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玄之谜:商周时期表达青色的字汇及其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字汇论文,之谜论文,青色论文,时期论文,意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从光谱结构看殷商卜辞中的颜色
由于视觉的关系,人类所见每一种颜色都离不开光谱结构,也无法单独形成概念;因此,无论文化中有多少种颜色概念或语汇,人类对各种颜色的掌握,只能透过一对“互补色”的彼此对比,而同时被指称出来。所谓“不知黑,焉知白乎!”即是其理。因此,若欲探讨商周时期幽、玄二字所指涉的颜色范畴及相关意义,必须先对商周时人认知的光谱结构有概略的了解。
由于颜色观念会借由不断地发展而日益丰富,周人所认知的光谱结构当然也较商人复杂,然本文既以探源为目的,仍将从商代入手,意图探究“幽”、“玄”二字在商周时期所指涉的色彩范围,及其在祭礼信仰中的象征意义,然后逐步推论幽、玄意义的变化。
(一)五色结构的客观性与普遍性
据现代光学知识可知,天地间的缤纷颜色源于人类主观的视觉感,而非自然界中的客观存在。尽管如此,颜色仍为人类接收外在信息的关键所在。从生理学角度观之,古人的眼力与今人无异,均可察觉到微小的色调变化及差异,但语言词汇往往不足以表达、区别如此多样性的色彩。一般情况下,在文化和语言的发展过程中,时间越早可供表达颜色的词汇就越少。
美国学者布伦特·伯林(Brent Berlin)及保罗·凯(Paul Kay)分析不同语言中用来指称颜色的词汇,他们的研究成果显示:在语言的发展过程中,各文化对色光的分类都出现相同的规律。在第一阶段的词汇中,仅有深色和浅色的相对分别。所有颜色均依其深浅被归为“黑/白”两类。第二阶段,从原来的“白”与“黑”中分出“赤”色,其范围可广泛地涵盖一切粉、褐、橘、绛、红、朱、紫、棕等色彩,亦包括由绀青色调成的紫色及黄红色光。到第三阶段,再从原来白、赤、黑三色范围中分出相对的“黄/青”色。此时的“黄”乃指一切深浅橘、棕、黄色调;“青”则指一切深浅蓝、绿、苍、碧等色调。当“黄/青”被分出后,赤色的范围就缩限到较接近今人所理解的赤红色,但仍涵盖粉、褐等色彩。直至第四阶段,蓝、绿两色才从青色的范围里被分别出来。至于表达紫、灰、粉等色调的语汇,其形成时间则更晚。这种由广泛到狭义的发展规律,在各种语言的表色词汇中均有迹可循。①
这些表色词汇的发展与人类的视觉感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就第一阶段而言,“白”与“黑”的概念必然是同时出现的,唯有“白/黑”相对,人类才能借之比较、辨识出深、浅色光的范围。就第二阶段而言,赤色是光谱中暖色系的极端,其色素、光亮度、浓度均强,无论与黑色或白色作对比,皆能构成色光的相对视觉感;因此,赤色能够独立分出,与黑、白共同形成早期较为鲜明的颜色概念。第三阶段出现的黄与青,犹如早出的“白/黑”色一样具有对比效果,是一组需要相互对照才能产生的色彩概念。是故,黄色也必定会与青色相偕而出。
我们从前述语言研究中发现,在前三个阶段,已有五`基本色彩概念出现。而先秦文化中的“五色”概念,同样指涉白、黑、赤、黄、青这五种基本色光,与伯林、凯的前三个阶段五色光系统说法相吻合。可见,“五色”确是古人色彩分类的基础。由于人类对颜色的认识是以五色为本,纵使后世已发展出许多足以更精准地表达、区别色彩间细致差异的词汇,但仍离不开由这五色组成的基本结构。
(二)商代祭礼中的“五色”
由先秦文化中的“五色”概念观之,颜色在古代具有浓厚的象征意义。商代甲骨文中已有用以表达颜色的字汇,然尚未出现结构性的“五色”概念。学者多同意,在此一时期的语言中,表示颜色的字汇皆与祭祀信仰有关,尤其这些字汇均出现在选择牺牲的卜辞里,显然具有特定、神秘的象征意义。
在《礼记·祭义》中,也保留了这种注重牺牲皮毛颜色的传统:“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养兽之官,及岁时,齐戒沐浴而躬朝之。牺牷祭牲,必于是取之,敬之至也。君召牛,纳而视之,择其毛而卜之,吉,然后养之。”金祥恒指出,殷墟卜辞中对牺牲毛色的占卜,正如《礼记·祭义》所录。②祭礼中牺牲的颜色应含有固定的象征意义,“可能跟每种颜色的象征意义有关”。③在甲骨文中,这些表色字汇多用于形容祭牲的皮毛,甚少用作他意(如人名、地名等)。可知颜色对殷人而言,不仅是视觉感的表达,同时也显示出祭礼中神秘的象征系统。是故,若欲研究商代的颜色观念,势必要从探索祭礼与信仰的关系着手。
第一阶段:白与黑
许多学者早已发现,在所有祭牲中,白色祭牲在卜辞中最为常见,在祭礼、信仰中也占有特别明显的优势。朱彦民整理卜辞时,曾专以出现“白”字的文例探讨商代的“白”概念:“白牛,明显是专用作祭祀祖先(先公先王)的牲品……白豕为牲,祭法有‘侑’、‘御’等,祭祀对象为商王直系祖先……白豭之为祭牲,祭法不明,祭祀对象为先王或先王配偶……白彘所见两辞皆是祭祀祖先配偶……综观卜辞中常见的祭牲材料……白牲所祭多为直系祖先及其配偶,虽然‘白羊’可能是用于祈雨之牲,但白牲还未见用于其他自然神、天神等神祇。”④汪涛亦指出:“这些白色的祭品都是用来奉献祖先。而且‘白牛’一类的重祭似乎都用于祭祀王亥、上甲、夒等‘高祖’。”⑤
由于传世文献中屡次强调“殷人尚白”的概念,⑥许多学者也因此对这一问题多有论述,并得出“‘殷人尚白’不是一句空泛虚语”的看法。⑦此说肇因于白色在甲骨卜辞中的突出地位。裘锡圭也曾详细探讨过殷人重视白马的问题;⑧关于白牲之祭用,朱彦民有言:“白牲(毛色为白的祭牲)——‘白牛’、‘白羊’、‘白豕’(犬在卜辞中也为常用祭牲,但卜辞中未见‘白犬’一词的出现)的利用,比其他毛色之牲或未标明毛色之牲更受重视,地位更显著……祭祀直系先王祖先及其配偶,在商代是极隆重的祭祀典礼,以见其对祖先神祇的尊崇、恭敬。特以白牲祭之这其中当有一定的传统崇尚观念在其中。从甲骨卜辞中的殷人祭祀重视白牲情况来看《礼记·檀弓上》所记‘殷人……牲用白’并非虚语。”⑨
殷人祭祖时大多选用白牲毋庸置疑。但笔者认为,这不能直接推导出殷人有全面性“尚白”信仰的结论,只能说明在当时的信仰中,白色为祭祀祖先的颜色,此法在周代亦然。战国晚期的阴阳五行家言:殷人尚白而周人尚赤。但实际上,白色的象征意义并未在周代礼数中衰落,反而一直留存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笔者认为,用白牲之礼祭祖,与白色被视作丧色有关。⑩至于白色在信仰中究竟具有何种核心作用与象征意义,仍有待深入探论,此处暂不赘述。
除白色祭牲外,黑色祭牲亦常见于卜辞文字。甲骨文中以“黑”字表示黑毛的牢牲,如“黑牛”(《合集》1142、29508、31706;《花东》69、120、278、451等)、(11)“黑羊”(《合集》30022、30552等)、“黑牡”(《花东》6、150等)、“黑牝”(《花东》49、67等)、“黑豕”(《合集》11238、29546等;《花东》459等)、“黑犬”(《合集》29544等)、“黑马”(《合集》11048;《花东》179、239等)。汪涛认为,“黑色的祭牲用于求雨的祭祀”。(12)此说在卜辞中确有文例可证,如《合集》30720:“黑羊,用。大雨。”《合集》41401:“黑羊,有大雨。”但卜辞中同样也有用黑牲祭祖的记录,如《合集》1142:“黑牛?侑于上甲七牡?”可知黑色的象征意义应不仅限于求雨之礼,这个问题仍需进一步研究。
若通读卜辞,可发现在殷商信仰中,白与黑并非各自独立出现,而是具有彼此相对的涵义。在求雨和祭祖的卜辞中,殷人常将白/黑牺牲搭配卜问,如:
豕? 白豕?……黑……(《合集》29546)
(求)雨,黑羊用,有大雨?白羊,有大雨?(《合集》30022)
弜用黑羊,亡雨?白羊用于之,有大雨?(《合集》30552)
在《花东》278卜甲上的刻辞,记录祭祀妣考时使用白毛之牛、黑毛之豕的问题:
二牛?戠弜又妣庚?三牛?小,白?二牛、白豕?五豕?二黑牛?二黑牛?白一豕,又鬯?夕白豕、二牢?二(制)牢□白豕妣庚?三羊?先施白宜黑二牛?一白豕,又鬯?
