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夫妻离合小说的情节结构模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明代论文,离合论文,情节论文,夫妻论文,结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提要 文章考察了明代专写夫妻离合题材小说的情节结构,并探究其特点及其成因。文章认为明初此类小说多为往复式情节结构,这与其所反映的元末战乱时代的生活背景有关,与明初倡导理学教化、推崇节烈有关,与作家的婚姻理想有关。明末小说创作繁盛,在结构方式上则多为并拢式结构模式。这种结构模式的形成受同类小说结构形态艺术经验的启示,同时还受到戏剧结构艺术的影响。明中叶后社会思潮发生变化,影响到小说家审美趣味,平中求奇的审美趣味作用于小说的情节结构,也是并拢式结构模式形成的重要原因。
在明代小说创作中,有一些专写夫妻离合题材的作品,我们称之为夫妻离合小说。就情节结构而言,此类小说业已形成一定的模式,这无疑是中国小说思想史上极值得重视之现象。本文拟描述此一现象的概貌,解释其部分成因。
一、明初夫妻离合小说的往复式结构模式
从情节结构的角度看,并拢式结构在宋代夫妻离合小说中既已露出端倪,但是,到明初,此类小说并未继续追求并拢式结构,而是转向往复式结构方式。这从本文抽样的作品中可得到一定说明。本文共抽取明初夫妻离合小说五篇,它们在情节结构上有着相当的一致性。即五篇作品的情节布局都是三段往复式:始为夫妻之合,继为夫妻之分,后为夫妻再合。结构形态呈现为“合——分——合。”作品情节的发展,人物的塑造均在这一往一复的布局上完成,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思想内涵也在这一往一复的布局中得以表现。我们姑且把此种结构形态称为往复式结构。
以下,我们通过这五篇作品来了解往复式结构的具体表现。先看《连理树记》(《剪灯余话》卷2)。本篇写上官粹与蓬莱这对夫妻的生死恋情。情节的展开为三个主要层次:先写上官粹与蓬莱青梅竹马,长大后深相爱重,经几多波折,成为恩爱夫妻,这是他们的“合”,是情节展开的第一层次;继写夫妻避乱山中,为盗“踪迹得之”,一门皆遇害,仅留蓬莱一人不杀,盗将以之为妻。上官粹与蓬莱生死两途,是为他们的“分”,为情节展开的第二层次;后写蓬莱在葬夫时自杀,“盗怒,分埋其尸”,但两冢各生一树,“枝连柯抱”。这是他们的再“合”,是为情节展开的第三层次。在这合、分、合的往复布局中,作品塑造出蓬莱痴情、坚贞的性格特点。《鸾鸾传》(《剪灯余话》卷2)的情节结构与上篇相似。此篇写赵鸾鸾与才子柳颖的生死爱情,在情节布局上也分三个层次展开:首写赵鸾鸾与柳颖曲折成婚,这是第一个层次;次写元末战乱中“颖与鸾相失,莫知所在”两人生离,这是第二个层次;又写颖冒白刃往寻,两人终于重新团聚,从此远遁深林之中,这是第三个层次。至此合、分、合的结构模式已完成。然此篇与《连理树记》略不同的是,在两人团聚之后,又忽生意外,柳颖为盗所杀,而鸾鸾亦自焚而死,二人合葬。这个意外的情节似可看作又是分与合的一次重复。通过合分往复的情节布局,塑造出赵鸾鸾与柳颖的执着于爱情的忠贞品格,表达出作者赞许的“夫死于忠,妻死于义”的创作意图。《爱卿传》(《剪灯新话》卷3)的结构也是往复式。该篇写爱卿与赵氏之子的生死不渝爱情。作者首写爱卿色艺“独步一时”,“赵氏子慕其才色,纳礼聘焉,爱卿与之婚,“赵子嬖而重之”;再写赵氏子往天都求取功名,“置酒酌别于中堂。”爱卿独力承家,为赵子奉太夫人。时逢战乱,爱卿为刘万户所逮,万户“欲逼纳之”,爱卿自缢而死;后写赵子回乡,知爱卿死,发其尸重葬,是夜爱卿之魂来与赵子相会,并言于赵子,她将托生无锡宋家,嘱赵子曰:“君如不弃旧情,可往彼家见访。”后赵子往无锡宋家,果得一见,遂求为亲属,自此往来,音问不绝。这三个层次也构成合、分、合的往复式结构,与上述两篇不同的是,本篇结构的最后一个合是通过人鬼幽期、托生转世完成的。
