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诗之圣”_十三经注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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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2)01-0036-07

唐代大诗人杜甫,诗被称为“诗史”,人被尊为“诗圣”。诗圣,几乎成了杜甫的代名词。而杜甫被尊为“诗圣”,是经历了一个过程的。

现存文献,据我的孤陋寡闻,宋以前尚无“诗圣”之说。最早使用“诗圣”一词的,大概是北宋后期的晁说之(字以道,1059~1129)。他的《凉州女》云:“凉州女,紫塞春,轻黄浓黛君莫讴,汉宫曾此选才人。鹿角角,鱼鳞鳞,有山有水无此珍。我强宽愁亦怒嗔,逢着澄江悔不咏,功曹岂自夸诗圣。”①但这里的“诗圣”,不是指杜甫,而是指南朝齐谢。谢(字玄晖)于永明八年(490)曾任随王萧子隆镇西功曹,并有“澄江净如练”的名句,故云。黄庭坚《题晁以道雪雁图》即云:“飞雪洒芦如银箭,前雁惊飞后回盼。凭谁说与谢玄晖,休道澄江净如练。”②第一次正式称杜甫为诗圣的,大概是明代的费宏(1468~1535),他的《题蜀江图》云:“杜从夔府称诗圣,程向涪中传易学。独醒亭畔诵骚辞,八阵碛边怀将略。图穷尚有岳阳楼,志士登临非取乐。我尝有意赋远游,苦被浮名自缠缚。因图寓目亦欣然,更写此诗存大略。重来借我细临模,画史何人解盘薄?”③但此时诗圣还不是杜甫的专名。杭淮(1462~1538)《挽李献吉四首用曹太守韵》其二则称李白、杜甫都为诗圣:“李杜得诗圣,迥出诸家前。寂寞千载后,身死名流传。”④茅坤(1512~1601)《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亦并称李杜为诗圣:“屈宋之于赋,李陵、苏武之于五言,马迁、刘向之于文章传记,皆各擅其长以绝艺后代,然竟不能相兼者,非不欲也,力不足也。故李、杜诗圣而韩、欧文匠。”⑤而杨慎(1488~1559)则只称李白为诗圣。他在《周受庵诗选序》中说:“唐则陈子昂海内文宗,李太白为古今诗圣。”⑥屈大均(1630~1696)《采石题太白祠四首》其一亦云:“才人自古蛟龙得,太白三闾两水仙。辞赋已同双日月,精灵还作一山川。江间绝壁丹青出,木末飞楼俎豆悬。千载人称诗圣好,风流长在少陵前。”并自注云:“朱紫阳(按:即朱熹)尝谓太白圣于诗。祠上有亭当翠螺山顶,予因题曰‘诗圣亭’。”⑦王穉登(1535~1612)则称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他在《合刻李杜诗集序》中说:“余曷敢言诗?闻诸言诗者,有云供奉之诗仙,拾遗之诗圣,圣可学,仙不可学。亦犹禅人所谓顿渐,李顿而杜乃渐也。杜之怀李曰‘诗无敌’,李之寄杜曰‘作诗苦’,二先生酬赠亦各语其极耳。”⑧

