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维尔论文,民主论文,概念论文,托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 D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15)04-0102-07 托克维尔的政治思想已为国内学术界所熟悉,但其中的一些关键概念仍有澄清的必要。这其中亟待澄清的恐怕非其“民主”的概念莫属,因为我们通常会想当然地将其“民主”的概念与一般意义上的民主制度相混淆。比如,曾有论者通过分析托克维尔关于“多数专制”的论述,认为“民主存在着多数的专制的危险,但仍然是最好的制度”①,从而不加细究将托克维尔的“民主”的概念与某种制度联系在一起。而且,这一看法似乎颇为流行,以至于我们经常会将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一书看作一本论述美国的民主制度如何优越的经典名著。本文对这一观点持否定态度。笔者认为,托克维尔关于“民主”的定义更接近于西方古典时代的政体分类学说,与现当代作为政治制度的民主概念有极大不同。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民主”概念指的主要是一种社会形式,而不是政治制度。 一、与“贵族制”相对的民主 考察一个概念的精确含义,最有效方法莫过于考察与其相对的概念。如要了解什么是“热”,我们最好从与“冷”相对比中进行。我们一般观念中的“民主制度”(democracy)指的是与“专制制度”(despotism)相对而言的一种政治制度,以周期性的公开选举、政党竞争、代表制等为特征。②然而,通观托克维尔全部著作,我们不难发现,他所谓的“民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与“专制”相对。相反,在托克维尔那里,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的“民主”的概念与“专制”在某种情况下可以互相融合,成为一种“民主的专制”(democratic despotism)。③这应该如何解释? 与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相对的是“贵族”或“贵族制”(aristocracy),而不是“专制”。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绪论中说:“我在合众国逗留期间见到一些新鲜事物,其中最引我注意的,莫过于身份平等。”④一般而言,这里的“身份平等”即是托克维尔对“民主”的定义,显然它与罗伯特·达尔所说的政党竞争、公开选举等相去甚远。托克维尔接着说:“随着我研究美国社会的逐步深入,我益发认为身份平等是一件根本大事,而所有的其他事物则好像是由它产生的,所以我总把它视为我的整个考察的集中点。”⑤无疑,在《论美国的民主》的最开头,托克维尔就为他所要说的“民主”给出了一定的解释。在他看来,这种以“身份平等”为核心内容的民主是上帝的意志,并且,“企图阻止民主就是抗拒上帝的意志”。⑥托克维尔并不是说,企图阻止以公开选举和政党竞争为主要特征的民主制度就是抗拒上帝的意志。他实际上是在说:企图阻止身份平等的社会的到来是徒劳无功的。 旧的社会必将过去,新的社会必将到来。“旧的社会”指的是贵族制的社会,托克维尔的“身份平等”的民主社会是与身份不平等的贵族社会相对而言的。贵族社会是一部分人比另一部分人更高贵的社会,人们认为人与人之间在身份上是不平等的,贵族具有先天的权利统治社会,而平民则先天地处于被统治地位。托克维尔在整部《论美国的民主》中以与贵族社会相对比的方式来说明他要描述的“民主社会”的特征。杰克·莱弗利(Jack Lively)在策略上从“社会民主”(social democracy)和“政治民主”(political democracy)两个方面来阐述托克维尔民主概念,前者是指在社会层面的个人主义化和原子化;后者指政治制度层面的民主化。⑦莱弗利的这种分而论之的方法虽然看上去清晰,但难以解释如此简单的结构划分何以托克维尔自己不做。据笔者所知,托克维尔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作过类似的“社会民主”和“政治民主”的划分。在他的著作中的绝大多数地方,托克维尔一贯地保持着“民主”概念上的“模糊性”。⑧托克维尔说:“一场伟大的民主革命正在我们中间进行。”⑨这里的“民主”无论是社会或政治层面都无法涵盖其全部意思,它既指社会层面的平等化和个人主义化,也包含政治领域中人民主权的主导性原则。 托克维尔关于“民主”和“贵族”的区分事实上更加接近于古典意义上的这类区分,这里“民主”的概念与现代意义上的民主制度相去甚远。雷蒙·阿隆在解释社会学思想从孟德斯鸠到托克维尔的过渡时说,孟德斯鸠的主要研究对象是贵族制社会,欧洲君主国家下的贵族制度是他那里“自由”实现的条件。而托克维尔一方面继承了孟德斯鸠许多关于自由和贵族制的思想;另一方面,更为关键的是,托克维尔所描述的对象是一个全新的人人身份平等的民主社会。⑩阿隆在这里所要说的是,托克维尔研究和处理的是一个时代的变化,也是社会学意义上不同社会之间的分类。在这方面,我们很难从狭义的制度的意义上把握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前者属于现代政治学的范畴,而托克维尔脑中的分类显然属于另一个更古老的范畴。 “民主”和“贵族”的区分早已有之。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这是两种不同的城邦“政制”(regime)。特别是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中,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托克维尔的分类的最早渊源,尽管二者所作的分类并不完全一致。