《翠翠传》(《剪灯新话》卷3)和《琼奴传》(《剪灯余话》卷3)的结构也均为往复式。前者写金定与翠翠生离死合的婚姻过程。其情节展开的层次是:一、金定与翠翠少为同学、长而相爱,婚后,夫妻甚相得,这是两人的“合”;二、时逢战乱,翠翠被李将军所掳,金定追寻千里,找到了翠翠,慑于李将军威,两人矫以兄妹而相见,金由此被李用为书记,从此夫妻间隔,寒暑易节不得一见,金定郁闷而死,这是两人的“分”;三、金定死后,翠翠亦相继而亡,临死嘱李将军将她与金定合葬,夫妻于阴间得以团聚,这是两人的再合。此一合、分、合的布局也构成了往复式结构形态,金定痴情,执着的性格也由此被塑造出来。后者的情节结构与《连理树记》相当一致。其情节展开的三个层次分别是:一、琼奴与苕郎曲折成婚:琼奴继父为之择婿,选中苕郎,两人相得。苕郎及琼奴一家为仇人诬害,苕被罚“役辽阳”,琼奴家流落驿站。两人五年后巧逢于驿站而成婚,这是他们的“合”;二、两人婚姻被破坏,苕郎死:有吴指挥久慕琼奴美貌,欲娶之,被琼奴坚拒,琼奴婚后,吴诬害苕郎而阴杀之,这是“分”;三、两人死后埋于一处:琼奴向御史申诉苕郎之冤,其冤得雪,官葬苕郎,“琼哭送,自沉于冢侧池中”,二人合葬,是再“合”。三个层次也排列为分合往复的结构形态。作品主人公琼奴的贞义性格,和作者称美此一性格的创作意图也在这往复的布局中得以表现。
进一步看,这五篇作品在使用往复式情节结构的过程中,还体现出下列一些共同点:
(1)在展开情节第一层次时,使其曲折,节奏发展缓慢,在成为夫妻之前,先有若干小的波折。
(2)情节展开的第二个层次中多把情节发展的推动力量设置为外来的恶势力。主要是战争和强盗。
(3)情节展开的第三个层次均以死后团圆为结局。
上述五篇作品选自《剪灯新话》和《剪灯余话》,这两部小说集的作者均为明初重要作家,这似说明明初作家在创作夫妻离合小说时,已偏爱往复式结构形式。此种结构方式在唐代已露出端倪,如李景亮的《李章武传》。明初夫妻离合小说创作上的此种结构形式,显然受着唐人同一类型的小说的影响。但这一结构形式之所以在明初夫妻离合小说中大量使用,与它所反映的生活背景或有关系。
此时的夫妻离合小说主要以元代末年为生活背景,(抽样的五篇中仅《琼奴传》一篇时代背景未详,余均为元末)。元末,残酷的战争导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事比比皆是,有些史书的记载与小说所写的情节极近似,如:
阚文兴妻王氏,名丑丑,建康人也。文兴从军漳州,为其万户府知事,王氏与俱行。至元十七年,陈吊眼作乱,攻漳州。文兴率兵与战,死之。王氏被掠,义不受辱,乃绐贼曰:俟吾葬夫,即从汝也。贼许之,遂脱,得负尸还,积薪焚之。火既炽,即自投火中死。至顺三年,事闻。……有司为立庙祀之,号“双节”云。(《元史》卷200)
这一记载的王氏绐贼葬罚膀与《连理树记》中蓬莱葬夫的情节相同,其投火自焚,有司为立“双节”之庙又同于《鸾鸾传》之结。又:
赵洙妻许氏,集贤大学士有壬之至女也。至正十九年,红巾贼陷辽阳,洙时为儒学提举。夫妇避乱匿资善寺。洙以叱贼见害,许氏不知也。贼甘言诱许氏,令指示金银之处,许氏大言曰:“吾诗书冠冕故家,不幸遇难,但知守节而死,他皆不知也。”贼以刃胁之,许氏色不变。已而知其夫死,因恸哭仆地,骂声不绝口,……遂遇害。寺僧见许氏死状,哀其贞烈。贼退,与洙合葬之。(《元史》卷201)
