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藏道开与冯梦祯交游考(1584-1591)
——围绕早期《嘉兴藏》刊刻的因缘展开*
王启元
内容提要 :密藏道开与冯梦桢这对缁素法友,是晚明佛教史中被严重忽略的人物;从今天存世的文献来看,他俩对于著名佛教文献《嘉兴藏》事业,曾发挥了无可比拟的作用。密藏道开是《嘉兴藏》早期刻经场安排的实际指挥者,刻经场地的选择,人选、物资的筹措,多方事宜的安排,皆出自道开禅师之手。而冯梦祯作为南方知名士大夫,是藏经事业的重要护法及檀施的贡献者与募集者,还曾亲自组织参与校雠佛教的工作。正是冯梦祯与道开间密切的合作与频繁的交流,才使得早期《嘉兴藏》事业从无到有,并从江南筹措资金、人才,于五台山顺利开展,且预留出南方的备用经场。历来解说《嘉兴藏》刊刻初期事迹,多囿于僧人自述及后人总结的文字,片面突出紫柏大师的地位,而对密藏道开与冯梦祯的互动与贡献关注较少。道开与冯梦祯曾留下不少的尺牍文献,冯氏还有日记存世,若取尺牍与日记对读,可以清晰地看出二人于万历第二个十年间真实具体的交往状况;从琐碎的晚明社会生活中,厘清佛教史发展的现场,纠正对《嘉兴藏》刊刻史的叙述偏差。从社会生活史角度考察两位《嘉兴藏》组织者与亲历者的举动与选择,还能有助于还原晚明佛教的社会基础,以及佛教复兴的复杂状况与来之不易。
关键词: 冯梦祯 密藏道开 尺牍 《快雪堂日记》幻居真界
嘉兴府城内,在郡治西北方向二里左右的集庆坊,有座楞严讲寺,旧称“楞严院”,宋代的时候已存。传说北宋华严宗高僧长水子璇大师,曾于此地说《楞严经》。此后百余年,寺院屡经兴废,直至明初僧善修将其重建,洪武辛未(1391) 定为“楞严”之名。嘉靖年间经倭乱后,寺院又一次被毁,渐沦为私宅。万历年初,高僧紫柏真可(1543-1603) 见寺址荒废,感叹大法不彰,名剎隳堕,遂派遣自己的大弟子密藏道开,主持修复楞严寺。担纲大任的道开禅师,开始接触到嘉兴本地士绅信众,这其中,就有青年进士冯梦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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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友谊的缘起:楞严寺复兴
万历初年嘉兴楞严寺的修复,有多重复杂的机缘,紫柏大师有《棱严 (即楞严——引着注) 寺五十三参长生缘起》一文,载其中恢复的经过:
檇李棱严,以嘉靖时倭奴之变,寺因火之。于是清凉宝地,翻成热恼之场;旷古名林,遂为游晏之所,识者慨焉。万历间,有豫章密藏开公,乞食城中,以为长水灵迹,岂当久委草莽? 乃不辞寒暑,而旧物始复。虽正殿缓之未建,然有静室可以藏经板,有云堂可以安法侣,有香厨可以供饘粥。晨昏禅诵,异口同音,击磬鸣钟,祝延圣寿。愿吾君明齐日月,算等山河,五谷丰登,苍生乐业,此林下道人寸志也。呜呼! 一旦既废热恼之场,复为清凉福地;游晏之所,今为更始名蓝。微开郎,则旷古祝圣之坛,几为有力皮矣。虽然,法界门中,无孤单法,设微鹤林蕖上人佐之,宁即功成速若是乎? 至于诸大金汤,不避嫌疑,不顾毁誉,并心护持,始终如一。虽给孤复生,庞老再来,不是过也。余固不敏,感金汤护持之念,开郎、鹤林寒暑之勤,倡善财五十三参之缘,究五十三善知识,无论黑白男女,但闻缘发心,见作随喜者,请一人施米千升,永充棱严十方圣凡长生供养,庶几无负吾君资生之恩。如来法乳之惠,金汤护持之力,二上人恢复之劳也。① 紫柏真可《棱严寺五十三参长生缘起》,紫柏老人集卷之十三,CEBTA:X73,No.1452。
其中,参与修复楞严寺工程的出家人中,除了密藏道开,另有一位本地僧人“鹤林蕖公”,曾长期驻锡嘉兴东塔寺。而建寺的目的中,除了禅诵焚修之外,还有一曾重要的意义:“祝延圣寿”,保佑内宫中的皇族的作用,显示出紫柏大师内心中高度的政治敏感,以及楞严寺在晚明不平凡的经历。
从今天传世文献来看,寺院的恢复非常的仓促,虽然陆续建起贮藏经版的静室、安法侣的云堂和供饘粥的厨房,但宗教空间中最重要的大殿,却最晚落成。整个复建楞严寺工程中,禅堂最先开始动工,冯梦祯《楞严寺初建禅堂碑》载:
于时豫章密藏开师,达观师之上足也,须发方堕,气宇如龙,直欲抟取虚空,踢翻大地。而达观师故以兴复因缘委之,曰:汝新出家,福缘未足,宜勉任此事。他时后日光明有在。师唯唯。遂慨然经营之。众议欲先佛殿,计其赀当二千余金,取之檀那,未易卒办。而僧众又卒无所即安。师曰:不若先禅堂以安僧众,而后徐图大殿,不亦可乎? 众曰:然。时尚书陆公光祖,副使包公柽芳,与师为方外交甚笃,各捐厚赀助之,遂择以甲申(崇祯十二年,1584) 秋七月,① 《 (崇祯) 嘉兴县志》作“十月”。见罗炌修、黄承昊纂《崇祯嘉兴县志》卷八,收入《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 始事为禅堂三楹……因以师命作禅堂记,楞严讲者,所居其有禅堂,自师始。有志世守者,其毋使斯堂为告朔之羊也哉? 万历丙戌正月廿八日记。② 冯梦祯《快雪堂集》卷八,收入《四库存目丛书》集部164 册,第155页,齐鲁书社,1996,下引《快雪堂集》(日记除外) 皆出此版。
冯梦祯(1548-1606),浙江秀水人,万历五年丁丑科会元。尽管廷试时落到了二甲,但冯太史依然成为当日政治新星中,相当瞩目的一颗;不过也就是因其清流用事,很快便遭到贬官,之后更是官场蹭蹬,年逾半百才做到南京国子监祭酒。碑文中落款的时间:“万历丙戌正月”,为万历十四(1586),这年冯梦祯已丁忧在家。为邑中新修古剎做碑记时,冯梦祯回忆了两年前楞严寺动工前后的经历。包括自己的亲家包柽芳、曾任南京工部、刑部尚书的平湖人陆光祖在内的嘉兴籍士大夫们,一起参与了复建楞严寺禅堂的工作。也就在这段修复楞严寺的岁月,冯梦祯与复寺的总负责密藏道开禅师开始有了接触,由此开启了二人一段重要的交谊,这其中不仅关乎楞严寺的复兴,更是决定了日后著名的《嘉兴藏》的命运。
同年,十月初八,冯梦祯在日记中记道,吴江刻工将刊刻底本与新刻之佛经如《中峰广录》等送来。而校雠诸居士亦写信来问冯梦祯索取《华严经》底本,校经、刻经已经进入筹备期。② 日记十月初八条:刻工朱生自吴江来,归藏本中峰广录、成惟识论,送新刻中峰广录二部。得藏师兄丙戌八月书,及仇先生、周季华书,索华严,藏本在拙园。以华严论前六卷付之。《快雪堂日记校注》第28页。 当日亦收到去年、万历十四年八月时,道开所寄旧信一封,密藏开禅师遗稿收入作《又与真实居士》(密7):
说道这对缁素间的交往,与两位身在嘉兴的禅林前辈的引荐,不无关系。第一位是密藏道开的落发师了然能弘(1543-1588)。了然法师是嘉兴王店镇人,长期驻锡嘉兴名剎东塔寺,法师一直身体欠佳,在寺院中始终处于掩关休养的状态。在楞严寺修复后的万历十四年春,了然法师被弟子道开请到新剎任住持;但没过多久就去了东静室休养。万历十六年法师圆寂后,道开曾作《示寂先师楞严寺住持了然和尚行状》,冯梦祯则有据行状所作《楞严寺了然关主塔铭》,也能看到冯梦祯与这对师徒的情谊。另一位禅林尊宿,则在佛教史上地位更高;那就是万历三高僧之一的紫柏真可。作为冯太史的皈依师,紫柏在万历初年的声望就已颇高,并逐渐进入宫廷大供养人的视野之内,影响力随之与日俱增。
修缮楞严寺的万历十二年至十四年间,紫柏大师开始频繁接触京师甚至是内宫里的佛教大施主们;冯梦祯在另一篇《重建楞严寺大殿疏》中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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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十一日:
楞严寺建完禅堂后,大殿久久未成,但仍然得到了内宫慈圣皇太后“大藏”与“紫衣”的颁赐,可参县志载:“万历十五年元月十一日,蒙慈圣宣文明肃皇太后颁赐观音大士画像一轴,紫衣袈裟一领,于楞严寺住持能弘。”① 楞严寺大殿据县志建成于万历三十三年乙巳。罗炌修、黄承昊纂《崇祯嘉兴县志》卷八。 楞严寺得到内宫颁赐的赠观音绘像,是在内宫懿旨下,取吴道子所画观音像,易以慈圣容貌而成的,并遍赐天下名剎,② 清初毛奇龄《胜朝彤史拾遗记》载:“ (神宗) 尝于太后千秋节,为太后祈福,敕取内库所藏吴道子画观音像临摹之,易以慈容,使梵刹瞻仰,勒石刷千页,以布天下,天下梵刹皆供之。”收入《四库全书存目》史部第122 册,页391 下右、392 下右。 冯梦祯曾至了然能弘处寓目此轴画像。③ 冯梦桢日记万历十六年三月初四条:“到楞严,至东静室晤了然师,见圣母所赐观音及金襕袈裟。”日记出处,见冯梦祯著、王启元校注《快雪堂日记校注》第5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下引日记,皆出此版本。 得到内宫皇太后如此隆遇的江南寺院,将要承担的不止是结庐焚修这么简单。
楞严寺的复建与紫柏师徒筹划的刊刻方册大藏经事业,有直接的关系;这里计划将成为方册大藏刻板的收集场所,方册藏因为嘉兴楞严寺的关系也被称为“嘉兴藏”。万历十四年春,楞严寺禅堂竣工前后,密藏道开着手北上京师,与乃师紫柏汇合,于京师龙华寺唱缘刊刻方册大藏,京师僧俗胜流,翕然汇集。这一年,成为晚明方册藏事业的起始年。此时的冯梦祯,尚丁忧在南,并静待十五年春的丁亥京察。不走运的是,“京察”之后,冯梦祯被谪官,与密藏道开彻底南北分隔,无缘在北京响应方外交们的义举。不过,冯梦祯依然是紫柏、道开师徒心中,江南护法居士的第一人物;何况方册藏刊刻事业从一开始,就是依赖南方的士大夫与檀施的。冯梦祯与密藏道开这对禅悦好友,从万历十五年开始,围绕刻藏相关的晚明佛教事业,开始了多年频繁的书信往来。