这类例证在殷商早晚期的卜辞中均可见之。(13)后期文献里亦有白/黑相对的用法,且和祭神关联,如《列子·说符》谓:“家无故黑牛生白犊,以问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荐上帝。’”
总而言之,在殷商祭祀中,白/黑相对的结构相当明显,其于殷人信仰中所具有的神秘作用和意义,亦不言而喻。(14)
第二阶段:赤
赤色亦可见诸甲骨文卜辞,通常用来表示马的颜色。在大自然中,唯有马的颜色最接近赤红色光。卜辞有言:
乙未卜,暊贞:(师)贮入赤马,其不?吉。(《合集》28195)
乙未卜,暊贞:左□□,其()?乙未卜,暊贞:在宁田黄,右赤马,其()?(《合集》28196)
癸丑卜,暊贞:左赤马,其不?(《合集》29418)
汪涛认为上述卜辞乃求问用来驾车的马是否驯服。(15)此解应无误。
传世文献中亦载有赤红、枣红、赤身黑鬃尾的良马,其名为“骝”、“骅”或“骅骝”。《说文·马部》曰:“骝,赤马黑髦尾也。”《毛诗·鲁颂·》有云:“牡马,在垧之野。薄言者,有有骆,有骝有雒,以车绎绎。思无斁,思马斯作。”《毛传》:“青骊曰,白马黑鬣曰骆,赤身黑鬣曰骝,黑身白鬣曰雒。绎绎,善走也。”《穆天子传》卷1亦云:“天子之骏:赤骥、盗骊、白义、踰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郭璞注:“骏者,马之美称。赤骥,世所谓骐骥。华骝,色如华而赤,今名标赤者为枣骝。枣骝,赤也。”(16)《穆天子传》抄录自西晋出土的战国竹书,又名《周王游行》。该书是否为战国文献,或出自魏晋人伪造,长期以来皆无定论。但从最近出土的大量战国竹书内容观之,学界中持《穆天子传》非战国文献看法者已经不多。笔者也认为《穆天子传》源自战国的可能性较大,只是经过魏晋时人的编修,以配合当时的历史语言。若然,则表示自先秦以来,即有骅骝是周穆王亮赤色骏马的传说,这与《史记·秦本纪》所载造父为周缪王御“骅骝”等巡狩之事相近。(17)《荀子·性恶》亦言:“骅骝、騹骥、纤离、绿耳,此皆古之良马也。”杨倞注:“皆周穆王八骏名。”其实“骝”或“骅罗”都是文献中常见的良马名称,未必和周穆王有关。如《庄子·秋水》:“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虽然这些良马在现存的神话传说中都与周穆王产生联系,但以笔者浅见,赞美、骏的渊源应可追溯到殷商时代。目前在卜辞中仅见白、赤两种颜色的马,而白马与赤马也正是神话中最重要的神马。
在甲骨文中,尚未见有用赤马或其他赤色动物作祭牲的例子;传世文献中称赤色之马为“骝”,乃单指驾车或供骑乘的马,亦非用作祭牲。然甲骨文中另有一“”字,循《说文》线索,宋代徐铉新附:“,马赤色也。”“”即今体字“骍”。《诗·鲁颂·》有言:“有骍有骐,以车伾伾。”毛传:“赤黄曰骍。”孔颖达疏之曰:“骍为纯赤色,言赤黄者,谓赤而微黄。”由上观之,此字应与马有关。然“”、“骍”本就从马,无怪乎其用以表示马的赤色。至于“”字的字形与马无涉,为何却与马的颜色有关?甲骨卜辞有言:
……,祖乙,其……毓……(《合集》32564)
丙寅□□:康□□,其牢?丙午卜,贞:康祖丁,祊,其牢,?(18)
……贞:□□,祊,其□,用?(《合集》36003)
这里“”既非指驾车之马,亦与马无关。故可推知,“”、“骍”用以指称马的赤色;而“”则仅指赤色,在殷商祭礼中意指赤色的牺牛。
甲骨文、金文、简文均有从“羊”、“牛”的“”字,却未见“”或“骍”字。由此观之,从“马”的字形可能出现较晚。而“”应相当于古代训诂书中所见的“”字,如《小尔雅·释古》:“,朱也。”《玉篇·牛部》:“,赤牛。亦作骍。”另,《诗·小雅·大田》有言:“来方禋祀,以其骍黑,与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毛传:“骍,牛也;黑,羊豕也。”可知“骍”不仅用以指称牛的颜色,亦可直接代称赤色牺牛。依笔者浅见,《诗·小雅·大田》的先秦版本极有可能使用不从“马”的“”或“”字,现行本的“骍”字,应是后人根据当时用字习惯而作的编修。
质言之,殷商卜辞中的“”字系指牺牛的赤色。《诗·小雅·大田》中的“”字既非马,又非羊、豕,则必定是牛。大自然中既无赤羊、赤猪等畜类品种,则依畜色而言,其意应指红褐、赤棕色调的牛类无疑。因此,“”字虽从“羊”,却不能用以指称羊。尽管尚无定说,但此处或可将“羊”部偏旁初步理解为“祥”,则“”字即成为“吉祥牺牛”的会意字;后期的“”字,很明显已经发展为形声字结构。
遍览传世文献,除《诗·鲁颂·》之外,“骍”几乎都用以指称祭祀用的赤色公牛,如《诗·小雅·信南山》:“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周礼·地官·牧人》:“凡阳祀,用骍牲毛之;阴祀,用黝牲毛之。”(19)《礼记·祭法》:“燔柴于泰坛,祭天也;瘗埋于泰圻,祭地也;用骍犊。”《礼记·郊特牲》:“牲用骍,尚赤也。”据此,笔者似可推论,这些先秦版本已经佚失的文献,其原文应为“”字,而非“骍”。
先秦传世文献中,常以“骍”(骍刚)一词指称赤色牺牛,如《诗·鲁颂·閟宫》曰:“周公皇祖,亦其福女。秋而载尝,夏而楅衡。白牡骍刚,牺尊将将。毛炰羹,笾豆大房。”毛传:“白牡,周公牲也;骍刚,鲁公牲也。”《公羊传》文公十三年:“鲁祭周公,何以为牲?周公用白牡,鲁公用骍,群公不毛。”(20)《礼记·明堂位》:“周骍刚”。孔颖达疏:“骍,赤色。刚,牡也。”再向前追溯,西周早中期铭文中亦见有“骍”一词,如大簋录:“王在郑大曆,易(赐)刍,曰:‘用啻(禘)于乃考。’”(21)两相对照,可知金文的“”与传世文献中的“骍”应为同一语汇。
先秦传世文献中另有“骍牺”一词,如《诗·鲁颂·閟宫》曰:“皇皇后帝,皇祖后稷,享以骍牺,是飨是宜,降福既多。”《毛传》:“骍,赤。牺,纯也。”郑玄笺:“其牲用赤牛纯色,与天子同也。”又,晋侯马盟书中有“羲”,(22)亦同于“骍牺”。《左传》襄公十年曰:“王赖之,而赐之骍旄之盟。”杜预注:“骍旄,赤牛也。举骍旄者,言得重盟。”显见古代重要盟会时,所用之牺牲是赤牛,即“牺”。
何以盟会须用“牺”?笔者认为应与古代“盟”的涵义有关。古代盟约为血约,故“盟”字从“血”,(23)而“”正好是血色。不过此说在甲骨卜辞里还找不到相关证据。至于殷商时期为何使用牺祭祀,则尚待学者作更进一步研究。
卜辞中亦有求问应以“牛”或“犁牛”祭祀的情况,如:
父甲岁惟三牢。辛卯卜妣辛求,?(犂)?(《合集》27441)
三牢,王受祐? ?吉。(犂)牛?(《合集》29519)
妣辛岁,?吉。犂?(《屯南》2710)
上引卜辞中的“岁”,是指祭祀社稷、祖考之法。《墨子·明鬼下》云:“岁于社者考,以延年寿。”孙诒让《间诂》:“‘社者’当为‘祖若’。若岁于祖若考,言荐岁事于祖及考也。”郭沫若依此推论:“此与卜辞可互证也。祭名曰岁者,殆因岁举行一次而然。”(24)其说毋庸置疑。而占卜时,巫师提问:应用纯色牛或杂色犂牛祭祀?显然当时已有犂/毛色对比的概念。《论语·雍也》中也保留了此类犁/骍相对的概念:“犁牛之子,骍且角。”“集解”引何安语曰:“犁杂文。骍赤也。角者角周正中牺牲。”意为色彩杂乱的牛,也能生出纯色美善的赤犊,可以作为良好的牺牲。朱子认为,骍犊之所以被视为理想祭牲,乃因“周人尚赤,牲用骍”。(25)但据甲骨卜辞所揭示,赤牲在殷商时期已被用于祭礼,且和杂色犁牛形成相反的对照,显然重视赤牛的风俗并非始于周代,而是源自更古老的信仰。《书·洛诰》:“戊辰,王在新邑,烝,祭岁。文王骍牛一、武王骍牛一。”根据卜辞和《洛诰》的对读,可以推论出祭岁时用骍牛可能是商周时期的固定祭法,且须于祭祀之前占卜此次应以“犁”或“骍”为献。
据上所述,殷商时期已有鲜明的赤色概念。在祭礼中,赤色与白色、黑色各自代表不同的象征意义。但“赤”字少见于甲骨文中,且多指驾车用的红马,而非祭礼中的赤色祭牲;“”字才是指称祭礼所用赤褐色牺牛的字汇。
从字形结构来看,“赤”无疑从“火”,“”则可能与血色有关。若比较红牛与红马的颜色,或可说马的皮肤较偏向亮红火色,而牛则近于红褐、枣红、血红色调。但笔者认为,甲骨文中“赤”、“”二字的区别,未必涉及颜色,或许应导源于两者的作用不同。早期“赤”的主要字义甚至可能不是用于表达颜色,若将“赤马”一词释为“火马”,意味着“如火一般暴躁飞骤的骏马”,是对良马的一种美称;而在表述祭牲类型的结构中,唯有“”色才能与白、黑相应。另外,从“犁/”的对应关系,亦可推论色代表光亮的纯色,恰与杂犁之色相反。或许在古人眼中,“犁/”和“白/黑”一样,都具有视觉上相对固定的意义。
第三阶段:黄与青
黄色可见诸卜辞记载,如:
丙辰卜,王,四牛,黄?(《合集》11072)
四牛,黄?(《合集》11073)
黄牛?(《合集》29507、29509)
黄牛?(《合集》11167)
黄牛,有正?(《合集》31178)
乙卯,其黄牛正,王受有祐?(《合集》36350)
甲骨文中的“黄”字,通常用以指称祭牲的颜色。关于祭用的黄牛牺牲,汪涛认为:“值得注意的是‘黄,颜色的祭牲多用于四方之祭。”朱彦民亦分析道:“‘黄牛’之为牲已可以看出是祭祀‘东’、‘西’、‘南’、‘北’四方神祇,或者说‘黄牛’是正方位祭礼的专用牛牲。”(26)两位先生的说法乃基于下面所引的卜辞内容:
燎东黄廌(《合集》5658反)
贞:帝于东,埋豕,燎三,卯黄牛。(《合集》14313)
甲申卜,贞:燎于东三豕、三羊、犬,卯黄牛。(《合集》14314)
贞:燎东西南,卯黄牛?燎于东西,侑伐,卯南,黄牛?小告。(《合集》14315)
贞:燎(于)东,母□,黄(牛)?(《合集》14342)
此处,汪、朱两位先生所谓“四方之祭”的说法尚欠精准。因为,卜辞实际上只提及东、西、南三方祭祀,并无北方。关于古代三方之礼的问题,容后再提出讨论。(27)
从基本的视觉感和表色词汇的发展规律而言,黄/青犹如白/黑,都是人类视觉中的“互补色”,构成彼此间的色光相对。经由黄/青相照,才能确定两者间的色域范围。因此,黄/青概念必然同时产生。但目前在甲骨文中,似未曾发现“青”字。周代金文虽有“青”字,却用作“静”,而非用以表达颜色。
