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三重困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海德格尔论文,困境论文,时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225(2003)06-0019-006
《存在与时间》是海德格尔最重要的代表作,也是20世纪西方哲学史上最重要、最有影响的一部作品,从其1927年问世以来,一直备受人们的关注。它所包含的深刻思想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给一代又一代人以很大的震撼与启发,这是无庸置疑的。但是,我们也不能迷信它,《存在与时间》同样也潜藏着一些内在的困境与危机,这种困境与危机是其理论自身发展的必然结果,是历史、时代的产物,是极其深刻的,是海德格尔自己也难以解决的,我们应该清醒地意识到这些问题而不是盲目地崇拜与迷恋,以便更好地为我所用。特别是在近十年的时间里,海德格尔研究已成为中国学术研究的一个热点,人们对之追捧有加,谈西方哲学、美学似乎言必海德格尔,在这种情形下,谈谈海德格尔的困境就显得更加必要了。
一 “此在”生存价值的普遍有效性困境
《存在与时间》的第一个深刻的危机和困境就是“此在”的存在意义和价值有无普遍有效性的问题。
海德格尔认为任何存在论,如它不曾首先充分澄清存在的意义并把澄清存在的意义理解为自己的基本任务,那么,无论它具有多么丰富、多么紧凑的范畴体系,归根到底,它仍然是盲目的。所以他首先要澄清存在的意义,他认为“存在总是某种存在者的存在”[1](p11),同时“存在却只有在某种存在者的领会中才存在”。[2](p212)而这种既以某种方式存在又能领会这种存在、对存在发问的存在者就只能是我们人自己这个向来所是的存在者了,这个特殊的存在者海德格尔称之为“此在”。因此,一切对存在的探问就只能首先通过“此在”自己的生存领会来获得,所以海德格尔说:“因而其他一切存在论所源出的基础存在论必须在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中来寻找。”[1](p16)从而奠定了“此在”生存论分析的优先性,奠定了此在“基础本体论”的地位。
海德格尔接下来就展开了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认为此在就是“在世界中存在”,而“在世存在”的首先与通常的存在方式是日常状态,日常状态就是“献身”、“领会”和“沉沦”的“常人”状态,而整个生存就是一个“此在”为使自己的生存超离这种“常人”状态的“操心”过程。海德格尔反对任何形而上学的先在设定,认为人的存在没有什么现成的意义早就摆在那里等待人去获取,存在的意义都是“此在”在生存中通过与周围世界来与自己“照面”的东西打交道的过程中领会得来的。因此,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的意义不是一个飘浮无据的他物和在他本身‘之外’的东西,而是领会着自己的此在本身”[1](p370)。“此在”的意义是“当下即是”的,此在没有什么现成的意义是预先就规定好了的,此在的意义在于它当下即是的生存。什么是“当下即是”呢?海德格尔说:“我们把保持在本真的时间中的并因而是本真的当前称为当下即是。”[5](p385)这就是说“此在”正在自己的本真存在中生存着,这就是此在存在的意义。
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原是可能之在。此在的展开就是人自身在这种种可能性的存在中为自己筹划、操心,为自己选择一种可能之在,只有在选择到自己最本真的存在时,他才是自由的。面对着种种可能性的生存,向什么地方筹划、选择自己的生存呢?这个向什么地方筹划实际上就是自己生存的意义了,所以海德格尔说:“意义就是这个筹划的何所向。”[1](p177)这实际上是说,生存的意义就是此在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展开。但也就是在这里一个深刻的危机和困境实际上已经出现了。
