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性善”原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孟子论文,性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孟子私淑孔子,稱述堯、舜。《孟子·滕文公》載: 滕文公爲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① 《孟子》書中談到舜的地方極多,學者認爲《史記》叙述堯、舜,政績取材自《虞書》,“家庭故事”出自《孟子》。②注目于“故事”,是現代民俗學的視野。但原文語境非常明確,這是有關“王道”的主張。孟子向當時尚爲太子的滕文公進說王道仁政,鼓勵其“制民之産”,建立養民、保民的“井田”制度。孟子“言必稱堯、舜”,此立政的要道,而非聊故事。孟子關注堯、舜,關鍵是探取其中的“禮”,以建立“王制”而實現“王道”。而“道性善”則是闡發王道的基本精神。“性善”與“堯、舜之道”是一體不能分割的兩面,精神本出《尚書·虞書》。這是理解孟子的關鍵。 《尚書》以《虞書》爲首。所謂《虞書》,在孔穎達領編的《尚書正義》中,包括《堯典》、《舜典》、《大禹謨》、《皋陶謨》、《益稷》五篇。考實文獻的流傳,《舜典》從《堯典》析出,《皋陶謨》與《益稷》本爲一篇。③信以傳信,則本文涉論的《虞書》,以含攝《舜典》的《堯典》、含攝《益稷》的《皋陶謨》兩篇爲的典據。 《尚書》與孔子有絶大的關係,孟子私淑孔子,則孔子整理《尚書》的事實,對于理解孟子的義理便顯得重要。首先從孔子之家學言,《禮記·中庸》謂:“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史記》載《中庸》是孔子孫子思所作。這句話便是孔子後人對孔子精神的概括,基本上是事實。再進一步說,司馬談父子心折孔子,出于至誠,其中對孔子的叙述,實録可信。《史記·孔子世家》亦同時强調孔子祖述堯、舜而整理《尚書》,云: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迹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足,則吾能徵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④ 《史記》明白叙述孔子處理傳世的《書》,斷自堯、舜,焦點在“禮”,是一種意義性的宣示。《史記》强調孔子用力所在,是“追迹三代之禮”,于是“《書》傳禮記自孔氏”。《中庸》與《史記》是理解孔子《尚書》學的重要依據。 孔子“序《書》傳”,《漢書·藝文志》並載其事,北宋之前是没有异議的。⑤《史記》中所引《尚書》說,從其叙述脉絡而言,視爲孔子《尚書》說之遺,並不爲過。孔子的《書》傳,大體是保存在《史記》中的。于是透過《史記》訓詁代正文的引述,再比勘《論語》的相關内容,則孔子以《尚書》說“禮”及“追迹三代之禮”的精神便基本可探。 《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整理《尚書》,以堯、舜事迹爲核心以篇章居首。這些篇章總稱爲《虞書》。從《史記》叙述脉絡看,《虞書》的精神在于“明禮”,“禮”是核心。同時《史記》又說孔子“弦歌”《詩三百》,以求合于“韶、武、雅、頌之音”。“韶”乃舜樂。于是虞舜的禮、樂,皆因孔子整理《書》、《詩》而得以重現。司馬遷于是概括說:“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禮”是孔子著意于《尚書》的關鍵。《虞書》居《尚書》之首,以堯、舜、禹爲核心,是出于“禮”的考慮,“仁政”的理想從此而出。“禮”與“仁政”,構成儒家的道統核心,在儒家經學義理中具有關鍵的地位。清儒焦循說: 治天下之道,開于包犧,備于堯、舜,故删《書》首《堯典》、《舜典》,禹、湯、文、武、周公之法制,皆法堯、舜者也。⑥ 焦循從“法制”的角度提出出孔子整理《尚書》的意義,指出《虞書》的《堯典》與《舜典》開啓三代的的“法制”,是很有見地的。這“法制”具體是指“禮”與“仁政”。這説法補足《史記》載孔子整理《書》、《詩》的心事。言下表明:孔子所等待的,是重建“王制”以實現“王道”的時機。這是司馬遷叙述的深層意義。 孟子繼承孔子的遺願,“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指引當權者體現君德,施行王道仁政。孔、孟本《尚書》說禮的事實,融貫孔子的經世義理。就“性善”與“堯、舜、禹”兩面,從精神性與制度性兩大綱維,理清《孟子》義理與《尚書·虞書》的内在聯繫,從而重現孟子義理的淵源與向度,是本文的要義。 二、性善的原型與堯、舜、禹的關係 從“性”的角度發掘《尚書·虞書》中有關堯、舜、禹的叙述意義,是孟子的重要創獲。“性”禀賦天生,屬于人的特質。孔子早已說明“性相近”,孟子在孔子的前提下應用這觀念來闡釋堯、舜、禹的聖德。孟子因“性”而論王、霸之迹說: 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⑦ 趙岐《孟子章句》解釋說: “性之”,性好仁,自然也。“身之”,體之行仁,視之若身也。“假之”,假仁以正諸侯也。⑧ 朱熹《孟子集注》解釋: 堯、舜天性渾全,不假修習。