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自由活动与实践美学的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美学论文,自由活动论文,意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832;B83-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477(2002)04-0332-05
当代中国美学的主要成果,就是实践美学体系的建立。实践美学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认为美感和美是社会历史实践的产物,确立了实践的本体地位,为美学研究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实践美学逐渐成为中国美学界的主流,并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呼应。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超越美学、生命美学初露端倪,它们都以实践美学为基础,同时又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对实践美学提出了诘难。这就要求我们对实践美学进行反思,阐发实践美学的性质和特征、生命力和意义所在,以期作出回答。
一、实践美学是“人”的美学
亚历山大·蒲伯曾经自豪地写道:“自然和自然的法则在黑暗中隐藏;上帝说,让牛顿去吧!于是一切都已照亮。”[1](P2)无独有偶,中国也有这样的诗句:“天不生仲尼,万古长于夜”。这是一种有趣的巧合,其中却隐含着相同的观念。虽然这两首诗都是“英雄史观”的产物,但也折射出:人是世界的发现者、创造者。当然,人也是美的发现者、创造者。
实践美学认为,只有人才能够按照美的规律进行生产。
动物也有生存欲望,生存需要,并为满足此而进行活动,在活动中与世界发生联系,但其欲望和需要是本能的、非理性的,其活动是被动的、无意识的,其关系是刺激一反应式的单向的、单一的。孔雀开屏并不是对美的创造,对于雌孔雀来说也不会有美感产生,动物不可能有审美活动。
人的一切活动也以自然生存为前提,但是“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2](P169)为了满足自己的生存,人开始了使用、制造工具以改造世界的活动。通过这些活动,人的四肢更加灵巧,大脑更加发达,语言也得以产生;人具有了自我意识,并通过对象化的活动满足了自己,实现了自我,也就是说,实践活动使人成为了人。通过这些活动,工具成了人的肢体在自然界的延伸,成为服务自己、满足自己,实现自己的证明。人以自己为目的和自然界建立了一种价值关系,自然界不再是外在的、异己的世界而是属人的世界。
实践活动孕育了审美活动,从人类最早的实践活动来说,虽然主要是从功利的、物质的层面进行的,但这种活动是人从内在固有的尺度出发,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进行的生产,已经呈现了自觉、自由的活动特点。就客体而言,在劳动过程中产生的节奏、反复、均衡、对称、光滑、和谐等等最终成了美的形式;就主体而言,这些形式引起了人的生理、心理的悦耳、悦目,就导致了美感的产生。而且,在早期实践活动不能满足人的情况下,人就通过幻想来认识、改造世界。这就使实践活动上升到了精神活动的层次。在早期实践活动中,审美活动已经萌芽。
动物活动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而实践活动是一种螺旋式上升。随着实践活动的历史性展开,人的活动能力得以提升。生存不再是人类唯一的任务,也不是主要的任务,生存需求不再是人类唯一的需求也不是主要的需求,实践使人的活动扩大了,需求的层次提高了,由缺乏性动机驱使而进行的物质层面的实践活动得以超越,由丰富性动机驱使而进行的精神实践、审美实践活动得以展开。
马克思指出:“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2](P126)人具有音乐感的耳朵不是天生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2](P126)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实践活动,“由于人的本质的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2](P126)
纵观人类的历史,古希腊时期,人对世界的本源进行追问;古典主义时期,人确定了自身理性的全知全能;现代社会,人呼吁存在的意义,都直接或间接、自觉或不自觉地与“人”有着联系,并形成了各自的美学思想、观念、理论体系,在美学历史的长河中闪烁着价值的光辉,但是由于他们没有抓住实践这一根本环节,终于被实践美学所吸纳、取代。
