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基层重建中国多元文化时空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时空观论文,中国论文,基层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文化认同的时空维度
今天中国传统文化研究,面临着两个比较突出的问题:其一,今天采用的研究方式、概念都来自近代西方,比如哲学、心理学所采用的范畴,基本是一些西方概念;其二,研究中缺少实实在在的抓手,基本上只属于知识分子层面,跟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关联。究其原因,我们近代以来逐渐形成了一个西方式的时空观,对时间、空间的理解都是西方模式,中国传统的时空观在现代化运动中渐行渐远。
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对时间和空间的理解,这甚至可以成为文化认同的基础。随着西方基督教时空观念的进入,中国人的时间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国社会城乡之间逐渐显现出文化的脱节。比如说,中国的历法被称为阴历,其实中国历法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阴历,它以太阳运行为参照,以月亮运行为周期,同时又反映出顺应农耕的节气,事实上,它是一个阴阳合历。现代以来,我们为了在使用中加以区分,便把基督教历法称为阳历,把中国历法说成是阴历。在城市里,人们生活在阳历的时间概念中;在乡村,农业生活依然离不开阴历、节气的指导。再比如说,过去中国人讲“礼俗”,上有礼、下有俗,礼俗对应。过春节,“团拜”清朝时就有,皇帝在宫廷里给大臣们搞年节仪式,老百姓家里也是同样做的。在老百姓是俗,在国家就是礼,礼俗合一,并没有两张皮。但到了今天,出现了脱节的现象——城市里普遍过洋节,农村则相对保持着祖先留下来的年节传统。
时间如此,空间亦然。在过去,中国人对世界空间包括“世界”这个词的理解是源自佛教的观点——以喜马拉雅为中心,同时向周边辐射的多重空间、大千世界。人类第一个“世界空间”开始于成吉思汗打造的“世界帝国”,第一个“世界经济”则形成于1550年以降明代的边镇和海洋贸易。我们今天提出要发展西部、以西部为核心,其实,西部在历史上就是中华民族的摇篮,是开放的中心、文明交往的要害,这是中国传统空间观念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而近代以来随着西方文明的浸入,我们逐渐接受了一种以西方为中心、以海洋分割世界的观察方法——把中国理解为远东,把亚洲分为东亚、中亚、西亚,把美洲分为南美、北美——这是随着西方的扩张而形成的新的空间概念。近代西方把文化理解为民族国家的文化,并使文化服务于国家争霸,从而使得这样的文化与人民的生活日益成为两张皮,这种启蒙文化观对于近代以来的中国影响很大。
二、中国式时空观的基层重建
今天,我们提出要建设和谐社会,强调以人为本,包括重视三农,如何落实?应该考虑到让中国特殊的时间观念渗透到文化的意识当中去,重建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文化。从根本上说,文化是个时间—空间的问题。重建中国式的时空观念,对重建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文化有什么好处呢?比如说,节庆回家,这在中国文化中跟时间观念密切相关。今年春节前中国南部发生了大雪灾,人们衔山分水不顾一切也要往家里赶。有些知识分子提出,既然每年春运都这么困难,为什么不把春节取消或者改了呢?其实它就不是这个问题。过春节代表的是中国传统思想中一个循环回馈的过程,过去的古人在外面当了官、发了财,他一定要去回馈乡里。我们在很长的历史阶段里没有产生严重的城乡二元分化,就跟这些人不断地回馈有关。
我们今天提出要恢复一些节日传统、恢复老百姓对于生活意义的理解,这是建设和谐社会的一个相当重要的部分,这就是很有抓手的恢复。传统文化具体怎么复兴呢?我们办孔子学院、复兴国学,其实都跟老百姓、跟社会没有非常紧密的关系。至于现在的除夕也好、端午也好、清明也好,也不应理解为是一个简单的假期。在今天,中国人已经不太会过年了,人们过年就是看春节晚会,无以参与、空为看客——看几个伪农民在那里表演。全国人民冷冷清清看电视,这哪有点儿节日氛围呢?所以有人建议把春节晚会改到初二、初三去,我觉得这有一定道理。其实,传统节日中好东西不少。端午节赛龙舟、驱邪、洗雄黄水,既是一个文化运动又是一个社会运动。我们叫它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好,叫它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活着的传统文化也好,它就是我们传统文化复兴中一个能够落到实处的抓手。从中我们可以感受或觉察点什么:回家、回馈等等所反映出的文化价值,对于消除城乡二元关系、对于构建和谐社会都有非常现实的意义。