湯、武修身體道,以復其性。五霸則假借仁義之名,以求濟其貪欲之私耳。⑨ 堯、舜好仁,乃出天性,純粹自發,所以趙岐稱之爲“自然”而生,朱熹說之以“不假學習”,這天性便是天德。堯、舜德性合一純備,是典範的原點,是爲聖德。湯、武在堯、舜之後,也是仁德出自天性。堯、舜與湯、武天性好德,没有基本的分別。所以孟子引用孔子的話說: 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⑩ 堯、舜、禹與三代聖王儘管權力來源有別,但在原生的道德性的層面說,則没有區別。湯、武的天德也屬于自然自發,所以與堯、舜的好仁無异。至于五霸假借仁義爲手段,朱熹看透其動機,指出其不離“求濟其貪欲之私”。王、霸便是性之善惡自身的外在呈現。 孟子的性善論便是在王、霸史的基礎上提煉出來。堯、舜、禹與三代聖王都是善性的典範,而其性德完備則構成一德性的宗統,爲孔子所集大成。這套性德宗統的原型,則源自《尚書·虞書》有關堯、舜、禹的叙述。 《虞書·堯典》首段總提唐堯的天德與功業,便是儒家聖德論的基礎: 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11) 《史記·五帝本紀》以訓詁代經文,可以參照文意,引録如下: 帝堯者放勛,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富而不驕,貴而不舒。黄收純衣,彤車乘白馬。能明馴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萬國。(12) 裴駰《史記集解》引《諡法》“翼善傳聖曰堯”解釋諡堯之義,突出“善”與“聖”兩大關鍵詞。翼謂高張,如鳥之展翅翺翔。“善”正是堯的天德。“其仁如天”表明堯性自然體現仁德。“能明馴德”的馴,有善良之意。經文“俊德”,則是爲善德。“以親九族”至“合和萬國”,則是“推恩”的功業。孟子說“性之”,正與《堯典》相應,說明堯充分發揮本性的善德而平治天下。 這說明孟子道性善,是基于《尚書·堯典》的記載,非如王國維《論性》所斥責孟、荀“立于經驗之上以言性”而所論“非真性”。(13)後人憑空説法,自然各有主張。但孟子是本《虞書·堯典》立言,透過當時的王官典籍,進勸諸侯,實現仁政與王道,經世的宗旨非常明確,原不是在空談人性。只是後世經學不明,方纔衆議囂囂。近代大儒唐文治先生經學深醇,其《孟子大義》云: 學者必志于彀,必以規矩。彀與規矩者何?堯、舜是也,道性善必稱堯舜也。(14) 唐先生“道性善必稱堯、舜”實在是洞見。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實在是以《書》爲教,樹立君德的榜樣。只有理順這道義理與經學之間的内在氣脉,纔能理解孟子道性善的具體意義。 三、“性”與“習”:體現聖德的途徑 “堯、舜性之”的是天性本然的善德,推此善德而安天下,是爲“聖德”,稱之爲“盛德之至”,這是君德的典範。《孟子·盡心》記孟子的話,云: 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爲生者也;經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15) 堯、舜與湯、武都是的善行,皆出性之本然,是其“體性自善”,(16)不是表演,不會受任何外在因素所改變。《孟子》又說: 舜之飯糗茹草也,若將終身焉;及其爲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17) 朱熹注曰: 飯,食也。糗,乾糒也。茹,亦食也。袗,畫衣也。二女,堯二女也。果,女侍也。言聖人之心,不以貧賤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貴而有動于中。隨遇而安,無預于己,所性分定故也。(18) 舜的“隨遇而安”的品德,便是“性之”的善行。至于不是出于天性的善德,若意在“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孟子指斥爲“鄉原”,屬于僞善而不能歸入“堯、舜之道”。“堯、舜之道”是“體性自善”,乃自律性道德的良知良能的君德原型。 孟子反復强調德的自發與自律性,一談到這些關鍵,孟子必定以堯、舜、禹或其中一位,作爲具體的典範。《孟子·離婁》載孟子說: 人之所以异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19) 趙岐《章句》已經看出這孟子所言,包含庶民、君子、聖人這三個層次。此三者同爲人類,本性包含“就利避害”的求生本能。庶民“就利避害”,沿此心態而生活,不知不覺游離本性,是謂“去之”。君子能够反身而誠,在逆境中保存德性,是謂“存之”。聖人如舜之例,能超越一切外來困擾,遵循本性的仁義而行動,通透明察庶物與人倫,自然而然。不管處境如何,皆無時不在發揮正面的能量。對照現實的各式人物,更能具體呈現堯、舜“性之”的内存意義。 但“人之所以异于禽獸者幾希”句爲向來注目處,若不注意話語的整體語境,開脫了堯、舜、禹這些聖德典範,便總難免憑空說法。 堯、舜與湯、武,善德皆出本性。孔子既然强調“性相近,習相遠”,則庶民、君子、聖人皆同此相近的性。