可以注意到的是,类似的士大夫与高僧的交游,在晚明时代已非常普遍,形式也日趋丰富。后代研究者考察这段时期僧俗间的场域时,一般会通过传世文献中的传记材料、诗歌唱和与尺牍往来等记载,尝试还原其中可能的现场。但由于明清近世文献存世的特性,在许多的研究交游叙述中,这种场域是略显单薄与碎片化的。比如晚明士大夫曾拥有内容丰富的信仰生活,但今天的研究者面对的相关存世诸部文献,不甚容易感受当时社会活动的状况。但考察冯梦祯的交游是个特例,他存世别集《快雪堂集》里留下了一部明代名人罕有且详实的日记。官场不顺的他,养成了记录宾朋相会、流连山水的习惯,并刻集流传。别集中另有十三卷之多的尺牍,这些都足以为后人展示自己相对完整的交游现场。当然,并不是因为拥有了详实的日记与尺牍文献,就值得学者花力气去挖掘这个人——冯梦祯本人,就是一位晚明佛教复兴中重要的亲历者与护法士大夫。
作为当日江南最重要的护法士大夫,冯梦祯最为突出的身份,也是本文最重要的关注点,是其襄助高僧在江南甚至是全国恢弘释迦大法;晚明佛教复兴进程中最重要的活动之一,刊刻嘉兴藏大藏经前后相关的活动,在他的日记中得到不同程度的展现。日记始于其被贬的万历十五年,前后跨度近二十年,内容亦相对完整。而其中的佛教史史料价值,在之前的研究中完全被低估了。从刻藏准备:楞严寺的兴复,到刻藏寺院的选定,到经费的筹措,冯梦祯无疑是这一系列工作的第一居士负责人。一位重要的居士士大夫而拥有完整的日记文献,保留晚明生动的社会生活观感与佛教进程中的一手材料,无疑是研究晚明佛教社会史的一大幸事。
如果说冯梦祯因为自己的日记与诗文创作,尚能得到些许学界关注的话,那作为嘉兴藏经场前期的总负责、紫柏大师的大弟子,密藏道开禅师的事迹与行谊,关注度则更是小了很多,尤其他为筹措方册大藏经刊刻,南北奔走、运筹帷幄的功绩与细节,学界几乎从未认真梳理过。更何况,密藏大师仍有存世两卷以尺牍为主的遗稿作品《密藏开禅师遗稿》,曾入续藏流传,其价值亦长期得不到有效的研究,确实有违高僧生前盛举。① 释道开《密藏开禅师遗稿》,收入《嘉兴藏大藏经》续藏第二十六十六函第七至八册。同时CEBTA 系统亦收入,著录J23nB118。本文引用皆从CEBTA 版。 道开禅师最先开法嘉兴,后北上赴刻藏因缘,最终在五台山经场南迁前后,悄然隐去,消失在茫茫传世文献之中② 释道开晚年曾流落云南,学界唯台湾“中研院”廖肇亨教授关注到这点,见氏著《倒吹无孔笛:明清佛教文化研究论集》第二篇《从〈谷响集〉 看明季滇僧彻庸周理的渊源与精神境界》,台湾法鼓文化,2018年。 。即便在他为大藏经奔走的那几年,关于道开本人的记载,亦颇为支离破碎。不过在细检冯氏日记尺牍文献之后,发现其中多有涉及密藏道开的信息,并多与刊刻大藏等佛门事业,密切相关。
不同处理间的茶叶品质详见表8。2017年的化肥减施处理中,与CK相比,F1处理中夏茶的水浸出物含量显著升高,且夏茶酚氨比显著降低(P<0.05),春茶和秋茶的酚氨比略有降低,酚氨比降低有利于提高绿茶品质。2017年,F2处理中春茶的氨基酸、咖啡碱和茶多酚显著降低,夏茶中水浸出物、咖啡碱、茶多酚和氨基酸含量显著降低,秋茶中水浸出物含量显著降低(P<0.05)。2018年,各化肥减施处理中,茶叶品质虽有差别但均无显著性差异。
此信中开头“二上人其力,亦颇能立塔”一语,应该就是紫柏来信托所作五台山莽会首法师与峨眉山别传法师的塔铭。③ 日记七月十九日:得达观师书,以莽会首、别传二老塔铭见嘱。《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5页。 十五年秋冬时节,道开身在五台山,然刻经场所南北未能定下,檀施来源亦未确定,所以会有信中“数日太劳身体”,恐怕身体将要不支。另据信中,似乎此时的道开本亦有烦恼。其中可能的因素,在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南直隶太仓州人) 对大藏的态度。信中“凤老回书,决当作过”,似乎还有“慢僧之失”。这位“凤老”最有可能是王世贞,道开与其交集中,最大的因缘就是求募刻大藏的疏文,也是借重凤老文坛的威望。王世贞也有《刻大藏縁起序》一篇收入其《弇州山人四部续稿》卷五十四。然具体道开信中所叹之“不得已”究竟所指,俟来日考。
冯梦祯尺牍中,有九通至密藏道开;而道开遗集,则有十四封信至冯梦祯。这往来二十余通信中的绝大部分,都在冯梦祯的日记所函区间内;确切地说:二人存世通信始于万历十五年,止于万历十九年;那年后不久,密藏道开准确的行踪亦存世稀少。冯氏日记中,万历十八年后即未再出现道开的身影,这与日记在出版前,或许曾遭到一定程度上的裁剪有关,亦与道开禅师后来的境遇,或有联系;笔者当另撰文论之。通过对读日记与双方尺牍的内容,往来信件的时间、机缘,及其隐含的信息,都可以相对准确知晓。
兹列密藏道开与冯梦祯间存世通信序列篇目于下,并依时间,考察密、冯二人尺牍通信的内容,及其与宫廷、江南佛教诸缘。
续表
二、日记与尺牍的对读
1、务虚期:万历十五年(1587)
冯梦祯日记始于是年,双方往来尺牍亦开始在此年。六月二十一,冯梦祯有日记载:
庐山僧心悟,以曾于健、藏师兄书求见,为其师彻空禅师求塔铭;行状,憨山笔也。留悟上人斋,送住昭庆文上人房。悟云:“圣母遣僧某,送法藏至天台,秋初当至。①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9页。
万历十五年京察,冯梦祯被贬官归里。数月之后,有庐山彻空法师弟子心悟和尚,前来求见,央冯太史为老师写作塔铭,并顺便为冯带来京中旧友的书信:一封来自同年曾乾亨字于建,一封即是密藏道开。同时,心悟还与冯氏聊到,慈圣皇太后颁赐大藏至天台山,送藏的高僧们,秋天时即会南来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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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开托心悟带来的那封信,就保留在《密藏开禅师遗稿》之中,题《与真实居士》(密3):
世路崎岖,人情冷暖,自古记之,而今日之长安,尤非昔比,奚忍见闻。足下宦情,轻重厚薄,已不待今日印知。纵鸟投鱼,乐应无极,第法道秋凉,非有力莫能匡护,此又为佛子者不能不为足下动心……老师每屈指法门根器,并长松明月之下,念及江南法侣,独注情足下居多。即近日世谛因缘,亦有足下千生万劫,不能酬其德念者,苟非真实奋猛,各自努力,相负实多。老师二月间往清凉,夏毕之峨嵋,不肖不远亦且往清凉,俟老师行。时或随其杖锡西游秦晋乃返,或竟归燕都,或密走江南、江北,定刻经场所,此皆至清凉始决之。刻经因缘。肯苟就无劳,旦夕即大举就不难。第不肖意不欲居北,又兼此时缘有所当讳避者,即失一时之近利,存法门之大体,吾宁也。此其大概,亦既与仲淳筹之且详,傅金沙居士大有信心深念。春间集诸法侣,矢志捐俸为唱缘,此因甚正。不肖近计欲法此,求四十人,每人或自力或藉他力,岁出百金,每岁可得四千金,不十年足竟是事。而三吴及燕晋齐鲁亦可觅四十人,岁有退失,即岁觅增补之,常令不减此数,此计行而应避之缘及僧家分募之缘,可竟谢之,而法门终无他虑矣。此意足下与仲淳熟计之以为何如? 仲淳实我辈生死肉骨,其居忧也哀伤,决重惟足下时亲密之,宽慰之,务全其必死之生。数千里外悬悬寸赤,他无所属矣。庐山彻空老师,为江南大善知识,其徒心悟者,不远万里,奔逐为求塔铭。老师谓此段光明,必从足下笔端流出,始能照耀匡庐永久,健斋居士与不肖等佥以为然。遂令悟上人往返牢盛,求行实南往。健斋居士业已通其恳恳,不肖所徼惠足下者有速成而已。盖黄龙潭近有慈圣皇太后新颁大藏且至,悟上人急欲得此文先往,更理治接藏事宜耳,足下蚤就草一日,则不肖多受惠一分,祝祝。悟上人为健斋居士旧交,其候足下于武林,幸一安其包笠。天台万年寺亦有赐藏,乃龙华、明因二主人赍往。二师实都城名德,敢希宠一顾礼之,并命一便庇其关渡之扰。补藏附,往属归之楞严矣。止欠一函,并阙卷,继图之金山。楞严赖力护,感荷可胜言。缘起、绪言各一册,诸公愿文誊录者一纸附去,绪言得翻刻,江南为妙。乐子晋近状何如,二令郎善训诲之。① 《密藏开禅师遗稿》卷一,J23nB118。
冯梦祯《快雪堂集》卷三十八有《报密藏师兄》(冯7) 一通,为冯氏对道开来信的回复,信中说道:
春间王佛子行,附致八行,知已彻览。庐山一如上人来,承师兄洎于健年兄手札,以老彻空师塔铭见委,且曹林、仲淳二兄督催甚严。一如以廿一日至,廿七日即具草,世间那有此火速文债,但勿忙构思,未免陋拙,无以助发老彻空末后光阴耳。匡庐、天台俱赐北藏,信是法门胜缘。明因二师,既都城名德,又重以师兄之命,需其至,当出北关一拜,且瞻礼法宝。一如、曹林为此尚留昭庆,想望前必达也……达观老师远踏峨眉白云,此后踪迹,不知何处? 安得从天堕下? 朝夕恭叩,了却多生大事耶? 刻藏因缘甚正,千圣出头来也,道不得个不字。闻之不觉踊跃欢喜,但资财固难,校对尤难,今除北方遍索,江南缁素中,自许不佞可当其一,他则子晋耳。经律论三藏中,改正讹字,每卷不过一二处,依样画葫芦,眼光烁过,便可定夺。此虽不难,而亦不可属之他手。至于此方撰述千余卷,大有商量。如一字一文,不经不佞辈笔扎断,不可入刻,当仁不让。惟此一事,欲得南藏一部,大本装潢,用作草稿,师兄来南,可便营处相付。今欲兴工北本,经律论尽可供刻,即未经教正,不过差一二字而止,未为大病。不若此方撰述,动着则祸生也。子晋兄英妙超特,时辈中罕有,但有吴儿刻薄熟习,且面相劣福,恐非遐寿之器,近巳发心持菩萨戒,而有数条,固于恶习,不能即受者,方便宽之,余愿尽命领持矣。不佞朝夕赞叹怂恿,必期成就,果尔,亦法门一飞将也。但其人贫甚,而稍有家累,须得岁营助之,有常资则可耳。不佞自春迄今,杜门谢客,喜得眼前甚是清净。今欲营少业于西溪,为退居校经之所,青山曰云,遂为家物,乐哉! 自今全身已施般若祖师,机缘誓寤,则则透过,水滴石穿,岂敢目怠,惟师兄就我而教之。吴江请经之难,亦以彼中校雠无人,庸目校经,字字用手指历过,劳十功一,徒足损污经本。而新经印出,依旧差讹,故不许耳。曷若今不佞自校,牗书人就我录出付刻,一举两得,何不可? 而必欲请去他所乎? 惟师兄详之。……计此时师兄且莅清凉,当返京师,见此纸耳。南方法侣,日夜望师兄之来,即有别缘,不妨暂到,以尉饥渴。所寄憨山师绪言五册、刻藏缘起一册、发愿文一通,俱领悉。补来缺函藏经,尚未登入。① 《快雪堂集》第552页。