首先,亚里士多德给出的是关于“政制”的分类,而不是现代意义上“制度”(institution)的分类。在“制度”的分类中与“民主”相对应的是“专制”,它们一般仅限于描述政府的形式。而“政制”则包含更丰富的内容,它的定义是“城邦”整体的概念,不仅包括政府的形式、执政者的权限、执政的方式,还包括城邦内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们的情感和观念。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说:“我们将依据什么来确定这一城邦为‘同一’城邦,或反之而为‘别一’城邦?”(11)“城邦的同一性应该求之于政制”(12),“凡政制相承而没有变动的,我们就可以说这是同一城邦,凡政制业已更易,我们就说这是另一城邦”。(13)因此,“政制”是一个整体性的概念,它是确定一城邦为其自身而不为别的城邦的本质性的内容。 亚里士多德所作的城邦政制分类中,王制、贵族制和共和制以及他们的变化形式(僭主制、寡头制和平民制)对应的并不是今天意义上不同的政府形式,而是不同的城邦。贵族制是由少数人(或富人)统治,而共和制是由多数人(或穷人)统治。这两种政制之下人们之间的关系、人们秉持的观念都不一样。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如果一个城邦从贵族制转变为共和制或平民制,那么这个城邦在定义上就不再是以前那个城邦。需要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仅仅是对城邦的形式作了类别划分,而没有在它们之间作好坏优劣之分。换句话说,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共和制并不必然比贵族制“好”,它们仅仅是类别上的不同。进而,亚里士多德说,任何一种正常政制都会转变成变态政制,王制与僭主制相对,贵族制与寡头相对,共和制与平民制相对。而正常政制和变态政制的区别则在于它们是否以正义和善为目的(14),具体地体现为它们是为一部分人的利益还是为城邦全体公民的利益。共和政体之所以堕落为平民政体,是因为它使城邦屈从于掌握统治权的那一部分人——大多数人或穷人——的私利。 托克维尔的“贵族”和“民主”的区分与亚里士多德的政体分类有极大的共通之处。首先,托克维尔“民主”和“贵族”都是整体性的概念,它们不是指向现代意义上的“薄”的制度的概念,而是指向古典意义上的“厚”的概念。它们不仅包含统治的形式和权力的归属,而且还包括人们普遍的关系和情感。托克维尔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亚里士多德关于统治者人数的划分标准:贵族制下的社会由一部分人统治,而民主社会是由大多数人统治。只不过,托克维尔将亚里士多德对城邦政制划分转变成为对社会的划分。在托克维尔那里,“贵族”和“民主”指的是两种不同的社会。这两种社会之间有着历史的传承上的前后关系:贵族社会是旧的社会,民主社会是新的社会。更为重要的是,托克维尔意识到这种传承是不可逆以及不可避免的。与其说是“传承”,毋宁说是“断裂”。从此,人们将生活在一个全新的社会中。 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托克维尔的“贵族”与“民主”的区分中,古希腊的城邦——无论是贵族制还是民主制——都只能算作“贵族社会”的一部分,这也更进一步印证了托克维尔特殊的“民主”的概念。我们今天一般在讨论作为一种制度的民主时,经常会追溯到古希腊城邦的民主制那里,将之看作西方甚至人类社会民主制度的雏形。达尔著名的《民主论》也不例外,在达尔看来,古希腊的民主现在之所以过时主要是因为其直接民主的形式,现代代议制民主更适应今天各个国家广土众民的状况。(15)然而,根据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即使最“民主”的古希腊城邦也只能算作贵族社会,与托克维尔所要描述和分析的民主社会完全不同。原因在于,任何一个古希腊的城邦都是一个身份不平等的社会,最起码存在着自由人和奴隶之间的等级差别。即便在最“民主”的城邦中,能够平等参与到政治中的每一个公民在社会身份上都具有极大优越性,都是那个被亚里士多德称为“自然”的等级秩序中占据统治地位的一部分。(16)而这种身份以及人与人之间统治地位的差别正是托克维尔所描述的贵族社会的特征。 其次,与亚里士多德对政制的划分相对应,托克维尔也没有对“贵族”和“民主”社会的优劣作明确的区别。他说:“(贵族社会和民主社会)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样,各有自己的特殊优点和缺点……不能用已不存在的社会留下的观点去判断正在产生的社会。”(17)在这方面,与19世纪大多数“进步”的思想家不一样,托克维尔并不认为新的社会的到来一定是“进步”的,或必然会带来更大程度的自由。在这方面,托克维尔的思想也许受到他本人的贵族家庭背景的影响(18),但无论如何,这最终体现为一个真实而有趣的思想现象。对托克维尔来说,新的民主社会不仅不会自动带来自由,反而给自由带来新的或许是更大的挑战。他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反复强调,法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像大革命前那样程度的中央集权化,身份的平等解放了个人,却造就了更大的、更不受约束的权力。自由——或更准确地说“政治自由”——在现代民主社会有其自身的实现的可能性。如同亚里士多德的善和正义一样,自由对于托克维尔来说是衡量现代民主社会的标准:现代民主社会可能会实现自由,也可能会堕入专制。 二、作为社会形式的民主 克劳德·勒弗(Claude Lefort)利用古典哲学中“形式”(form)的概念,认为托克维尔的“民主”与“贵族”的区分是不同的社会形式(form of society)的区分。