学者讨论“五色”概念滥觞于商周文化时,曾屡次论及此一缺乏“青”色的问题。例如,美国学者巴克斯特(W.Baxter)认为,殷人只有四色结构,“青”的概念是后来才被确定的;汪涛亦赞同此说。(28)但甲骨文中已有黄色是事实,据人类的视觉感来推论,殷人无“青”的说法似于理难合。
尽管白、黑、、黄四色在祭礼中的作用与象征意义仍需细究,但缺乏青色更是殷商色彩概念中最大的问题。依鄙见,既然天地百彩皆源自这五种基本色调,而五色又只能依存于视觉和象征意义的联系中,若无青色,我们根本无法对其他颜色的视觉范围与象征意义做有效的探索。
二、甲骨文中表达青色的字汇
(一)传世文献中的青色牺牲
从基本的“五色”结构观之,商周出土文献中有关白、黑、赤()、黄四色牺牲的卜辞,却不见关于青牲的记载。然传世文献中,“青牛”、“青羊”反倒都是珍贵之牺牲,如《水经注·河水二》载:“晖以所执榆鞭竖地,以青羊祈山神。”(29)《隋书·礼仪志二》亦谓古代于立春时节,有以青牛为象征,冀望保障年丰的习俗:“立春前五日,于州大门外之东,造青土牛两头,耕夫犁具。立春,有司迎春于东郊,竖青幡于青牛之傍焉。”(30)
牢祭之礼渊源长远,关注祭牲颜色的传统亦相当古老,不大可能在汉代以后才开始用青牲祭祀。此外,青羊、青牛在神话中均属吉祥的牲畜。如《抱朴子·对俗》提及青色动物能有千岁之寿:“其中有物,或如青牛,或如青羊,或如青犬,或如青人,皆寿千岁。”(31)在《列仙传》中,也常将青牛视为仙人坐骑,如:“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32)《水经注·河水二》亦有类似记载:“《神仙传》曰:‘封君达,陇西人,服炼水银,年百岁,视之如年三十许,骑青牛,故号青牛道士。’”(33)魏晋南北朝的道教传统中,蕴含许多来自上古巫觋文化的信仰及作法。虽然老子出关神话形成较晚,但笔者推想,神话之所以强调青牛,应肇因于青色动物在巫觋信仰中特别受到重视。设若古代祭礼不重视青牲,则后期神话也应该不会特意选择青牛作为吉祥的象征。
汉代以降,祭礼及神话类的相关记载,经常提到青牲的神秘作用,这应该是出自上古夏商巫觋文化的遗存。若然,则青牲何以未见于殷商甲骨文中?笔者认为,青色概念的形成,与“青”字的出现并非同一问题,不能相混而论。既然殷商时期未曾以红、朱、赤等字指称红色祭牲,当然也极有可能采用其他文字来指称青色祭牲。尽管商周文献中,尚未见有用“青”字指称“青色”的文例,但却不能据此认定,已知黄色的商周人没有青色概念,这最多只能证明他们不用“青”字描述颜色而已。
在甲骨卜辞中,同样未见蓝、绿、苍、碧等字,习见的表色用字仅有黑、白、赤(以“”字表达)、黄,以及表示毛色混杂的犁色。此外,尚有“幽”色,同样被用来表达祭牲的颜色。(34)
(二)殷商祭礼中的“幽”色
目前出现“幽”字的卜辞,其内容皆涉及祭牲的颜色。无论早期或晚期甲骨卜辞,均可见到这类卜问是否使用幽色祭牲、使用幽牲能否受佑的记录,如:
辛卯卜,子宜,惟幽廌,用?辛卯卜,子宜,惟……不用?(《花东》34)
辛卯卜,子宜,惟幽廌,用?(《花东》198)
幽牛?(《屯南》4420)(35)
幽牛?(《合集》29510、29511)(36)
□□卜,小乙卯,幽牛,王受祐?吉。(《屯南》763)
关于“幽”色,《礼记·玉藻》曰:“一命缊韨幽衡,再命赤韨幽衡。”郑玄注:“幽读为黝。”段玉裁注《说文》亦言:“幽为黝之假借。”郭沫若遂依此音读认为:“幽通黝,黑也。”(37)此后多数学者亦将“幽”读为“黝”,但此说仍有疑点。首先,“幽”为古字,而“黝”则是汉代之后才出现的字汇。出现在早期文献中的“幽”字,不可能被假借为尚未出现的“黝”字。反之,“黝”却可能是从“幽”发展出来的新字词。郑玄注引郑司农语云:“黝读为幽”,以“幽”为本字,“黝”为后期假借字,这才能符合历史语言的演化顺序。孙诒让详述“幽”和“黝”的关系,指出古书都有“幽”,而无“黝”字,“则幽黝古今字先后,郑皆以今字读古字”。(38)依赖今字的涵义,是无法确定古字原义的。在语言的演化中,本字的原意未必和后期假借字完全相同。郑玄虽然接着说“幽,黑也”,(39)但也仅能证明“幽”色在东汉时期被视为接近黑色,尚无法据以确定殷商时期的“幽”字用意。
“黝”、“黑”二色甚难区分,尤其用以指称牲畜毛色时,两者几乎没有差异。对此,姚孝遂与肖丁提出疑问:“卜辞有‘黄牛’、‘白牛’,均指毛色言之。尚有‘黑牛’。‘黑牛’与‘幽牛’不知有何区分。”(40)《花东》卜辞整理者亦怀疑郭沫若对“幽”字的定义:“幽,郭沫若谓通黝,黑。学术界都从之,但卜辞已有黑字表示颜色,故幽色与黑色可能存在一些差异。”(41)《屯南》2363卜辞载:“丁丑卜:妣庚史,黑牛?其用唯??幽牛?黄牛?大吉。”在祭祀妣考、妣庚时,巫师针对四种颜色的牺牲进行卜问选择,其中“幽”与“黑”明显分指不同颜色。如“庚子卜,祖辛岁□?吉。不用。?幽? 犂?”(《屯南》139)此句意为:进行岁祭时,巫师卜问:是否以、幽、犂毛祭牲作祭祀之用?由此可见,“幽”与纯黑不同,亦不属代表杂黑的“犂”色。
甲骨文中有幽牛与黄牛相配的一系列卜辞记录,如:
侑黄牛,幽牛?(《合集》14951)
……幽牛……黄…?(《合集》18275)
……黄牛? 幽牛?吉。(《合集》33606)
幽牛? 黄牛?大吉。(《屯南》2363)
姚孝遂早已发现卜辞中幽牲与黄牲间的相对关系:“《乙》七一二○‘幽牛黄牛’,‘黄’与‘幽’相对为言,谓黄色之牛,‘黄牛’卜辞所习见。”(42)依鄙见,在理解幽的字义时,幽/黄相配的情况实属关键。就色彩而言,黄与青为相对色,前文已提及表色词汇的发展脉络中,青与黄必定同时分出,用以表达两个相对的色光范围,其关系正如白/黑相对。在占卜祭牲的卜辞中,白/黑经常处于相对位置,幽/黄亦然。借由甲骨卜辞,可以清楚地看出殷商语言中的色谱结构,除杂色外,共有五种纯色:白、黑、、幽、黄,而“幽”字正好填补了青色的空缺。《诗·小雅·何草不黄》云:“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诗·小雅·隰桑》曰:“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郑笺虽言:“幽,黑色也。”(43)然上述文例均指叶草而发,与黝黑色光无关,故“幽”应指深浓幽青色调。《诗》中的“幽”字用法,足以旁证其本义为青色。
总而言之,从人类对色光的视觉感与光谱结构,以及甲骨卜辞、传世文献等三方对照,可推断甲骨文中的“幽”字应即表达青色字义的古字。
(三)“幽”与“玄”
甲骨卜辞中,除习见的幽色祭品外,尚有玄色祭品,如:“求禾于河,燎小,沈三牛,宜牢?乙巳,贞:求禾于夒,三玄牛?”(《合集》33276)《说文》曰:“玄,幽远也……象幽而入覆之也。”显见“玄”、“幽”二字具同义性。关于“幽”字的结构,《说文》谓:“幽,隐也,从山中,亦声。”林义光据“幽”的字形及其在金文中的用意,早已为许慎的说法提供了明证,其曰:“凡玄字疑本借幽之,遂与玄相混。”亦言:“按古作。古玄字。从山玄,从二玄,犹从二玄也。幽从二玄与奭从二百同意。”(44)马叙伦、金祥恒赞同此说:“金器以幽为玄。”(45)汪涛亦言:“甲骨文中有一条卜辞(《合集》33276)。这个‘玄’字在这里似乎只是‘幽’的简写。”(46)换言之,各项资料都显示“幽”、“玄”二字关系密切,其表色范围相同。甲骨文中极少见的“玄”字,确实可能源自“幽”的省文,故“玄”字应是从“幽”衍生而来的字汇。
关于玄色,《说文》曰:“黑而有赤色者为玄。”据此,“玄牛”一般被视为黑毛之牛。然笔者认为,甲骨文中罕见、简写的“玄”与常见、繁写的“幽”,同样都用来指称青色。《花东》286卜甲上有一条卜辞,李学勤、朱歧祥、张玉金等学者释之如次:“丙卜:(玄)圭称丁,亡联?”(47)若学者释读无误,则“玄圭”一词已足以否定殷商“玄”字意指“黑”色的说法。目前殷商考古发掘资料已相当丰富,但迄今未曾发现任何一件黑色或黑红色之玉圭。反而在玉圭中最常见的正是青圭,如二里头遗址、殷墟妇好墓、三星堆遗址所出土之玉圭均属青圭。以此出土文物为旁证,商代“玄”字所表达的颜色应属青色的可能性较大。
其实,早有易学专家指出中国古代的“玄”字乃指青色。(48)研究中国服饰的专家也发现,唐宋人经常以“青”字替代“玄”字。(49)《诗·小雅·何草不黄》有云:“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郑玄笺:“草生而出,至岁晚矣,何草而不黄乎?言草皆黄也……始春之时,草芽孽者将生,必玄于此时也。”孔颖达正义:“今至十月,何草而不黄乎?言草皆黄矣……又至明年之春。言今何草不玄,言众草将生而皆玄之也。”可见此诗以草色黄、玄形容时间,晚秋草木变黄,早春新芽则有玄色。郑笺虽言“玄,赤黑色”,但此解有违自然,春草新芽之颜色应是鲜青。
《诗·小雅·何草不黄》中,同时也显示了“玄/黄”相对的概念,此与甲骨文中的“幽/黄”相对,或色谱中的“青/黄”相对,可谓异曲同工。这类“青/黄”相对的文例,亦可见于其他诗句,如《诗·齐风·著》:“充耳以素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充耳以黄乎而。”《诗·小雅·苕之华》:“苕之华,芸其黄矣……苕之华,其叶青青。”均为以“青”字取代“幽”字的典例。
换言之,考察出土文物和传世文献,皆有“玄”即为“青”的证明。“玄”乃从“幽”字衍生出来的字汇,是“幽”字的省文。殷商时期,“幽”、“玄”字义尚未出现分歧,故甲骨文中常见有“幽”字,罕见“玄”字,但两者均为指称青色的字汇。
三、商周时期幽色的象征意义与“幽”字的结构
(一)“幽黄”与“玄黄”
综合上说,可得如下结论:青与黄是光谱中永远相对的两种颜色;卜辞中的幽牲和黄牲亦为作用相对的两种祭牲;甲骨文中的“玄”乃自“幽”衍生,其意本同。循之,笔者推论殷商祭礼中的“幽/黄”相对意义可能与《礼》、《易》中的“玄/黄”概念相近,甚至幽黄祭牲之信仰极可能是“玄/黄”概念的形成来源。
由传统的象征意义观之,黄为地色,玄为天色,如《周礼·冬官·考工记》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与黄相次也。”既然商周以幽为玄,则可推知幽/黄相配,正象征天/地神力的相配。华夏文明的天地观,着重于天地交合的概念。古人观察大自然,发现独天不生,独地不生的道理,唯天地相辅始为万物相生之基础、万事成功的条件。所以笔者推想,古代巫师以代表“天色”与“地色”的牺牲相配,祈求达成天地平等、相合的状态。这一假设提出的理由如下:(1)占卜牺色的象征乃基于深厚的信仰;(2)天/地神力相配是古代观念的核心所在;(3)“黄”是地色,而天色属“幽”的表色范围。
