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而其《五柳先生传》中的自我描述是:“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忘怀得失,以此自终”。在《饮酒》十六中他也说自己“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俨然是个超凡脱俗、忘情人世的读书郎。其实不然。只要我们深入分析,就会发现一个极易被人们忽视的道理。我们知道儒家思想博大而精深,且富于鼓动性。那么,自幼饱读经书的陶渊明,对儒家那种积极用世,“兼济天下”的精神,自然会有所感悟,并在潜移默化之中,聚集起人生理想的巨大能量。如其《杂诗》其五就有掩饰不住的激情:“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在《拟古》其八中他又坦言:“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这些都说明陶渊明在年轻时,就胸怀大志,希望有所建树了。面对时代和机遇的挑战,他岂能甘愿过着平淡无奇的村居生活呢?
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年),年近而立的陶渊明终于走出了宁静的书斋,出为江州祭洒。可是,初涉官场的陶渊明,仕途并不顺利,他那固有的秉怀和纯正的书斋气,显然与官场污浊的环境难能融合。因此,不久即碰壁辞归。对这次出仕的原委。《宋书·隐逸传》将其说成是陶渊明“亲老家贫,起为州祭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诗人在《饮酒》十九中也说:“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已。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后世学者据此论定陶之为仕,实为贫之所驱,这未免有失偏颇,经不住推敲。试想若是因贫而仕,就该极力地保住这份俸禄,以养家糊口维持生计,如何能肯轻易主动地放弃呢?其实,陶渊明的家境并不至于贫困到为饥所驱的程度,他的生活基本上保持着“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的水准,虽不能说很富足,但比之真正的贫苦农民,他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了。否则,连肚皮都填不饱,又何来钱粮与雅兴去买酒或酿酒享用呢?还是吴云先生说得比较中肯:“陶渊明出仕,一方面因其家贫;另一方面是为了实现其济世之‘猛志’”。③贫是相对的,济世才是本质。据史载,陶氏一门为世代之官宦人家。《晋书·陶潜传》说:“陶潜,字元亮,大司马侃之曾孙他”。《宋书·陶潜传》也说:“曾祖侃,晋大司马”。又说“祖茂,武昌太守”。陶渊明的父亲也是官场上的人物,据元人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中《命子》诗注引《陶茂麟家谱》说,其父陶逸,曾任安城太守。由此可见,陶家祖辈都做过太守一类的大官,家境应该是殷实的。当然,由于其父早逝及战乱,家道中落也是难免。但可以肯定不会滑落到饥寒交迫的地步,而被迫出仕,靠官俸为养。所以,陶渊明出仕的主要动因,我以为首先在其有家庭为宦之传统背景。从他在《命子》诗中,对祖上驰聘官场和功德显赫的夸耀艳羡以及对儿子的殷切期望来看,他很想效仿先祖,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为子孙后代留下丰富的遗产。其《影答形》诗说:“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这可以说是他内心隐秘的自然流露。其次,陶渊明还有崇高的理想。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中,他说:“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饮酒》其三云:“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时运》云:“黄唐莫逮,慨独在余。”《饮酒》其二十又云:“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等等。这些诗句表明在陶渊明的世界观里,儒家思想的精髓已深入其心,并勉励自己要象先贤孔夫子那样,积极投身于社会变革,用智慧和才干,使天下“弥缝使其淳”,④实现理想中的唐虞之世。然而,世事多艰,官场黑暗腐败。以高洁之心,处污浊之境。这对于自幼“总发抱孤介”,⑤性情耿直的陶渊明来说,无疑是一种摧残和折磨,所以,他深感“志意多所耻”,而辞归以解脱。
