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舒适度视角下的城市发展:一个新的研究范式与政策框架_城市经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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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C9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5]02-0013-08

      一、问题的提出

      西方社会经历了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型,随着社会的转型,城市也逐渐从单纯的生产型城市转向消费型城市,知识经济在城市和国民经济中所占比重加大。过去仅仅从工业生产的角度解释城市增长的模型已显得过时,重工业的下降影响了传统城市增长模式,而增加了城市作为消费空间和符号性生产空间的重要性。许多现代城市学者因此开始关注消费包括娱乐在城市发展中的作用①。

      传统有关城市经济增长的讨论主要集中在“土地、劳动力、资本和管理制度”上,但在今天看来这几个要素都不足以成为后工业城市吸引力的最重要要素。后工业城市的经济发展越来越依赖于高科技和创意产业的发展②。发展商关于“第一是选址,第二是选址,第三还是选址”(location,location,location)的经典理论的问题在于:这些新兴产业靠近什么地方选址?是什么吸引他们?后工业城市的居民越来越提出“生活质量”的要求,强调城市的审美、娱乐和消费功能。在这一背景下,城市政策制定者和发展商越来越关注到文化、娱乐设施和城市舒适物在打造地方吸引力进而促进地方经济发展中的作用。

      传统的城市规划注重空间的物质形态,而城市发展也常常只强调GDP等经济数值,忽略了“人”的因素和人的本质需要,忽略了城市的本质是使人幸福地居住,以至于引起一系列问题:空气污染、交通拥堵、犯罪率上升、公共休闲、体育与娱乐设施以及公共空间过少等,这些后果制约了城市的升级与可持续发展。导致这些城市问题的原因之一是把城市作为生产性城市来经营,而不是当作消费性城市来经营。

      西方舒适物理论所提出的舒适物促进城市经济发展与更新的观点,对于改变我们有关城市生产与城市消费之间的对立的观念,并从地理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多学科角度探讨人文要素、经济发展与社会发展的内在规律,具有重要意义。以往的城市研究往往将城市经济与城市文化区分甚至割裂开来,认为文化从属于经济(比如旧的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的观点)。而在全球化、后工业化与新经济发展的今天,文化成为影响经济发展的重要变量,文化对于城市的经济活力至关重要。

      本文首先概述西方城市从古到今的历史演变过程以及舒适物的产生,并对舒适物与城市发展的关系进行系统回顾,由此总结现代城市舒适物的理论内涵和理论意义;然后分析当代背景下从舒适物的角度看城市增长的新的范式;最后以美国城市芝加哥为例,对城市舒适物促进城市产业转型与城市复兴进行探讨,通过对这一新的城市发展范式影响下的西方城市政策制定进行总结分析,为我国未来的城市发展政策和方向提供参考。

      二、西方城市发展与城市舒适物的产生

      (一)古代城市与精神舒适物

      西方城市最早的产生,目的是为了满足以往部落居民们居无定所的基本需求:获得安全感、拜神祭祖、在共同体中寻求安慰等等③。在建立之初,城市就包含两种力量:精神的和物质的。物质的城市带来集市,财富开始在城市积聚;而古代城市精神的力量则来自于寺庙,即使城市远离了田野,它仍然承认自己对田野的依靠,正如它依靠潮起潮落的江河、运转不息的日月。城市成为这种依靠的象征性载体,既体现在其寺庙的建筑上,也体现在以神来命名街道的方式中。在早期城市中,象征性想象起着重要的作用,城市以及在城市生活的人从宗教与神话中获得自己的意义。

      精神性的建筑、纪念物与寺庙成为古代城市人生活的舒适物。人们在生产之余举行各种朝圣的仪式和庆典(包括体育庆典如奥林匹克运动会),以求得城市之神的庇护。最早城市的形态也因而呈现为“城堡+集市+寺庙”的形式;比如在早期的象形文字中,城市的表意符号由一个“十”字外加一个圆圈组成,“十”字代表街道的交叉,圆圈代表城墙或护城河④。而寺庙这样的场所代表的是人们寻求意义和寄托的精神空间,同时,人们对于城市的表达也往往基于“共同体”(community)的理论,无论是雅典、罗马还是耶路撒冷或亚历山大,城市不仅是简单的物质集合,也是人们基于共同利益、共同精神以及后来的法律认可而形成的场所。