《庄子·天地》云:“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成玄英疏:“牺樽,刻作牺牛之形以为酒器,名曰牺樽也。”(50)牺樽是祭祀用的酒器,以青、黄色彩修饰,必有神妙的象征意义。牺樽的青黄纹饰与牺牲的幽黄皮毛,在祭礼传统中应具相同寓意。成疏阐明牺樽的形状是取自牺牲,更可证明两者间的密切关系。青/黄相配在祭礼信仰中,象征青(幽)、黄牺牲神力的结合。
笔者认为:卜辞中幽/黄牺牲相配,或许和《易经》爻辞有关。《易·坤卦》曰:“经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文言》:“夫玄黄者,天地杂也,天玄而地黄。”殷人曾在使用幽、黄祭牲的祭礼中,以幽牺与黄牺之血实现过“血玄黄”的神秘形象。或许巫师在每次祭礼前,都必须进行卜问,若天之神力不足,就卜用幽牺;若地之神力不足,则用黄牺;若上下都需加强平和,则以幽、黄牺之血相配。《易经》卦辞与爻辞的象征性语言,隐藏着巫觋文化中的神秘信仰和上古占卜的形象。《易经》卦辞与爻辞中的各种形象,应源自于华夏先民的天地观及其对天地神祇的崇拜。《易》的雏形非始于周代,而可溯源至夏商巫觋文化信仰,传世文献和甲骨卜辞皆为其明证。《周礼·大卜》云:“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郑玄注:“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无论何名,连山、归藏、周易都是“易法”。从出土资料来看,甲骨卜辞中已有《归藏》的观念;(51)此外,殷墟卜甲上亦见有数字卦,(52)虽然数字卦仍不等于爻卦,但这些数据是彼此相关的,也常有学者针对商代卜辞与《易》爻辞的相关处提出论述说明。(53)虽然古代的占卜方法和所用象征都相当多元,卜骨与占筮方法也各有其长远的传统,但在华夏文化中,这些卜骨、占筮的相关观念仍具有一致性,所以龟甲与青铜器上的数字卦(54)及四、五爻之卦等,(55)均用作天地神力的象征。而甲骨卜辞与《易》爻辞的对读,确实有助于我们理解古代祭礼中的神妙涵义。
总而言之,古代以“幽”为“玄”,故“幽黄”与“玄黄”意义相同。这种配色模式涉及天地交合的观念,在汉代观念中,这也牵涉五色五行的概念;但在殷商时期,应该仅是作为天地交合的核心概念象征而已。
(二)“上界”颜色的概念
若上论无误,幽黄相配在殷人祭礼中确实涉及天地神力交合的神秘概念,笔者则完全可以进一步推论:殷商时期的幽、玄乃用以象征天色,与象征大地的黄色相对。然就殷人观念而言,“天色”一词犹不甚精准,因为甲骨文中通常不以“天”字表达上天高界,故“天”字颇为罕见,有一些学者甚至因此认为商代未有抽象的“天”和“天地”概念。显然,殷商的天界概念与周代略有不同。周代天界概念已包含以天为崇拜对象的信仰,但殷商时期的天界则指天神和祖先所居的崇高神界。实际上,在表达此一概念时,殷人也不用“天”字,而用“上”字;“天”字本身从“上”从“大”的“”,而“上”的义涵实比“大”更重要。商代不只有抽象的“上”概念,且有完整的“上下”宇宙观。(56)卜辞中常见有“上下”一词,应与《楚辞·天问》所谓:“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意思相近,既指具有灵性的“天地”本身,亦指源自“上下”的神秘力量。
不过“上”的涵义应比“天”更广阔,虽然甲骨文中的“上”字可以表达“天”的意思,但“上界”的形象远比“天界”更加抽象。何以说“幽”字为古人表达上界的颜色?因为现代人的生活经验异于古人,难以透过对字形结构的掌握,明了文字背后的观念象征和来源。对笔者而言,“黄”字的字形之谜已颇难通解,然而经由对幽色色彩范围的确定,及其与“上界”的关联,将针对“幽”字的象征意义进行探究。
(三)“幽”字字形论考
商承祚以为古代“幽”字似从“火”,至于从“山”的字形乃出自周人的误解:“以火烛幽隐也。后世将形写误,许君遂有从山之训也。”(57)学界多同意此说,并成定见。然笔者认为,周人直接上承商代文化,要否定周人对商代字形的理解,恐怕需要更多有力的证据。此外,若“幽”字从“火”,则这个字又何以能同时表达“不明”的意味?因此,笔者拟对甲骨、金文中的“幽”字字形重新考证。
甲骨文中的“山”字,可以写成:(《合集》1050、5157等)、(《合集》16014、19626等)、(《合集》16014、19626等)、(《合集》5561、5562等)、(《合集》7966等)、(《合集》96、1363等)、(《合集》30393、30454等)、(《合集》7860、20271等);“幽”字则写成(《花东》34、149等)、(《花东》237等)、《合集》14951等)、(《合集》18275、29510等);另外,“岳”字一般写成“”。从字形观之,甲骨文“幽”字下部与“山”写法相同,而“岳”、“幽”二字的下半部并无任何不同。若“岳”字下部为“山”,何以“幽”字的下半部不是“山”而是“火”?甲骨文的“火”字写法为“”,与一些“山”字的写法相近,容易造成混淆,然因此就认为古代“幽”字从“火”,理恐未顺,亦缺乏根据。金文“幽”字写作(《集成》5917)、(《集成》141)、(《集成》4242)、(《集成》2833),而“山”字作(《集成》7081)、(《集成》5410)、(《集成》3800)、(《集成》2836)、(《集成》4539),同样也显示“幽”的写法确实从“山”。(58)这些字形对照参见下表:
由该表可知,“幽”字自古以来皆从“山”部。《诗·小雅·斯干》云:“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毛传虽有言“幽幽,深远也”,然此处之“幽”字并非纯粹作色彩表达,而是描绘竹苞草木繁盛的山间有涧水流过,给人一种绿水青山的视觉意象,而后期语言中,“青青”之词亦用以表达一片青远苍茫的景象。从文献中有“幽山”无“幽火”的说法来看,可窥知“幽”与“火”无关,却与“山”有关。甲骨文中的“赤”字从“大火”,但“幽”字从“山”而不从“火”。
既然从“火”无据,其代表“以火烛幽隐”的意象也难以成立。因“幽”字始终都从“山”,其象形意义可能有二:其一,形容隐藏于山内;其二,表示通天的高山景色,包括山野林溪、天空云气间的各种色彩。由于山顶正是观天、祭天之处,故从山的字形都自然与“天色”有关。其实,《诗》中已屡次运用上述的“幽”字涵义。比较其字形与在《诗》中的文意,笔者推测,或许“幽”字在殷商时期可以用来涵盖天色与山林之色两种概念。
前文已述及,语言中的颜色分类概念到了第三阶段,共有五种明显的色彩类别。此时各种蓝、绿色调尚未被区分开来,而包含在广泛的青色概念里。所以青天、青色草木都属同一个色彩范围。汉代以后,这个范围内的所有色彩都以“青”来概括,商代则均属于“幽”的表色范畴。
青色天空、青色林野融合成一片高山风景,也是“幽”字的象形义与本义。换言之,“幽”字取象于高山色彩,也表达高山色彩,包括山上林溪和昊天上界的视觉感。总观“幽”的字形与各种用意,笔者得到一种“神山”的印象,或许古代的“幽”字意象即近乎于“神山”。因此“幽”可以象征崇高之意,并意味着天的本质,其色彩是从天青到天黝的各种“上界”色光变化。循之,笔者认为“幽”的字形即确切地源自“上界”的象形意义,其字义也足以完整地指涉属于上界的色彩。
(四)“幽”字非仅作颜色的用意考
因“幽”的字义涉及崇高上界的诸多现象,故在甲骨金文中,“幽”字具有相当明显的神秘性,这在学界已屡屡论及。“幽”字未见有指称实际地名或人名的例子,却常指涉某些神秘处所或用作祖先谥号。如西周铭文中数次出现以“幽”作为祭祀对象的谥号:
用作朕文考幽叔宝簋。(即簋,《集成》4250)
伯作文考幽仲尊簋。(伯簋,《集成》3943)
用作朕皇祖幽大叔叔尊簋。(叔向父禹簋,《集成》4242)
青幽高祖在媺灵处,雩武王既殷。(史墙盘,《集成》10175)
《逸周书·谥法》曰:“蚤孤有位曰幽,雍遏不通曰幽,动静乱常曰幽。”这个负面定义显然不能表达“幽”字的原始涵义。笔者推想,《逸周书》对“幽”谥的解释,实出自春秋战国时人对西周幽王的讽刺之意。本来“幽”谥应是表达祖先天位之意,尤其在史墙盘铭文上的“幽”为高祖谥号,而史墙的高祖昔日为武王时代的功臣。因此,史墙盘上的“青幽高祖”似乎足以阐明“青”与“幽”的密切关联。汪涛曾对于史墙盘此言提出如下想法:“虽然可以‘青’读作‘静’的通借字,可是‘青幽’两个颜色词并用,给人的视觉感官以一种森深静穆之感。”(59)笔者赞同“青幽”一词带有颜色感,但应该不是单指森林浓绿而言,可能更有“天青神秘而不甚明”的意味。
以笔者浅见,“幽”被用作谥号,乃由于此字关乎昊天,可用来强调神祖升天,其灵幽玄。依此条资料观之,可能具有上古信仰的根源,只是后人仅以“幽”字强调死者幽隐,而古人则用此字表达天的本质,并用以指出神祖居于天中神山之意。(60)可见,“幽”字象征上界,即使不用以表达颜色,也依然与上界有关,例如用作天上神祖之谥号。
四、周代“幽”、“玄”字义的变化
(一)“上界”的色彩与上古幽(青)颜色的范围
上文在解释原始青色的范围时,强调第三阶段的青色包含蓝、绿、苍、碧色调,到了下一阶段,青色的范围才被分成蓝与绿两种。这种可在大自然中被具体观察到的色彩混合现象,也同时体现在古代的幽色观念里。虽然后来“幽”字已不再指涉青色,但继起的“青”、“苍”、“碧”等字汇均或多或少保留了天蓝与草绿混合的色彩意义。就“青”字而言,《诗·卫·淇奥》:“瞻彼淇奥,绿竹青青。”《诗·小雅·苕之华》:“苕之华,其叶青青。”《庄子·逍遥游》:“背负青天……绝云气,负青天。”《田子方》:“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61)此外,“青”从先秦以来即用以表达山景色彩,如《管子·地员》:“青山十六施。”与原始的“幽”字范围相同。若从“苍”字观之,《诗经》中的苍既可指草色亦可指天色,如《诗·秦·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诗·王·黍离》:“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唐·鸨羽》:“悠悠苍天,曷其有极!”《诗·秦·黄鸟》:“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诗·小雅·巷伯》:“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诗·大雅·桑柔》:“靡有旅力,以念穹苍。”