因为我的生存的意义是“我的”此在自己的选择,他人生存的意义同样是他人作为一个“此在”的选择,“这个‘其他的’存在者本身就有此在的存在方式”[1](p145),所以,海德格尔说存在在世实际上是“此在”对“此在”的关联。那么,我这个“此在”在“在”中筹划的意义是“我的”,而另一个“此在”在“在”中筹划出的人生的意义对他自己来说同样是“我的”,这种筹划的意义肯定是不会相同的,但它们确实都是“我的”此在自己亲身领会来的意义,都是本真的。那么,这些都是“我的”的人生意义哪一种是有价值的呢,哪一种是无价值的呢?怎么来判定呢?如果只要是“此在”自己得来的筹划,都有价值,那实际上就是说人生的意义没什么哪一个有价值哪一个无价值之分了,不存在哪一种是对哪一种是错了,这种无所谓对错的态度势必会导致走向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的道路。后来萨特提出的“存在与虚无”可以说是海德格尔思想真正的逻辑推演。这种虚无主义的价值观念是极其有破坏力的,对传统观念的反叛确实有颠覆性的效果,也容易迎合迷惘、失落的现代人,青年人中对海德格尔的崇拜也就容易理解了。但这种价值观的虚无却同时是十分危险的,海德格尔自己后来走向与纳粹合作可以说与他思想中潜藏的这种虚无主义是有一定关系的。
海德格尔理论的这种危险是他的理论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的必然结果。他的理论的运思逻辑就是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那种先在的设置一个抽象的“实在”、“中心”或“标准”的做法,认为没有什么先在的不变“本质”现成地存在于某个地方,而是强调一种具体的当下生成的哲学观念。所以,在存在问题上,他反对为人的本质先行设置一个普遍本质的做法,强调人的存在就是“此在”的正在领会,存在者的本质在于他“去存在”,现成性是非“此在式”的存在者的存在方式。海德格尔强调“此在就是我自己一向所是的那个存在者,此在的存在一向是我的存在”[1](p132)。他说:“此在这个术语表示得很清楚,这个存在者首先是在与他人无涉的情形中存在着”[1](p139),这样他把此在的本质根基于他“自己”的生存,强调一切此在都是“我的”此在,强调了绝对的单个个人自己存在的意义,撕毁了以前那种人早就注定了有某种本质的观念,告诉人们没有什么普遍的先在本质存在,这使人们从某种“普遍人”、“共同人”、“集体人”的虚幻本质的束缚中觉醒过来,追求绝对自我的生存,这无疑对人们个性解放和思想的解放都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但是海德格尔却由此把普遍本质和个人对立起来,从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普遍本质而走向了绝对的个人生存。虽然,不可回避的是,人,是个人的,是自然存在物;但他同时也必然是社会的,是一个社会存在物,是一个类存在物。因此,人需要设置有,而且确实也有某种共同的存在价值和意义以维持这个“类”的发展。个人的活动本来就是社会的,正如马克思所说:“首先应当避免重新把‘社会’当作抽象的东西同个人对立起来。”[2](p122)但是,海德格尔恰恰是把普遍本质和个人完全对立起来。因此,如果要设置一个普遍的原则,海德格尔就会认为这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先在原则,他是要极力反对的。而不设置一个普遍的原则,每个此在“我的”意义究竟有无价值又难以有什么判定的标准,又会因此而走向虚无主义的泥潭,走向混乱的无价值判断的危险境地。海德格尔想唤醒每一个个人去建构的自身独特存在价值的良苦用心,反传统形而上学的哲学出发点都使他反对设立任何普遍的标准,而人类社会却不能没有某种普遍的标准,这使海德格尔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困境,设置一个普遍的判断标准吧,这正是他所反对的形而上学的做法;不设置吧,又会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潭,甚至会陷入法西斯主义的价值观里去。这个内在的矛盾是致命的,可以说使他难以再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他在写《存在与时间》的时候,计划写两部分,而第二部分一直也没有写出来,第一部分的第3篇“时间与存在”也一直没有写出来,只写了第一部分“准备性的此在基础分析”和“此在与时间性”两篇。