这与《鸾鸾传》、《连理树记》的情节也有相似处。
明初一些小说作者多是元末战乱的经历者,瞿佑(1341-1427)就是这样的作者之一。战争所导致的夫妻离散、家破人亡的悲惨景象,似仍留于这些作家的记忆中。《剪灯新话》成书于1378年,仅与元末战乱时代相隔十余年,而《剪灯余话》又更多地模仿《剪灯新话》。这样,尽管明初夫妻离合小说的往复式结构有唐代同类小说的影响,但更直接的原因,当是它所反映的生活实际。
此外,明初夫妻离合小说的往复式结构模式,还与明初朱学昌盛有关,明初封建伦理道德被抬到极高的位置,夫义妻节,尤其是妇女的节烈,更为当时社会舆论所推崇。《明史·烈女传》称明初烈女“其著于实录及郡邑志者,不下万余人,虽间有以文艺显,要之节烈为多。呜呼!何其盛也。岂非声教所被,廉耻之分明,故名节重而蹈义勇欤。”(《明史》卷301,《烈女传序》)这足说明明初朝廷对于节烈的高扬,以及当时社会的风尚。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全国人口为56774561人,而以节烈载于书册者竟逾万人,而且范围亦相当广,市井里闾自不待言,“乃至僻壤下户之女,亦能以贞白自砥”。这委实可副“何其盛也”之叹。在这上下一致推崇节烈的氛围里,记录、传播节烈之事也就是很自然的了。“文人墨客往往借倜傥非常之行,以发其伟丽激越跌宕可喜之思,故其传尤远,而其事尤著。”(同上)明初夫妻离合小说张扬夫义妻节,并由是而影响到小说的结构模式。
再者,明初部分小说作者追求有情人终成眷属,愿白头以偕老的婚姻理想,以往复式结构模式的形成中可能也起着重要作用。李昌祺即借鸾鸾之口表达过这一婚姻理想:“委质明公,挽桓君之鹿车,吹秦娥之凤管,愿毕志以偕老,冀投身而相从。”(《剪灯余话》卷2)前引瞿佑祭亡妻文也有类似表述。现实生活中笃爱甚深的夫妻被战乱和灾难残酷拆散,“干戈满目交辉,奈命薄时乖履祸机。向销金帐里,猿惊鹤怨,香罗巾下,玉碎花飞”(《剪灯新话》卷3)的事实,与小说家们的婚姻理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们只好借着小说来表述他们的愿望,在小说里安排死后团圆的结局,使这死后团圆的结局,去实现他们在现实中未能实现的白头偕老的婚姻理想。瞿佑借翠翠、金定二人死后团聚,捎信于人间,谈及此点:
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揽镜而归妻,王敦开门而放妓,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璧返而珠还。殆同玉萧女两世因缘,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丁宁。(《剪灯新话》卷3)
离开人间的夫妻,在另一个世界里重新团聚,享受着“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的命运赐予。在那里,他们抚平了战乱造成的创伤,“不恨寻春之晚”;体味着重逢的惊喜:“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璧返而珠还。”一切都复如初:“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尽管作者明知此“乃一梦也”,(同上)但他还是在此一结构的小说中无一例外地安排了这一结局。作家的婚姻理想似亦应看作明初夫妻离合小说往复式结构模式之一成因。
二、明末夫妻离合小说并拢式结构模式的出现