从这些文例中均可窥见,后期文字确然保留了早期天/草、蓝/绿的混合意象。不过,我们同时也可以从西周金文中发现,蓝/绿这两种色感已有开始被分开表述的状况。
(二)西周时期用以表达天色的字汇
虽然在西周时期,“幽”字仍被用作祖先的谥号,但已不见于天地概念的表述中。而从“幽”衍生出来的“玄”字,则成为表达天色与天本身的主要词汇。举例来说,甲骨卜辞本是以幽/黄相对,到金文中,却已变成玄/黄相对。西周晚期的弭仲簠铭文曰:“弭仲作宝簠,择之金,镤镤炉,其窥、其玄、其黄,用盛秫稻粱,用飨大正、酋王宾、既俱旨食。弭仲受无疆福,诸友饮食俱饱,弭仲俱寿。”(《集成》4627)西周晚期的伯公父簠亦言:“伯大师小子伯公父作簋,择之金,唯鐈唯炉,其金孔吉,亦玄亦黄,用盛稻糯粱。我用召卿事、辟王,用召诸考、诸兄,用祈眉寿、多福无疆。其子子孙孙永宝用享。”(《集成》4628)从上述铭文内容可知,器主赞美用以铸塑礼器的金料时,强调礼器“亦玄亦黄”。马承源释曰:“鐈色为玄而卢色为黄。”(62)但根据化学成分来看,当时的铜器是白铜,西周早期铭文称为“白金”。(63)汪涛认为:“关于‘白金’传统的解释是银,但考虑到早期银使用的罕见,金文里的‘白金’也可能是指锡。”(64)
金文中的“白金”应非银,但视为锡料恐亦不妥。合金是专业技术,古代一般会先在矿区附近制造合金,然后才运至宫廷、贵族家里或国家制造青铜器的场地。因纯铜有其他作用,故商周遗址中亦曾发掘出纯铜块,但目前仍未发现纯锡块。朱彦民经由文献、考古与化学技术的对照分析,发现商周时期制造青铜器的主要合金是灰白铜。朱先生的此项发现非常重要,由此可获悉铭文所载的“白金”应指白铜。(65)此外,周人亦用赤黄色的纯铜,铭文称为“赤金”。(66)汪涛指出,白金和赤金都是西周早期的铭文。(67)以玄黄形容青铜器铭文,反而是在西周晚期或春秋时代。从色彩与文意观之,玄黄与金属的材质类型无关。伯公父簠言“其金孔吉”,已直接表明其意旨乃以玄黄譬喻、说明礼器的本质。因为蕴含天地要素,所以谓之“其金孔吉”。唯有这类完美的礼器,才适合用以享神、祈福、期望“子孙永宝用”。《诗·豳风·七月》:“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孔颖达正义:“玄黄之色,施于祭服……《易·下系》云:‘黄帝、尧、舜垂衣裳,盖取诸乾坤。’注云:‘乾为天,坤为地,天色玄,地色黄,故玄以为衣,黄以为裳,象天在上,地在下。土记位于南方,南方故云用纁。’是祭服用玄衣纁裳之义。染色多矣,而特举玄黄,故传解其意,由祭服尊故也。”(68)礼器玄黄、礼服玄黄,这两种形象的象征概念明显相同。
据上所述,甲骨文中“幽黄”与金文中“玄黄”涉及相同之概念,即“天玄地黄”。“玄黄”在周代祭礼中搭配使用,以表达天地神力的交合。在铭文记录中,亦有赞美青铜礼器“亦玄亦黄”的文例,恰好反映出当时的概念:借由金料和制造技术,使礼器符合亦玄亦黄的本质,象征天地神力相配,形貌极为吉祥,且完全适于用作神、人之间的联络媒介。据《诗》所言,古代祭服同样被织染成玄黄之色,其用意亦同。
在讨论古代礼仪中的“天色”概念时,不能忽略“玄衣”的象征意义。在古代礼仪观念中,衣冠的涵义并非仅仅指涉服装而已,而是蕴含浓厚的信仰观念。铭文中常见“玄衣”一词,皆表示周王赐命礼服,以将天的保佑转送臣子。至于“玄衣”的象征意义和其与天的关系,笔者已另文讨论,此处不再赘述。(69)
(三)西周“幽”字的新义
金文中,幽、玄二字的意义范围已不相同。虽然金文亦常见“幽黄”一词,但其“黄”并非颜色,而是“璜”的本字(一些铭文以“亢”字假借),(70)“幽璜”意指幽色玉佩。在西周中晚期铭文中,常记有周王对器主的赏赐之礼,其中经常提及玉璜,而玉璜之颜色有三种,分述如下。
第一种为尹书赐命“赤璜”,其例可见于西周中期的师艅簋、走马休盘、即簋、廿七年卫簋、王臣簋;西周晚期的柞钟、鼎、伯姬鼎、盘、师簋、此鼎、此簋、师酉簋、善夫山鼎、颂鼎、颂簋、颂壶等铭文。(71)商周考古中发现许多紫褐、赤褐色的玉璜,(72)应即赤玉礼器长期在土中微变所致。
第二种是常见的炯璜,如西周中期的七年趞曹鼎、父鼎、免尊、免卣、趩觯,西周晚期的元年师簋、簋、訇簋等铭文上均可见之。(73)从大量出土文物来看,炯璜应是指月白玉璜,只是长期埋于土中,已失去原来的光泽。(74)西周晚期的辅师簋铭文另外提及“素璜”(《集成》4286),这或许是指没有光泽的白玉,但因埋藏年久,炯、素已难以区分;此外,“素”字也可能出自地方性的用字习惯(如《诗·齐风·著》提到“素佩”是指“白佩”)或者被当作“朱”的假借字。因“素璜”仅出现一次,线索不足,这个问题目前仅能暂且搁置。
第三种是周王赐命的玉璜即“幽璜”。“幽璜”一词出现于下列铭文中:
王呼尹氏册令曶曰:更乃祖考作冢司徒于成周八师,赐汝秬鬯一卣、玄衮衣、赤市、幽黄(璜)、赤写、攸勒、銮旗。(曶壶盖,《集成》9728)
王册令尹:赐盠赤市、幽亢(璜)。(盠方彝,《集成》9899、9900)
……赐汝赤市、幽黄(璜)。(伊簋,《集成》4287;吕服余盘,《集成》10169;南宫柳鼎(75))
……赐汝巿、幽黄(璜)、玄衣。(虎簋盖(76))
……赐汝赤巿、幽亢(璜)。(簋,《集成》4266;宰兽簋(77))
王令:尸司王家,令汝幽黄(璜)。(康鼎,《集成》2786)
西周铭文中的“幽黄”,学界均将之解释成黝璜。但考诸数量庞大的考古发掘,却未发现商周时代有任何以黝黑玉石制作的璜佩,而最常见之玉璜,则是用各种浅深色青玉制作的璜佩。如安阳出土数件殷商时期的青色玉璜,河南、山西、陕西、山东等地出土甚多西周时期的青玉璜佩,各省考古所和博物馆亦均有之,其颜色从浅碧到深青、青黄、青灰、青白、湖绿、暗绿等,既有透明纯色的高级玉质,也有含杂色斑点或色沁的玉石,然都不属于黑玉。
根据上述线索,至少可以推知,商周时期青玉最普遍,而黑玉非常罕见。尤其礼服的玉佩,以黑玉制造者极为少见。我们很难想象,商周人会经常制作青璜,却从不留下文字记录,反倒是从不制作的黑璜屡屡出现于铭文之上?比较出土文献与出土文物,可以发现“幽璜”乃指周王所赐命的青玉璜佩。借由考察西周玉器,也为幽色即是青色提供了旁证。传世的《诗》中,有数次提及青珮,如:《郑·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齐风·著》:“充耳以素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充耳以黄乎而。”至于黑珮,则不见于《诗》载。
巴克斯特认为,殷商时期“黑”色概念可涵盖蓝、绿。(78)但此说并不可取。一方面,因为此时已经出现黄色,青色不可能仍混在黑色的概念里;另一方面,商周礼器中有很多青色物品,倘若古人用“黑”字表达青色,则铭文上应该会多次出现“黑黄”,但在出土文献中从未见有黑色玉佩的相关记载。
在后来的传世文献里,“幽璜”一词改作“玄璜”,(79)如《周礼·春官·大宗伯》中,有关玉器颜色分类与祭祀方向的记载:“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皆有牲币,各放其器之色。”从此条文献资料来看,因为五方之礼中象征北方的颜色是黑色,故“玄”色应近似黝黑,据《史记》卷28《封禅书》,祭拜北方之礼始于汉高祖:
(高祖)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80)
据司马迁所记,汉朝之前的四礼包含东、南、西、中,尚未有祭北之礼。另外,据西周铭文可知,周文化中亦仅有三方之礼,如西周早期大丰簋(别名“天亡簋”)曰:“乙亥,王有大礼,王凡三方。”(《集成》4261)再溯至殷商,仍然只有祭祀三方神祇的记载,如《合集》14315:“贞:燎东西南,卯,黄牛;燎于东西,侑伐,卯南,黄牛?小告。”其他上引卜辞亦然。
由此可见,“三方”乃指东、南、西三方,不包括北方。《文选·张衡·南都赋》保留了古代的三方观念,其谓“推淮引湍,三方是通”,李善注:“三方,东、西及南也。”(81)故《周礼》之语,反映的其实是不同时代的概念。若纵观周、汉祭礼的内涵,其意义颇为复杂,但“礼北方”则完全是汉代以后的情况。关于幽玄字义发展为黝黑色的问题,下文将分节另述。此处需要先说明:将玄色、幽色视为黝黑,仅能代表汉代以来的定义,与商周时期的情况有所不同。况且周代未曾有黝黑色的玉制璜佩出土,故以“黝璜”解读“幽璜”,实与考古事实不符。
不过《周礼》所载,用玉璜祭祀各方神祇的祭礼,可能还是源自周代礼仪。笔者推想,若周人确有用玉璜祭祀三方神祇之礼,则西周铭文常见幽、赤、炯三色玉璜,考古发现也有青、赤、白三种常见颜色。若“幽”字代表“青”色,则幽、赤、白恰好是东、南、西三方的象征颜色。我们或许可以从此种祭礼中,找到“五方五色”概念逐步形成的线索。周王将某种特定颜色的玉璜赏赐给臣属,是否具有表达方向的象征意义?再进一步推想,玉璜的器形为三分之一圆环,或许玉璜的器用与三方祭礼有关?
在铭文中,除赤、炯(白)、幽(青)三色璜珮外,西周晚期师簋上另有“金黄(璜)”(《集成》4324)一词,西周墓中亦发现有金黄色玉璜,(82)《诗·齐风·著》虽曾提及黄佩,然非黄璜。若西周晚期铭文上的“金黄”二字,确实意指金黄色璜佩,则刚好符合《史记·封禅书》所言的四方祭礼,亦即在东、南、西外,加上对中央的祭拜。不过就铭文和商周玉器而论,极少见有青、白、赤色之外的玉佩。(83)