此六月间冯梦祯与道开来往书信内容,似为二人存世最早的尺牍往来;此外另有一封万历十四年的道开来信,送达时间却略晚于此信(见下文)。
二信皆颇长,信息量亦不小,甚可以看做二位合作刊刻大藏的起始。二人中,一为高僧,一为士大夫,二者的合作可以看做晚明僧俗精英结合,共同复兴佛教的典型缩影。道开的来信时间略早于初夏,是一封冯梦祯早先去书的回信(冯7:“春间王佛子行,附致八行,知已彻览”,此信今不存)。信中开头的“世路崎岖”、“足下宦情”,显然是指刚被贬官的冯梦祯。信中的“老师”,就是紫柏大师,指出紫柏在此一时刻,犹颇为器重冯梦祯,以示安慰。以下道开介绍十五年当年其师徒的行程安排,准备遍访南北名山,最终的目的是“定刻经场所”。笔者曾撰文论方册藏刻经场所,直至万历十六年元旦才选择了五台山,在得到五台山本地僧团的支持后,才有了最终的场所。而此时紫柏师徒奔走南北,实际是为了山东的大灵岩寺与憨山德清所在的崂山,详道开之后诸信。② 参看拙作《从五台山到径山:密藏道开与〈嘉兴藏〉 初期经场成立论考》,《法鼓佛学学报》第20期,2017。 此处所说紫柏欲西游峨眉等行程,万历十五年并未参访,而是到万历十七年才成行。此后,道开更是提出一募刻大藏的设想,召集四十位信善,每人不拘形式,每年提供一百两银子,十年内大藏刊刻即能完成;而江南招募信众的任务,主要就交给冯梦祯及缪希雍(字仲淳)。这一设想在道开给多位居士的信中都有提及。这个“十年功成”的暗示,实际上也影响了紫柏大师对整个刻藏事业的判断,万历二十年五台山经场的变故,于此亦不无关系。
刻藏之外,道开信中还交代了三件事:一为给圆寂的庐山彻空法师做塔铭,即日记所言事。彻空弟子一如心悟,从崂山带来了憨山德清所乃师所作行状。但今天无论冯梦祯《快雪堂集》还是憨山《梦游集》,都未存留彻空和尚的传记文字。心悟和尚急着为乃师求塔铭,是因为慈圣皇太后已经赐了一部大藏,给庐山黄龙寺,若能在此时求回名家所作塔铭,并立塔寺中,自然是荣光宝剎的。第二事,则为另一南方大剎天台山万年寺,亦得到赐藏,送藏天台山的高僧是两位京中大德。道开嘱咐冯梦祯要极力礼迎。第三件,是送来官刻北藏《大藏经》的补藏。① 万历年间因慈圣皇太后补刻《永乐北藏》续藏事,晚明公私记载颇详,其与方册藏刊刻关系亦不浅,此处不便展开。现有研究可参龙达瑞《〈永乐北藏〉 调查》,《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二期。 此次赐藏,当为道开特意为嘉兴楞严寺所请,其目的恐怕也有为刻方册藏提供底本的考虑。
2.2.2推进农药减量增效 支持长江经济带11省(市)实施农药使用量负增长行动,建设一批病虫害统防统治与绿色防控融合示范基地、稻田综合种养示范基地,选择一批重点县开展果菜茶病虫全程绿色防控试点,大力推广一批行之有效简便易行的绿色防控技术,扩大绿色防控覆盖范围。推进统防统治减量,推行政府购买服务等方式,扶持一批农作物病虫防治专业服务组织。推进高效药械减量,示范推广高效药械、低毒低残留农药,引导农民安全科学用药。
冯梦祯回信中言,彻空塔铭与接待送藏僧皆已安排妥当,这亦可从其相关日记中考察一二。同时,冯太史于信中询问紫柏大师的行踪,然彼时想必道开亦不知晓。他对道开提出的刊刻大藏计划,倒是表现出非常积极的态度,并在捐资檀施之外,提出了自己对校雠经论的建议:自己若担任校经的重任,则需要原装本的南藏大藏经;而他在西溪营建的别墅,还可以作为校经之所。同时,冯梦祯推荐了自己的好友苏州人乐晋字子晋。这位与日后汲古阁主人同名字的万历朝前辈,也对校雠与佛教感兴趣。尽管有“吴儿刻薄”、“非遐寿之器”等缺点,但是目前最好的人选。
可以看出,嘉兴藏刊刻的最先具体筹备过程中,冯梦祯已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同时,万历十五年夏天的交流中,道开、冯太史等江南僧俗精英,一致倾向于将校经之地放在南方,如道开信中“不肖意不欲居北”,而冯梦祯更是提议在他自己西溪的别业之中校经。实际上他们非常清楚江南佛教信众与檀施的基础,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庞大的宗教文献的刊刻与传播工作;而道开估算的“十年功成”,在江南亦并非异想天开。
为减少填埋场污水产生量、保障安全填埋,在填埋作业过程中实施雨污分流,将原先生活垃圾填埋后进行日覆盖的操作调整为在填埋库区内预先进行全膜覆盖,阻止雨水进入库底污水导排系统。以拦水坝为基础,将生活垃圾库区划分为若干个小单元。小单元内满铺HDPE膜,铺膜完成后,使用双轨焊接机进行严密焊接,按规定放置压块,收集膜上雨水,导排到地表水排水系统。在铺设地膜后的1 a,填埋场生活垃圾库区收集并导排的雨水为4 905 t,产生的渗沥液也控制在30%以下。
3.休闲成本“低成本化”。网络的普及使得低成本网络休闲消费成为现实。只需要一台电脑,连接网络,其兴趣爱好大多数在网络得以逐步实现,足不出户,就可以获得阅读、欣赏、娱乐、消费、交际、抒发情感等多种体验,达到愉悦心灵。以消遣旅游为例,人们在电脑上就可以“游遍”世界,到世界各地去认识奇观、民俗、历史和文化,摄取世界各地的文明、文化,让心灵达到共鸣,满足好奇、高品位精神的诉求。
电视画面中的字幕发布了首相的指示:“你们中的许多人都安全地聚集在学校礼堂和社区中心里。我们要求你们待在原地,这样你们能得到处理。假如你们待在家中,请待在原地;我们会找到你。”
彭城别去仲淳,旋奉老师东走牢山,谒憨山师,共计法门大事。驱涉道途,旬月乃至,而憨山师先期入都城,令人怅恨。幸我辈愿力颇坚真,恰于出山之日,而彼杖锡至矣。相见不移,顷尽倾肝胆。此师气宇轩豪,心地光朗,且具正知正见,而热肚肠,又蒸蒸可掬,真世间奇男子,出世壮丈夫。足下昔日举扬,实未尽之。校藏之事已订计。牢山近有钦赐北藏,南藏未有。兹就印造,凡装潢买纸,俱愿足下维持之,纸张得如善卷斯美,或得了虚师指麾一二尤美,足下其图之。新刻经书,憨师一一愿见,并留意。牢山山水,称绝震旦,不可不与仲淳图,共登赏此山。故为佛氏道场,元丘长春刻意毁之。今铜铁佛罗汉像首,堆之岩畔,殊可寒念。傥此山复兴,则齐鲁众生,寥寥数百不耳佛名者,尽入大光明中矣。何幸如之。
紫柏师徒于万历十四年春京师龙华寺唱缘刻经之后,旋即南下山东,至崂山访法友憨山德清(1546-1623)。二师为刻经因缘畅谈良久。“彭城别去仲淳”,事为当日缪希雍母亲新故,缪不得不沿运河迅速回南,才有“别去”之语。紫柏师徒在青岛几经周折、等待,终于盼来从京师返回崂山的憨山德清。憨山此去京师,实际为谢慈圣皇太后赐北藏大藏经续藏的。① 释德清《憨山老人年谱》万历十四年条记载道:“是年颁藏经。先国初刻藏,有此方述撰诸经未入藏者,今上圣母命入刻之。完,皇上敕颁十五藏,散施天下名山,首以四部置四边境:东海牢山,南海普陀,西蜀峨眉,北属芦芽。时圣母以台山因缘,且数数诏予不至,赐亦不受,乃以藏经一部,首送东海,初未知也。及至空山,无可安顿,蒙抚台行所在有司供奉之。予见有敕命,乃诣京谢恩。比蒙慈命,合宫眷各出布施,修寺安供,请命名曰海印寺。”收入X73n1456 《憨山老人梦游集》卷五十三。 包括崂山在内的四边名剎,首先得到慈圣皇太后续藏的恩赐;佛教世界中并不甚出名的崂山能够入选,与住持憨山德清曾在四年前五台山参与主持无遮大会有关。憨山借机入京,与太后商量赐额青岛海印寺的事宜,此事又直接酿成九年后的“乙未之狱”。② 拙作《憨山德清“乙未之狱”——由“动”归“静”的转折》,收入《佛教史研究》第一卷,台湾:联经出版社。 不过,早在万历十四年,四十一岁的憨山德清,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道开师徒亦以能见其尊容为荣,并极力向冯梦祯夸赞其为人及驻锡宝剎,至于“牢山山水,称绝震旦”,似乎有些溢美过度了。万历十四年时道开心目中的“法门大事”,其内容尚为一抽象的理想,未有具体的实施计划,这与一年后计划在五台山商定刻经事宜,大不相同。
幻居于唯识、因明学方面的研究学界尚不多见,唯有杨维中教授《明末华严、唯识学大师幻居真界与常熟的因缘》(《华严学研究》第二辑) 等文章,④ 杨维中教授另有《幻居真界在径山的活动考述》(未刊稿) 一文,于第二届径山禅宗祖庭文化论坛发表。文中亦注意到冯梦祯日记及冯、密二人尺牍文献中关于幻居法师的记载,但所取系年似可商榷,如杨教授以幻居驻锡径山始于万历十九年,则为误读冯、密二人尺牍所致,本文中已有论证。另,杨文中以旁涉密藏道开隐去时日,并与笔者博士论文推论商榷,虽与径山刻藏有关,但限于本文主旨,拟另撰文设论。 及林镇国、简凯廷编《近世东亚佛教文献与研究丛刊》第一册之《近世东亚《观所缘缘论》珍稀注释选辑》“真界《观所缘缘论解集》”题解中,有过讨论。观晚明江南居士士大夫中,除冯梦祯外,王肯堂、虞淳熙、赵宧光辈,都对在中原失传良久的唯识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且各自做出不小的成就,冯梦祯就为幻居的因明、唯识学作品,做过序言。① 参万历十七年五月二十二日日记:余至滴翠轩,作幻居师兄物不迁解序、因明入正理论疏引、澄公正心论序。《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30页。 而僧人中除了“三高僧”外,五台山镇澄也有诸多唯识著作。② 可参看简凯廷博士博士论文《晚明五台僧空印镇澄及其思想研究》。 晚明这一学术风潮的汉文佛经的依据起点,就是晚唐时候永明延寿所著《宗镜录》。阅读《宗镜录》的经历在冯氏日记里频繁出现,而冯氏至道开信中,“太史、连四篓付慈航师兄,印《宗镜》已下法宝”(冯9),太史纸与连四纸都是印书的名纸,大约也能体现《宗镜录》一书在冯氏心中的地位。唯识学与晚明佛教兹非本文重点,但由此可以看出以道开、冯梦祯为核心的江南僧俗精英,不是一个普通的信仰团体,这种僧俗交融的状态,是建立在当时最经典的学术理想之上的。