明代的夫妻离合小说在正德中至万历前期进入低谷,创作数量甚少。此一情况至明末有了变化,创作上重又出现兴盛之势。而在结构方式上则主要是采取并拢式。本文共抽取明末夫妻离合小说八篇,其中《郭挺之榜前认子》(《石点头》下简作〈石〉卷1),和《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古今小说》,下简作〈古〉卷27)的结构各呈一态;《徐君宝节义双圆》(《西湖二集》卷10)继续使用往复式结构,其余五篇均采取并拢式结构模式:先于篇首置一“序幕”,当故事情节进到夫妻分离这一开端后,即展开夫、妻在各自命运道路上争取重聚、向一起并拢之情节过程,男女主人公各自的争取夫妻重聚的愿望是情节发展的动力,它推动着夫、妻两个方面向一起并拢,并拢过程结束,情节亦进到结局,男、女主人公的性格塑造也在这个向一起并拢的情节过程中完成,我们姑且称此种结构方式为并拢式。
下面我们通过对这五篇作品结构的简叙,来了解此种并拢式结构的具体表现。先看《卢梦仙江上寻妻》(〈石〉卷2)。本篇主要写卢梦仙夫妻的离而复合。作品以卢梦仙与李妙惠结婚、卢梦仙中举为开端。开端之后,情节的展开从梦仙赴京会试落第开始,分两条线发展,一条叙述卢梦仙之命运,一条叙述李妙惠之命运。梦仙落第,无颜回乡,于北京西山下帷读书以待下科,不令家中知晓,而卢家误信传言,以为梦仙客死京城。误传的梦仙死讯,对于卢家,尤其是对于卢妻李妙惠来说,无疑是极为沉重的打击,它很自然地引出李妙惠之活动这条线。于是作者在这条线上安排了李妙惠的命运发展的一系列情节:她被公婆逼迫改嫁,在生聚无望之情况下,悬梁自尽,以期到另一世界与夫团聚。但自杀未遂,在方姨娘劝说下改嫁。在这些情节安排上,作者有意突出其贞节品格。她虽改嫁商人谢启,新婚之夜却秉烛达旦;继而又求得谢母允许她为卢梦仙守节。因与谢母偶游金山寺,而题诗壁上。诗中表现了她守节之坚决,亦流露出她仍存有一线希望、希望卢梦仙之死讯并非真实,希望有团聚的可能。题诗寺壁显然是作者在情节安排上留下的一个伏笔。留下这个伏笔是为情节发展中这两条线最终并拢提供一个衔接点。题诗之后,情节回到卢梦仙这条线上,梦仙果然登第,选官行人之职,然后又奉命赴江西采访纂修宪宗实录的事迹,顺路探家。归家方知妻子被卖。面对人去室空,他更多的是回天无力的自怨自悔。雷秀才向他建议再娶龚家女为妻时,他断然以“五内如焚,何以言及”拒绝。颇可表明他此时心情中包含的与妙惠重聚之愿望。继而作者借着伏笔,颇为自然地安排出卢梦仙金山寺见李妙惠题诗,江上寻妻这一情节。将情节发展的这两条线并拢,使夫妻团圆,情节进入高潮,随之亦进入结局。《石点头》卷10《王孺人离合团鱼梦》的主体结构与此相似。不过本篇从开端之后双线发展这一部分较《卢梦仙江上寻妻》简短一些。以奸人行骗造成夫妻分离之情节为开端。开端后,随即展开了乔氏和王从事在各自命运道路上发展的情节。先是乔氏这条线的展开:作者相继安排乔氏被奸人赵成抢走,不屈服而怒斥赵成,刺瞎其一目、留下赵成欲卖乔氏之兆头后此线暂时停顿。作者用王从事回家接妻之事自然地将情节发展转到男主人公这条线上:写他蓦地失了妻子,告状无效,只好边候选,边打探妻子消息。王从事的茫然无措使得他们夫妻重聚的希望更多地落在乔氏这一方面,作者再将情节拉回到乔氏这条线上,写乔氏被卖。写这被卖的过程,展示了她强烈的希望与夫重聚的心理活动。这一描写,为此后两条情节发展线索的并拢留下伏笔。乔氏被赵成卖给王从古为妾后,继续暗示团圆的结局。作者写乔氏在王从古家的郁郁心绪,写她对前夫的思念;写王从古的觉察与同情。这些情节的安排,都为乔氏这条线向着王从事这条线靠拢作了铺垫。当这种铺垫渐趋成熟时,作者随即引入王从事这条发展线索,让他来到西安县任教授,与王从古往来,因吃团鱼而发现乔氏被卖到此。之后,在王从古的帮助下,夫妻得以团圆,两条情节的发展线索至此并拢。