      (二)近现代城市发展与城市舒适物

      随着西罗马帝国的覆灭,西方进入了长达近一千年的中世纪(公元476年到15世纪)。这段时期由于宗教的统治和对希腊—罗马文明中城市生活的压制,也被称为欧洲的“黑暗时代”。尽管如此,中世纪仍然取得了古典时期所未取得过的成就:大学、议会制度、哥特式艺术等;许多古罗马时期建立起来的城市,如罗马、佛罗伦萨、马赛、里昂、伦敦、约克等相继恢复了中心城市的地位,一大批新兴城镇开始出现⑤。特别值得提出的是这段时期世俗大学的创办⑥,这些大学开始脱离教会的控制而成为独立的科学文化机构和培养人才的场所。在今天的城市中,大学的地位与城市的地位显然是息息相关的。

      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城市发展的速度有所减缓,随着中世纪城市的衰落,宗教文化开始逐渐转向人文主义文化⑦。而在启蒙运动之后,全新的城市观念开始产生。西方历史学者普遍认为,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市终结于一个标志性的事件——1666年9月2日凌晨两点伦敦的一场大火。⑧大火之后由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主导设计的新伦敦,将伦敦交易所而不再是教堂作为城市中心,华丽的林荫大道从中心呈辐射状通往周边地区。这样的设计让我们直观地看到,城市的精神方面正让位于物质方面,这也标志着,以往作为宗教或精神性的人文城市,已经转变为世俗的商业性城市。而正是商业资本的推动,促使了资本主义的发端。立足于乡土的世界开始被近代的资本主义商业城市(比如伦敦、巴黎等一系列近代欧洲城市)所取代,从土地契约中产生的财富让位于由城市商业贸易所带来的财富。

      随着乡土文化向城市文化转变,城市出现了银行、咖啡馆、商业中心以及豪宅等场所。值得一提的是,现在被大家公认为城市舒适物的咖啡馆,最早是商业活动的票据交换所,用来招待商业投资者。这些咖啡馆提供各种商业信息,包括股票行情表、轮船的起航与到达等,类似于今天报刊的角色。

      早期资本主义的发展依赖于资本的积累和利润盈余,它是一个物质过程,尤其强调生产和财富的增加。而随着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工业化的大规模生产也成为可能,城市版图不断扩大。在这样的发展过程中,精神性的教堂与怀旧的建筑物以及乡村的庄园城堡逐渐被现代豪宅、建筑物和商业场所所取代,城市的舒适物如咖啡馆等与城市商业活动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

      另一方面,代表自然和享乐的舒适物景观在早期资本主义尤其是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中是被抑制的,当时其中的一个思潮,就是对于“不工作”(non-work)的批评。韦伯(Max Weber)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⑨一书中将新教徒的节俭、勤奋等价值观与资本主义的兴起直接联系在了一起,将不工作、享乐看成是罪恶的,贫穷也不再被看成是一种圣徒的美德,而是社会的不幸。马克思(Karl Marx)的生产理论也认为,闲散和懒惰(idleness)并不促进资本积累和社会财富的增加,它脱离于资本生产之外,违背了西方工业化和资本主义的基本伦理,对个人来说是一种缺陷,对社会来说则带来社会的失序(disorder)。⑩比如,美国和北欧的许多城市长时间禁酒,他们认为,喝酒跟许多娱乐项目一样,是人们的精神鸦片,是麻痹人且有害的。福柯(Michel Foucault)因此强调一个有社会道德的人应该被唤起劳动的意识(ethical consciousness of labor)(11),劳动对于社会财富的积累以及维持社会和个人的正常秩序是极其重要的。

      现代城市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与自然分离,其中一个重要的改变就是土地的使用。马克思认为通过劳动,人们将自然转变为人工环境(built environment)——把原材料转化为完成了的产品,并把自然状态的土地变成城市。土地不再是大自然生长的土壤,而变成了更大的商业/工业进程的一部分。土地可能带来的市场价值尤其是可能给资本带来的利润最大化成为土地使用和土地规划最重要的考虑因素。