从1927年《存在与时间》问世一直到1976年海德格尔去世,这中间近50年的时间,海德格尔一直没能写出早已计划好的写作计划,《存在与时间》自身的这种内在困境可以说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注:关于《存在与时间》的未完成部分,海德格尔在1975年整理出版《现象学的基本问题》(1927年夏季学期马堡大学讲课稿)导言部分的一个注释中指出,这部手稿可视为《存在与时间》未完的第一部分第三篇的底稿。至于《存在与时间》第二部分的基本内容,按照海德格尔自己在《存在与时间》德文版第七版的序言中所说,可参看1953年出版的《形而上学导论》。参看《存在与时间》中文版第46页。)
有的人会说海德格尔并没有因为“此在”而忘记了与他人的“共在”,他认为此在的一种基本生存结构就是“共在”,与他人“共在”是每一个此在的一种规定性,此在的存在之领会中就已经有对他人的领会了,他怎么会陷入人与人之间这种生存价值、意义的绝对个人主义的虚无困境呢?我们应该知道海德格尔的这种“共在”是说每一个此在在世必然要与他人打交道,他人是“此在”在操劳着、寻视着、筹划着自己的此在的时候与之照面的,“他人是从周围世界来照面的”,他人同样是一个此在,在筹划着、展开着自己的此在时与“我”这个此在打交道,这种“共在”是此在对此在的关系,“这个共同是一种此在式的共同”[12](p138),所以这个共在并不是说我这个此在考虑到他人的生存价值观念,并不是说在我中包含了他人的属性,是一个什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式的共同生存结构,这种共同结构正是海德格尔所反对的,他只是说我的此在生存过程中必然会与另外的此在打交道、“照面”,此在生存的意义完全是此在自己生存的展开,所以海德格尔说:“对他人来照面的情况的描述却又总是以自己的此在为准。”[1](p137)因此,此在的意义仍然完全是此在个人的,是正在生成的、正在展开的,是唯一的、独特的,不可重复的、不可替代的。每个此在的意义仍然完全是自己与自己不同的“周围世界”、不同的境遇“照面”、打交道的此在展开过程中生成的,是绝对“此在”的、个人性的、彼此不同的,完全是“我的”。因此,海德格尔的“共在”并不能保证不同“此在”有某种共同的生存意义和价值。
二 “此在中心”与“本真”先行设置的困境
《存在与时间》的第二个困境是海德格尔站在反传统形而上学的立场,却又有陷入一种新的形而上学的嫌疑。
海德格尔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反对先行设置一个“本质”的做法,他说:“信仰外部世界的实在性,无论对还是不对,证明外部世界的实在性,无论充分还是不充分,把这种实在性设为前提,无论明确还是不明确,诸如此类的尝试都不曾充分透视自己的根基,都把一个最初没有世界或对自己是否有一个世界没有把握的主体设为前提。”[1](p237)所以他指责笛卡尔对“我在”根本不去探讨,而是先行设置了一个“我思”,而实际上“只有规定了我在的存在方式,才能够把握我思的存在方式”[1](p54)。因此,在海德格尔那里,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变成了“我在,故我思”。他也指责康德的那种试图证明有一个可靠的外部世界的做法。康德认为始终还没有人为我们之外的物的存在提出一种令人信服的足以扫除一切怀疑的证明,这是哲学和一般人类理性的耻辱。而海德格尔则说:哲学的耻辱不在于至今尚未完成这个证明,而在于人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期待着、尝试着这样的证明。诸如此类的期待、企图和要求是因为在存在论上没有充分的理由却一开始就设置了一件东西。总之,海德格尔是想抛弃任何先在的本质,任何先在的中心设置,把一切放在了此在正在生存着的领会上。但是,海德格尔自己却同样自觉、不自觉地也先行设置了一个“中心”,这个中心就是所谓的“本真生存”。因为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就是此在的领会,而此在通常与最先的存在都是“常人”,这个“常人”的此在是被“遮蔽”的存在,不是我的真正存在。此在的真正意义就在于在突如其来的、对现在这种存在本身的“畏”中回到自己本真存在中去,人的一生就是“去蔽”而走向本真的一生,使自己不断“澄明”的一生。实际上,在我现在的此在之外或者之先,海德格尔也同样为我们先行设置了一个目标:本真的生存。“此在”就是不断地走向这个“本真”。所以,海德格尔虽然反对先行设置,而他自己却同样先行设置了一个优于现在“此在”的“实体”:本真。