另一篇采用并拢式结构的是《醒世恒言》之《白玉娘忍苦成夫》(卷19)此篇叙程万里夫妻离而复合的故事。开篇叙程万里家世、资质及其避乱途中被元将张万户所俘,得其信任,赐一俘来婢女白玉娘,结为夫妻。这就是情节的开端。与上述作品相似,这个开端之后,情节的发展便分两条线进行。程万里与白玉娘婚后三天,玉娘见万里仪容不俗,劝其南逃归宋,程误以玉娘为张万户心腹,欲以此探其心迹,遂发之于张万户,如是者三,张万户怒玉娘唆夫叛逃,将其卖掉。从此展开了程万里与白玉娘各自命运的发展过程。作者先写程万里这条线。作者因着程之凄苦心情安排了他争取与玉娘重圆的一系列情节:张万户欲再为他配妻,他机智地予以拒绝;南逃成功后,他作了福清县尉,元人统一全国之后,程万里官至陕西行省参知政事,到任之后,“即遗家人程惠,将了向日所赠绣鞋,并自己这只鞋儿,前来访问妻子消息。”这之后便因着程之寻妻顺其自然地将情节向着白玉娘这条线靠拢。在程万里命运发展这条线展开的同时,展开着白玉娘命运发展的情节,作者为她安排了以下几个情节:一是她被卖到顾大郎家后,在孤立无援之情况下,顽强抗拒,因之被罚作苦工,她宁可苦作达旦而不屈服。二是她以两年作苦工所织布匹,作为赎身之资,求入空门为尼姑。在这些不幸经历中,她始终未忘丈夫,企望团聚。叙述白玉娘命运的情节发展线索发展至此,转到程万里之家人程惠代万里寻妻上。于是两条线并拢为一,使夫妻团聚。在团聚场面的热闹隆重的描写中,透露出对于节义的热烈颂扬。
《警世通言》中《宋小官团圆破毡笠》(卷22)和《玉堂春落难逢夫》(卷24)亦皆呈并拢式结构。前者主要写宋金夫妇的离而复合。情节开端,单线发展,叙宋金来历、婚前遭遇及与刘宜春结婚后,因爱女病亡伤悼过甚而致病,久治不愈,被岳父岳母厌弃。这个开端之后,夫妻生离,情节于是双线展开。先写宋金这条线,写他荒岸遇僧,及授《金刚经》,于是时来运转,意外在荒野中得到大批珠宝,变泰发迹,写他发迹之后置宅南京,成为豪富,而一心思念妻子,并未再娶。继而将情节转到刘宜春这条线上,她一心守节,以自杀相威胁,拒绝改嫁。写她迫其父寻找宋金;写她为宋金服孝斋戒诸情节。在刘宜春这条情节线索展开的过程中,她的守节意愿是推动情节的力量。这两条线索发展到宋金致富,命运改变之后,便逐渐靠近。在两线并拢的过程中,写得波浪起伏,宋金寻妻,宋金假扮钱员外求婚,再度表现女主人公之坚贞节操,最后夫妻相见,双线合拢情节亦出现高潮。《玉堂春落难逢夫》写王景隆夫妻离而复合之故事。其结构与上述四篇相似。不再叙述。
这五篇作品,从情节展开的结构形态考察,开端都是单线,夫妻分离之后呈双线展开,各自经历了种种之遭遇,最后双线合拢,夫妻团聚。此五篇作品在采用这种结构模式上还体现出某些相似之内含。自推动情节发展之思想基础言之。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夫义妻节的封建伦理道德观念,一是夫妻感情。《卢梦仙江上寻妻》中李妙惠改嫁谢启,新婚之夜秉烛达旦,说服谢母允许她为梦仙守节,以及卢梦仙自愧自悔:“致李岳翁招了忘恩之婿,梦仙娶着再嫁之妻”;《白玉娘忍苦成夫》中玉娘拒绝做顾大郎之妾;程万里南归二十余年不娶;《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玉堂春拒抗沈洪;《宋小官团圆破毡笠》中刘宜春不肯除孝:“我岂肯失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等等,属于第一方面。李妙惠闻公姑有逼他改嫁之意,所说的:“媳妇自九岁结缡,十八于归,成婚虽则三载,誓盟已订百年,何期赋命不辰,中道捐弃,夫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也”;宋小官在家业挣得十全之后,迳到昆山寻妻;王景隆中举后急切赶往北京去会玉堂春;及得知玉堂春被卖,无心会试,即欲束装而归;王从事失妻多年,念念不忘乔氏,孤身不娶等等,属于第二个方面。