其实,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诗仙也不是李白的专名。最早称诗仙的是中唐的白居易(772~846),他在《与元九书》中说:“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樊、李在旁,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⑨唐宣宗《吊白居易》诗亦称白为诗仙:“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⑩所以宋代孙奕(1190年前后)即云:“白居易诗仙。”(11)白居易《待漏入阁书事奉赠元九学士阁老》:“诗仙归洞里,酒病滞人间。好去鸳鸾侣,冲天便不还。”(12)又称元稹为诗仙。而同时的王建则称李益为诗仙,其《上李益庶子》云:“紫烟楼阁碧纱亭,上界诗仙独自行。奇险驱回还寂寞,云山经用始鲜明。藕绡纹缕裁来滑,镜水波涛滤得清。昏思愿因秋露洗,幸容阶下礼先生。”(13)牛僧孺(780~848)则并称刘禹锡、白居易为诗仙,其《李苏州遗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奏呈梦得乐天》云:“诗仙有刘白,为汝数逢迎。”(14)姚合(781?~846)《别贾岛》则称贾岛(779~843)为诗仙:“野客狂无过,诗仙瘦始真。秋风千里去,谁与我相亲。”(15)其时诗仙还不是某一个诗人的专名,对一般写诗的人,都可恭维称他为诗仙。如姚合《和王郎中题华州李中丞厅》诗:“莲华峰下郡斋前,绕砌穿池贮瀑泉。君到亦应闲不得,主人草圣复诗仙。”(16)则称不以诗名的李中丞为诗仙。到宋代,虽然有人称李白为诗仙,如徐积(1028~1103)《李太白杂言》:“噫嘻欷奇哉,自开辟以来,不知几千万余年,至于开元间,忽生李诗仙。”(17)孙觌(1081~1169)《洪庆善郎中挽词四首》之三:“第知中垒序论语,谁测诗仙流夜郎。”(18)杨万里(1127~1206)《望谢家青山太白墓》:“阿朓青山自一村,州民岁岁与招魂。六朝陵墓今何在?只有诗仙月下坟。”原注:“墓次有庵,庵中有太白祠,州郡岁遣教授祭之。”(19)但诗仙仍然不是李白的专名。韦应物、李贺、梅尧臣、苏轼、黄庭坚、曾几、杨万里等,甚至何逊,都曾被人称为诗仙。而石介(1005~1045)《郑师易秀才诗奔腾遒壮殆有石曼卿学士风骨作四韵以勉之》:“曼卿续得少陵弦,弦绝年来又一年。惊起听君讽新句,洒如开集味遗篇。一家气骨疑无偶,万丈光芒欲拂天。好向风骚尤着意,他时三个地诗仙。”(20)则称杜甫、石延年、郑师易为三诗仙。刘攽(1023~1089)《和苏子瞻韵为石苍舒题》:“杜陵诗仙有祖风,笔洒云雾挥琼琚。我今才薄厌数语,勉力和歌惭起予。”(21)孙应时(1154~1206)《寄咏东屯》:“闻说东屯胜,诗仙有旧游。茅斋深翠竹,石径俯寒流。几杖千山月,锄犁百顷秋。归途容酹酒,句法傥堪求。”(22)都称杜甫为诗仙。

到明代中后期,渐渐都称杜甫为诗圣,李白为诗仙。如孙承恩(1485~1565)《杜工部(子美)》云:“诗圣惟甫,崇雅镇浮。力敌元化,手遏颓流。宗社隐忧,稷契素志。一时旅人,令名百世。”(23)叶春及(1532~1595)《顺德叶侯入觐序》云:“子美诗圣,唐试又诗,竟垂翅于考功!”(24)胡应麟(1551~1602)云:“拾遗素称诗圣,又称集大成,又自称杜陵。”(25)李日华(1565~1635)云:“唐人早朝诗,贾至倡咏,王维、岑参、杜甫和之,具称典丽。”然杜作“有比有兴,六义具涵。辗转咏之,弥堪咀味。杜真诗圣,三子咸当北面”(26)。王嗣奭(1566~1648)《梦杜少陵作》则谓:“青莲号诗仙,我翁号诗圣。”(27)又《浣花草堂二首》其二:“诗圣神交盖有年,到来追想一凄然。浮云转盼失苍狗,古帝游魂空杜鹃。背郭堂成辞郭去,惊人句好任人传。黄精未必生毛羽,名不刊时骨是仙。”(28)