有人主张超越实践美学,用生命本体替代实践本体。殊不知,生命就是在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过程中才丰富地展开的。离开了实践,生命本体就变得抽象和空洞。
由生存出发,人从事实践活动,通过实践活动人又超越了生存。在实践中,人才成为人,人的需求和感官包括审美需求、审美感官、审美能力才会产生;世界才成为人的世界、成为显现着人的本质力量的美的世界。所以实践美学是“人”的美学,这也是实践美学的魅力所在。
二、实践美学是凸现人的审美活动的美学
实践美学的一系列核心命题:“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感性显现”、“自然的人化”、“人化的自然”,都体现了实践是一个活动过程这一特质。
实践美学认为,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不是分裂的、孤立的存在。
没有主体的审美需求,就不可能有审美活动的发生,但这不是说,主体就是审美活动的规定者。
从历史的角度看,第一,审美主体不是一种先验的设定,而是在长期的实践活动中逐渐形成的。这不仅是说,只有实践活动的发展才使人有成为审美主体的可能,而且,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背景中,人的审美心理结构、审美趣味、审美理想就会有差异,例如:中国人对“线”就充满了兴趣,中国人独特的艺术——书法、建筑的代表——长城、诗歌中的情绪流、小说中对情节展开的重视,还有舞蹈、绘画等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都可以称之为线的艺术,这一审美趣味的形成,显然与中国作为一个农耕的国度对节气—时间的重视是分不开的,它与西方在艺术上表现出来的空间性特征就有明显的区别。第二,审美主体不是固定不变的,克罗齐曾经意味深长地说:“要了解但丁,就要把自己提高到但丁的水平。”[3](P129)但人如何提高作为欣赏者的艺术水平呢?刘勰的回答是:“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圆照之象,务先博观”。[4]需要指出地是,主体审美能力的提高,不仅在于通过艺术实践,更重要的是生活实践(包括物质实践),“审美经验是一种想象性经验——但这种经验并非无中生有,作为一种想象性经验,它是以相应的感觉经验为先决条件的”。[5](P323)王夫之在《姜斋诗话》里说得更绝:“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
从具体的审美活动来看,审美活动能否发生并不由主体说了算。从审美活动的性质看,没有客观环境和主体心境,审美活动就不可能发生,“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2](P126)没有对象的特性与主体审美心理的同形同构,审美活动也不可能发生。看杨雄的《长门赋》可以产生美感,而读它的《法言》则只能给主体带来理性思辩的快乐。审美活动毕竟不是主体随意性的玄思冥想。从审美活动产生的效应看,主体审美体验的强度也是与对象相关的。共鸣是主体体验处于颠峰的状态,但引起共鸣的条件必是“欣赏者的思想感情同作品的,作者的思想感情达到基本一致,甚至契合无间,爱其所爱,憎其所憎,发生了思想感情的交流”[6](P316),这就从艺术鉴赏的角度阐明审美主体心理效应的发生是与客体对象的作用分不开的。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将“共鸣”状态称之为“高峰体验”,它的特征是“经验者感到他对于知觉对象付出全部注意力,而且达到入迷的地步”。[7](P472)它是主体“像正常意识状态中对重复刺激的通常反应一样,为一种知觉对象所全盘吸引,有时达到把知觉者和被知觉的事物融为一体的感觉”。[7](P472)这就从心理学角度对审美主体和客体对象的关系进行了解释。在审美活动中,主体同时承受着来自对象的张力,对象发出的信息总是不断刺激着、改造着、扩充着主体,这正体现了实践活动螺旋式上升的规律。
客体作用也并不意味着,客体就是审美活动的规定者。没有主体参与,客体只是一种自在之物,在贩卖矿物的商人眼中,矿物的美和特性是无法自明的,“六律具存而莫能听者,无师旷之耳也。律虽具必待耳而后听”。[8]对牛弹琴,即使琴声非常美妙,审美活动依然不会发生。接受美学从读者创造的角度也指出了这一点,他们认为未进入阅读的文学作品只是一种印刷品,一种物理的存在事实。尧斯说:“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自身独立,向每一个时代、每一个读者均提供同样观点的客体,它不是一尊纪念碑,形而上地展示其超时代的本质。它更多地象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使文本从词的物质形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一种当代的存在”[9](P26)。用形式逻辑的话语说,客体只是审美发生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要条件。