此外,这些采用并拢式结构方式的小说在情节高潮的创造与结局处理上也大体一致。此结构的情节高潮大多体现为心怀重聚之念而天各一方的夫妻因着外力的推动,借助一个媒介(这个媒介一般是夫妻感情的表征物或夫妻均熟悉的物证)而巧合,卢梦仙与李妙惠借徐布政之苍头唱金山寺题诗;白玉娘与程万里借程惠所持的夫妻互换的鞋子;乔氏与王从事借王从古家宴摆出的团鱼;宋金与刘宜春靠破毡笠。而结局处理大多为夫妻团圆。
以上的分析说明,明末夫妻离合小说中的并拢式结构方式在结构形态、情节线索安排、情节的展开上似已形成一定的程式,此种程式已为一定数量的作家所接受。
三、并拢式结构模式出现的艺术成因
1.同类小说结构形态艺术经验的启示
从小说结构艺术的自身发展上看,明末夫妻离合小说并拢式结构模式的出现,可能与下述两方面的艺术经验有一定关系。
第一,前此夫妻离合小说结构方式中已露出并拢式结构之端倪,个别作品中并拢式结构形态已相当完整。《范鳅儿双镜团圆》,(〈警〉卷12,《宝文堂书目》作《冯玉梅记》,《述古堂书目》作《冯玉梅团圆》,《也是园书目》列入“宋人词话”类);《张舜美灯宵得丽女》(〈古〉卷23,又见《熊龙峰刊小说四种》题《张生彩鸾灯传》,《宝文堂书目》题《彩鸾灯记》,其头回为《醉翁谈录》之《鸳鸯灯》);《陈从善梅岭失浑家》(〈古〉卷20,《宝文堂书目》题《陈巡检梅岭失妻》,《清平山堂话本》卷3作《陈巡检梅岭失妻记》)等即是例子。《范鳅儿双镜团圆》中范鳅儿夫妻分离时互持一镜,后来两人借此巧合;《张舜美灯宵得丽女》中因误会而夫妻分离,夫妻巧合的情节高潮及夫妻团圆的结局;《陈从善梅岭失浑家》中展开的陈从善、张如春在各自命运道路上争取重聚向一起并拢的情节过程。见于《剪灯余话》的《芙蓉屏记》的并拢式结构已呈完整形态。此《记》写崔英夫妻的离而复合。故事情节以崔英携妻赴任误上贼人之船,遭舟人之毒手,英被沉水中,妻被舟人掠去为开端。开端之后,即双线展开,写夫妻在各自命运道路上种种经历。先写英妻王氏这条线,写她巧哄舟人,机智脱身,落发为尼,并以她题诗芙蓉屏埋下情节发展的暗线;继而作者通过郭庆春买芙蓉屏献于高公,高公收留崔英,而将情节转到崔英这条线上,借崔英之口叙其命运遭际及寻妻过程。高公仗义助崔英,借助芙蓉屏,使夫妻巧合于高公家中,情节达到高潮;夫妻团圆赴任,情节进到结局。显然,此篇作品的结构方式对明末夫妻离合小说有明显之影响,在一些具体的情节安排上多有相似之处,如《王孺人离合团鱼梦》中王从事为寻找乔氏到临安府中告状而毫无结果的情节与崔英寻妻“陈告于平江路,今听候一年,杳无音耗”相似;王从事在王从古家宴上“见供上团鱼,忽然不乐。……看一看,想一想,汪然落泪的情节与“英忽见屏间芙蓉,泫然垂泪”(《剪灯余话》卷4)相似;王从古仗义还妻的情节与高公仗义使崔英夫妻重聚的情节也相类。再如《卢梦仙江上寻妻》中的李妙惠题诗金山寺与王氏之题诗芙蓉屏的情节也相似。这些都似乎说明《芙蓉屏记》的情节结构对于明末夫妻离合小说并拢式结构模式的出现,可能起了引导作用。
第二,明初夫妻离合小说中出现的往复式结构模式,也体现出若干与并拢式结构近似的成份,如往复式结构的“合——分——合”之形态,其中后一部分的“分——合”就与明末夫妻离合小说的并拢式结构之由分向合渐渐并拢的形态有些近似。同时两者所安排的争取夫妻重聚的情节也多类似,如《宋小官团圆破毡笠》中刘宜春拟赴水自尽时说:“不如放奴早死,以见宋郎之面”的情节,就与《连理树记》的蓬莱举刀自刎,曰:“死作一处,无恨也”类似;《卢梦仙江上寻妻》中卢借李妙惠金山寺题诗而追寻妻子的情节与《鸾鸾传》中柳颖借鸾鸾留在难友处的信而追寻妻子相近。这似乎说明明末夫妻离合小说的并拢式结构模式曾得到上述结构模式的艺术经验的启示。
