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经历先锋队后--浴华访谈录_余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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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天空更宽广的是内心

记者:今天重提先锋文学已有时过境迁之感,但回顾历史,也是对未来的一种展望。

作为探索,20世纪80年代中期先锋文学开始形成热点,那时不仅仅是小说,诗歌流派更多 ,探索更加眼花缭乱。这种探索,是国门打开了,国外各种现代派艺术进入国内——一种横 向接受与消化。它更多的是一种模仿与学习。回过头看,许多先锋作家的作品,显得做作、 幼 稚,玩技巧、玩观念,因为缺少了内心真实的体验。

余华:从80年代的整个文学气氛来说,是一个流派不断出现的年代。从反右到“文革”, 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没有关系了,与中国自己的文学也没有了关系,它从横向、纵向都是断 裂 的;当改革开放以后,西方在与我们分隔30多年后,文学开始焕发它的生命力,在短短的10 年内,我们可以说这个国家有文学了。这之前,全中国的作家都用一种方法写,这是不正常 的。

记者:到了今天,作家们有了一种自信,都有了自我追寻的东西。我记得你在《活着》的 前言里就讲到自己的追求,你提出作家为内心写作的话题。你的内心写作应该如何理解?特 别是如何表现?似乎诗歌散文更接近内心的表现形式。小说则不太容易做到。要探索,有许 多种 可能性,你前期的作品是不是就是内心写作的一种探索?客观世界的人和事被你当成了表现 内心世界的一种工具,只有内心世界的真实,而客观真实是扭曲的。这种东西只可能是短小 的,如果要进入一种宏大的叙事框架,就很难了。

另外,你在前言还讲到:“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我沉湎于想象 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你与现 实的这种紧张关系是指创作、思想,还是生活?

余华:关于个人写作与内心写作,这种说法是我们这一拨年轻作家,从韩少功开始,都在 强调的。这是为了对抗“文革”留下来的八股文的束缚,作家应表达自己的东西。那时提倡 个人写作是有积极意义的。但到了今天,个人写作就变味了。80年代我们步入文坛虽有幼稚 的一面,提倡个人写作是希望打开自己个人的感受,现在强调的个人写作是把自己弄得越来 越封闭,区别在于我们如何来理解“个人”与“内心”这个词。我经常说这样的话:个人和 内心是非常宽广的。雨果说,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 广的是人的内心。当一个作家写出的小说,不同时代的不同趣味的读者感受到你作品力量的 时候,那应该说这部作品表达了真正内心的力量,因为他们感受了比天空和海洋还要宽广的 内心。80年代我读到别林斯基评论托尔斯泰的一番话,当时我还看不懂,他说:“安娜·卡 列宁娜就是托尔斯泰,渥伦斯基也是托尔斯泰,里面所有的人物全是托尔斯泰。现在我明白 了,托尔斯泰个人和内心就是他笔下所有的人物。而现在的一些作品,斤斤计较,所谓个人 的隐私,他们写的其实不是内心,是内分泌。内心的写作,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卡夫卡的 都是。我们现在读了为什么还是那么感动?这就是他写出了真正的内心。而那些写作内分泌 的,你只能以内分泌去感受,你用内心是没法感受的,你只能起生理反应,不能起到灵魂的 反应。

记者:你的“内心”把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都概括进去了,他们的风格是现实主义的,是 最接近客观存在的一种写作,但你的作品却是主观的表现主义的东西,我原以为正是这种与 传统的区别,你才提出“内心”的写作概念,你现在把这种区别抚平了,这样提“内心”还 有意义吗?