      在这样的思潮之下,随着城市的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进一步推进,人们逐步远离自然,远离精神信仰,而被一个物质的都市力量中心所控制,对财富进行膜拜和赞颂。在城市,有着大量的生产工厂,有着高楼林立的金融中心和写字楼,有着过度消耗的土地与污染的空气和水,而绿地、精神场所以及自然舒适物逐渐减少。正如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在其小说里所描述的景象:“在大桥上,……能见到河流对岸耸起的城市,座座白色的大厦和白糖块般的低矮楼房,都是用人们所希望的没有嗅觉的金钱建造的。从皇后大桥上看去,这座城市总是常看常新,依然如最初那样,许诺了人世间所有的神秘和美丽”(12)。

      (三)城市的范式:现代城市发展反思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居住在城市,对于城市发展模式的思考也是对人类自身生活环境的思考。城市既是一种物质现实,也是一种心灵状态(13)。

      启蒙运动以来所强调的科学、理智与征服自然等思想带来人类技术和生产力的巨大进步,随之创造了一个极其丰盛的物质社会。但城市在呈现出物质优越的同时,在自然和人类资源方面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同时商业城市越来越表现为去人性化。英国文学家艾略特(T.S.Eliot)的《荒原》是最有代表性的对工业化城市批评的作品之一。他以现代伦敦为中心,从个人、历史和神话信仰的角度对现代城市为了财富而控制自然的思想感到忧虑,他指出,因为丧失了与大地的联系,丧失了与自然节律和自然中的精神营养的联系,城市也就丧失了其精神上的意义。在现代都市生活的我们,改变了衡量人性的方式,从依靠大地的节律,变为依靠都市的机械装置。而在这种机械的背后,隐藏着为了金钱而征服自然的破坏性欲望。德国历史哲学家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对此表达了与艾略特类似的观点。他指出,人的生命之根在于土地,而城市耗尽了乡村的一切,与其自身之外的“滋养之源”切断了联系,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系统,进入一个耗尽其能量的熵化过程,成为一个机械的、无生机的机构。(14)这个机构就类似于艾略特所讲的荒原景象:“正在倾塌的塔,耶路撒冷雅典亚历山大,维也纳伦敦,虚幻”(15)。

      物质的资本主义把城市变成了自然的对立面,如何使城市回到人性和自然的尺度(human scale)?西方的学者思想家们进行了诸多的讨论和探索。俄罗斯思想家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认为城市要建立一个以基督教和共同人性观念为基础的共同体,以爱和人们的交流为基础(交流原是集市的最原本的目的)。(16)艾略特也强调要通过宗教信仰保留现代世俗城市中人们的神话想象,以抑制现代城市发展中人们不断增加的贪欲和赋予城市神圣的意义。另一方面,艺术的救赎(类似于今天的创意产业)对于现代城市也至关重要。法国诗人波得莱尔(Charles Baudelaire)被看成是城市中艺术家的具体化身,他认为人性本身是堕落的,而艺术的作用“不是发现本性而是对本性进行再创造”(17),因此,把自我当作艺术来塑造无论对于现代城市中的个体还是城市本身都是实现救赎的恰当方式。在这样的思想影响下,西方尤其是欧洲的城市规划者开始注重为艺术家提供空间,比如豪斯曼在1793年提出要用“艺术家计划”改造巴黎,为现代艺术发展提供空间。至此,可以看到,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和资本积累思潮影响下的现代城市发展,加上对物质主义的反思——宗教的救赎和艺术的救赎,开始形成了西方城市发展中的两重性——既是物质的,也是神圣的;既是现实的,也是超验的;既是客观现实的,也是符合特定人群(比如波得莱尔所讲的艺术家和闲逛者)主观想象的。这样的城市,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景特性和审美属性。

      三、当代城市与综合舒适物概念及理论

      (一)舒适物的内涵及类型

      对城市的反思让人们意识到工具主义的危害。城市并非只是一种促进经济发展的工具,它应该是一种满足人性的终极需要的方式,而人类的终极需要就是幸福、舒适与快乐。人的幸福、舒适与快乐是有具体根源的。城市的作用就是以最经济和最有效率的方式,把人们聚集于那些引起人们幸福、快乐和舒适的资源面前。这些引起人们幸福、舒适与快乐的资源,就是舒适物。舒适物(amenities)即是现代城市双重性发展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作为当代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关注和使用的一个概念,反映了当代城市从物质的和生产的方面开始转向强调消费和审美的方面。广义地理解,舒适物是各种使人感到舒适、愉悦并提高人们生活质量的事物。比如新西兰的1991国家资源管理法(Resource Management Act 1991,RMA)就将舒适物定义为:“一个地区自然的或人造的环境或特征,这些特征能满足人们关于享乐、审美、文化和游憩的需要”(18)。