2.戏剧结构艺术的影响
明末夫妻离合小说并拢式结构模式的出现似与戏剧结构艺术的影响也有些关系。这首先表现在此一结构模式的情节开端上。并拢式结构模式大多以误会性情节作开端,如《卢梦仙》以卢家误信梦仙客死京城之传言;《王孺人》以乔氏误上奸人之轿被劫骗;《宋小官》以刘翁、刘妪误以为宋金是废人而抛弃之;《白玉娘》以程万里误以玉娘为张万户心腹而告发之,玉娘被卖掉。这种开端模式如果从较宽的艺术领域考察,似可见出它与戏剧结构艺术之某些关联。明末许多言情题材的戏剧出于增加情节奇异性的目的,往往使用误会性的情节来架构,而一些作者和评论者对此也津津乐道,如署“吴门一笠庵创稿,同郡龙子犹窜定”(《永团圆叙》按语,见《冯梦龙集》河北人民出版社92年版)的《永团圆》传奇就大体为这种布局,冯梦龙之评论云:
太守主婚事奇,中丞桠婚事更奇。二女一混,而夫不知其妻,姑不知其媳,妹不知其姊,并父不知其女。如此意外团圆,倍觉可喜。蜃楼海市,幻想从何处得来?(《永团圆总评》)
王思任(1574-1646)的《春灯谜》也是一部主要由误会性情节构成的戏剧,故又名《十错认》。对于这种以“错认”架构的作品,作者也不无满意地说:“天下无可认真,而惟情可认真;天下无有当错,而惟文章不可不错。”(《春灯谜记序》)明末夫妻离合小说的并拢式结构模式之以误会性情节作开端,大致也出于这种求奇之目的,如《石点头》卷10:“如今单说一个赴选的官人,蓦地里失了妻子,比宁王强夺的尤惨,后来无意中仍复会合,比姘妇重圆更奇。”这是对故事梗概作交待,但它亦是本篇的基本结构思想。这或者说明其中有着当时戏剧结构艺术的影响。
这一影响似还表现在明末夫妻离合小说并拢式结构模式大多埋伏一条暗线之特征上。并拢式结构模式所设的暗线主要是一些信物,如《卢梦仙》中的金山寺题诗;《白玉娘》中的鞋子;《宋小官》中的破毡笠;《王孺人》中的团鱼。它们一般在故事情节开始不久即作为暗线而埋伏下。《白玉娘》中的互易之鞋是在夫妻分离之际写到;《宋小官》中的破毡笠在“序幕”中既已写出。暗线一旦埋伏,作者即注意发挥其推动情节的作用,如《白玉娘》中的鞋,作者既利用它推展出玉娘身为尼姑时将它贴放怀内,常常拿出把玩等争取与丈夫重聚的情节,又让程万里凭它去寻找玉娘;《卢梦仙》也借“金山寺题诗”既表现出李妙惠争取与夫重聚的心志,又引出卢梦仙江上寻妻等一系列情节。而在情节发展的结尾部分,暗线的作用更大,它是使分离的夫妻得以巧合之关键,前面分析的五篇明末夫妻离合小说中,有四篇是借着暗线的作用实现夫妻巧合的。而这一点就情节展开说,又是作者借暗线创造出情节发展的高潮。
埋伏暗线这一特征,固然有着小说结构艺术方面的原因,但戏剧结构艺术之在结构安排上装置“戏胆”,对它似也有些影响。“戏胆”的涵义大致是:在一个戏剧故事中置入一个事物,它可能是一个玉镯,一幅字画,一把扇子,一件兵器;有时是一句话,一本书;有时又是一个人物,这个事物在情节的发展中起着特殊的作用,或者是主人公命运的象征,或者是人物悲欢离合的见证,或者是解决矛盾的关键。显然“戏胆”的结构价值与并拢式结构模式埋伏的暗线之结构价值非常近似。