劳山印经使来,且颁刻经缘起并凡例一册,知刻经巳有定议,校经担子,又得憨山师任之,甚御踊跃,欢喜无量。序经本天台五时,诚为确论,但中间亦有难分判处,淄渑之水合,易牙尝而知之,此不足难,憨师若遇不佞,则投箸起矣。那罗延胜境,久在梦想,况有胜人,又值胜缘,怀抱拍拍,恨不飞到,执待巾瓶,以副校经初愿。恐此方撰述,须经不佞手耳。南方荒甚,楞严尝住甚苦。老师尺一来,夏月尚在清凉,不知何时入峨眉? 师友日远,业习日深,念此不觉堕泪,风便布此,幸时时惠教,以更愚昧。③ 《快雪堂集》第612页。
观此信内容,为冯梦祯响应上一封道开来信(密7)中关于崂山的话题。听闻憨山亦愿意参与校经事业,冯太史表示“欢喜无量”。信中也提到彼时自己与憨山取得联系,“刻经缘起并凡例”已经收到,并对憨山取天台五时判教观点,持保留意见。临末,知紫柏当年夏天仍在清凉山,想要询问老师余下行程。这那不独冯梦祯,道开自己恐怕亦未能得知。
同年十二月初四,冯梦祯日记载:
有劳山便信,附藏师兄书,并发乡同年顾悦庵书,时为祠郎。劳山印经,求其催督耳。①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31页。
这年冬天冯梦祯收到来自崂山与密藏道开的来信,崂山来信内容今不可知,但内容应该与刻藏有关,发信人很有可能就是憨山德清。日记里面那位“乡同年顾悦庵”似不易考,看来很可能在南京礼部当差,所以刻经事由可以催督。密藏遗稿里有《又与真实居士》(密4),应该就是这封冬日来信:
数日太劳身体,恐欲作疾,奈何? 二上人其力,亦颇能立塔,此段因缘,决当今日了之。不尔,傥足下他日有正冗或遗亡,则咎将谁归? 此贫衲终不忍默默于足下者。闻足下事繁,即生厌恼,此甚不可,何也? 一厌恼即自苦身心。从上参学人,不能于事外得心,从上修行人,不能于事外证果。古德有言:“但于事上通无事,见色闻声不用聋。”又云:“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临事傥自己正分,光明不到,或瞥起处,不能随处冰消雪涣,即当以此颂言转念,少助自己,苟于事为关头,不得自在,恐自今日,穷未来际,无有无事时处承教不忍。贫衲为求见足下者作传置,迩来果琐琐足下,诚自惭愧。第来者尚不止此,所报者知系足下,必不可已事要之,实贫衲受累,视足下增倍耳。愿足下耐烦,将佛门事与俗家事等视之,即无难也。非贫衲非足下不进此言,愿足下听之。凤老回书,决当作过,此老极尚清虚,懒于人事,足下简末之言,无异以水灌水,且启其慢僧之失,非天子不能赏罚人,非智眼太清,不能拣辨僧行得失。今足下以此言简凤老,得无与之而不得,其人则僭耶? 从此贫衲决当体谅足下繁剧,足下亦当谅贫衲不得已,而非有他肠也。有暇过,坐半日何如?② J23nB118,《密藏开禅师遗稿》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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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世明清人的尺牍,若光凭其内容,研究者殊不易了解其中来龙去脉,亦颇难以从中汲取太多有用的信息。但尺牍之外,冯梦祯有近二十年之日记存世,一下子减轻其尺牍排列与解读的难度;取冯氏日记、尺牍,与密藏道开遗稿的对读,可以切近二人身处的晚明社会生活现场,于道开存世遗稿的系年与释意,亦有极大的帮助。笔者遂有此钩沉这对僧俗交往的尝试,并藉此还原万历朝早期,嘉兴藏五台山与径山经场建立的机缘、运行情况及最终南迁的社会生活背景,以证明晚明佛教复兴,并非一线性增长的面貌,而是跟随整个晚明国家与地方社会的脉动,曲折发展而来。
2、南北徘徊:万历十六、十七年(1588-1589)
万历十六年(1588) 二月初七日,冯梦祯日记载:
尤生至,云僧昙廓至京师。遣藏师兄书。①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42页。
是年二人交流,似主要集中在设立南方备用刻经场的计划上,其中围绕的就是道开的师弟、高僧幻居真界,驻锡余杭径山的计划。幻居约在十六年底至十七年初来到杭州,道开集中有两封关于叮嘱冯梦祯护持幻居南下驻锡的尺牍,依据文意先后列于下,其中有一封当即冯氏日记中二月间来信。其一《又与冯开之居士》(密1):
别师兄倏已半月,待仲淳至,杳然念之颇切。尔日,正遣嫁方氏侄女,昨已成礼,俗谛中又完一件业障。朱生赍师兄一纸至,念其半岁空闲,欲为觅活计。汪生刻史之约,待不佞至真、扬间商之,今非其时也。他缘尚未有端,奈何? 须朱生自觅之,得其人以告,如相知当为助说。师兄行期定否? 乞密示,渴雨昨得之,恨不多,且不均耳。早凉遣报。⑤ 《快雪堂集》,第481页。
其中尺牍开头“别来两易寒暑”,应该就是从万历十四年、道开从楞严寺辞行北上京师,至龙华寺唱缘刻经算起,至十六年初,刚好两年。道开因冯氏谪居后“久却林泉”,戏言给他找了位“涤烦襟而袪俗虑”的法侣幻居。当然,幻居南来的真正目的,是潜为劝说径山万寿禅寺僧侣,参与到刻经事业中来,信中的“双径之图”,即是此意。笔者曾论方册藏经场于万历十六年正月才底定五台山,但径山经场早在选定五台山前,就已经提上议事日程;道开在与当时即将南下的傅光宅信、及冯梦祯致时任南礼部的张位信中,都提到了希望径山参与设立经场的想法。③ 前引拙作《从五台山到径山:密藏道开与〈嘉兴藏〉 初期经场成立论考》。
20世纪60年代,国际上ESP研究起步,我国英语教育界也开始关注ESP教学,并在80年代兴起一股科技英语学习热。由于ESP教学在当时大学英语教学中定位不明确,并且当时大学生普遍英语水平不高,ESP教学没有在我国高校发展壮大,之后较长一段时间内一直被边缘化。在2004年和2007年的《大学英语课程教学要求》中,没有提及专业英语教学根本,大有被遗弃的趋势。
时至年底,密藏道开南下,冯梦祯与其两年内的第一此会面。冯有《与藏师兄》一通(冯1):
朔日至武林,以史使君方行款之,禄禄数日,偷闲复作诗文,新旧逋文,负几至堆案,颇以为苦。朱先生暂还海上,又当督护两儿。望仲淳来,何为不至? 岂别有所适? 或留滞楞严耶? 师兄行在何日? 晤处檇李、苕溪惟命。朱先生约望前至馆,至此时更无系累耳。① 《快雪堂集》,第480页
第二,在土地流转的实践建构中,政府扮演着不可忽视的角色。政府角色主要是由乡政府和村干部来承担的,他们对土地流转的顺利实现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从定州的这一农村土地流转的案例来看,政府角色的实践建构策略主要是政策动员,而对流转优先权所建构的内容则是“支持家乡农村建设与发展”。
其中“以史使君方行款之”,可参其日记当年十二月初五:“赴史使君席,尽欢而别,至西关登舟”;②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99页。 则冯梦祯彼时刚刚回到杭州。鉴于半月后他与道开即已相会,则此信即作于腊月中上旬。信中提到相会的地点“檇李、苕溪”,分别为嘉兴与吴兴,最后二人在吴兴城山聚首,商讨径山与五台山经场事宜,参是年《快雪堂日记》十二月十八日载:
日中,索肩舆,同仲淳至城山晤藏师兄。师兄言台山无边师舍道场事甚奇,世乃有此烈丈夫。细谈至夜,分而卧。城山屋宇甚固,此止庵之功。主人以规模稍大,不易完,欲改造,甚无谓。城山积雪无恙,眺四山如积玉,亦奇观也。夜,星月皎洁。③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01页。
十九日:
与藏师兄约会于弥陀寺。夜,与藏师兄叙谭良久,商榷《庄子·养生主》,出荡然浅解,甚可笑。台山空印者,作《驳物不迁》及《正心论》。从藏师兄借观。④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02页。
这两日城山详谈,身在江南的居士代表方才知道:方册藏的主刻经场,将设在五台山。五台山有位无边禅师,在他圆寂前将位于紫霞谷的大博庵,施舍给了刻经团队,得到了江南僧俗精英的交口称赞。当晚,冯梦祯还与道开还进行了佛学与道家通融的讨论,看来诸生出身的道开,对庄子之说的见解,应不在冯太史之下,甚至还让其自觉“浅解”可笑。当晚另一个话题是一位五台山的义学高僧“台山空印”,即作《驳物不迁论》及《正心论》的月川镇澄。⑤ 简凯廷《空印镇澄(1547-1617) 的学思根本方法析论:以〈物不迁整量论〉 为中心》,台湾:《佛光学报》新四卷.第二期,2018年7月。 二人年底作短暂分别,十七年正月,又约会于杭州,冯梦祯在此时间有信《与藏师兄》(冯9) 至道开:
别师兄后,惟余星星鬓丝,落落襟素,至论道业,惭负多矣。顷者城山之晤,如坐冰雪中,尘骨叫一洗,终愿依栖名山,痛锥猛锻,了却多生公案,加此悠悠忽忽,日月几何,恐遂流浪,言之伤心。仲淳求地葬亲,不妨息黥补劓以待缘,至此区区六尺,不惟作法门精进光明幢。葬亲生子,亦是根本,奈何轻之,此非师兄诲敕,安得一日休息耶? 戴升之俊流,但世福太薄,病骨棱棱,终非寿子,师兄可谕令礼忏楞严,略植微福。太史、连四篓付慈航师兄,印《宗镜》已下法宝,《楞严论》、《中蜂广录》留纸吴江印造,工食先付白金一两,书目另开。新正初四、五,伫望飞锡,佛慧方丈,及西溪草堂,俱堪静处,幸勿以尘俗为嫌。印老驳物不迁,肤见似未敢许,可容相见尽之。幻居师兄幸拉同赴,至感。① 《快雪堂集》,第622页。
信中太史约道开于十七年正月初四、初五左右,相期于杭州,冯梦祯有两处提供的驻地,一是西湖西面桃源岭上的佛慧寺方丈室,一是他自己营建的西溪别墅。不过看后几日日记所载的行程,道开似乎没有住在这两处城西的住址。甚至,一直到了正月初十那天,道开才与一众江南居士们,姗姗来迟:
藏师与幻居上人、缪仲淳、周季华至。藏师乞了然关主塔铭,季华乞母薛传。幻居名真界,善谈经,所著楞严物不迁新解,大有胜义。②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07页。
于是慈圣宣文明肃皇太后,虔向佛乘,大宏法施,印赐大藏,因逮楞严。僧锡紫衣,堂悬宝像。梵书贝叶,腾辉于携李城中,玉轴埌函,炫彩于鸳鸯湖上。盛矣哉! 法门之奇逢也。所惜者,大殿未建,像设无寄。③ 《快雪堂集》卷二十六,《四库存目丛书》集部164 册,第379页.