实践是主体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过程,也是对象的主体化过程,实践活动既是主体化活动,人以自身为目的为尺度的活动;也是对象化的活动,人从内在固有的尺度出发来认识,改造世界,使世界成为属于人的世界的活动。所以,没有无对象化的主体,也没有无主体化的对象,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是在审美活动中同时生成的。同时美感和美既是历史的产物,也是在审美活动中生成的,美的产生既不在主体的审美心理结构,审美意识,也不在审美客体的形式、意蕴。这与皮亚杰揭示认识发生的心理规律不谋而合:认识的发生不缘于主体,也不缘于客体,而是在主客体同化—顺应的建构过程中生成的。
三、实践美学是指向人的自由活动的美学
自由是人类的本质需要和永恒目的。美感和美产生于人在审美活动中自由地存在和达到自由的境界。这一认识在席勒、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萨特,在中国古代美学中都直接或间接地进行过论述。然而,人怎样才能成为自由的存在,达到自由的境界,实践美学对这一问题的解决功不可没。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2](P97)这段话揭示了人的本质——自由。
实践活动使人走出了自然的限定,也走出人自身的混沌状态,这是一种“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2](P96)人具有实现自身目的的意志自由,不断扩大和加深对世界认识的认识自由,改造和征服世界的行动自由。
人能随时随地地将自己的内在尺度运用于对象,说明实践活动是一种自觉的、合目的的活动,具有主体性、精神性和求善性;而且人能够运用任何物种的尺度进行生产,说明实践活动是自由的、合规律性的活动,具有对象性、物质性、求真性。也就是说,实践是以人为目的的活动,是内在尺度和物种尺度的统一,主体和对象的统一,合目的和合规律的统一,精神和物质的统一,求善和求真统一的自由活动。通过实践人才能全面地占有自己的本质。
超越美学,生命美学诘难实践美学的重要理由是:实践具有理性的品质,是有限的、功利的、群体性的活动,而审美活动则是感性的、无限的、非功利的、个体的活动,实际上,实践体现了前者和后者的统一,在二者的统一中走向了自由。
实践活动确实具有理性品质,因为最早的实践活动就是使用、制造工具,这体现着工具理性的特征;实践活动具有主体自觉性,是对必然的认识、掌握和运用;“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也是一种理性抽象。但是由此而推导出实践活动不能包含审美活动这一结论是既不符合逻辑又不符合事实的。首先,“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观念、思维、人们的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关系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的精神产生也是这样”。[10](P18-19)实践活动是在理性指导下的感性活动,人通过自己的全部感觉全面地占有自己的本质,体现了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审美活动作为一种感性活动同样也有着理性因素,如审美观念、审美理解等。其次,具有理性品质的对称、平衡、明晰、秩序、组合等形式因,也是引起主体美感的特质,更何况,中国古代就有“理趣”这一审美范畴。
具体的实践活动确实是有限的、片面的,但具体的审美活动也是有限的、片面的。而从宏观的角度看,实践是一种开放的、发展的、上升的活动,指向了无限和全面,是有限和无限、片面和全面的统一。实践活动作为合目的性的活动有功利性,这种从人的需求出发达到目的的满足的活动,正体现了人的自由。从功利出发而超越功利,体现了功利性和超功利性的统一。审美活动是对人的审美需求的满足,这同样也是功利性的,任何审美理想、审美趣味都潜藏着民族的、时代的、阶级的、甚至个人的价值认同。“正是在改造对象的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2](P97)实践使人形成了区别于动物的类本质,成为了属人的人的标志和归属,使个体和群体在本质上统一起来。审美活动是一种个性的活动,但同时也是一种社会性活动,作为个体的审美主体的心理结构是历史实践过程中积淀的产物。荣格的“原型”理论从心理学的角度证明了审美活动的群体性质。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实践活动具有自由的品格。人的自由本质的形成正是实践的产物。只有通过实践,人才能从必然王国迈向自由王国,成为自由的存在,达到自由的境界。
四、实践美学的意义