清初以后,大都称杜甫为诗圣。如吴兴祚(1632~1697)《杜诗论文序》云:“千载杜公,邈乎诗圣,古今骚人拟学而卒未能学,屡注而卒未能注,所以者何?杜公忠诚恻怛,格物穷理,为儒者之粹美,特以遭时不偶,守死善道,不免假六义以立言,申忠孝于天下耳。”(29)仇兆鳌(1638~1717)《杜诗详注序》云:“宋人之论诗者,称杜为诗史,谓得其诗可以论世知人也。明人之论诗者,推杜为诗圣,谓其立言忠厚,可以垂教万世也。”(30)金埴(1663~1740)《读〈杜诗详注〉》诗云:“杜陵遗老才非凡,诗史诗圣称名咸。一缣惟出自机杼,百味不共人甘醎。聪明直令冰雪净,清真都使铅华劖。小赋谁能赋大礼,短歌孰类歌长镵。忠君爱国托声律,说理慕义饱饥馋。”(31)到乾隆皇帝时,李白称诗仙,杜甫称诗圣,二者已分得很清楚了。如他的《再咏南池四首》之三:“诗仙诗圣漫区分,总属个中迥出群。李杜劣优何以见,一怀适己一怀君。”(32)又《题南池少陵祠三绝句》之二:“诗仙虽具出尘体,诗圣原多忧世心。问我二人优劣者,试看七字定评吟。”(33)又《双鹤斋八景·绮吟堂》:“潇落溪堂额绮吟,凭思未足称吾心。诗仙曰李诗圣杜,两字何曾一句侵。”(34)虽然后来黄子云(1691~1754)《野鸿诗的》云:“古来称诗圣者,唯陶、杜二公而已。陶以己之天真,运汉之风格,词意又加烹炼,故能度越前人;若杜兼众善而有之者也。余以为靖节如老子,少陵如孔子。”(35)但他还是只认杜甫为诗圣:“孔子兼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而成圣者也;杜陵兼《风》、《骚》、汉、魏、六朝而成诗圣者也。”(36)

何谓“圣”?孟子曰:“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37)《书·洪范》曰:“睿作圣。”孔传:“于事无不通谓之圣。”(38)《白虎通德论·圣人》云:“圣人者何?圣者,通也,道也,声也。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闻声知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39)《管子·心术下》曰:“圣人若天然,无私覆也;若地然,无私载也。私者,乱天下者也。”(40)据此,则所谓圣,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学识或技艺达到极高的水平,一是道德修养达到极高的境界,足以为人师表,成人楷模,为人们所景仰和崇拜。所以,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41)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者”、“集大成”者。元稹(779~831)《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云:“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总萃焉……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42)元稹此论,即是杜诗“集大成说”的滥觞,亦含有“圣”的意思。到宋代,秦观(1049~1100)的《韩愈论》:“杜子美之于诗,实积众家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公干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于是杜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杜氏亦不能独至于斯也。岂非适当其时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呜呼,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43)明确提出杜甫“集大成”,并将杜甫与孔子相提并论,已隐然指杜甫为“诗圣”了。

实际上,宋人大多是视杜甫为“圣”的,甚至把杜诗视为“经”,与儒家的“六经”并列。如晁说之《成州同谷县杜工部祠堂记》云:“工部之诗,一发诸忠义之诚,虽取以配《国风》之怨、《大雅》之群可也。”(44)李复(1093前后)《与侯谟秀子书》云:“子美深于经术,其言多止于礼义。”(45)唐庚(1071~1121)说:“六经以后,便有司马迁。三百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六经不可学,亦不须学,故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杜子美。”(46)陈善(1147前后)更明确指出:“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47)敖陶孙(1151~1227)亦曰:“因暇日,与弟侄辈评古今诸名人诗……独唐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拟议。”(48)程珌(1164~1242)《曹少监诗序》云:“诗难言也。自洙泗圣人既删之后,惟唐杜工部实擅其全。垂今千年,炳炳一日。”(49)陈宓(1171~1230)《和枢上人评诗》云:“杜陵到圣处,正始顿牵复。挥毫动风雨,咳唾惊流俗。”(50)王义山(1214~1287)《赵东村希夔诗集序》进而说:“尝爱诚斋谓子美圣于诗。……诗至于大而化则圣矣!子美夔州以前诗,大而化之之圣也;夔州以后诗,圣而不可知之,神矣!神则天。”(51)明末王嗣奭《杜诗笺选旧序》说得更清楚:“少陵起于诗体屡变之后,于书无所不读,于律无所不究,于古来名家无所不综,于得丧荣辱、流离险阻无所不历,而材力之雄大,又能无所不挈。故一有感会,于境无所不入,于情无所不出;而情境相傅,于才无所不伸,而于法又无所不合。当其搦管,境到、情到、兴到、力到;而由后读之,境真、情真、神骨真而皮毛亦真。至于境逢险绝,情触缤纷,纬相纠,榛楚接塞,他人指告却,少陵盘礴解衣。凡人所不能道、不敢道、不经道、甚而不屑道者,矢口而出之,而必不道人所常道。……诗之有少陵,犹圣之有夫子,可谓金声玉振,集其大成者矣。”(52)