      从城市发展历史看,无论是宗教精神的舒适物(比如寺庙教堂),到代表世俗人文精神的舒适物(比如大学、博物馆、图书馆等),还是与后来商业活动紧密联系的舒适物(比如咖啡厅和商业场所等),舒适物一直是城市发展过程中的一部分。但直到20世纪50年代西方经济学家乌曼开始独立使用这个概念时(19),舒适物才被当成一个独立的变量提出来以探讨其与城市发展的关系以及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舒适物不再作为城市经济活动的产物或附属物,而成为促进城市经济发展和吸引人口、尤其是高端人才移入的重要决定变量。

      采用经济学的解释,城市舒适物尽管没有明显的价格(比如好的空气质量),但却是实现整个社会和经济“效用(utility)”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哈佛城市经济学教授格莱泽所指出的,在城市生活的人们总在追求效用的最大化,而效用就等于“收入+舒适物”,这种“非市场化的交易(non-market transactions)”尤其是舒适物(比如教育设施),在解释城市增长与衰落时比“市场化交易”更重要(20)。为了提高舒适物概念的解释力,后来的许多学者对舒适物进行了分类(21)。总结来说,西方学者提出的现代城市舒适物主要类型包括:自然舒适物(宜人的气候、气温和湿度、空气质量、冬季日照状况、临近江、河、湖、海等水域、地形地貌的景观、森林与草地等);人造舒适物(交通运输基础设施、电力、自来水、管道煤气等生活基础设施、城市建筑的风格与格局、学校、医院、历史古迹与遗产、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音乐厅等文化设施与服务、体育场馆与设施等);市场消费舒适物(商业服务网点、品牌店、街道生活气息、餐馆、咖啡屋、酒吧、茶楼、电影院等风格化消费设施与服务、商业化娱乐场所与服务、互联网等信息基础设施等);社会舒适物(宽容与包容、当地公民素质、低犯罪率、地方政府的服务与作风、多元性、官方语言的普及程度等)。(22)

      可以看到,现在的舒适物概念和理论是对以往城市发展过程中所提倡和出现的所有自然和人文景观的综合,在此基础上,西方学者还特别强调了社会舒适物对于城市发展和吸引力的作用,它既包括城市社会经济的多样性(如居民的收入和教育水平、居民构成等),也包括城市居民的价值观和态度(是否友好、宽容度、风险承担精神、个人主义价值观)(23)。

      (二)城市舒适物:一个城市增长的新范式和政策框架

      西方经济学家和社会学者对城市舒适物理论的提出和系统探讨,一方面回应了西方现代城市的发展反思,另一方面也代表了在新时代尤其是全球化和后工业化背景下西方学者对于城市增长以及国际城市间竞争格局的思考。

      随着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从商业主义(commercialism),到营利主义(mercantilism),到帝国主义,到国际资本主义,再到全球化与跨国公司(24),城市不仅成为人们居住的场所,也成为流动的场所,城市与城市之间的竞争,无论是在吸引现代资本还是高端人才上都越发激烈。

      另一方面,新经济(new economy)的产生及其发展特点也对城市的资源配置提出了新的要求。曼纽尔·卡斯泰尔(Manuel Castells)提出了信息化的经济革命对城市和社会生活的影响,尤其是在金融、现代服务业、信息技术和新传媒领域(25)。区别于传统工业长期、耐用和生产线式的生产特点,新知识经济的增长动力以及创造就业的重要推力来自于创意(new ideas)(26),它强调灵活性、设计和流动。在信息技术发展和后工业经济的背景下,可以看到,以往传统的影响城市经济发展的重要变量,比如距离、交通成本、当地劳动力成本以及与自然资源和消费市场的相近程度等等的重要性下降,空中旅行、传真、网络(互联网)等技术改变了人们的物理空间和联系方式,也改变了公司选址的考虑因素,而增强了一些更为隐蔽的区分变量的重要性,比如生活趣味、生活质量等等。