同时,海德格尔强调此在“是使一切存在论在存在者层次上及存在论上都得以可能的条件”。[1](p16)认为真理就是此在的展开状态、揭示状态,就是把存在者从晦蔽状态中揪出来的“去蔽”的活动过程。在《存在与时间》里,一切都成了“此在”正在建构的一个动态系统,海德格尔去掉了传统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稳定性,但是,现在,“此在”却同样成了一切的先决条件,成了一切的中心,从“逻各斯”中心主义中出来,却又掉进了“此在中心主义”,又有“此在”形而上学的嫌疑,这种过分强调此在的“此在形而上学”也使他陷入了第二重困境。
三 不关心“存在者”的困境
《存在与时间》的第三重困境就是海德格尔过分强调“存在”,而不重视“存在者”,使他的理论缺少现实实践的品格。
海德格尔认为传统的形而上学实际上只重视了存在者,而存在本身却仍然晦暗不明,因此他在《存在与时间》里强调存在本身,而存在是此在的领会,所以海德格尔强调此在在世生存的优先性,但是他却又因此走入了另一个极端,他对那些存在者又忽视不顾了。海德格尔的“世界”是没有物质的,“世界”就是此在自己“操心”建构起来的“周围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广阔的社会问题、工业问题、经济问题、种族问题等等存在者,“此在”在世的生活不是活生生的人在现实的国家、民族、历史、阶层里的生活,不是在具体的经济秩序、文化环境里的生活,对当前社会生活的实际情况、风云斗争等等“物”的东西,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是淡漠的。他的此在的“此”的环境我们是无从知晓的,这个“此”实际上是极其抽象的,这个本来应该很近的“此”,这个“这里”却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遥远的“那里”,“此”成了一个空洞的“彼”。他的“此在”是没有衣食住行的,没有人间杂事的。它的此在的“烦”、“畏”等等没有乞丐与百万富翁的不同,没有犹太人与日耳曼人的仇视,没有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血腥等等,这些“烦”和“畏”在海德格尔那里似乎是一样的,没有区分的,这个“烦”和“畏”就是生存本身的,是弥天漫地的、莫名其妙的。正因为这样,而不像是发生在现实世界的“烦”,因而是一种纯粹理论上的、想象的、抽象的“烦”,因而显得有几分矫情和虚假,显得与生活有几分隔膜。在这个“存在者”构成的世界里,海德格尔的理论让人在现实面前毫无作为,除了失落与感伤之外,就是如一个梦想家一样构筑诗人的迷幻空间。所以,在这种没有现实性的“存在者”的理论面前,海德格尔自己一旦进行现实生活的选择,也显得像一个孩子一样天真而无知,他的纳粹选择与他理论本身所蕴藏的这种危险不能不说是有一定联系的。到了海德格尔的后期,他开始注意这个技术统治“愈来愈快、愈来愈无所顾忌”的真实的“世界”了,诅咒这个技术理性统治的现实世界是“世界的黑夜”,他开始更多地描述现实世界的场景了。“美妙事情隐匿自己,世界变得不美妙了!”[3](p301)海德格尔晚年的这个惊呼正说明他以前似乎是在做着一个美丽的迷梦。当海德格尔面对这个全是“存在者”的具体世界时,他除了失望以外就是感到悲哀与无能为力,海德格尔在晚年的文章《只还有一个上帝能够拯救我们》中说:“我全不知道任何直接改变现今世界状况的道路,即使说这种改变根本就是人可能做到的我也不知道。”[4](p1310)也许这并不是他的谦虚。因为在这个触目惊心、满是存在者的世界里,海德格尔能做什么呢?他想要跳过存在者而直接实现“诗意地栖居在大地”这样的理想存在,这可能吗?这只能是一个美丽而又悲壮的梦。不能直面存在者的现实而滑向存在的诗意栖居,这种存在实际上是虚幻的、脆弱的。这是海德格尔存在理论的又一个困境。
收稿日期:2003-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