杜诗的集大成,杜甫的诗备众体,诸体兼擅,诗艺达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极高境界,这都是历代公认的,没有异议。但杜甫“诗圣”的含义,还有道德层面的意义。像王羲之被称为“书圣”,张芝、张旭被称为“草圣”,吴道子被称为“画圣”,大都是就技艺高超绝伦而说的。杨万里说杜甫“圣于诗”,朱熹说李白“圣于诗”,甚至称李白为“诗圣”,也是就诗艺而言。但在宋人的议论中,杜甫的“圣”,还因为他的忧国忧民、忠君爱国、仁者情怀、高尚品德。而在这方面给予杜甫最高评价的,王安石(1021~1086)当是第一人。

作为志向远大而又学识渊博的政治改革家,王安石在他早年任鄞县知县时,就把杜甫作为精神偶像来崇仰。他的《杜甫画像》云:“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53)在鄞县时,他还编有《杜工部后集》,其序云:“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予之令鄞,客有授予古之诗世所不传者二百余篇。观之,予知非人所能为而为之实甫者,其文与意之著也。”(54)他编选的《四家诗选》,以杜甫为第一,欧阳修第二,韩愈第三,而李白第四,居最后。他批评李白:“太白词语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55)

苏轼(1036~1101)《书吴道子画后》云:“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56)既肯定杜诗的“集大成”,又在《王定国诗集叙》中大力赞扬杜甫的忠君爱国:“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欤!”(57)苏轼的“一饭未尝忘君”,对后世影响很大,为封建统治者宣扬杜甫“愚忠”提供了根据。其实,这是对杜甫的误解。杜甫遵循原始儒家的教导,以直道事君,哪是“愚忠”?但杜甫忠君爱国的赤诚,确是他被称为“诗圣”的重要原因。宋祁《新唐书·杜甫传》也说:“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挠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58)苏轼是李杜并尊的:“谁知杜陵杰,名与谪仙高。扫地收千轨,争标看两艘。”(59)而他的弟弟苏辙(1039~1112)却是扬杜抑李的:“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也。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此岂其诚能也哉?白始以诗酒奉事明皇,遇谗而去,所至不改其旧。永王将窃据江淮,白起而从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观其诗固然。唐诗人李杜称首,今其诗皆在。杜甫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60)陆游(1125~1210)亦谓李白“识度甚浅”,斥其“浅陋有索客之风”(61)。朱熹(1130~1200)则谓:“李白见永王璘反,便从臾之,诗人没头脑至于如此。杜子美以稷契自许,未知做得与否?然子美却高,其救房琯亦正。”(62)张戒(1135前后)强调杜甫的“忠义”:“子美笃于忠义,深于经术,故其诗雄而正;李太白喜任侠,喜神仙,故其诗豪而逸。”而将李白置于杜甫之下。甚至称誉杜诗“乃圣贤法言,非特诗人而已”(63),直把杜甫视为圣人。明人谢省(1404?~1477)《杜诗长古注解序》亦云:“以诗言之,固可以李、杜并称;若论其人,则太白岂子美之伦哉!观子美诗之所发,无非忠君忧民之心,经邦靖难之计,识见通明,议论高远。褒善刺恶,得《春秋》之体;扶正黜邪,合风雅之则,非他诗人模写物象,排比声韵,疏泄情思而已。昔人有谓其为灵丹一粒,光焰万丈者,有谓其残膏剩馥沾溉后人者,皆极称许其诗贯古今,而不论其人物之高迈也。”(64)