总而言之,甲骨卜辞中均以幽/黄表达天地颜色相配之意。在后世传统中,以天地代表色象征天地相辅的这层意思仍然被保留下来,只是已不使用“幽”字,而改用“玄”字。同时因“黄”即为“璜”的本字,故“幽黄”始用于表达周王所赐命的宝贵玉珮。由考古文物观之,商代璜佩非常流行,目前已发掘出甚多刻工细致精美的玉璜,如妇好墓出土之素白玉鱼形璜、淡青龙形璜、褐赤玉双鹦鹉形璜;其他地区尚有白、青、褐璜出土,如白玉龙形璜、青玉人面璜、白玉双鸟纹璜等。考诸西周时期,鱼形、龙形、龙纹、双龙纹、凤纹、鸟纹、丝纹等玉璜亦出土甚多,各种浅深色调的青碧、红褐、月白玉璜佩明显居于多数,其他尚有少数黄色玉佩;同时在铭文上也出现幽、赤、炯三种璜名,以及仅出现过一次的金璜。换言之,参照考古与铭文资料,都揭示出周人常用的三色玉佩应为赤褐、炯白、幽青(包括各种淡青与深青之色调)无疑。
(四)商周时期“幽”、“玄”字义演化的总结
殷商时期相当于颜色概念发展的第三阶段,共有五种较清晰的颜色概念:白/黑、赤、黄/青。其中“赤”字少见,赤色基本上皆写作“”字;而青色以“幽”字表达,“玄”为“幽”字省文,亦少见于书录。
西周时期,用以表色的字汇渐多,从“幽”、“玄”的发展可窥知,此时的颜色观念早已经过了第四阶段,青色的范畴分成了天苍与草绿。古代“幽”色象征上界,而取高山形象,兼容天苍与山林青绿的意涵。天苍与木青在“幽”色范围里并未被区分,而是融合在高山景象中,既象征天,亦指叶草、青玉。西周时表达天色的“玄”取代“幽”字,这不仅是惯用字词的转换,也显示出“幽天”与“玄天”的概念有所不同。“幽”象征崇高神山的色彩;而“玄”字则脱离山林的形象,纯粹象征天空。同时“幽”字的涵义也出现变化,周礼中的“幽”甚少指涉天空,多用作东方的象征颜色,亦即木青、草绿之色。铭文所载的“幽璜”,就是各种浅深色调的青玉璜佩。
再者,春秋战国时期已有“青”字出现。观念新鲜的“青”字,以生草的象形意义开始成为指称青色的字汇。“青”字的意象甚为清楚,故在表达东方草木之色时,“青”又取代“幽”字。“玄”和“青”分别取代“幽”在这两方面的字义,前者指天色,后者则指草木之色。无论玄或青,两者都仅分割了幽的一部分字义,亦皆失去高山色光的意味。自此,两次被取代的“幽”字,其字义也变得幽隐深远。
五、战国后“幽”、“玄”、“青”字义的变化
其实,战国以后“幽”从苍青到黝黑的指称变化,不仅是因为两次字义被取代,也和其代表“天色”的本意有关。因“幽”以天色为本意,所以不论是其本字,或后起的取代字如“玄”或“青”,都朝向“黝黯”的字义方向发展。
关于古代表色字汇的问题,汪涛认为“是从颜色的光亮度着眼,而不是色素本身”。汪先生并还引用德国19世纪初豪哥德(J.W.Von Goethe)之见解:“古代表现方式所固有的可变性和不定性而产生的;特别是在早期阶段更多的是依赖感官生动印象。因为完完全全是想象中的印象,事物的特质于是被描绘得模糊不定。”(84)然笔者认为,若以此理解殷商文化中的表色字汇,实属不妥。因为殷人所感知的色彩,既非“模糊不定”,或“想象中的印象”,也不是一种纯粹抽象的色素概念。殷人对颜色的界定,首先必取义于可观察的自然现象,抽取其意象,借义造字,再以该字反过来象征这个现象本身。因此,祭礼中所用礼器、祭品的颜色均带有深刻的信仰意涵。
幽玄原本形容昊天,一方面幽玄的表色范围涵盖由青天到冥天一切的天色变化;另一方面,昊天信仰的演化也反过来影响幽玄的字义。古代上下幽黄、天地玄黄的概念,本应反映在青苍与黄棕色彩的相对上,不过基于对天的信仰与崇拜,在概念上仍意味着“纯天”。在古人的观念中,纯天是指没有日月的无明天空。《太平御览·天部二》引《抱朴子》曰:
《宣夜说》云:“天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眼瞀精极,苍苍然也。譬旁望远道黄山而皆青,俯察千仞之谷而黝黑。夫青冥色黑,非有体也。日月星象浮生空中,行止皆须气焉。故七曜或住或游,逆顺伏见无常,进退不同,由无所根系故各异也。故辰极常居其所,北斗不与众星西没焉。七曜皆东行,日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迟疾任性,若缀附天体,不得尔也。”(85)
由此可知,“天”是指无日月星辰等天体的虚空、青黑、幽冥。实际上,道教此种“天不明”的概念渊源长远,甚至在甲骨文中已经蕴含着崇拜上天与纯天无明的概念。(86)囿于篇幅,笔者不拟赘言。此处仅论证“幽”字逐渐朝向黝黑的字义发展,确实与“天不明”的概念有关。不过,幽青指涉的黝色与黑色仍有观念上的不同。从本字可知,“黑”为人发、物体的黑色,而“幽”则是玄天不明的色彩。
“天不明”的概念,使得原本借以表达天色的“玄”字,也循着“幽”的发展路线,出现“玄不明”的形象。正因如此,纯天无体无明的状态,在后人的观念中有愈来愈被强调的趋势。汉朝人进一步认为,无明天色出现在早晨月已落、日未出,或晚上日已落、月未出的时候,而大自然中,日出、日落的天色是蕴含红色调的黑色。这导致“玄”的字义被重新界定,据史料所载,此一观点在汉朝人的想象中已逐渐形成。《礼记·檀弓上》言:“夏后氏尚黑,大事敛用昏,戎事乘骊,牲用玄。”将祭用玄牲之礼联系到日落天昏时刻,正好符合汉朝人的想象,但与商周的幽玄观念完全不同。古代的幽玄泛指天色,蕴含着从白青到黝青的一切天色变化,汉代的定义则不过是众多变化之一。
至于从“生”的“青”字,原先仅单纯地表达草木的青色,在取代“幽”字后,逐渐受到“幽”字的影响,开始被用作“天青”之意。从此,“青”字在文献中的意思变得相当广泛,涵盖由白至黑一切色调中蓝绿色光,还可用以表示接近“黑”色的深系色调,学界对此亦早有论述。(87)是故,后代“青”字所表达的颜色范围,其实应与古代“幽”字近似。
在殷商祭礼中,牺牲的颜色具有神秘的核心作用。见诸甲骨卜辞的白、黑、(血红)、黄、幽(青)五种颜色,正是人类视觉中最基本的五种色调,相互组成圆满的光谱结构。许多学者对不同表色字汇的研究显示,这五色在各文明间都具有基础色调的地位,在各种不同语言的发展中,所有颜色均以这五色为基础。中国文明的特殊性,在于将此客观现象理论化,从而形成系统性的“五色”概念。殷商时人虽然还没有将“五色”概念完整地理论化,但殷商的祭礼显然与此概念的渊源有关。而西周铭文所述之“礼”,则进一步显示了以五色配五方概念的形成轨迹。
在早期五色的表达词汇中并没有“红”字,“”字表达的是血红色;同时也没有“青”字,而是用“幽”字来表达青色。由于汉代以降的各种文献,均将“幽”解释为“黝”,造成许多学者以为殷商时期的色谱结构似欠缺青色,而重复两种黑色。然笔者考究出土与传世文献、考古文物,并以人类视觉颜色的基本规则为佐证,发现殷商时期的“幽”字实指青色,而非黑色。因此,殷商观念中的色谱仍属完满结构,并无重复、缺色之类的矛盾。
此外,笔者认为幽色表达的是上界的色彩,涉及对“天”的崇拜,且意味着神山的形象。天色与高山林溪之色混为一体,即构成青的视觉感,故而“幽”的字形从“山”。在巫觋文化的神秘仪式中,牺牲的颜色被用来象征自然现象的神力。卜辞中的幽/黄相对,不仅是因为黄和青在视觉中属相对色,也显示殷人以幽、黄牺牲象征天地相配的神妙。《易·坤卦》云:“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祭礼中借由配合幽、黄牺牲的血,亦可获得同样的神秘形象。
自西周起,“幽”的字义开始出现变化。首先,从“幽”衍生出来的“玄”字,取代“幽”在天色部分的字义;后来新造的“青”字,又取代“幽”在林溪色彩部分的字义。因之,后世所用的“幽”字,就仅有表达神秘含义的字义,从而失去表色的功能。
附识:本文承蒙多位专家提出宝贵修改意见,在此深表谢忱!
注释:
①Brent Berlin and Paul Kay,Basic Color Terms:Their Universality and Evolution,Berk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9.需要注意的是,这项研究是通过语言学的方法来分析自然语言词汇的形成过程,而不是对文字的分析。文字本身只是语言表达的一部分而已,尤其是很多历史悠久而丰富的语言并没有形成自己的文字。但透过这些自然语言的语音、词汇结构等,同样能够显示出语言发展的过程。
②参见金祥恒:《释赤与幽》,台湾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编:《中国文字》第8册第4篇,台北:台湾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1962年。
③参见汪涛:《甲骨文中的颜色词及其分类》,《第二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1993年,第173—190页。另见Wang Tao,"Color Terms in Shang Oracle-bone Inscriptions," Bulletin of SOAS,1996,pp.63-101.
④朱彦民:《“殷人尚白”问题试证》,《殷都学刊》1995年第3期,第6-16页。
⑤汪涛:《甲骨文中的颜色词及其分类》,《第二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77页。
⑥如《礼记·檀弓上》:“夏后氏尚黑,大事敛用昏,戎事乘骊,牲用玄;殷人尚白,大事敛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尚赤,大事敛用日出,戎事乘,牲用骍。”《吕氏春秋·应同》:“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
⑦朱彦民:《“殷人尚白”问题试证》,《殷都学刊》1995年第3期,第15页。
⑧参见裘锡圭:《从殷墟甲骨卜辞中看殷人对白马的重视》,《殷墟博物苑苑刊》创刊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
⑨朱彦民:《“殷人尚白”问题试证》,《殷都学刊》1995年第3期,第10页。
⑩《周礼·春官·保章氏》:“以五云之物,辨吉凶、水旱降丰荒之祲象。”郑玄注:“物,色也。视日旁云气之色。降,下也,知水旱所下之国。郑司农云:‘以二至二分观云色,青为虫,白为丧,赤为兵荒,黑为水,黄为丰。’”《史记》卷86《刺客列传》:“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534页)