过去我们反传统,是在主流层面上反;维护传统,也是在主流层面上维护,老百姓其实不关心这些事儿。启蒙运动凭空造出一批“启蒙者”,同时与之对应的造出大多数需要被启蒙的老百姓,这是近代以来我们被动地被卷入现代化进程的一种表现,它撕裂了中国文化的整体性。我们总以为我们的文化不好,因为它不够现代化,说白了就是不能在民族国家争霸中灭绝其他人,总以为我们自己的文化和历史是个负担,天天要努力终结我们自己的历史和我们自己的文化,竟然说这是“文化建设”。我们抗震救灾,有人说是“西方普世价值”的胜利,其实中国人几千年来就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在老百姓生活中从未改变过。而我们的知识分子呢,就说文学专业的,今天的作家,在大城市、中心城市的居多,所以他们主要受西洋小说的影响,盯着诺贝尔奖,又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没得到,这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对中国尤其是中国的基层缺乏了解。拉丁美洲作家为什么得到了,因为他们意识到拉丁美洲的文化被撕裂了,他们对这个过程有反思。我们去抄卡夫卡,人家已经有卡夫卡了还评你干什么呢?今天,待在中国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变成了知道分子,实际上没有来自基层的特殊的知识和感悟。而当年陈寅恪先生就不是一般的研究作品,他研究的重心在西北地区,他认为唐代社会制度就是整体建立在西北特定的礼俗风俗基础之上,不研究西北就研究不了唐代。同样地,国外有很多人研究中国的体制就去研究延安,不了解陕甘宁以来的制度又怎么能真正了解中国?新中国不是建立在黑格尔所说的民族国家文化基础上的,而是建立在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的文化上的。所以毛主席1942年在延安说:民族的、科学的和大众的,根本基础是大众的。知识分子要下去,课堂有两个,基层是比学校更大的课堂。
三、用文化发展推动科学发展
在我们的精神文明建设当中,要以民族的民间的问题为基础,否则你提倡的文化就无异于空中楼阁。举一个例子,北大中文系民族民间教研室在以往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中文系所有教研室都有博士点,惟独他们没有。为什么呢,就是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大家普遍认为民族的民间的不是学问。一个学生到基层实习一次,补助只有30块钱。其实自五四以来,民间和民俗就是中国现代文化重建的最基本的抓手,就北大而言,顾颉刚、傅斯年学术的基础就在这里,鲁迅的《故事新编》可以说是民间文学作品。所以现在我们要扭转这种局面,用我们张国友校长的话来说就是:真正继承五四传统,为文化建设找到切实的抓手,让民族文化、民间文化发挥应有的作用。
在地震灾后重建过程中,我们的民族民间教研室经过调研后提出一个建议,在陕南川北略阳、宁强一线做一个试点。首先,这个地方受灾比较严重,一次5.7级地震的震中就在宁强。宁强的赈灾工作十分有效,救灾很顺利,目前已经开始重建,在时间阶段上是适合的。其次,宁强一带文化遗存极其丰富。这里是三国故地,现今还保存着一座诸葛亮墓,墓周围环绕着1800年以上树龄的参天古木。宁强县辖一镇叫做青木川,地处陕、甘、川交界,一脚跨三省。青木川曾是入川要道之一,既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茶马古道北线一个商贾云集的边贸重镇。在这里,明朝的古街依然存在,民间还流传着一个羌族版本、口口相传的“三国演义”。这个千年口传的“三国演义”,可以作为明代罗贯中《三国演义》的重要补充。顺便说一下:汶川被说成是大禹的故乡,这无疑是说大禹是少数民族,不是汉族,首先提出这一说法的就是顾颉刚先生,这对于理解中国民族的“多元一体”,而非单一民族国家是很有意义的。
基于上述实际情况,此地应该怎样重建?这个地方相当穷,陕西省面临的问题就是省际发展不协调,秦岭以南都穷,穷得造出假老虎来了,其实就是想引起重视。基层领导总是寄希望于上一些不可能的项目,别说上不了,即使上了对当地的生态环境也是破坏。我们认为,完全可以依靠当地丰富的历史文化遗存,以文化保护为龙头,把文化事业搞起来,比如发展“三国游”,从老百姓的生活中提炼这种活生生的几千年的文化,推动当地经济沿着可持续的方向发展。