明代末年,小说与戏剧交流的氛围较浓。这主要表现在许多小说家同时就是戏剧家或戏剧评论家,如冯梦龙除编撰小说外,又有《墨憨斋定本传奇》载其戏剧创作、修改和评论;凌濛初亦写过《宋公明元宵杂剧》(《二拍》卷40),并写有剧评《南音三籁》;陈继儒也是“术伎稗官,靡不较核”。(《明史》卷298)此其一。其二,小说家与戏剧家交往也较普遍,如冯梦龙与袁韫玉、与沈景关系密切(参见《太霞新奏》);凌濛初与一些南戏作家也过从甚密(参见《南音三籁》);第三,多有小说与戏剧互相改编的情况,如《李秀卿义结黄贞女》就“有好事者,将此事编成唱本说唱,其名曰《贩香记》。”(〈古〉卷28)而《拍案惊奇》的《李克让竟达空函,刘元普双生贵子》则是“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拍〉卷20)《醒世恒言》卷七《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也有“沈伯明作为传奇。”(《情史》卷2)在这一氛围里,并拢式结构模式表现的埋伏暗线之特征,很可能也受到了“戏胆”这一戏剧结构艺术的影响。
3.平中求奇之审美趣味在并拢式结构模式形成中的作用
这是与上一点有所关联的问题。并拢式结构追求误会性情节的开端和夫妻巧合的情节高潮之模式,其根本目的之一是增加故事情节的奇,明末夫妻离合小说何以要用结构方式来出奇?我以为这与其时一些小说家的平中求奇之审美趣味有些关系。时至明末,随着社会思潮的变化,一些小说家的审美趣味亦发生了变化,其中较突出的,是否定了既往的殊方异域之事物和妖魔鬼怪之奇,转而追求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奇,亦即平中求奇。如凌濛初即云:
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拍案惊奇序》)
睡乡居士也有同样的意见:
今小说之行世者无虑百种,然而失真之病,起于好奇。知奇之为奇,而不知无奇之所以为奇。舍目前可纪之事,百驰鹜于不论不议不乡,如画家之不图犬马而图鬼魅者,曰:“吾以骇听而止耳。”夫刘越石清啸吹笳,尚能使群胡流涕,解围而去。今举物态人情,恣其点染,而不能使人欲歌欲泣于其间。此非奇与非奇,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之也。(《二刻拍案惊奇序》)
这种平中求奇的审美趣味,不惟使一些作家自觉地在小说创作中落实,如凌濛初就在此一审美趣味之作用下,“因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凡目前怪怪奇奇,当亦无所不有。”(《拍案惊奇序》)同时还作为一种鉴赏标准为部分小说批评家所提倡。姑苏笑花主人在其《今古奇观序》中即说:
吾安知闾阎之务不通于廊庙,稗秕之语不符于正史?若作吞刀吐火,冬雷夏冰例观,是引人云雾,全无是处,吾以望之善读小说者。
小说家的这一审美趣味在其时夫妻离合小说中亦有所体现,如《石点头》卷10人话所云:
还有一说,或者(夫妻)分离之后,恩断义绝,再无完聚日子,倒也是个平常之事,不足为奇,惟有姻缘未断,后来还依旧成双的,可不是个新闻?
这颇有在平中求奇上竞长争高的意味了。但这还都是在素材选取上平中求奇,而一旦此审美趣味作用于小说情节结构,则并拢式结构模式的追求误会性情节为开端,以期造成矛盾陡生,悬念顿起之奇。创造夫妻巧合的情节高潮,以期造成柳暗花明之胜。
如前所述,并拢式结构模式的主要特征是夫妻在各自命运道路历尽艰难,然后重聚,由双线情节一起并拢的过程,而此一过程的深层构成一为封建伦理道德的夫义妻节,一为夫妻感情。那么明末夫妻离合小说何以追求这一旨在宣扬此双重内容的结构方式?这还与其时复杂的社会思潮的影响,以及此一思潮影响下部分士人的思想观念变化有关。这些,拟另文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