(1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甲骨文合集》(以下简称《合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以下简称《花东》),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
(12)汪涛:《甲骨文中的颜色词及其分类》,《第二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82页。
(13)如《花东》278、220、459等。
(14)相关问题已有学者论及,笔者拟日后对白与黑的信仰作用和象征意义再作进一步探讨。
(15)汪涛:《甲骨文中的颜色词及其分类》,《第二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74页。
(16)郭璞注:《穆天子传》,台北:广文书局,1981年,第7页。《正字通·马部》引言:“古曰骅骝,言色如花之赤也。”(v.17亥上p.21)参见“国语推行委员会”编辑:《异体字字典》,台北:教育社,2002年,字号B05855。
(17)《史记》卷5《秦本纪》载:“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得骥、温骊、骅骝、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集解”释“骅骝”引郭璞语曰:“色如华而赤。今名马骠赤者为枣骝。骝,马赤也。”(第175—176页)
(18)此处“祖丁”为合文,缺字用“□”号表示。“祖丁”合文之下,另有“丁”形字。据屈万里考证,“丁”与“祊”为同形字,学界均赞同此说,故此处第二个“丁”应视为“祊”。参见屈万里:《殷虚文字甲编考释》,台北:联经事业出版公司,1984年,第3页。
(19)从此处《周礼》所载,可观察出赤与黑相对的观念,此亦与前述基本色彩的视觉感相符。
(20)此处记载则显示出赤、白相对的概念,亦符合基本视觉感的对比。
(2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以下简称《集成》)4165,北京:中华书局,1984-1994年。
(22)张颔:《侯马盟书》,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07页。
(23)针对以血为盟的相关问题,学界已有详细论述,参见《古文字诂林》编纂委员会编纂:《古文字诂林》,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册,第515—517页。
(24)张纯一编著:《墨子集解》,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8年,第212页;《郭沫若全集·考古编》卷1《释岁》,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150页。
(25)蔡节:《论语集说》,《汉文大系》,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8年,第40页。
(26)汪涛:《甲骨文中的颜色词及其分类》,《第二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81页;朱彦民:《“殷人尚白”问题试证》,《殷都学刊》1995年第3期,第9页。
(27)除用以表示祭牲颜色外,“黄”字亦可作人名和地名,并指涉崇拜对象。如花东卜辞第180卜甲上,似有提及黄色玉璧之处。然而在其中均不易发现色谱结构及用色的系统性概念,故本文不予讨论。
(28)W.Baxter,“A Look at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olor Terminology," Journal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Teachers Association,vol.ⅩⅧ,no.2,1983,pp.1-25;汪涛:《甲骨文中的颜色词及其分类》,《第二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87页。
(29)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水经注疏》卷2《河水二》,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81页。
(30)《隋书》卷7《礼仪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29-130页。
(31)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卷2《对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7页。
(32)《史记》卷62《老子列传》:“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索隐”引刘向《列仙传》:“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第2141页)
(33)《水经注疏》卷2《河水二》,第158页。
(34)一些学者认为甲骨文中的“戠”字也是用以表色的字汇,但其用法不同。另一些学者则持相反意见,笔者同意后者。参见李孝定:《甲骨文集释》,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5年,第333页。所以甲骨文中仅有犁、白、黑、骍、黄、幽等六字表达祭牲之颜色。
(35)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小屯南地甲骨》(以下简称《屯南》),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36)另见Hsü Chin-hsiung(许进雄),ed.,Oracle Bones from the White and Other Collections(《怀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Toronto:Royal Ontario Museum,1979,第1410残片。
(37)郭沫若:《殷契粹编》,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549片考释。
(38)孙诒让:《周礼正义》卷22,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5年,第2册,第11页。
(39)《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年,第523页。
(40)姚孝遂、肖丁:《小屯南地甲骨考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8页。
(41)《花东》,第6册,第1572页。
(42)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撰:《甲骨文字诂林》,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537页。
(43)《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454—1456、1419页。
(44)林义光:《文源》卷3,第3页;卷10,第9页。载于董莲池主编:《说文解字研究文献集成·现当代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2册,第62、115页。
(45)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8,上海:上海书店,1985年,第10页;金祥恒:《释赤与幽》,《中国文字》第8册第4篇。
(46)汪涛:《甲骨文中的颜色词及其分类》,《第二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88页。
(47)参见李学勤:《从两条〈花东〉卜辞看殷礼》,《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朱歧祥:《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校释》,台中:东海大学中文系语言文字研究室,2006年,第551页;张玉金:《殷墟甲骨文“吉”字研究》,《古文字研究》第26辑,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70—75页。
(48)1920-1930年代俄罗斯的易学研究者U K.Stchutskiy(Ю Щуцкий,1897-1938)将《周易》之“玄”字译为“青”,参见Щуцкий Ю.К.,Китайская клссическая Книга перемен М.:B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PAH,1997.(U.K.Stchutskiy:《中国易经》,莫斯科:科学出版社,1997年)
(49)如王宇清:《冕服文化永辉中华的特质与衍生》,《两岸民族服饰文化设计教育交流研讨会》,台北:实践大学,2004年,第67页。
(50)王叔岷校:《庄子校诠》,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9年,第464页。