余华:对一个好的作家来说,表达他个人的感受是不可缺少的,许多内容是表达作家的内 心。每个人有自己的眼睛,他看世界的角度肯定是不一样的。问题是你看到以后,用一种什 么方式把它表现出来,是现实主义的、表现主义的,这并不重要,你要表达得让人出乎意料 ,这才是好作家。

记者:“内心”这个概念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作家只要能回到自己的内心去,真实地表达 自己,他就是“内心”写作了。

余华:重要的是你是否能回进去,很多人是回不去的,我估计99.9%的作家是回不去的,回 得去的就是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卡夫卡、鲁迅这样的人。

与现实紧张的关系,两方面都有。生存上已经建立紧张的关系,通过写作慢慢打开这种关 系,不能取消却能打开、逐渐进入。生存中仅仅是感受到而已,但当写作时就感觉摸到了, 这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写作的重要性。到我这种年龄,生活那么平淡无奇,每天都在重复, 惟有写作它不重复,起码你笔下的人物在转换,他们的命运也各不相同。我觉得自己有两条 人生道路,一条是现实的,越走越窄;还有一条是虚构的写作的人生,道路越走越宽广。

记者:人家说你是生活在自己内心的一个人,对现实较漠然。

余华:我对现实非常关心,但我不爱接触文学界的人。我有各种各样的朋友,跟我交往好 的 在文学界并不多。他们也忙,聚在一起很少。一个作家兴趣很重要,他要有广泛的兴趣,文 学界只是一个小圈子,外面的世界多广大。

记者:你特别强调两种感情,一种是愤怒,一种是冷漠,这是来自于性情,还是因为与现 实紧张关系的缘故?

余华:两者都有,个人的经历与个性都决定了你与现实的某种接触方式。

记者:你的作品忽略时间与历史背景,你把写的现实置于很遥远的状态,是不是现实与内 心的一种紧张关系?只有这样,内心才有自由的表现空间?

余华:可以这么说。

记者:《活着》很多地方写到死亡,死亡是你写作的一个母题,从先锋时期开始,你就一 直摆脱不开死亡。《活着》的“死亡”打动了读者,因为它表达了大家对死亡共同的体验与 感情。有人说,天才都有敏感的死亡意识,他能敏锐地感受到生命。中国作家中,对于死亡 的表现,你是表现突出的。现代艺术是离不开死亡的,这种死亡是你所体验到的,还是先天 的,还是有意识地作为一个创作题材?

余华:肯定我生命中有这样的东西在不断提醒我,我写作中又主动地去表达它。我记得小 时 候,我老家浙江海盐夏天奇热无比。我父母是医生。我从小在医院那种环境生长。我小说 为什么写得血淋淋的?因为我经常看到血淋淋的东西。我父亲是一个外科医生。县医院也很 简陋,我常与哥哥在手术室外玩,经常看到我父亲做完手术后,满身是血出来。医院里的来 苏气味对别人来说难闻,我觉得好闻。

我们住在医院,我家门口对着的就是没门的太平间和厕所。上厕所要走过太平间,经常看 得到横躺的死尸。热天,我还睡到太平间的水泥床上去,它特别凉快、干净,我真不害怕。 这种感觉影响了我写小说时对死亡的感受。

长大了,我读到了海涅的一首诗,诗中有一句:“生活是痛苦的白天,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我觉得躺在水泥床上就是凉爽的夜晚那种感受,就是死亡的感觉,特别好。

记者:你写死亡很多,保持一种冷静甚至冷漠的叙述语调。

余华:这与我的经历有关系。

记者:到了《活着》,你为什么把死亡又写得如此惊心动魄呢?让人觉得那么痛不欲生?

余华:因为题材决定了我,用一种写实的方式去处理。

记者:《世事如烟》为何用数字来代替人名?

余华:那也是迫不得已,许多人认为我是故弄玄虚,这太冤枉。

记者:为什么说迫不得已?

余华:因为这部小说叙述都是若即若离的,假如小说中出现一个人物叫童中贵,一个非常 实在的名字,就破坏了那种气氛。这里面没有一个人是有真名实姓的,“司机”、“接生婆 ”是职业的,有标记的如“灰衣女人”,实在找不到标记的就用数字,数字还是能融入到叙 述 风格中去的。

记者:是不是无意中也透出了你对于人的漠视?