《孟子》記載在齊的一段生活片段: 儲子曰:“王使人瞯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 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堯、舜與人同耳!”(20) “堯、舜與人同”的是性,而分別在如可面對“習”,即生活世界中的外在條件。庶民没有條件超越“習”,只有隨波逐流,給生活化掉而至乖離本性,甚至墮落到禽獸的地步,這是“人之所以异于禽獸者幾希”。至于君子能够有所守、有所不爲,所以能够身處“習”之中仍然能够保存本性。所以孟子說: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于禽獸又何難焉?”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 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爲法于天下,可傳于後世,我由未免爲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爲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21) 君子無時不處于上達到聖人的奮進,便是基于天賦的自我反省的本能。透過反省而保存本性的願力與實踐,是我謂“反身”。至于聖人不但能够存性,更能够逆境自强,本强大的道德意志化掉一切橫逆與外“習”,甚至以德服人,轉危爲安,做到立己立人,“爲法于天下,可傳于後世”。這是聖人“推恩”的終極的意義,關鍵在本性發揮最大的上達力量,從而便是轉化了“習”,幫助整體共同趨向文明。這種聖人的德性,不是空言,孟子舉出舜爲典範。孟子談到聖人,必定同時存在堯、舜、禹的具體影子。 但能否時刻保持自然的奮發自覺,不受外界的影響,畢竟只有少數先知先覺者所能,對于大部份屬于是中才的常人,被動而變質,是難免的事。《孟子·滕文公》記載孟子與宋臣戴不勝的對話,具體説明“習相遠”的事實: “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 曰:“使齊人傅之。” 曰:“一齊人傅之,衆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岳(齊街里名)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長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誰與爲不善?在王所者,長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誰與爲善?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22) 趙岐的“章旨“說: 自非聖人,在所變化,故諺曰:“白沙在涅,不染自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言輔之者衆也。(23) 孟子理解人性受外界影響,耳濡目染是常人的情態,“習相遠”是聖賢以下的常人情態。根治問題的方式,便不是時刻苦口婆心的提耳教誨,而是建立一理想的教化環境,令性情相感起陶冶的作用,從而提供遷善改過的可能性。 因此,孟子非常重視結交朋友之道,透過師友之間互相砥礪責善;同時更鼓勵“尚友古人”,向古人學習。則此類“古人”亦是“習”的一面,這應該是榜樣性的人物,能够把性情向善良處熏陶。如此,必然是堯、舜、禹以來的聖賢。“尚友古人”是體現本有的善德的可靠途徑。 四、“聖人先得我心”:歸宿堯、舜、禹的聖德 性善論必定歸宿堯、舜、禹的聖德,是孟子運用《虞書》的識見,但當時能够理解的人並不多。《孟子·告子》篇中公都子就性善與否的問難,足見一斑: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爲君而有象,以瞽瞍爲父而有舜;以紂爲兄之子且以爲君,而有微子啓、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24) 公都子舉出包括告子在内的三種看法,第一是告子的人性本身無善惡論;第二種認爲善惡視乎受執政者的影響,性可以爲善或不善;第三種性善性惡共存論,同一家族也有好壞。這三種說法都是經驗上的説法,與“習相遠”的說法一致,都是事實,批駁是無謂的。所以孟子不在這層面回應,而是强調人性中的共同元素,稱之爲“才”。不見善,只是困于“習”而未能盡展才具,並非本性之不善。本性顯示于生活,是稱爲“情”。孟子指出异議者受蔽外在的“習”與因之所動之“情”,未能見本,云: 乃若其情,則可以爲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爲不善,非才之罪也。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 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爲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25) 孟子說此“才”爲“四心”、“四端”,是人性中所固有,這是“本”,不是外來的熏染。性善爲人類共有的普遍德性,即是詩人所說的“民之秉夷,好是懿德”,關鍵是能不能够體現出來。 