实践美学的诞生,是美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作为“美”的研究的科学学说,它既有理论的意义,又有现实的意义。
在理论上,实践美学顺应了时代的思潮,宣告了形而上学的终结,走出了古典主义的二元对立。
纵观西方哲学史,我们可以发现,它是一部建构“上帝”和消解“上帝”的历史。从古希腊开始,智者们为了从杂多中寻找统一,从个性中寻找共性,从现象中寻找本质,开始了对世界本源的追问。毕达哥拉斯把世界归于“数”的原则,巴门尼德探讨着“存在”,德谟克利特提出了原子论,柏拉图衷情于“理式”。接着中世纪把“上帝”推上了神坛,古典主义宣布:“一切都要经过理性的审判台”,康德认为“物自体”不可把握,黑格尔奠定了“理念”的基石,尼采讴歌着“超人”,存在主义重祭起“存在”的法宝,结构主义发现了世界的“结构”,形而上学源远流长。
当人们自信地以为自己可以获得关于世界的普遍性、永恒性、必然性认识的同时,对其乐观地获得结论的消解也同时开始了,柏拉图从客观唯心主义的角度不露声色地把旧唯物主义的毕达哥拉斯置之一旁,中世纪的僧侣们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走向了主观唯心主义,古典主义明目张胆地挑翻了“神”,康德走向了反形而上学的形而上学,费希特从方法论上把“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等量齐观,如果说到此还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是用自己的“上帝”推翻别人的“上帝”的话,到了20世纪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海森堡的测不准原则消解了牛顿的整体,明晰而机械的世界和第一动力的上帝,非欧几何消解了欧几里德几何,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学说消理了人的理性本质,形而上学的根基崩溃了。“作为形而上学的哲学不可能再具有认识本质的特权”。[11](P18)
实践哲学在这种背景下也走出形而上学,用实践本体取代了形而上学的一元论。实践是一个无限的开放、发展过程,其本质在活动过程中发展、变化。所以,在实践美学中,美的本质不是固定的、静止不变的,而是开放的、建构的。美感、美是审美活动的产物,也随着审美活动的变化而变化,发展而发展。正因为如此,实践美学能够对复杂多变的审美现象作科学的解释和合理的说明。
实践美学认为,美感、美是在审美活动中生成的,这就走出了古典主义二元论的思维模式。以其对活动的凸现而具有了全新的理论价值。
在现实上,实践美学针对时代虚无,高扬“人”的旗帜。
实践美学走出了形而上学、超越了二元对立,表现了与时代潮流同步的一面,同时,实践并没有消融于时代,而以其独立的风貌,显现了其价值和生命力。即使是人在充满自信地宣扬自己是宇宙精华,万物的灵长的时刻,对自己怀疑和困惑也从来没有停过。时至今日,人还是不能从“操心”和“操持”的状态中解脱,单向度的发展与趋势反而愈演愈烈。随着尼采一声“上帝死了”,虚无的情绪开始蔓延,世界变成了碎片,“人”也“死了”。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告诉人们“世界之夜的贫困时代已够漫长,既已漫长必会达至夜半。夜到夜半就是最大的时代贫困。于是这贫困的时代连自己的贫困也体会不到。贫困者的贫困自身隐入黑暗,其无能为力,就是时代最糟的贫乏。贫乏完全沉入了黑暗,因为,贫乏只是一个劲地渴求把自己掩盖起来”。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断言:“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即使是在这个人失去意义,生命失去了家园的解构时代,“贫困”确实侵蚀着人们,但我们不能同意“这贫困的时代连自己的贫困也体会不到”,当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展示了人变成了扳手,世界变成了螺帽,人和世界的关系简化为扳手和螺帽,当卡夫卡的《变形记》揭示了人变成了“匣壳虫”,变成了“非人”的时代,实践美学却高扬着人的主体性。人不是历史之链之中的工具,人是目的。世界不是碎片,因为人是世界的中心;人也不是碎片,变化发展的人拥有自己变化和发展的本质。通过实践活动,“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质。”[2](P123-124)人总是在实践活动中趋近人的本质——自由,这种自由,并不意味着:“上帝死了,一切都是可能的”。[12](P818)也不是阿Q所言:要什么就是什么,喜欢谁就是谁。这是一种放纵,是人迷失本质后对人的惩罚。自由是以人为尺度的合目的合规律的活动,而这种自由正是实践的产物,在实践中,即在“对象化”的活动中,人自由着、创造着,创造了世界,创造了本质,也就创造了美。
实践美学并没有过时,而正在与时俱进地发展着,完善着。
收稿日期:200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