风,晦,渐开,下午甚寒,春来所无。仲淳从藏师往徐村,幻居留商因明论。藏师宿于徐氏。③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07-108页。
新年里,前来的道开与同来的周祝字季华,一同向冯氏讨其所欠的文债,也是有趣。冯梦祯注意到了那位道开的师弟幻居上人,不仅“善谈经”,而且与五台山月川镇澄一样,他对于《物不迁论》同样也颇有研究。所以在遇到幻居之后,冯梦祯竟像遇到了学问的知己,与其多有切磋佛学,尤其提到的“因明论”,这与晚明复兴的唯识学有密切的关系。
《快雪堂集》卷三十八另有《与藏师兄》(冯8) 一通:
在后来几天里,冯梦祯陪同道开度过当年的元宵节。③ 日记正月十五:幻居自西溪来。藏师将以明日往双径,来道之忽欲从行,太奇事,阻之愈奋。夜月甚佳。《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08页。 正月十六那天,道开、幻居师兄弟及缪希雍等居士,共同赴径山,冯梦祯没有随行:
藏师、幻居、仲淳行,道之从,余实激之。与藏师约,清明前晤于郡之楞严寺。步送将至北关门里许而别。④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08页。
2.4.1 色谱条件 色谱柱:Hypersil C18(250 mm×4.6 mm,5 μm);流动相:甲醇-水(20∶80,V/V);流速:1.0 mL/min;检测波长:322 nm;柱温:30 ℃;进样量:20 μL。
冯梦祯将礼径山的僧俗人群送至杭州的运河北关外,并与道开约定,清明前会于嘉兴楞严寺;商讨的内容,应该与江南刻经募集资金有关,但最终,这次会面也被推迟了。冯梦祯有尺牍《答藏师兄》(冯2):
别来两易寒暑,信光阴易度,人命无常,不委足下迩者作何面目? 夫三界种子,不越瞋爱二芽,然荆棘法身,戕灭慧命,则爱缠视瞋,毒其功能,轻重大小,又不啻百倍。故古德于爱见,有以脑后箭喻之者,盖觌面者易见,脑后者难知。易见者可回,难知者必犯也。青山白云,足发幽想,声色货利,多滋俗情。不佞谓居士于城市山林,当分时而处。若也沉湎市井,久却林泉,无乃不可乎? 幻居兄飞锡南还,意在双径,双径去武林密迩,足下傥能以肩舆时相过从,则松风竹月之下,垆香碗茗之间,可以涤烦襟而袪俗虑,澄性宇而湛心田也。矧楞严纂注,方待参评,惟足下图之。刻经期场,南北终始,业已言之仲淳。双径之图,似不可缓,足下与仲淳其密留意焉,务使彼辈欢欣乐,成事乃可久,且于化风无损也。不尽。② J23nB118,《密藏开禅师遗稿》卷一
这里“倏已半月”,即是从元宵后算起,已经日近清明;陪同道开师兄弟上径山的缪希雍,也回到杭州。冯梦祯因道开后续音信皆无,遂发此信,并告知法友“俗谛中又完一件业障”,自己与皈依老师云游林泉的可能性,进一步增加。
又过了将近两月,冯梦祯收到道开的来信;参三月十三日日记:
僧昙旭至,得藏师书。有北信,索傅伯俊侍御书,订南来之约。达观老人方自峨眉返南岳,将往从之,逐付二书去。藏师约是月二十三日以前,会于槜李,同往吴中。①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19页。
那封约冯太史十天后会于嘉兴的信,今天在道开遗稿中似乎已经不存,且从其后日记所载,道开出现的日期,也比这封信中迟到了不少。从其中关于吴中游的计划来看,行程除了与与刻经檀施有关外,应当另有安排。同时,冯梦祯得到信息,同年老友傅光宅即将南下,而紫柏大师也从峨眉云游归来,驻锡南岳。尽管日记里说“将往从之”,不过那几年冯氏似乎始终也没出过远门。冯梦祯给道开的回信及紫柏的去信,可以从快雪堂尺牍中找到。其中《与达观老师》一通,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去冬十一月十八日,见藏师兄于吴兴之城山寺,更拜老师远问,并以了然关主、东禅法主塔铭见托,敬闻命矣。计别来首尾五年,某面目犹失,故吾每忆老师殷勤,属望至意,未免孤负,愧不可言。两儿予已长大,质俱秀颖,但习气顽逸。大儿颇知忆老师,举业文字似胜。今秋、明夏,聚议毕婚矣。完此二婚,便能从老师栖止名山,究竟大事。此一二年间,赖老师于三宝前祝愿,令某悉远一切不吉祥事,以待住山缘熟耳。因昙旭禅人,知老师巳离峨眉,趋南岳,敬附一纸,奉讯道履。此间清风明月,不异何时,一钵惠然,渴俟之至。② 《快雪堂集》,第499页。
信中首先回顾了去冬他与令徒在吴兴会面并受到紫柏来信之事,只紫柏又有两篇尊宿塔铭撰写的重任交给太史。接着提及今明两年内,将为二子完婚,此事在致道开信中也提及,也算是表态自己将要“栖止名山”。之后昙旭和尚所带讯息,与日记中相一致,则此信当出于此时。冯氏另有《与达观师》(卷三十四) 一通信息相似:
参加会议次数如图3所示。从图3知,仅有7.5%的学生参加过3次及以上的学术会议。在访谈中得知,这样的学生多是已经参与导师的课题项目研究,参加大型会议是为了更好地提高研究能力。
藏师兄南来,以去冬十一月相见于吴兴之城山,得读师示一纸,以了然关主、东禅法师二塔铭为属,已勾当其一矣。向来碌碌,绝无长进,惟青山白云一念,大是坚固,可以见师。知师结夏芙蓉,欣慰之甚。便欲飞棹相从,篇资费所苦,又欲措置,为骥儿毕婚期在七月,行礼过此,便踏芙蓉白云矣,惟师少住俟我。③ 《快雪堂集》,第486页。
两信当作于同一因缘,或有先后寄出的可能。此信中多出一信息为当年紫柏自峨眉返江南,结夏在宜兴芙蓉寺。则道开等僧俗万历十七年春夏间往吴中,是参访紫柏大师,并面承机宜的。但师徒二人是否在宜兴相见,则不得而知。
同时冯太史有《答藏师兄》(冯4) 一通:
别来几两月,非酬应则懒散,其间功勋,惟朋徒雅集,留连光景耳。每忆师兄,但深惭愧。二月望后,因送苏学使入越,越中山水甚佳,亦多名刹,俱就埋废,衣冠满城,无一人法侣,可叹。熊君过武林,知仲淳卜地尚属汗漫,少休月日,以俟良缘,此长算也。顷得一人姓白,抚州人,吴京兆力荐之,旧冬还豫章,遂与俱出,特留以议不佞大事。越中回始相见。其人朴茂,不事矜诩,指示一二处似亦有理,覆孙、熊二君所示,合者几半,今往苕溪、檇李尚未归,惟师兄与仲淳他日共勘验之。了然关主塔铭并周母传、物不迁等序,即日入山勾当,廿三日承草,便待师兄。往吴中,至锡山而返,不但送文卿,更有一二吊唁之役,须此行了之耳。今岁八月,当为骥儿毕婚,鹓儿所聘已失怙恃,来岁三月终制,亦当议婚,更加先人窀穸未定,了此三事,然后可议清凉之行。傅伯俊南来,见就甚佳,但得明年至此过夏,不佞便可同北。若今岁至,仅可作天台、雁荡伴侣耳。幸以此意报之。① 《快雪堂集》,第498页。
信中“别来几两月”,即是从正月十六北关分别算起。此后的经历,冯梦祯也一一罗列,包括二子婚事的安排,所以此信当亦为此时所作。说道其接下来行程,冯梦祯详细交代自己常州锡山(今无锡) 及其之后的安排,唯独没有见面紫柏的安排;从当年四月份的日记中,也能得到证实。四月初一日载:
放舟迂道,从学士桥至惠山。成黄水部送行文、去妾怨、送孙子贻守惠州诗。将至惠山,过藏师、文卿、仲淳。徐、缪赴李令约,藏师留余舟。取惠山泉二十坛。是日晴,夜雨彻明。梦梵僧指示佛法,跪受之,以竹筒吹左耳,觉脑中清凉,隐隐数声,如雷而止。②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22页。
次日初二:
雨。文卿别去,仲淳送至毘陵,藏师约晚晤。西郭外忽晤姚善长,入城吊丧。同馆万宪使内、外艰,前辈孙太史以德内艰,顾国学祖河外艰,而监师周儆翁即世未满制。访顾吏部宪成、弟进士允成。谒李令,名复阳,豫章人。赴万宪使之约,饮于别室。登舟,藏师已至。李令招饮他舟,二鼓别,宿南门。①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23页。
冯氏此行无锡所会人物甚夥,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当朝清流典范顾宪成、顾允成兄弟。不过那几日的道开禅师,究竟见到紫柏大师与否,就不得而知了。此后几天的日记缺漏,二人分别后,冯梦祯很快回到嘉兴,半月后收到道开来信。② 日记四月十七日:藏师书来,归华严论。《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27页。 又过去三天,道开赴嘉兴,商讨刻经檀施。日记四月二十日载:
藏师来,议刻经缘事。夜梦一僧东南来,破壁直至榻前,惊而寤,今应之矣。③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28页。
冯梦祯此梦对其心理暗示作用不小。二十八日日记:
以藏师招至楞严,与诸善信定刻经之约。同盟者,包氏父子兄弟、张君如镜、陆公子基某与余六人,余作盟词。余妇正月发愿,岁出五金,余再出五金,共十金,刻经二卷。余善信多寡有差。晤云间康孟修、徐孟孺。④ 《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28-129页。
这是有关嘉兴藏刻经团队组织的一条重要文献,证明嘉兴藏实际运行时间,在万历十七年的四月底,地点即为嘉兴佛教圣地楞严寺,而首批也是最重要的居士参与者,多是嘉兴籍人士,除了冯梦祯与姻亲包柽芳家族外,还有尚书陆光祖家族,到场的“陆公子基某”为陆光祖子侄辈(陆长子名基志),张如镜应该与著名的“张梅村居士”有联系。当日所见另两位云间居士康孟修、徐孟孺,也为刻经捐资不少,经本题记中广有留存。嘉兴藏的刊刻经历多重阻难与因缘,最终汇成巨帙,最先就从道开禅师与冯太史及其居士圈中促成的。
之后一月内,道开一直留在江南。《又与真实居士》(密6) 载:
仲淳携足下手书至,展读不觉哽结。末世有情,大多诳曲成习,求真心直心、自急急人者绝少。足下赤心片片,甚足烁我中怀,故为动念。贫衲此行,盖为事有不可思虑所测识者。且光阴箭疾,恐到老犹然,话杷无实,究竟不得不急。大都事在南方,斯为定议,第足下亦当早晚切切心愿,共期成办。地事乌陵,万万无议。赤山太阴星,但无甚萦结之土地,却真正开穴,若得淡白之土,上少有沙穴,中亦无,即可厝耳。无太为荣辱所惑,空延岁月,至祝至祝。闻子晋病楚,贫衲寒竦毛骨。幸足下善调护之,盖贫衲法门一左臂也。① J23nB118,《密藏开禅师遗稿》卷一
此信时间在十六年底至十七年,因无日记左证,尚不能非常精确地定位。信中“地事乌陵,万万无议”一语,本事为缪希雍葬母卜地湖州乌陵山。日记中有关此事有记载,十六年年冬缪希雍去乌陵看地,“为开山计”,十七年夏则已开始“展墓”。② 日记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仲淳诣乌陵,为开山计;十七年五月二十二日:仲淳往乌陵山展墓。《快雪堂日记校注》97、130页。 道开信中对乌陵地事并不看好,因为“无甚萦结之土地”,若真欲葬母于此,则需要堪舆家的布置。既然此冯氏信是由缪氏转达,则道开对这一地事态度,显然已经告诉过缪居士了,写信时间应该就在“仲淳往乌陵山展墓”前后;甚至,缪希雍五月“展墓”时应当已经得到道开的建议。
观此信中“事在南方,斯为定议”实际上还是反复强调方册藏的檀施,当以南方为主,所以期望冯梦祯能够在这一方面尽量聚拢信众共举善缘。则在道开心中,南方居士士大夫、甚至南方诸宝剎,始终是支撑大藏刊刻的重要基石。至于道开信中所说“事有不可思虑所测识”与“不得不急”的本事,与当年徘徊南北经场的选择,或有关系。另信中说道“子晋病楚”,乐晋似乎身染重病,在老友冯梦祯的尺牍中也有过反应。乐晋寿之不永,在五台山经场撤销的前后就殒命了。冯梦祯有《与藏师兄》(冯5) 言:
子晋病数日不差,旅况良苦,急须仲淳起之,即日或末能必至。借一佛子促之何如? 方字函经奉上。③ 《快雪堂集》,第502页。
冯梦祯作此书时间殊不易确定,似乎与上文道开关系乐晋病痛有关,甚至即是作于上引道开尺牍(密6) 之前,道开遂有此回信。因信中信息不足,遂有此推测。
五月二十六日,二人自杭州分别,道开北上,冯梦祯一路送到吴兴碧浪湖附近。④ 日记五月二十三日:日中,藏师兄同周仲大、季华至……再作因明入正理论疏引,藏师不许前作,示意更之。二十六日:早别藏师兄。正心论留阅,尊宿语录四函、云门录、五祖演录,又抄本,一共三帙,付师兄北去。自岘山历碧浪湖,甚浅涩。忽转北风,杨帆而行,亦事之偶然者。《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30、131页。 之后的六、七月间,冯梦祯皆有得道开书信,彼时道开应在金坛陪同紫柏。⑤ 日记六月初四:信奴回,得藏师兄、仲淳、李君实报书。七月初五:唐佛子赍到达观老师、藏师兄二书……遗唐佛子报徐孺东之讣于仲淳。《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32、137页。 道开别后不久,冯梦祯有信致之,见《与藏师兄》(冯3)
某年余四十,齿发巳衰,根器浅劣,障缘深厚。所赖骨肉,师友猛提而痛拔之,或能少救万一。师兄此别,甚不能为情,又为婚嫁所迫,不能相随入山,怅惋何可言承,示日用间但可。四分世缘。六分已事,敢不佩服? 达观师承云去来,不可方物,不知辰下竟得一晤否? 师兄为法道,不惮三伏行役,某居高屋下,凉风四来,僮仆挥扇,犹苦炎热,况涉道途。师兄此事,便如阎罗吞热铁凡相似,所谓随顺觉性,不为情泥所陷者,念此但有惭愧钦服而己。《晁无咎猪齿臼佛赞》、曹林兄《五日头陀记》并拙制《跋赞水鹁姑行》俱写一通奉上,又麦门冬一斤,诸惟为法道慎重。会傅伯俊先为致声,尚欲作一诗怀之而未及,不知此彼有便信否? 扫石之期不敢忘,大都三年内偿之耳。① 《快雪堂集》,第483页。
此信中提到冯梦祯所作《晁无咎猪齿臼佛赞》、《五日头陀记》及《跋赞水鹁姑行》皆在其日记中出现过,前两篇分别作于十六年初,《水鹁姑行》作于十七年此次二人分别前夕。② 日记十六年二月初二:作沈孺人、曾祖父母二赞,及《跋晁无咎猪齿臼佛赞》。二月初一日:作五日头陀颂。慈祖东溪公生辰设祭。夜雨。跋曹林师《五日头陀记》并颂。十七年五月二十四日:今十余年来,贫而逸矣。作拟古诗三首、《水鹁鸪行》一首、无题二首。《快雪堂日记校注》,第40、41、131页。 信中又言道开为了弘法“不惮三伏行役”,自己有童仆挥扇乘凉,却依然炎热,顿时只能“惭愧钦服”,则此信所作时间必在夏日。道开、冯氏夏日分手,只有万历十七年这一次,则此信当为道开奔赴金坛后冯氏所寄。当年八月,为冯梦祯四十二岁生日,信中“某年余四十”正好符合。至于提到的紫柏大师行踪,冯氏亦与道开确认,是否在金坛汇合;如此看来,春夏间道开吴中行,未必与紫柏相见。彼时若已得聚首,则冯信中也不会说紫柏“承云去来,不可方物”,而问道“不知辰下竟得一晤否”了。之后提到致意傅光宅,道开此后信中有及。而临末再一次向道开表态“扫石之期不敢忘”,时间限定在三年之内。三年之后的冯氏倒没有云游,反而被启用,五台山刻经之业倒是停顿了,世事难料莫过于此。
十七年秋冬时,冯梦祯收到密藏道开寄自五台山的书信《又与冯开之居士》一通(密2):
苕溪别袂,返楞严,未几即诣金沙,躬侍本师。旬月始北发,九月至山。山中事宜,粗为条析,南来之众,俱入堂校对《华严合论》,写刻颇精,不亚弘明诸书,大藏终始,尽得如斯,诚所愿也。合论即吴江新刻八卷,亦甚潦草讹落,至若去经存论亦有未妥。盖志宁合论时,已失长者故物,而慧研删厘合论,则又失之以故,子晋笔削,大都于长者血脉,无从联续,而志宁、慧研,私增科判,亦未敢轻削。是不惟无补长者,反增重其迷误,不若存旧犹间,有得失可指议也。本师寓金沙久之,居士曾往参谒否? 夫末法众生,易于懈退,非善知识无由策进;学人知见,易于淆讹,非善知识无由拣辩。故曰:水中乳惟鹅王能择之。又曰:大唐国不是无弟子,只是无师。有师矣,而又慢于请决,则报缘一谢,束手长往,业海茫茫,出头无期,伊谁之过也。身世匪坚,光阴迅疾,惟居士勉力自强。古人三日刮目,吾辈三年之别,各犹故吾,则襁褓中儿,不可久违慈母信矣。傅伯俊久迟居士,同了清凉之愿,昨过聊城,闻已南游,此时想曲尽江南诸胜,兼得本师为之指南,所谓捷足者先之,伯俊之谓矣。仲淳精神疲极,良可哀悯,傥其亲已葬,孺东已吊,居士当携之同入清凉,少事将息可也。① J23nB118,《密藏开禅师遗稿》卷一。
此信所作时间如道开自述,为其九月回到五台山后。彼时经场初建,千头万绪,皆需道开一人经营,而紫柏大师犹在金坛于玉立处。信中说道四月间冯梦祯吴江送别之后,他又去了嘉兴楞严寺,取到金坛见过业师,居一月北上。途中经过聊城,探听到傅伯俊已经南下,当欲至紫柏处参访。而信中最大的篇幅,谈及对乐晋所校对《华严合论》的方式,提出了不满,用今天的话来说,有点菲薄古人注疏,擅自笔削的意思。信末又规劝冯氏早日脱出樊笼,同至五台山,并提到等缪母与徐贞明两桩丧葬事毕,即可成行。
这两桩江南士大夫有关的丧葬事,一并护持径山等信息,还在另一封道开至缪希雍的信中提到,且更为直接。道开希望幻居等能对径山诸僧“潜为启发”,再由冯、缪二人“因之往反”,要让径山寺僧对刻藏“无所猜忌,倾心乐成”,则可见道开彼时心中刻藏安排的复杂状况。② 前引拙作《从五台山到径山:密藏道开与〈嘉兴藏〉 初期经场成立论考》,《法鼓佛学学报》第20期,2017。
另有《与冯开之居士》(密11) 一通:
《大乘止观》序,海瀛居士想属笔矣,足下入苕,当领之付梓。人氏脱有万一未妥更当共讨论之,务使海瀛居士笔头上光明,足以熏照未来,将必有一人两人焉,于此光明中发大信心,入此止观门,然后斯文为不徒作。不尔,则徒文非我教所贵矣。《成唯识论》,三月间可完刻,亦不可无序。昨文卿、中甫寄贫衲尺一,甚言武林虞德园居士,欲与贫衲一见,不知贫衲与居士从旷劫来初无间隔亦无背面可得乃今欲面者形骸耳。既是法脉中人,必有觌面时节,敢乞足下代为合掌,求其先撰论序,以作后日相见香仪。闻居士刻意西方,此亦堪作往生助行。居士文名遍寰宇,况法门著作,谅其不怠。张星岳居士颇有助缘刻经意,足下当乘其热念,如包瑞老故事,为定夺之。逐年捐赀既不苦,而积以十年,则功勋且多矣。舟次草草,余图便再悉。① J23nB118,《密藏开禅师遗稿》卷二。
此信所作虽不能确定具体时间,但凭信末“舟次草草”一语,便知必在十七年,道开于南方频繁奔走之际;是年秋道开北上后,即长期驻锡五台。此通尺牍中有多重刻藏因缘,并涉及多位江南居士。首先信中之“海瀛居士”为乌程人朱长春,字太复,万历十一年进士。其所作《大乘止观》序言,收入氏着《朱太复文集》卷二十四,目录标注“丁亥”所作,当为万历十五年。此序之书,似为嘉兴藏《大乘止观法门》四卷,然宫藏大藏此经未收序言,后牌记亦为康熙六年刻本,似为日后补入,俟考。朱长春序末有写作缘起言:“是卷南岳思大禅师说,今江右密藏师重演,以长水冯太史开之为教主,过乌程,目予慧而授之以难,因为题。”② 朱长春《朱太复文集》卷二十四,收入《续修四库全书》第1361 册第412页上。 可知此序是应道开与冯太史之请。朱长春尺牍中亦有一通《与冯开之》谈及作序事:“往岁藏公所托《止观序》,向知藏公北游,遂不奉见。子晋复道相索,因便呈去。仆不解禅,如隔壁语耳,不堪观,大匠当赐一削,便如百重障。”③ 同上书,第650页下。 此信当可视作朱长春交稿之时,并承送冯梦祯的。那道开致冯梦祯信时,应尚还未收到此序,而婉言求冯氏催促。