      克拉克将卡斯泰尔提出的“信息化城市”概念进一步推进,提出“信息化城市就意味着休闲城市”(27),并指出,随着城市居民尤其是高知识背景的新精英阶层(28)(new elite class)的艺术和审美需求上升,新的城市增长应该实现以消费娱乐和休闲为导向的“智慧增长”(smart growth)。而政府和公共部门也需要因此适应新的角色——满足新市民新的趣味和要求,其中许多要素是以公共产品和公共空间的形式出现的,比如新鲜空气、有吸引力的城市建筑和景观、公共艺术空间、广场绿地等等。

      当代城市的增长和经济活力有赖于新经济的发展,新经济的产生依赖于有知识的人力资本的竞争,而城市舒适物的数量与质量又直接影响高端技术和创意人才的移入。三者的关系可以通过克拉克(Clark)2004年提出的城市发展模型进行解释(如图1):

      

      图1 三个层次的城市发展模型(29)

      从图1可以看出,克拉克提出的三层次城市发展模型是互相递进的关系:当代城市经济增长不仅依赖于传统生产要素,也依赖于知识型人力资本。知识型人力资本往往是流动的,而城市舒适物恰恰增强了城市对于这类人才的吸引力。许多学者通过实证研究支持了这一理论模型的观点。Paul认为,经济增长与舒适物具有强相关关系,(30)这一点在新经济领域尤其明显。新经济尤其是城市高新技术产业对高素质人员具有高度的依赖性,而高新技术产业从业人员则十分重视生活质量,重视舒适物对生活质量的影响。John也认为,高新技术产业公司在进行投资选址时,越来越看重当地的生活质量或舒适物,与之相对,传统吸引投资的因素的作用降低了。(31)Roback利用1973年以来的美国人口普查数据分析各地区工资差异,他发现,这种工资差异可以部分地从本地的舒适物中得到解释。(32)为了居住在舒适的地方,工人愿意放弃一部分工资,这意味着,公司选择在舒适度高的地方落户,将可能有助于降低人工成本。

      Clark通过定量研究论证了舒适物对城市创新和人口增长的作用。根据对比美国各城市舒适物的测量数据及其人口数据,他发现,不同的舒适物对人口的吸引力是不同的。自然舒适物(如温和的气温和水域)更吸引年长者,而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则趋向于选择人造舒适物(如歌剧院、电影院、博物馆、星巴克)多的地方,那些具有高人力资本的专业技术人才则选择在既具有自然舒适物又具有人造舒适物的地方定居。(33)Glaeser等人发现,由于公司的流动性增加,城市经济发展越来越依赖于城市作为消费中心的角色。(34)经验数据证明,高舒适物的城市比低舒适物城市发展更快。就工资与租金的增长速度来看,高舒适物城市的租金增长速度高于工资增长速度。这意味着,人们宁可放弃一部分工资水平而居住在高舒适物城市。Clark还论述了社会舒适物(如宽容)与都市发展的关系。(35)宽容度可以从社会对同性恋的接受度来加以测量:越是排斥和歧视同性恋,说明社会宽容度越低;反之,则社会宽容度越高。他发现,高新技术产业发展与社会对同性恋的宽容度成正相关关系。例如,美国旧金山的社会宽容度高(同性恋占人口比例高),其知识经济就显得强大(如硅谷)。

      显然,西方关于舒适物的理论和实证研究为政府政策制定提供了依据。为了促进城市经济发展,长期以来,政府通过税收激励、低价出让土地等方式吸引企业落户或投资,但收效甚微,如果企业破产,还会给政府财政带来压力(36)。近年来,许多美国城市的政策制定者开始认识到舒适物对于城市的重要性,开始致力于发展提升城市居民生活质量的舒适物,比如举行各种节庆和文化活动,修建自行车道等,这些措施被证明不仅促进了消费和地方的经济发展,同时也增强了城市的地方吸引力。舒适物主导下的城市发展战略,强化了地方(locality)的概念,其重点也开始从关注工业企业及其选址到关注既作为消费者、旅游者也作为人力资本的城市居民的需要。(37)文化创意、旅游和娱乐开始成为生产制造业以及金融业之外的城市产业支柱。而城市(包括整个舒适物系统)也越来越被视为一个整体而纳入居民的消费领域,这种从具体的物品消费上升到对一个地方或城市之整体的消费,有学者称之为“地方消费主义”(38)。