陶渊明首仕末果,旋即退居。但欲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大志,决定了他不会长期寂寞村居。晋安帝隆安四年(400年)社会进一步陷入危机之中,地方军事首脑拥兵自重,互相攻伐争夺势力,农民起义也是风起云涌,方兴未艾。东晋王朝为了收拾这残破的局面,便采取以军治军的策略,推出占有较大势力的桓玄总督荆、江等八州,欲使之平定动乱,稳定局势。桓玄自得便利,一时声势大振,许多士人都纷纷投其幕中,以展平生之志。陶渊明就是在此种情势下出为恒玄僚佐的。当时在桓府供职的大致有两类人:一是为桓玄出谋划策,以助其成就霸业的亲近高级幕僚,如长史卞范之等辈。二是专司日常事务,奔走效命的一般官员,他们难得参与核心机密,对桓玄“外托勤王,实欲观衅而进”⑦的诡计,自然一无所知。陶渊明正属于后一类官员。这种低微的地位,使胸怀高才的陶渊明多少有些失落感,再加上时常受命差遣,在外奔波劳顿,寝食不安,便逐渐产生了惶惑之情,对仕途失去了原有的激情。在《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二中诗人叹道: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滋?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这首诗是陶渊明奉命出使金陵途中写的。从诗中我们感到诗人的豪情似已消解,倒因行役之苦,平添出许多怨悔之情,并蒙生了归田之情。次年,在《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诗人又写道: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间,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陶渊明是怀着“济世”的壮志踏上仕途的,但在经历了一番风雨磨难之后,逐渐清醒地意识到理想与现实之间是多么的遥远,“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⑨现实社会就如同被蔽日的乌云和菲菲时雨所笼罩的大地一样,看不到光明,也看不到希望。“但恨殊世,邈不可追”,⑩唐尧之世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自己身处的却是一个令人沮丧的黑暗时代。他感到十分的郁闷和懊恼:“诗书敦夙好,林园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大有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之慨,归欤之心也就更为强烈了。401年冬天陶渊明终于辞去桓玄的官职,回到了故乡。
陶渊明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在他的身上,除了有着强烈的政治抱负和热情奔放的性格外,同时还具有不慕荣利、洁身自好的志趣。在《命子》诗中,他赞扬其父“寄迹风云,冥兹愠喜”,不计较个人进退得失的气度,以及对“时有语默,运因隆窳”的清醒认识,表明他深谙时运盛衰的不同,个人的隐显也必然不同的道理。这些都反映出诗人所接受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教育的深刻影响和其心灵深处存在着官与隐两个对立的基因。因此,当他在官场上“缠绵人事”、“与物多忤”,理想受挫时,情绪便一落千丈,转而向往田园的平静生活。但当他真的离开官场,田园的单调清冷又颇使他“惧负素志”,深感不宁:“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认知,荆扉昼常闭,……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11)寡居的苦闷清寒和百无聊赖的悲凉心境,甚为惨凄。碌碌无为地安度一生,并非陶渊明的主导思想,“检索不获展,厌厌竞良月”。(12)田园的美景,只能平抚内心的苦痛,却难消解人生的伟大抱负。陶渊明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思之后,心灵的火焰又慢慢地燃烧起来了,“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13)他对无所事事的闲赋和至今壮志未酬感到十分的惭愧,决意为实现理想,再赴征程。“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14)404年,陶渊明又踏上了再仕之旅。
当时,在东晋政治舞台上,以徐州刺史刘裕的声势最为显赫。桓玄废晋自立为帝后,大失民心,刘裕顺应时势兴兵讨伐,桓玄败逃。一时之间,刘裕以讨逆英雄而被拥为都督八州军事、镇军将军,并以整顿朝政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陶渊明在经过一翻权衡之后,便就任了刘裕的参军之职。但是,在东晋末世那种纷乱动荡的社会背景之下,展现在陶渊明面前的决不是繁花似锦的辉煌前程,要实现抱负,施展才华,谈何容易。因此,诗人在参军任上并没多久,仕隐的矛盾又出现了,在《始作镇军参军以曲阿作》中,他写道: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馀。/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心与性,形与志的对立,使诗人内心非常苦闷,仕则有违“质性自然”之高趣,且奔波曲折,劳顿伤身,况也难望有成;隐却有负先师先祖之遗训遗德,平生素志也终将化为泡影。面对官场中的黑暗腐败,他感到无比的厌恶,既无扭转乾坤的力量,又不愿同流合污,就只好向往平静的田园而“独善其身”了。果然不久,陶渊明就辞去了刘裕的官职。