推而广之,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灾后重建,怎么重建?在重建过程中实践科学发展观,我想这不是一个政治口号。地震灾区有一个共同特点:“两强一弱”——自然资源和文化资源比较丰富、经济发展相对落后。最好的办法就是科学发展——把文化、环境生态和经济发展作为紧密相依、彼此协调的三个指标,精神家园指的就是这三者的统一体。再有,灾区是一个汉、羌、藏多民族聚居地,以往曾为争资源而发生一些冲突,不仅破坏发展,而且容易被敌对势力利用。所以在这些地区,民族融合非常重要,颇有战略意义。从根本上说,民族团结就是对一种文化的认同。云南的香格里拉,是藏族聚居地,但那里没有人闹事。什么经验呢?香格里拉是自然、文化、宗教的统一体,人民有认同感。这个统一体要是被破坏了,香格里拉就失去了精神家园,什么都没有了。香格里拉地方虽小但非常富裕,现在当地人担心旅游会带来环境破坏,对游客人数还要加以控制。人民生活的幸福指数高了,那当然不会去闹事。
四、用多元、自主替代先进、落后
重建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文化,也面临着一个怎样看待文化多样性的问题。近代西方所理解的精神就是指“清醒”、“清楚”和“理性”,说白了就是“有用”,这是启蒙文化观的核心。随着西方国家的扩张和启蒙文化观的传播,“清楚/不清楚”、“有用/无用”就成为衡量文化先进、落后的标准,就成为了描述区域差异的尺度,而我们的古典文献之中,从不会有这样的描述。在这个评价框架内,西部的、基层的、民间的、老百姓的文化就被一些人看成是愚昧落后的文化,天然地被置于下风,那些被征服的民族和百姓也被视为在文化上精神恍惚、语言上口齿不清,当地人也会逐渐地认为传统的文化生活是低俗、落后的。多样性的文化生态被单一性所压倒,多元文化的思想消失了。现在很多农村,特别是女孩子进城打工,不仅仅是经济贫困,很重要的原因是感觉农村没文化,人很寂寞、很烦,就要出来开开眼界、见见世面。
在这次赈灾的过程中,有一个集中的反映就是心理辅导人员下去得太多,一些没病的人也被治出病来。其实在当地,那些羌族的巫术等等,都能起到心理治疗的作用,但是就被当作封建迷信破除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孙中山革命所利用的秘密会党、我们当年在陕甘宁所倡导的信天游,这些是不是也是封建迷信呢?如果完全与民众的文化相脱离,我们能建立一个民族的新文化吗?我们坚持着单一文化的观念,认为最先进的文化在美国,但没有多元文化又何谈建设和谐社会?季羡林先生曾经讲过,一个事物要真正地发展、形成特色,一定要关起门来先自己搞一阵,长期为外来影响所左右是绝不能形成自我的。为什么西部地区的文化是多元的呢?恰好就是它有一个独自发展的时间和空间。以东邻为例,日本的改革开放是很成功的,因为在历史上,日本是开放一阵儿就锁国,锁国的时间里反思调整,而后继续开放。日本接受唐朝文明后,锁国了一段时间,待唐朝文明在内部消化得比较好后,再继续开放去吸收其他文明。所以,不能守成,谈何开放?没有自我,谈何发展?文化多样性的问题是一个根本性的观念问题。不能认为只要开放了就能够发展文化,外在影响太多了,自身的独特性便也失去了生长的时间和土壤。
一个国家的文化认同能力,决定了这个国家的团结程度:能不能从基层建设精神文明,决定了这个精神文明到底能不能建设起来。我们永远要记住,中国被尊重,就是因为她是一个文明,不能因为GDP很高,把文明给丢了,人家不会因为你的GDP而尊重你。很重要的是,国家要形成相关制度。我们目前所有的制度基本上是与国际接轨、是投资在高校为了增加国家的经济竞争力,文明方面的几乎没有,大学里民族民间、社会学这些面向基层的专业日子不好过就是这个原因。当然,现在国家很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但问题在于大家争相申报,接下来如何保护、振兴,还做不到。现在可持续发展中,环境这一条,已经没有人怀疑了;文化这一条,大家嘴上是赞成的,但是具体怎么干,谁也摸不着头脑。过去讲“经济搭台、文化唱戏”,那到底怎么个唱法呢,还没谱。这个“谱”在哪里?我认为,不是孔子学院,也不是国学,真正的办法还是得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去寻找。建设现代文明,基础在老百姓的生活里。
到西藏地区去看,有歌有舞、有节有庆,随便找一个人唱得都比舞台上的歌唱家好;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组织了一个牧民原生态歌舞表演,唱遍欧洲;丽江组织了一些平日在街头修理自行车的老人表演纳西古乐,其实那是中原地区的古乐,被当地的有识之士记录、整理、保护了,结果轰动维也纳。这就是最典型的民间文化的保护工作,成效显著,做起来也不难,为什么只有他们想到了?就是因为他们有一种文明的自信,敢于藐视近代以来民族国家争霸的那种所谓的“先进文化”。今天,当我们谈文化发展的时候,非常有必要好好反思一下——到底什么才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中国文化?我们怎样从一个令人嫉恨的GDP强大的民族国家迈向一个令世界敬仰的文明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