其次为《成唯识论》序言及其作者。“武林虞德园居士”为虞淳熙,字长孺,钱塘人,与朱长春同科、万历十一年进士,是晚明著名佛教居士和学者,冯梦祯好友。其所作之序并非是玄奘所译《成唯识论》原本,而是俗解此论的《成唯识论俗诠》之序,序言收入氏着《虞德园先生集》卷六。有趣的是,宫本《成唯识论俗诠》序言,收入顾起元、吴用先以下十余人所作之序,却无虞序,不知为何。道开知有虞淳熙甚晚,是经松江人徐琰(字文卿) 与金坛人于玉立(字中甫) 推荐;徐、于二人亦为嘉兴藏重要施主。道开这两次让冯梦祯出面求序,除了仰仗江南檀施之外,亦有借重江南知识精英学识与名望,来弘扬佛法的意味。
3、五台山的烦恼:万历十八年、十九年(1590-1591)
时间来到万历十八年。冯梦祯似乎已经适应了家居闲适的生活,日记中多有其在西湖岸的踏青会友的记录。二月二十那天,他收到了一封道开寄自五台山的信。八天后他写下回信。这时二人的交流,早已习惯两地的远隔;似乎在太史的日记中,道开有些渐行渐远了。④ 日记二月二十:得藏师兄五台书及龙泉住山永庆书。二十八:答藏师兄书。《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63、165页。 道开的来信今不可知,冯梦祯春间的回信,当为《报藏师》一通(冯6):
自十一月悬望北使至今,何为迟迟。乃尔寄到《华严合论》数纸,捧览欢喜,仍合经刻,虽乖初因,亦见师兄为慎重大法之意,敢不服膺。缪迷之人,为俗缘所绊,尚未及请教老师,闻目下已寓锡摄山矣。践清凉之约,不过三年,但伯俊出处未定,恐不能同行耳。伯俊去冬十一月相陪,一宿昭庆,病驱尫然,正月得其广陵书,知已渐强,岁前北返矣。仲淳葬亲,已定宜兴,毕事即往豫章哭徐孺东先生。今春尚未面梅谷师,去夏相别,不知孤云野鹤,何所栖泊。承其到山,亦一喜也。便信驰此,不能细叙,惟祝为法,珍重而已。① 《快雪堂集》,第516页。
信中所说傅光宅“去冬十一月相陪”即生病的事,就是万历十七年冬傅氏南游,访同年冯梦祯之事,② 日记万历十七年十一月初十:看陈公衡、周申甫、傅伯俊。下午,公衡、长孺、申甫同叙,长孺为不宿之客。《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47页。 信中的“正月得其广陵书”,则此书即作于十八年春。③ 信中“今春尚未面梅谷师”语,则知信当作于春日。梅谷禅师为冯氏老友,日记中时常出现。 去冬最后一封道开来信,为十一月所寄,时隔多月后,道开寄来新刻《华严合论》数页,应该就是二月二十日那天收到的。此时紫柏已经驻锡南京摄山,当为栖霞寺内。而缪希雍葬母及徐贞明的丧事,尚未完结,所以信中又一次提到了“清凉之约,不过三年”的承诺。观万历十八年时,五台山刻经已经步入正轨:从十七年冬道开来信中看到,南方编辑团队于五台山校对《华严合论》;至十八年初,即已刻出若干卷,而《楚石语录》业已成册,身在南方的冯梦祯在去年冬亦已收到。
万历十八年初冯梦祯收到的《华严合论》数纸,究竟是多少卷,颇可一论。宫本《嘉兴藏》中《华严合论》全名作《大方广佛新华严经合论》。如同《嘉兴藏》所收入的大部分作品一样,每卷《华严合论》后有牌记一条,记述捐刻者的姓名、官衔、所在地域,捐刻的原因、捐资的银两数额,以及经名、卷次、字数和版片数量、写刻工匠姓名、刻书时间和地点等信息。前三卷的施刻人正是时任监察御史的傅光宅,时间是万历十七年十月八日.前述傅光宅去年南来,想必与经书出版有关。第四卷的捐资者是同为监察御史、傅冯二氏的同年进士的宜兴人吴达可,时间在十七年冬,卷五为时任南礼部侍郎的常熟人赵用贤所施,时间为十八年春,卷六则同为常熟人的瞿汝稷所施,时间已经是十八年夏。则冯梦祯年初所收到的数纸,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同年傅、吴二人所施的前四卷;赵祠部十八年春所施刻的,恐怕未必能及时刻出。
仅观前几卷的施刻者,可以看出早期五台山经场的组织者,不仅大都来自江南诸府(傅光宅为此中惟少的北方人),其实同属于道开冯梦祯身边的交友圈之中,傅光宅、吴达可与冯梦祯为科考同年;冯、瞿为居士挚友,赵用贤为南中士大夫如冯、吴的前辈兼日后的上司(赵领礼部,冯任祭酒),又与瞿氏同乡兼年丈(赵为瞿父景淳晚辈),此后施刻者如曾乾亨、唐文献、徐琰等等,莫不是出自这一居士圈中,由《华严合论》一书牌记可以窥见,早期五台山刻经檀施,正是由紫柏道开师徒身边以冯梦祯为代表的一众居士士大夫所组成,将已有同乡、同年等相对松散的联系纽带,进一步紧密勾连,参与到宗教文献的刊刻与传播中来,其中因缘不仅有自身及家族的信仰依托,也与晚明时代的政治生活的外延,有千丝万缕的交织重合与互相影响。① 可参拙作《浮生的日历:快雪堂日记中的晚明生活》,《文汇学人》2017年9月22日。
当年道开、冯氏通信与记录都不甚多,日记中初冬十月十一,冯梦祯收到过一封镇江僧人带来的道开书函。② 日记十八年十月十一:明宗上人同京口僧如学来,得藏兄、雪浪书。《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83页。 据道开另一封《又与真实居士》(密5) 信中所言,即便不是十月所收,时间当与彼时相近:
本师度夏滁阳,因梦中见贫衲病状,使慈航回视,有书致门下附上。备讯其接纳诸公曲折,若汤海若、邹南皋、丁勺源,皆信向老师之极。南皋至滁阳尚追趋之,焦从吾亦信之笃,独勺源根钝,且世间情重,虽信爱不能趣入雅,自恨之深耳。南皋前及门下书,闻其笔底甚多雌黄,岂豪杰丈夫而有背面耶? 其书愿即检来一看,旋送上兵谏之诤。南皋亦甚护持楞严,近来搬运石料,日日震喊兵,尊处似不可缓其通,苟事败救之晚矣,早晚尚期入城。委悉滁阳事体,因上人去平湖,傥转槜李,贫衲当款理之。第缘事无善策,以应王老先之念,奈何奈何,此贫衲与足下所共苦者。《古尊宿语录》开卷不觉神情奋武,莫自禁跃如态状,真奇货也。留此校对,完方可送去。③ J23nB118,《密藏开禅师遗稿》卷一。
信中所可确定本事是万历十八年夏,紫柏在南京与汤显祖、邹元标、丁此吕及焦竑会面,让这几位清流士大夫颇为折服。④ 徐朔方《汤显祖年谱》将此会面系于当年冬,核对实录似不实。据此信语气,此会面当在夏日。 这也是紫柏与汤显祖第一次面见,这段因缘也颇为文学史所关注。道开当日应在五台山刻经场中,身有不适,因言紫柏梦中见其病状,而派侍者北上探望。另有关于护持嘉兴楞严寺事,因缘似不易解。信中所欲南下嘉兴平湖的“上人”,不知是否紫柏本人,不过紫柏当年似乎一直留在金坛,直至次年。⑤ 日记万历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中午后,访达观师于顾龙山,以写经将毕,约明日午后相见。二十五日:晴。午后,肩舆往竹园谒达观师,遇之途次,同往池亭,谈至三更,复宿舟中。《快雪堂日记校注》第188页。
与之不久,又有一封道开至冯梦祯信《与冯开之居士》(密10):
别来如昨,律候载迁。信人命无常,浮生能几? 吾辈于法门中自称雄杰,而复优游退堕,无异寻常虚浪沉埋,甘为涂炭,生无所建立,死无所指归,诚何以仰追先哲,取信后昆,而免哓哓拔舌之苦乎? 且众生从无量劫来,能一念发菩提心,奚啻优钵罗华一现,此而损失后得,何期炉炭镬汤,蛆虫蚊蠓,刹那万状,宁复终穷言。及于兹涕泪中陨,愿共居士勉之。刻藏因缘虽已就绪,然期场南北,未卜终始。此方撰述,校雠端属名贤,幸无忘念。新刻《楚石语录》诸典各一部,远充法供。幻居兄挂锡径山否? 护持之责,舍足下其谁,并乞留意。① J23nB118,《密藏开禅师遗稿》卷二。
此信中有“新刻《楚石语录》”一书,据宫本嘉兴藏《楚石语录》牌记,皆为万历庚寅(十八年) 秋,则此信必在秋冬之季。此经施刻者多位嘉兴籍人事,第一卷为陆光祖所施,第二卷包柽芳,第三卷即为冯梦祯。则冯梦祯所收此书或有如今日之“样刊”同类。同时,除感叹时不我待,功业难建外,道开再一次提到虽然刻藏因缘已定,但“期场南北,未卜终始”,可以看出,即便万历十八年底,道开依然不能完全认可五台山经场的运转。此外,更有可注意的,是道开又一次向冯太史提及,需要江南护法留意,幻居禅师身在径山的工作情况。可见彼时径山仍是道开信中挂念的理想刻经备选。
日记中这封十月的道开来信,是一位来自镇江京口的法师如学带来的。道开有三封信都是要求冯梦祯护持镇江地区寺院的,分别是金山寺(密12、13) 与鹤林寺(密14),所涉及的住持僧人分别是净圆与玄素。其中净圆在冯氏尺牍中曾有出现,时间就在万历十八年。② 《快雪堂集》卷三十九有《报净源师兄》两通,此恐即为道开信中“净圆”,第一封信中言“自丁亥迄今不相知闻阅三岁矣”,万历丁亥为十五年,三岁则为万历十八年。《快雪堂集》,第554页。 则此三封镇江来信,当与十八年镇江来僧,或多或少有些关系,因殊难断定时间,且与刻藏因缘不大遂附于此。③ 此三通尺牍,据“密12”通下双行小字载:“已下八编(另五篇为致他人者),辛丑(顺治十八年,1661)年正月虞山钱牧翁发来刻入。”则此三通致冯氏尺牍,为最晚收入遗稿的部分。《与真实居士》(密12):“金山道场向非静圆师,几复草莽矣。磨涅始见坚白,霜雪始信松筠,足下当更护持之。显亲(宜兴) 邻巨室,必得柔和戒德者居之,此地始为三宝有,不然,以苕人之刁强强孰胜之以苕人之吹求疵孰掩之不惟失其道场辱及僧类即足下护法之名亦从此扫地矣大都作事宜公不得私所好。江南之广岂遽无僧愿足下语之静师期无相负。”《又与真实居士》(密13):“光阴转眼己分,上事可有多少下落否?日用可觉、日有光明否? 学途中日有进益无? 谓未得一跌粉碎,遂甘心醉梦,过了现前光阴也。仲淳可得共朝夕否? 世出世法,幸相与有成。子晋病恙何如? 便当报我。静圆师在金山,有无缓急? 乞留念。”《又与真实居士》(密14):“润州鹤林寺,为玄素禅师道场,有莲池竹院,皆为人所侵。陆太宰力复之,有田亦为千兵人家所有,前丹徒令马君断归寺。近千兵假以军卫具告屯院,批高二府反断与侵者,而僧亦复具告江院批张明府。冬底不肖在当湖,乞太宰书与张明府,明府业已领略,不谓张君近复有更调消息,漫不视事,敢乞足下一言以促之,使其完结此事。新令为汶上人,或未必有益于僧,即难为通情耳。高二府傥素相识,并乞一言以弁。其偏执之情,如不相知乞发数字恳工部崔君一书乃妙,崔君与高至亲故也。太宰前与张书中亦云,同足下作鹤林檀越,其中委悉,须细讯之,鹤林寺僧有得之矣。”J23nB118,《密藏开禅师遗稿》卷二。