李白因参加永王李璘幕府获罪长流夜郎,王维在安史之乱中因陷贼而迫授伪职,这在封建社会中都被视为“变节行为”,受到后代封建文人的严厉批评。而杜甫虽曾陷贼,但他却冒死逃出长安,间道奔赴肃宗行在,“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保住了民族气节,受到历代统治者和人们的称赞。明人薛瑄(1389~1464)《游革堂记》即云:“夷考子美平日所作诸诗,虽当兵戈骚扰流离之际,道路颠顿冻饿之余,其忠君一念、,炯然不忘,故其发而为诗也,多伤时悼乱痛切危苦之词,忧国爱民至诚恻怆之意,千载之下读之者,尚能使之愤懑而流涕,感慕而兴起,则子美之忠终始不渝又如此,非特不污贼中之一节为然也。”(65)王直(1379~1462)《虞邵庵注杜工部律诗序》亦云:“开元、天宝以来,作者日盛,其中有奥博之学,雄杰之才,忠君爱民之诚,闵时恤物之志者,莫如杜公子美。其出处劳佚,忧悲愉乐,感愤激烈,皆于诗见之,粹然出于性情之正,而足以继风雅之什。”(66)清初朱鹤龄(1606~1683)《辑注杜工部集序》对杜甫的坚贞之节更是赞不绝口:“子美之诗,惟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故其发于君父、友朋、家人、妇子之际者,莫不有敦笃伦理、缠绵菀结之意,极之履荆棘、漂江湖,困顿颠踬,而拳拳忠爱不少衰,自古诗人变不失贞,穷不陨节,未有如子美者,非徒学为之,其性情为之也。”(67)吴乔(1611~1695)更向朝廷建议:“(杜诗)不置之《六经》中,何处可置?窃谓朝廷当特设一科,问以杜诗意义,于孔、孟之道有益。从来李、杜并称,至此不能无轩轾。”(68)清同治间,阎敬铭作《杜解传薪摘抄序》云:“杜子美一代诗宗,其忠君爱国之心,济世经邦之略,一托于诗,又其生平,大德不逾,亦并无小德出入,悟道甚邃,体道甚纯,洵得志则稷契皋夔,不得志亦颜曾冉闵,仅以诗人目之浅矣。”(69)

杜甫是原始儒家思想即孔孟思想的继承者和实践者。他在“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的悲惨遭遇中,想到的不只是自己一家的命运,而是广大人民群众,“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他在自己居住的茅屋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的艰难处境中,想到的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种己饥己溺的仁者情怀,不知感动了多少代善良的人们。所以宋代的黄彻(1140前后)说:“《孟子》七篇,论君与民者居半,其余欲得君,盖以安民也。观杜陵‘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寄柏学士》云‘几时高议排君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心广大,异夫求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矣。东坡问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马迁,但能名其诗耳。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70)

所以说,杜甫是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典型代表。杜甫的诗歌,堪称中国古典诗歌的范本;杜甫的人格,堪称中华民族文人品格的楷模;杜甫的思想,堪称中华民族传统思想的精华。这些,我们或者可以统称之为“杜甫精神”,它已成为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儒家思想占主导地位的中国封建社会中,杜甫忧国忧民的爱国思想,仁民爱物的博大胸襟,舍己为人的奉献精神,自然会得到上至最高统治者,下到平民百姓的尊崇和景仰。而在举国上下都在倡导并建设和谐社会的今天,杜甫博大精深的思想和精妙绝伦的诗歌艺术,仍是我们所应继承和发扬光大的。他“诗圣”的桂冠仍是当之无愧的。