陶渊明离开刘裕的幕府后并未马上回家,而是又作了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的参军,时刘敬宣镇浔阳,离诗人故里柴桑较近,诗人鉴于“风波未静,心惮远役”,而想就近另图发展也是情理中之事。但所做之事也无非是一些清苦劳累的杂活,难能施展人生的抱负。世事未卜,前程渺茫。陶渊明不禁对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又产生了怀疑:“伊余何为者,勉励以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15)诗人平生“性本爱丘山”,田园中无拘无束的生活情趣,可以说与他的“任性”情思是非常和谐的。但在官场上,则是身不由己了,随时都得听候调遣,受人牵制,这是诗人难以承受的“形役”。因此,当束缚超越界限,诗人不堪忍受思想重负时,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怀念田园,向往田园,以摆脱眼前的困惑。性难随俗,身不堪苦。这就是诗人为何总是一进入官场,就偃旗息鼓,思归退隐的主要原由了。
405年3月底,建威将军刘敬宣离职改授宣城内史,随着刘敬宣的离去,陶渊明也辞去军职,回到了故乡。
至此,陶渊明在宦途上已是四进四退了,都是毫无建树,“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妻”。诗人深为痛责愧疚,“终晓不能静”。(16)久仕无功,夙愿难尝,诗人的内心经受着矛盾的煎熬。虽说田园平静而悦人耳目,却也只能求得暂时的心理平衡,仕途中存积的烦恼和劳顿,一经田园洗净谈漠之后,一种难耐的空寂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使他感到虚度人生大好时光的阵阵恐惧:“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17)“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18)特别是随着年岁的增大,诗人更觉得“岁月相催逼”的紧迫,“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若不“及时当勉励”,去追寻未竞之事业,则老之将至,纵有凌云壮志,也是力不从心了。因此,在经历了3个月的田园沉寂之后,诗人又打消了就此久归园田的念头,重新鼓起了宦海搏击的斗志。405五年8月,就在诗人为仕进“求之靡途”的时候,他有幸得到在朝中任太常卿的家叔陶夔的举存,而“见用于小邑”,出为彭泽令。“于时风波未静”,陶渊明对前几次任军职的奔波劳碌深为“心惮”,感触颇多。所以,对“去家百里”的地方县令,自有与任军职不同的寄托和希望。我们从其“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19)匆匆走马上任的情形看,他或许想以此为契机,利用父母官的有利地位而有所作为。但是,现实官场的丑恶腐败,使陶渊明的美好愿望再一次化为泡影,也使他对东晋社会政治的认识更为清醒和深刻;“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虽怀琼而握兰,徙芳洁而谁亮?”(20)从这愤激的言辞中,可以看出诗人对这活浊的世道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是年11月,在县令职上仅80余日的陶渊明终又拂袖而去了。这次归田,为陶渊明的仕履生涯划上了句号,此后再不复出。
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陶渊明为了追求人生的“猛志”,上下求索,备受行役之苦,几经奋斗波折,终因与时不谋,质性耿介刚强,宦海艰险难为,而无奈地告别官场,从此将生活的重心定位于田园。但是,诗人并未因回归自然而“静穆”下来,他依然留心政治,关注社会现实,即便在晚年艰难的躬耕生活中,他也难以忘怀于世,我们从其《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以及《读〈山海经〉》等诗作中,仍可看到诗人宝刀不老,“猛志固常在”,(22)理想之光不时闪耀于字里行间。统观陶渊明的一生,他其实并非什么“隐逸诗人”,而是一个始终关心社会政治,并为之奋斗过的伟大诗人。龚自珍说得好:“陶潜酷似卧龙豪,千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竞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23)这才是正确看待这位古代诗人的公允态度。
收稿日期:1995年4月19日。
注释:
①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②(20)《陶渊明集·感士不遇赋并序》(王瑶注本,下同。)。
③吴云《陶渊明论稿·陶渊明年谱》。
④《陶渊明集·扇上画赞》。
⑤《陶渊明集·申岁六月中遇火》。
⑦《晋书·恒玄传》。
⑨《陶渊明集·停云》。
⑩《陶渊明集·停云》,《时运》。
(11)《陶渊明集·停云》,《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12)《陶渊明集·停云》,《和郭主薄二首其二》。
(13)(14)《陶渊明集·停云》,《荣木》。
(15)《陶渊明集·停云》,《乙已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16)(18)(19)《陶渊明集·停云》,《杂诗》其二、其五、其十。
(17)《陶渊明集·停云》,《饮酒》其三。
(22)王瑶注《陶渊明集·山海经》其十。
(23)龚自珍《定庵文集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