(51)参见郭静云:《甲骨文“下上若”祈祷占辞与天地相交观念》,《周易研究》2007年第1期。
(52)参见萧楠:《安阳殷墟发现〈易卦〉卜甲》,《考古》1989年第2期。
(53)过去笔者曾以卜辞讨论《易》观念的来源,并探讨《泰》、《否》卦的根源。根据经验,笔者认为此一问题值得进行专门性研究。
(54)如西周早期的召卣上刻有618611数码,可能是“节”卦的符号。(《集成》5416)台北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收藏。
(55)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西周早期的离鼎,其上有五爻之卦,应是“离”卦的符号,参见《故宫青铜器》,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9年,第126页。商末周初的对双甗上也有同样的符号,参见《文物》1963年第3期。另,周初的罍与卣上刻有四爻之卦,应是“颐”卦的符号,参见《美帝》A785R283;王黼编:《至大重修宜和博古图录》,第9册,第16—17页。
(56)关于甲骨文中的“上下”概念,参见冯时:《中国古代的天文与人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67页;郭静云:《甲骨文“下上若”祈祷占辞与天地相交观念》,《周易研究》2007年第1期。
(57)商承祚:《甲骨文字研究》下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02页。
(58)金文“火”字甚罕见,写法也完全不同,如盟口龢火爵(《集成》9097)将“火”写作“”,与简文作“”的写法相近。
(59)汪涛:《甲骨文中的颜色词及其分类》,《第二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87页。
(60)谢惠连《祭古冢文》:“酒以两壶,牲以特豚,幽灵髣佛,歆我牺樽”,文中亦用“幽”字来形容死者的神灵。(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60《祭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605页)
(61)又,《庄子·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另用“苍”字表达天色。
(62)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1990年,第219页。
(63)如西周早期叔簋,《集成》4132-4133;锺,《集成》48;荣仲方鼎,吴镇烽编撰:《商周金文资料通鉴》2008光盘版,器号2251,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收藏;春成侯盉,《商周金文资料通鉴》14758,上海博物馆收藏。
(64)汪涛:《颜色与社会关系——西周金文中之证据》,《古文字与古代史国际学术研讨会》,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8年,第15篇,第2页。
(65)参见朱彦民:《“殷人尚白”问题试证》,《殷都学刊》1995年第3期,第12页。
(66)如西周早期麦方鼎,《集成》2705;彔簋,《集成》4122;臤尊,《商周金文资料通鉴》11393等。
(67)参见汪涛:《颜色与社会关系——西周金文中之证据》,《古文字与古代史国际学术研讨会》,第15篇,第2—3页。
(68)此外,《尚书·武成》描述武王伐殷,安宁天下以归于周曰:“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王若曰:‘……予小子既获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恭天成命。肆予东征,绥厥士女。惟其士女,篚厥玄黄,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笔者以为,“篚厥玄黄”一词,即以玄黄的象征来形容完美的天地之礼。铭文中所描述的玄黄礼器是预备给天上神祖用的,而《武成》篇中所提到的玄黄筐篚是预备给天子使用,可见铭文和《书》文观念确实相当接近。虽然《尚书·武成》是汉代编撰的文本,但此处“玄黄”的观念与商周文献一致。
(69)郭静云:《夏商神龙佑王的信仰以及圣王神子观念》,《殷都学刊》2008年第1期,第6—7页。
(70)关于“黄”字,郭沫若释为璜佩,参见《释黄》,《金文丛考》,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180页。然而唐兰认为此字应读为“衡”,参见《唐兰先生论文集》,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第86—93页。依笔者浅见,衡佩也是用璜形玉器做成,只是在名号中强调“衡”的概念,所以唐、郭二位的辩论无涉玉佩的形状,至于周代是否已有“衡”,恐难以证明,故此处暂读为“璜”即可。
(71)分见《集成》4277、《集成》10170,南京博物院收藏;《集成》4250,陕西省博物馆收藏;《集成》4256,岐山县博物馆收藏;《集成》4268,澄城县文物管理所收藏;《集成》133,陕西省博物馆收藏;《集成》2815,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集成》2819、《集成》10172,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集成》4312、《集成》2821,岐山县博物馆收藏;《集成》4303—4310,岐山县博物馆收藏;《集成》4288,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集成》2825,陕西省博物馆收藏;《集成》2827—2829,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收藏;《集成》4332,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山东省博物馆、美国堪萨斯市纳尔逊美术陈列馆、日本兵库县黑川古文化研究所收藏;《集成》9731—9732,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
(72)如安阳出土的殷商时期玉璜,西周时期虢国墓的双隆璜、双凤璜、龙凤璜,西安市文物局收藏的鸟文璜,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双龙璜、夔纹璜,暂集轩收藏的龙凤纹璜等。
(73)分见《集成》2783,上海博物馆收藏;《集成》2813,上海博物馆收藏;《集成》6006,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集成》5418、《集成》6516、《集成》4279,陕西省博物馆收藏;《集成》4296-4297、《集成》4312,蓝田县文物管理委员会收藏等。
(74)如安阳出土的几件殷商璜形玉龙,长安张家坡出土的西周双龙璜,虢国墓出土的双龙纹璜,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玉龙璜,养德堂收藏的人纹璜,等等。
(75)西周中期,《集成》2805,中国国家历史博物馆收藏。马承源将之定为厉王时期的器物(《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第416号),但以笔者所见应属中期铭文。
(76)西周中期,《考古与文物》1997年第3期;锺柏生等编:《新收殷周青铜器铭文暨器影汇编》,台北:艺文印书馆,第471、1257页。
(77)西周晚期,《文物》1998年8期;锺柏生等编:《新收殷周青铜器铭文暨器影汇编》,第494页。
(78)W.Baxter,"A Look at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olor Terminology."
(79)关于“幽”与“玄”的关系,笔者以为:虽然铭文中“幽”与“玄”同用,但这并不足以否定“幽”与“玄”有相同的来源。在礼仪和语言的发展与交互影响中,确定了“幽璜”与“玄衣”的用词典范,在西周铭文中,“玄”保留了天色之意,而“幽”的字义则发生了异化。
(80)《史记》卷28《封禅书》,第1378页。
(81)张衡:《南都赋》,《文选》卷4《京都中》,第150页。关于三方祭不包含北方的问题,参见郭静云:《夏商神龙佑王的信仰以及圣王神子观念》,《殷都学刊》2008年第1期。
(82)如虢国墓金玉佩饰、晋侯墓人纹玉璜、天津艺术博物馆收藏的玉璜等。
(83)西周中期申簋盖上有“萦璜”一词(《集成》4267),但文意不甚清楚。
(84)汪涛:《甲骨文中的颜色词及其分类》,《第二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83—184页。
(85)《太平御览》卷2《天部二·天部下》引《抱朴子》,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7页下。
(86)笔者以为《花东》149和237所记录的祭礼,是“天不明”和“天得明”两种神秘状态的象征。关于此一问题,笔者拟另文讨论,此处不再赘述。
(87)参见清水茂:《说青》,香港中国语文学会编:《王力先生纪念论文集》中文分册,香港: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7年,第141—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