      (三)舒适物促进城市复兴与产业转型

      20世纪末期,随着美国大部分城市从工业化走向后工业化时代,加上全球化背景下资源和生产的重新配置,许多美国城市面临转型的压力。作为传统工业城市的芝加哥也不例外。

      芝加哥位于美国的中西部,东临密歇根湖,是仅次于纽约和洛杉矶的美国第三大城市。在上世纪早期到中期,芝加哥的城市经济主要依赖于重工业和制造业。大规模的特别工业区(就像牲畜围栏一样)、多功能的工业城区和城市边缘的中产阶级的居住—零售城区成为芝加哥的城市主体(39),城市的主要居民是蓝领工人。然而随着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的到来,工厂纷纷倒闭,到1965年,芝加哥超过一半的制造业职位流失到郊区高速公路沿线,1965-2000年间,芝加哥失去了70%的制造业职位,大片工业区沦为废墟。1960-1990年间,芝加哥的人口减少了80万,这是芝加哥历史上的第一次人口下降(40)。更令人担忧的是,随着汽车工业的崛起和政府大力发展高速公路,从1920年开始,大片低密度的独立式住宅出现,购物中心和办公场所也被移到郊区,而城市中心则逐渐失去活力,有如死城。到了1950、1960年代,这种城市郊区化达到高潮。蔓延的城市如同大地生命机体上的一个个毒瘤,侵吞了乡村的自然环境和美景,人们所想象和追求的田园新村完全不是一种城市便利与乡野美景的完美结合,恰恰相反,这种郊区化既剥夺了紧凑城市的便利性,也剥夺了乡野的自然和美丽(41)。

      工业衰落、城市中心的空心化和城市发展转型的压力促使芝加哥政府作出改变。其中为城市转变作出最重要贡献之一的是曾任芝加哥市长的理查德·J·戴利。他上任的一个重要举措就是动用社区团体对城区进行改造,比如他当时成立了一个“邻里空间”(neighborspace)的机构,这是“市政府创立的一个非盈利的企业,其宗旨是将该市被废弃的大量居民区改造为新的社区公园、运动场和花园。邻里空间以一个很低的价格从政府手中买入那些土地,接着通过一个管理协定,联手社区组织进行规划、开发和维护”(42)。理查德·J·戴利的继任者们(包括后来六次当选芝加哥市市长的他的儿子理查德·M·戴利)继承了他的思想,即只有为居民和企业提供友好的环境和体面的生活质量,城市才能取得成功。芝加哥的市长们在报告中多次宣称要让城市有更多的树木、绿色景观,将“芝加哥河变成巴黎的塞纳河一般浪漫”(43)。理查德·M·戴利在任期间发起了植树运动,并募集大量私人捐款修建了芝加哥千禧公园,同时改造公立学校,支持优质和有吸引力的房地产修建大量有特色的新建筑。

      政府的这种做法标志着城市公共管理者将政策关注点从激励工业企业发展转向为城市居民服务,致力于为居民打造一个舒适的居住空间和提供公共物品属性的舒适物。芝加哥城市政策的转向带来了城市的产业转换和城市复兴(44)。从1990年以来,芝加哥已经成为少数几个有所增长的中西部地区的较大城市之一(45)。如今芝加哥市的第一产业转变成了娱乐业,政府将其定义为“旅游、会议、餐馆、酒店以及相关的经济活动”(46)。目前芝加哥拥有全美最大的公园系统,管理价值25亿美元的不动产,包括550个公园、540个休闲建筑、数千个运动场、1个大型动物园和露天体育场以及50公里的密歇根湖岸线(47)。经过城市美化运动(48)后的芝加哥,拥有大型公园、宽阔的街道绿地和开放空间,休闲场所的湖滨地带,公共艺术场所、特色的现代建筑,每年吸引着大量的访客。

      芝加哥城市的成功转型说明了政府从支持制造业工业生产为导向的城市发展战略转向支持消费休闲以及为居民提供宜居环境的城市战略的成功,这种成功也为全球化背景下芝加哥在吸引人才和资本方面的竞争提供了有利的条件。(49)