孟子舉出生活的事例,說明本性的“才”受習染的差异: 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陷溺其心者”之外在的環境,這是生活上的習染,但其“才”依然存在。 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 再舉種植麰麥爲例,説明其必然受生長的條件影響,但其爲麰麥的本質並未有改變。 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于人而疑之? 聖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爲屨,我知其不爲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聲,天下期于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26) 這是在同理心的層次人性相近的義涵,則當時人戲言“人皆可以爲堯、舜”,並不失真。這句話是曹交之流所說,不是孟子的話,孟子也没有因曹交這句話而接納爲門徒。 孟子表明常人與聖人同類,本質不异。而聖人异時异地,依然同心同德,更是孟子所强調: 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餘里;世之相後也,千有餘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聖後聖,其揆一也。(27) 虞舜和周文王各异時地,但同時“得志行乎中國”,推善德以行仁政。説明如此聖人之德無分華夏與夷狄,同屬人類,便同此性。此例説明性善的典範,從《尚書》所載的聖王叙述中具現。 心同理同,性善在《尚書》聖王叙述之中顯示其真實性與普遍性,孟子于是進一步展示從《尚書》聖王以至孔子門人的本善德性,說: 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湯執中,立賢無方。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武王不泄邇,不忘遠。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28) 禹、稷、湯、文王、武王、周公居高位而不驕不奢,依然爲天下的共同福祉全心全意地付出,推恩以保四海,勞苦而功高。孔子因此功德而“賢之”。在孟子的聖人譜系中,孔子是“集大成”,自然是至善,所以是“出乎其類”。“出乎其類”不是异類,乃是人類中的超拔者,體現人類最崇高的德性。孔子至善至聖,最有條件論定古往今來的聖賢。孟子說: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顔子當亂世,居于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顔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29) 顔淵求道,不受生活環境的影響,只見其奮進不已的剛毅精神,身處物質極度困乏的環境,依然樂于精進。這便是聖德之獨特,在乎能够完全不受外界所影響,更能轉出活潑的精神空間。 聖王爲治,與顔淵學道,兩者處境殊絶,但精神向度一致,都是出于與天下同休戚的良知良能。地位儘管相懸,而其爲同道則一: 禹、稷、顔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30) 聖人先我而生,則取法聖人,便能够更明白地發揮推恩的能力,體現整體的長遠幸福。孟子談人性本質的善,意在啓導時人尤其是統治意志張開關懷時代的情懷。特別顯豁古來聖賢的精神向度,從夏禹說到顔淵,說孟子解釋性善的自生自發的自律性道德意義,追源于《尚書·虞書》而下及孔門。 結論:行其所無事 其實孟子之按《尚書·虞書》的聖王事迹論述人性,正是要矯正當時僅凴個人的經驗論說的弊病。《孟子·離婁》載孟子之言,說: 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爲本。所惡于智者,爲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 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 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31) “故”指“故智”。孟子所論才性,有聖人、常人的分別。聖人的才性不爲習的影響,其故智便是其善良的本性。而常人因受故習的影響而未能盡才,所以其故智必然是外鑠的積習所組成,再不是原來的本性。此章孟子在批評世態,所言“故者以利爲本”,指的是常人的心態。常人的故智深受生活世界形形色色所習染,已經失去本有的才性,說人性,必然就其脫離本性的經驗而論述,投射出來的便只是個別生活的經驗之談,而不能是屬于根本的才性。以游離本性的生活經驗泛論普遍的人性本質,亦必然與聖德鑿枘不周,徒見其末而難照其根本。“利”是末而不是本,從末節論人性,必然助長舉世追逐私人利益的歪風。事實上,孟子並非否定“利”,而是更爲重視根本的德性。性是根本的問題,若以末節的“利害”來説根本的德性,自然鑿枘。孟子批評時論未能深探根本,乃出于對世情的深刻了解。 孟子說性,從根本而論。