在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中,“形式”是事物产生、存在、运动的“四因”——质料、形式、动力、目的——之一。“形式”是“指每一事物的原始本体”(19),它规定了一事物为其自身而不为他事物,是给予事物本质的东西。如两颗看上去颜色形状皆相似的种子,其中一颗要长成参天大树,另一颗要长成小草。那么它们的完成形态——大树和小草——即规定了两颗种子的“本质”,也就是种子的“形式”。 勒弗认为,托克维尔的“民主”与“贵族”概念即是给出了社会的不同“形式”。勒弗说: 使托克维尔从他的同时代人中脱颖而出的是他意识到民主是一种社会形式这样一个事实,他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在他看来,民主是相对于一个背景而言的:即一个民主所从出的、他称之为“贵族制”的社会……托克维尔鼓励我们向后看,民主社会之前是什么,同时,也向前看,民主社会将会带来什么,如此,他帮助我们解释现代民主的经验。(20) 在这里,勒弗将重点放在“现代民主的经验”之上,“民主”对他来说同样不是一种制度,而更多地是对一种社会及其内部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描述。事实上,勒弗有自己的对“现代民主经验”的论述,虽然并不直接与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相对应,但显然是发源于托克维尔的概念,并可用来反观后者。在托克维尔“民主”和“贵族”相区别的基础上,勒弗提出“民主社会”与“前现代社会”的区分。“民主社会”的根本特征在于它的“不确定性”,而“前现代社会”是一种权力、知识和法律合而为一的“确定”的社会。在前现代社会,国家统一性的意义来源是上帝,而上帝的意志在世俗社会的具体化则通过统治者——即国王——来实现。国王既代表着上帝的意志在人间的实现,又代表着国家的统一性。勒弗借用中世纪史家恩斯特·康托洛维兹(Ernst Kantorowicz)关于“国王的两个身体”的比喻,认为前现代社会是一个有机体,国王是有机体的“头”,权力、法律和知识的最终来源都是国王。(21) 勒弗认为,民主社会则是这种由国王的身份所代表的“确定性”(certainty)的崩溃。以法国大革命时期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被砍头为象征,社会有机体的象征性的“头”不再存在,其有机体的形象也成为过去式。更为根本的是,社会的“确定性”随之消失,权力、法律和知识不再有一个最终的唯一的来源。在现代民主社会,“人民的意志”虽然取代了上帝的意志成为权力合法性的最终基础,但“谁是人民?”“什么是人民的意志?”我们并不能找到一个确定的最终的答案。(22)事实上任何人或政党都可以声称自己代表人民,从而有资格掌握政治权力,但他们又必然时时刻刻面临着许多其他类似的声称,并随时有被取代的可能。(23)勒弗说: 民主是由“确定性的造就者的消解”所构成和产生的。它开启了这样一个历史:在其中人们体验到与权力、法律和知识的基础相关的根本的不确定性,这一不确定性也关系到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的基础,并在所有社会生活的层面上展开。(24) 笔者认为,勒弗的这段对“民主”的描述对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有明显的继承关系,直接用来理解后者也不为过。托克维尔指出民主社会的根本特征是身份的平等,这一平等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法律或制度上的平等。与勒弗的解释相应,这一平等有着更为深刻的象征性含义,它从根本上意味那个“贵族社会”或“前现代社会”的有机体的形象的不存在。因为不再有一个先在的纽带将人们联系起来。相反,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和独立的,没有人拥有先天的统治他人的权利。平等不仅是贵族和平民的地位、关系的变化,更是整个社会形式的变化。原先那个将人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不再可能继续存在,社会需要新的纽带,社会秩序、权力、法律和知识的产生也必然要在新的层面展开。 通过勒弗,我们可以看到,托克维尔关于“民主”的定义与现代性有关,与我们今天所熟悉的与“专制”相对应的政治制度无关。从贵族社会到民主社会描述的正是前现代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转变。阿隆在《社会学主要思潮》一书中将托克维尔与马克思、孔德等人放在一起介绍,把他们看作现代社会学早期引路人,除了因为这些人都分享了对“社会”这一存在的最早分析之外,显然还因为他们都有共同的区分“现代”和“前现代”的意识。对社会学或广义上的现代社会科学而言,后者实际上更具有开辟性的意义。从理论上来说,他们区分“现代”和“前现代”社会的标准也直接决定了他们各自的理论进路和风格。马克思的区分标准是生产力的发展水平以及与之相应的生产关系,对他来说现代社会的到来即是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变。孔德的区分标准是神学、形而上学和科学,他对现代社会的定义是工业社会。与此相应,托克维尔的分类则是以身份平等与不平等为标准,现代社会的到来即是身份平等的民主社会的到来。在这方面,托克维尔与他的思想上直接的先驱基佐(标签:美国政治论文; 民主制度论文; 政治论文; 美国社会论文; 法国国王论文; 贵族等级论文; 论美国的民主论文; 现代社会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