注释:

①晁说之:《景迂生集》卷5,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②黄庭坚:《山谷集》卷6,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卷430,《明诗次集》64,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④杭淮:《双溪集》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黄宗羲编:《明文海》卷155,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⑥杨慎:《升庵集》卷3,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⑦陈永正主编:《屈大均诗词编年笺校》,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507页。

⑧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33,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514页。

⑨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45,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⑩《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9页。

(11)孙奕:《履斋示儿编》卷17,知不足斋丛书本。

(12)《全唐诗》,第4934页。

(13)《全唐诗》,第3412页。

(14)《全唐诗》,第5292页。

(15)《全唐诗》,第5632页。

(16)《全唐诗》,第5696页。

(17)徐积:《节孝先生文集》卷1,影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元刻明修本。

(18)《五百家播芳大全文萃》卷103,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杨万里:《诚斋集》卷33,四部丛刊景印景宋抄本。

(20)石介:《徂徕集》卷4,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1)刘攽:《彭城集》卷7,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2)孙应时:《烛湖集》卷17,清刻本。

(23)孙承恩:《文简集》卷4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叶春及:《石洞集》卷13,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18,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41页。

(26)李日华:《恬致堂诗话》卷2,《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27)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294页。

(28)仇兆鳌:《杜诗详注》,第2295页。

(29)吴见思:《杜诗论文》卷首,清康熙十一年常州岱渊堂刻本。

(30)仇兆鳌:《杜诗详注》卷首。

(31)仇兆鳌:《杜诗详注》,第2316~2317页。

(32)《御制诗集》三集卷50,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3)《御制诗集》四集卷74,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御制诗集》五集卷86,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5)《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62页。

(36)《清诗话》,第848页。

(37)《孟子注疏·尽心下》,《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75页。

(38)《尚书正义》卷12,《十三经注疏》,第188页。

(39)《白虎通德论》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1页。

(40)《诸子集成》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第2227页。

(41)《孟子注疏·万章下》,《十三经注疏》,第2740~2741页。

(42)元稹:《元氏长庆集》卷56,四部丛刊景明本。

(43)秦观:《淮海集》卷22,四部丛刊景明本。

(44)晁说之:《嵩山文集》卷16,四部丛刊续编景旧抄本。

(45)李复:《潏水集》卷5。

(46)《唐子西文录》,(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43页。

(47)陈善:《扪虱新话》下集卷1《杜诗高妙》,儒学警悟本。

(48)敖陶孙:《臞翁诗评》,南宋群贤小集本。

(49)程珌:《洺水集》卷8,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0)《全宋诗》卷2852,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4001页。

(51)王义山:《稼村类藁》卷5,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2)王嗣奭:《杜臆》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53)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9,四部丛刊景明本。

(54)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84,四部丛刊景明本。

(55)见释惠洪《冷斋夜话》卷5,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3页。

(56)苏轼:《东坡集》卷23,宝华庵刊《东坡七集》本。

(57)苏轼:《东坡集》卷24,宝华庵刊《东坡七集》本。

(58)《新唐书》卷201,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75年。

(59)苏轼:《次韵张安道读杜诗》,《东坡集》卷2,宝华庵刊《东坡七集》本。

(60)苏辙:《诗病五事》,《栾城集》卷8,四部丛刊景明本。

(61)陆游:《老学庵笔记》卷6,津速秘书本。

(62)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63)《岁寒堂诗话》卷上,《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59页。

(64)明弘治五年王弼、程应韶刻本卷首。

(65)薛瑄:《敬轩文集》卷19,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6)王直:《抑庵文集》后集卷1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7)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卷首,清康熙间金陵叶永茹万卷楼刻本。

(68)吴乔:《围炉诗话》卷4,《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84页。

(69)赵星海:《杜解传薪摘抄》卷首,清同治四年刻本。

(70)黄彻:《溪诗话》卷1,《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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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诗之圣”_十三经注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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