万历十八年冬,冯梦祯在嘉兴,道开应在五台山调理经场事务。紫柏则身在金坛,次年春南下江浙诸地参访说法,亦有化缘募资的任务在身。十九年《快雪堂日记》中已无道开记录,尺牍中亦无致道开者。密藏遗稿尚有两封尺牍,为此年所作。其中《又与真实居士》(密8) 载:
居士为儿女婚嫁所迫,仲淳居士恒切切念之。但道人行事一切处,只得随家丰俭,不独婚嫁,夫人谅吾与否? 亦自听之不尔。则我本有灵光,未免受其蔽塞;瓶宝法主,化去意者,又贫衲梦中,五齿之一乎? 人命无常,良可惊惕。建塔天台,居士主张诚是,塔铭须就实而作,毋徇人情。季居士中军,非谓居士有意祸之,第恐不知,误为人所中,故蚤达之耳。老师解夏,或有双径、天目之游,居士当扫缘以追随杖锡,老师如大海水,我辈多近一日,多受一日之润,惟居士念之。① J23nB118,《密藏开禅师遗稿》卷一。
万历十九年,紫柏结夏虽不知准确地方,但春夏间径山、天目山及苏州天池山皆曾游历,同时,是年春紫柏亦至嘉兴稍歇;然《快雪堂日记》是年所存甚少,亦不见紫柏来嘉兴的记载。不过紫柏自己的记载中,依然提到几位居士圈的熟人;氏着《八大人觉经跋》载,元代雪庵溥大师曾书《八大人觉经》流传,到了“万历辛卯四月望日,鹤林蕖公偶得一卷于本寺(嘉兴东塔寺) 明秀禅房。宪副包公乃镌于石,以寿其传云。”② X73n1452 《紫柏尊者全集》卷十五。 紫柏为前朝高僧写经作跋文,冯梦祯亲家包柽芳刻石传播,则当年夏紫柏身在嘉兴。道开此信中所言紫柏当年行踪,“或有双径、天目之游,居士当扫缘以追随杖锡”,当为年初来信时的推测,此信时间必在初春。则万历十九年春季,道开与冯氏信中,依旧讨论着儿女婚假的话题,显然冯梦祯一点也没有想随法友出世修行的意思。至于之后是否护持紫柏南下,记载亦阙如。是年冬,紫柏回到五台山。
万历十九年春末,五台山刻经场遇到一次非常严重的危机;一年后经场被迫南迁,与之有着相当大的关系。据《神宗实录》万历十九年闰三月二十四日条载:
礼部题:异端之害,惟佛为甚。缘此辈有白莲、明宗、白云诸教,易以惑世生乱,故禁宜严。近福建有僧,妄称钦差,欲重建支提寺,以觊银坑之利。又有番僧,亦乞内地造寺,为通番之计。汉上栈道,亦复有游僧,妄称差遣。即京师中,近有五台僧自号密藏禅师,潜住惑众,合严行禁逐。上命:严逐重治之。③ 《神宗实录》万历十九年闰三月。检索通过“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 会 开 发 的 系 统:http:/ /hanchi.ihp.sinica.edu.tw/mqlc/hanjishilu? @ 3 ^ 310524288 ^ 807 ^ ^ ^60211001001502360022^22@@425549574
这条实录是治《嘉兴藏》研究者所熟知的材料,也是明实录中唯有一条涉及密藏道开禅师的。这条礼部的奏议,将当时在大明出现的诸多民间教派及番教(藏传佛教),归为异端教派,从事者无非图财或者“通番”。话锋一转,即提到当日人在京师的五台山僧道开禅师“潜住惑众”。以文句理路,礼部此题中的诸派异端外道,恐怕就是为引出道开之行不当,而应驱逐出京师,则五台山刻经僧团实际已经遭到记恨与毁谤,在京师与五台山的行为开始受限制。礼部此题上奏后不久,道开有信《又与真实居士》(密9) 致南方冯梦祯:
刻藏因缘,科臣有言,幸宗伯题覆无恙。此以世眼观之,似属魔娆;以道眼观之,实所以增法海之润,助天鼓之音也。今且闻者益众,而受浸润者益广矣。矧未事之先,已逆睹有此,兹何尤焉? 足下之补,实出舆情,而台翁特从中从臾之,其未来节次,业已有成议,或不至久稽外职;惟足下无守旧见,濡滞林泉。丈夫出处,当自有时节因缘,不以人情暌合,世境依违,而作进退。足下今日,固当出之时,此实世外人,以便眼从中谛察,即足下亦弗自知。若徒以见私揣量,于人情世境上决择依违,非道人之护念也。昔古德有为知己举住持,弗应,后自往索之,知己诘其终始,所以异曰,偶欲之耳。此真孤光独露,照世法幢,所谓“师子无伴,大象不拘”者也。惟足下以之。台老护法心真切,其知足下,尤非群情所可及,当更无以一时人情,而作亲疏想。祝祝。知己之言,肝膈寸寸,幸直下当之。① J23nB118,《密藏开禅师遗稿》卷一。
此信中开头科臣所言的刻藏因缘,即是上引实录中礼部上的奏章。实录中提到神宗皇帝批示“严逐重治之”,实际上恐怕并没有执行。时任礼部尚书的于慎行,应该将此事压下,“题覆无恙”,刻经及募缘遇到的魔障,暂时告一段落。尽管五台山刻经事业即将走到尽头,但刚得到礼部尚书庇护的道开,依然觉得其情可慰。他那段“世眼”与“道眼”的观点,颇可以见得当时的自信;即便被科臣和礼部参了一本,但刻藏举动能在世人面前增加知名度,实际上也能看作对恢弘佛法助力,所以才会有“闻者益众”,而“受浸润者益广”的态度。此信当为回复冯梦祯问询所作,则那封不存的冯氏信中,可能表现出某种对刻经及僧团的担忧,但这种担忧在道开回信笔下,已然烟消云散。
下一段内容颇值得关注,是关于冯梦祯本人的起复问题,这一材料在冯氏别集中殊难寻觅,而钱谦益所作墓志铭也含糊其辞。冯氏万历十五年京察被贬后,到了万历十九年前后,就得到时任吏部尚书、同乡陆光祖的提携,道开所谓“从中从谀(臾) 之”的说法,颇为精巧贴切。信中道开对冯氏寄托极大的希望,并劝其放弃归隐林泉的想法,积极入世,“丈夫出处,当自有时节因缘”。若冯梦祯能重归仕途,任一方大员,则为佛教于世间又一大护法,道开亦未必不明了此事。揣摩道开此信中“古德”为知己举住持事,恐冯太史此次复起,亦与道开为之在陆光祖面前的引荐,不无关系。然万历十九年快雪堂日记阙漏不少,二十年日记更是整年不存,相关其个人记载亦不明显,此二年间冯太史之个人荣辱与僧俗交往,已不易查询,其本人亦晚至万历二十一年才补广德通判,那已是五台山经场南迁以后的事了。
此信之后,冯梦祯与道开这对法友的直接交往,在二人的尺牍及日记中消失,甚至道开本人,亦在次年的万历二十年夏,消失在茫茫传世文献之中。以二人为主经营的方册藏五台山刻经场解散,整个刻经事业也陷入停滞。数年之后,重新开始于径山的刻经工程,不能简单地视作五台经场的延续和补充,其中曲折因缘,同日后江南僧俗精英组织的重构与更新,有密切关系。
三、结语:承其后者,在于流通
时值抗战期间,近代佛学名家欧阳竟无居士(1871-1943) 所创支那内学院,内迁到四川江津。1938年,在《支那内学院经版图书展览缘起》一文中,欧阳竟无居讲述了流通佛法与士大夫的关系:
予,士也。予之所事,承先待后之事也。释迦以至道救世,承其后者事乃在于流通。迦叶、阿难,结集流通;龙树、无着,阐发流通;罗什、玄奘,翻译流通。自宋开宝雕版于益州,至予师杨仁山先生刻藏于金陵,为刊刻流通。① 欧阳渐《支那内学院经版图书展览缘起》。收入王雷泉编《悲愤而后有学——欧阳渐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另参王雷泉《释迦以至道救世,承其后者事乃在于流通——大众阅藏对于构建网络佛教之体的意义》,《法音》,2016年第8期。
这段名言中,欧阳居士明确了作为信徒士大夫的责任,就是传播世间佛法,“承先待后之事”。正如王雷泉教授解这段话时提到,“士”的使命就是弘道。佛陀所证悟的至道,和教法流通之间,佛教知识分子是起到枢纽作用的人。《论语》之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说法,在恢弘佛法中依然适用。这些,在晚清杨文会、欧阳渐师徒的生平行止中,可以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而之前历代佛教传播史中,出现的迦叶、阿难,玄奘、义凈,及近世以来多部大藏经的集结,也直观地展示出各自“承其后者事乃在于流通”的实践。而在晚明时代,江南僧俗共襄盛举的方册大藏——为人更熟知的名字是《嘉兴藏》——的刊刻与传播,同样是吾国佛教史上,一次功勋卓著的流通佛法之举。
《嘉兴藏》唱缘于万历初年,在经历四年的五台山刻经场时期后,被迫南迁,自此长期一蹶不振;直至崇祯年间,大护法与卓越的出版家重新出世,才又掀起一轮刻经的高潮。方册经藏后期的刊刻,仍严格依据嘉兴藏早期的规制与版式,出版的状态长期延续;直到清中叶,依然有新印经本归入藏中。对这一绵延百余年的佛教经典出版事业,今日研究不可谓不多;本文所聚焦,为此一大事业最开端的几年,即其与时政、宫廷与江南士大夫结合最为密切的阶段里,刻经机缘的形成,及其在居士圈内付诸实践的过程。尤其通过考察晚明江南士大夫与精英僧侣间书牍日记的文献,另辟一条蹊径,从之前甚少被关注的日常琐碎中,厘清万历朝刻藏事业,如何融入进居士士大夫的生活,并具体影响着佛教复兴的进程。在当日僧俗交往互动的禅悦生活里,有一对著名的嘉兴精英法侣,值得受到更多的关注;他们之间频繁的往来,最终成为《嘉兴藏》因缘最重要的开启者。
作者简介 :王启元,复旦大学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 本文为2017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汉传佛教僧众社会生活史”(17ZDA233) 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