此根本的典範,源自《尚書》的聖王。則按舉夏禹治水,顯示探本之論。孟子强調夏禹治水是“行其所無事”。“無事”是指本來的特質,這是未受外物所激的本性。外在的所激,便是一種“習”。從末端的“習”或“事”上治水,難以有成。夏禹就水必然向下流的本性,沿勢以治水,所以能够轉化水患而做福天下。推而言之,如果取法古代聖賢,從其本有的上達德性看待人性,便不會偏蔽于習染而斤斤于末節的利害。到這一地步,擺脫外染的故智而復歸自身的才性,便能够體認永恒的人性,這人性是所有人的天賦,行其所當宜,自然便是“義”。這就是孟子勸諭人君“何必曰利”的理據。行而宜之的實在意義,存在于夏禹治水的“行其所無事”的具體行事之中,這是君德的典據。 孟子進一步以“制曆”來曉喻“行其所無事”的要義,說明順從太陽的本性來驗算節氣,雖然天宇高峻、星辰遙遠,但追尋千年之間的日至規律,依然準確無誤。這一曉喻,是以《虞書·堯典》中的“制曆”爲立說的典據。孟子這段話,説明必須擺脫經驗上習染的故智的局限,直接從本性的良知良能出發。行其本然,則接通堯、舜之道,真實體知。修、齊、治、平的王道理想,皆賴此本然一念而成德。唐文治先生《孟子大義》指出“此章亦發明性善之旨也”(32),實爲巨識。 孟子爲了挽救時代的危難,宣示《尚書》堯、舜、禹的聖德,按聖德以張揚性善,乃是出于鼓勵的衷情與時代的關懷。孟子說性善,例以《尚書·虞書》的聖王德性爲典範,兩者實在不能分割。後世奢談孟子性論,無視典籍的淵源,而僅凴個人的經驗較論,實在不得要領。 孟子結合堯、舜以道“性善”,具有明確的意向性,便是以普遍的人性特質以矯正空談人性的所導致的惡果,從而根治整個時代唯利是圖的歪風,並鼓勵侯王效法聖人,施行仁政,澤惠加諸民。 今時重新理解孟子義理,與民同休戚,于對治時代的問題,取法其樂觀積極的精神,不無裨益。 ①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滕文公章句上》卷十,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頁315。 ②陳泳超:《堯舜傳説研究》,第三章《堯舜傳説的各情節單元》,南京: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66~124。 ③孔安國:《尚書序》,載孔穎達:《尚書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頁17。按:《舜典》首段增入二十八字,詳載孔穎達疏中,參卷三,頁27。 ④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四十七,臺北:宏業書局,1979年,頁741~742。 ⑤章太炎:《尚書略說》,諸祖耿編:《章太炎先生尚書說》,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頁7。 ⑥《孟子正義·梁惠王章句上》卷三,頁78。 ⑦同上,《盡心章句上》卷二十七,頁924。 ⑧《孟子正義·盡心章句上》卷二十七,頁924。 ⑨朱熹:《孟子集注·盡心上》卷十三,臺北:藝文印書館影印宋刻《四書集注》本,1974年,頁12。 ⑩《孟子正義·萬章章句上》卷十九,頁652。 (11)《尚書正義·堯典》卷二,頁34~35。 (12)《史記·五帝本紀》,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頁24。 (13)王國維:《論性》,《王國維文集》第3卷,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頁243。按:蔣維喬《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重排1932年中華書局本,2013年,頁93)認爲王國維此論可以了結“此無謂之争執”,是憑空解讀之例。 (14)唐文治:《孟子大義·告子篇大義》卷六,無錫:無錫國專《茹經堂叢書》本,1925年,頁35。 (15)《孟子正義·盡心章句上》卷二十九,頁1012~1013。 (16)趙岐:《孟子章句》,見《孟子正義·盡心章句上》卷二十九,頁1012。 (17)《孟子正義·盡心章句下》卷二十八,頁966。 (18)《孟子集注·盡心下》卷十四,頁3。 (19)《孟子正義·離婁章句下》卷十六,頁567。 (20)同上,《離婁章句下》卷十七,頁605。 (21)《孟子正義·離婁章句下》卷十七,頁595~597。 (22)同上,《滕文公章句下》卷十二,頁438~439。 (23)同上,頁439~440。 (24)《孟子正義·告子章句上》卷二十二,頁748~759。 (25)同上,頁752~759。 (26)同上,頁759~765。 (27)《孟子正義·離婁章句下》卷十六,頁537~540。 (28)同上,卷十六,頁569~572。 (29)同上,卷十七,頁597。 (30)同上,卷十六,頁572。 (31)同上,卷十七,頁584~588。 (32)《孟子大義·離婁篇大義》卷四,頁31。孟子“善性”的本原理论_孟子论文
孟子“善性”的本原理论_孟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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