      联合国人口基金《2011年世界人口状况报告》称,目前世界上超过一半人口居住在城市,再过35年将有三分之二人口住在城市。城市成为越来越多的人栖居的场所,城市文明也成为人类经过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之后的一种文明形态。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格莱泽(Glaser)在其新书《城市的胜利》中对城市这一人类的居住场所进行了赞扬,认为城市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也寄托着人们对未来最美好的希望。(50)无论我们对城市做何理解,近几千年来,城市已经成为人类命运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城市我们才能解释过去,检验我们的现实感,并构建未来(51)。

      从城市产生之初起,人类就赋予了其物质财富积累之外的精神的意义。而随着城市发展而产生的舒适物正是代表着人类对于自身居住环境(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工的)的一种思考和见证,也代表以“人的发展”为尺度下的城市反思。从宗教舒适物到人文舒适物、再到商业舒适物以及今天包括自然、人文、消费和社会的综合舒适物理论,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西方城市发展的历程及发展战略改变。在全球化和后工业化的背景下,可以看到西方城市的增长战略和政策逐渐发生了变化,主要表现在:从以往将城市作为单纯经济增长的场所和机器(growth machine)变为一个更强调智慧增长的地方,尤其注重其对居民和高端人力资本的吸引力;相对应地,城市以制造生产为主导的活动越来越被消费和审美为导向的活动所代替。可区分的城市生活方式、社区舒适物、各种音乐会、餐馆、公园、城市游览和游憩项目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舒适愉悦的生活环境,人们不仅在乎“如何挣钱”,也在意“如何花钱”,即消费的环境;城市从注重为生产企业提供政策激励转为为大众提供舒适的公共物品,从环境改善如注重地方空气和水的质量,到修建城市公园、建设公共绿地及自行车道等等(52)。

      西方城市的发展过程和舒适物的理论发展及其应用对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城市发展具有重要的参考和借鉴意义。中国城市发展的历程与西方有相似性也有差异性,受益于全球化和国际资本主义的发展,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经济取得了飞速发展,城市规模也得以迅速扩大。但随着经济发展的进一步深入(尤其是新经济的发展)和全球分工的不断分化,以及城市间竞争格局的不断变化,中国城市的发展战略和政策思路必须不断调整以适应这种改变并保持地方的竞争力。而舒适物理论下的西方城市发展和增长范式无疑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值得我们在舒适物本土理论发展和经验研究层面进行更多的实践、总结和探索。

       ①Clark,Terry Nicholes(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a.

      ②Clark,Terry Nicholes,"Introduction:Taking Entertainment Seriously",In Clark,Terry Nicholes(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a,pp.1.

      ③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吴子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页.

      ④Lopez,Robert S."The Crossroads within the Wall." In The Historian and the City,edited by Oscar Handlin and John Burchard.Cambridge,Mass.:MIT Press.1962,pp.27-28.

      ⑤徐新主编:《西方文化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6页。

      ⑥随着城市和商业的迅速发展,意大利最早出现了世俗大学——萨勒诺大学和博罗利亚大学,12、13世纪以后,巴黎大学、剑桥大学、那不勒斯大学、布拉格大学、维也纳大学、海德堡大学、科隆大学等一大批著名大学也纷纷在西欧各地建立。

      ⑦哈伊津哈:《中世纪的衰落》,刘军等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7年版。

      ⑧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吴子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页。

      ⑨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阎克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⑩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11)Foucault,M.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New York:Vintage Books.1979,pp.25-26.

      (12)菲茨杰拉德:《菲茨杰拉德小说选·了不起的盖茨比》,巫宁坤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64页。

      (13)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吴子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7页。

      (14)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二卷),吴琼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91-92页。

      (15)T.S.艾略特:《荒原》,裘小龙译,沈阳出版社1990年版,第90页。

      (16)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吴子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3页。

       (17)Jouve,Nicole Ward.Baudelaire:A Fire to Conquer Darkness.London:Macmillan,1980.pp.39。

       (18)The Quality of Our Built Environments:An Urban Amenity Guide.Prepared by Enviro Solutions NZ Ltd and Glasson Potts Fowler Ltd,May 2001.pp.5.

      (19)Ullman,E.L.Amenities as a Factor in Regional Growth.Geographical Review.1954,44(1).

      (20)Glaser,E.L.The Future of Urban Research:Nonmarket Interactions.Brookings-Wharton Papers on Urban Affairs,2000:pp.101-149.

      (21)Clark,Terry Nicholes."Urban Amenities:Lakes,Opera,and Juice Bars:Do They Drive Development?" In Terry Nicholes Clark(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a.pp.103-141; Glaeser,Edward L.,Jed Kolko & Albert Saiz "Consumer and Cities." In Terry Nicholes Clark(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pp.177-185.

      (22)王宁:《地方消费主义、城市舒适物与产业结构优化》,《社会学研究》2014年第4期。

       (23)Clark,Terry Nicholes(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a.pp.111.

      (24)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吴子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6页。

      (25)曼纽尔·卡斯泰尔:《信息化城市》,崔保国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26)Glaser,E.L.Cities and Ethics.Journal of Urban Affairs,2000,22(4),473-494.

      (27)Clark,Terry Nicholes(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a.pp.297.

      (28)对于新阶层的称谓有不同的探讨。有学者提出创意阶层的概念,也有学者提出布波一族(Bobos)的概念等等。笔者认为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强调这一阶层除了拥有经济资本,还拥有高等教育背景和文化资本,对于趣味和生活风格的追求是这个阶层的重要特征。

      (29)Clark,Terry Nicholes(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a.pp.106.

      (30)Paul,G.Residential Amenities,Firm Location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Urban Studies,1995,32(9):1413.

       (31)John,B.Quality of Lif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Policy.Economic Review,1998,16(1).

      (32)Roback,J.Wages,Rents and Quality of Life.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1982,90(6):1257-1278.

      (33)Clark,Terry Nicholes.Urban Amenities:Lakes,Opera,and Juice Bars:Do they Drive Development? In Terry Nicholes Clark(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b,pp.103-140.

      (34)Glaeser.Edward L.,Jed Kolko & Albert Saiz."Consumer and Cities." In Terry Nicholes Clark(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pp.177-185.

       (35)Clark,Terry Nicholes.Gays and Urban Development:How Are They Linked? In Terry Nicholes Clark(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c,pp.221-234.

      (36)Walzer,N.(Ed.).Local Economic Development:Incentives and International Trends.Boulder,Co:Westview Press.1995.

      (37)Clark,Terry Nicholes(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a.pp.107.

      (38)王宁:《地方消费主义、城市舒适物与产业结构优化》,《社会学研究》2014年第4期。

      (39)杰布·布鲁格曼:《城变:城市如何改变世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5页。

      (40)杰布·布鲁格曼:《城变:城市如何改变世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7页。

      (41)F.L.奥姆斯朗德:《美国城市的文明化》,王思思等译,俞孔坚导读,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253页。

      (42)杰布·布鲁格曼:《城变:城市如何改变世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2页。

      (43)Clark,Terry Nicholes(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a,pp.304。

      (44)布鲁格曼在其著作《城变:城市如何改变世界》中将芝加哥称为“复兴之城”,而且指出这种转变的完成是“静悄悄的”,芝加哥大学社会学家克拉克评价道“很少有政府能像芝加哥市政府那样改变得如此深刻和迅速”。

      (45)爱德华·格莱泽:《城市的胜利》,刘润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224页。

      (46)Clark,Terry Nicholes(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a,pp.306。

      (47)杰布·布鲁格曼:《城变:城市如何改变世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4页。

      (48)城市美化运动先驱丹尼尔·伯纳姆的“芝加哥规划”曾为芝加哥的城市设计及宜居环境打下很好的基础。

      (49)比如格莱泽举例说,美国著名的金融企业家、亿万富翁肯尼斯·格里芬选择定居芝加哥,是因为相对于曼哈顿来说,芝加哥可以提供他们公司所需的专业人才和服务的城市规模和高素质雇员,同时维持较高的生活质量和对家庭友善、对健康有益的中西部地区的气氛。

      (50)爱德华·格莱泽:《城市的胜利》,刘润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

      (51)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吴子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4页。

      (52)Clark,Terry Nicholes(ed.).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Elsevier.2004a,pp.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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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舒适度视角下的城市发展:一个新的研究范式与政策框架_城市经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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