余华:那个时候也不是对人,当时对整个世界都有一种漠视的感觉,如果一个人不是这样 ,他就不会去写这样的小说。

记者:你说过“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而美好的事物远在海角。”现实在你眼里是比较 阴暗的。正是这样的认识与观念,才决定了你有这样的创作?

余华:假如文学中真正存在流派的话,流派之间的区别首先在于他的思想立场的区别,所 以我是同意你的话的。

记者:你的作品中,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个是神秘,一个是宿命,都表现得特别强烈, 你意识到了吗?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余华:我对这个世界从来就不乐观,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记者:为什么?)我总是 看到别人不愿意说的那一面,我也努力去希望自己看到别人都在说的那一面,但是我就是看 不到,而且对他们说的一点兴趣也没有。

记者:有评论家说,死亡的阴森美丽成为你刻意追求的主题。你的《世事如烟》等一系列 暴力死亡小说,极可能源于作家本人精神成长过程中的挫败遭遇或被迫害经验。元凶就是社 会结构的权力话语。他说,你的小说有一个显在或隐在的父亲形象,这个形象与“权力”有 指涉关系。对权力的攻击是你的潜意图。

余华:前面的说得有道理,我生活就是这样过来的。后面与我父亲的,有点错了,因为我 跟 父亲的关系亲如兄弟。权力对我来说,我对它不关心,我关心的是现实。(记者:更关心生 命。)那是一种表达手段,用它来表达你和现实的那种关系。(记者:就是说,你还有政治上 的意图?)我是一个对政治比较关心的作家。

记者:你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有一种忍耐、妥协的倾向,这与你的生活态度有关吗?

余华:生活中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一个小事从不计较的人,但大事我会当真的。 作家心态不能破坏太多,心态破坏了就没法写东西。我从事一种个体写作,与社会的关系相 对 来说单纯,不会产生太多的愤慨。

记者:刚才你对自己早期的作品,也给予了肯定,你不认为自己的创作是一种递进的关系 吗?

余华:可以说是一种递进的关系,这种递进不是一种覆盖。

写作:相信自己的感觉

记者:你一直注重文体形式,《活着》也有这种强的形式感,有唯美的倾向,也有一种才 华的自恋倾向。一个作家只有进入无我状态,进入一种无意识的文体形式,也就是天然浑成 ,才表现出大作家的品质。从这一点上说,《活着》你现在还认为是满意的吗?

余华:《活着》是我非常重要的一本书,也是带来收入最多的一本书。形式的东西,我80 年代时毕竟还年轻,20多岁,年轻人有一种心态是不容回避的,就是急于表达自己的才华, 像你说的自恋,这种心态肯定影响了我80年代的写作。但当我写了那么多年后,我就知道还 有 更重要的一些东西,就是你要写的比你想要表达的更重要。80年代的写作对我来说,我是听 不到人物的声音的,人物在我的笔下都是些符号而已。我认为他们应发出什么声音,他们就 发出什么声音,他们不需要有自己的声音,而且我不相信他们还有自己的声音。那个时候我 还没有回到内心,我只是在回到内心的途中。当我在90年AI写作第一部长篇《在细雨中呼喊 》时,我突然发现人是有声音的,他经常自己说出的话比我给他想象的要好。这是我80年代 与90年代作品最大的差别。当我写《活着》的时候,是用过去像《世事如烟》那种写法,怎 么写都觉得不对劲。经验告诉我,我必须换一种方法写。最后我试图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来写 ,结果一写就顺。但是徐福贵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人,他限制了“你”,你只能以一种最 朴素的语言去写。一个作者与一部作品的关系,是一种互相制约又互相解放的关系。

记者:《活着》有些精彩的段落,我明显感到你在写作时意识到了他的精彩,你也感到了 它 对于读者的效果,知道会打动我们,像那些关于死亡、伤痛的细节描写。这就像一个预谋, 虽然也打动了我,但是,我同时感到了你那双眼睛的存在。我认为这是一种铺张和不能忘情 投入的结果,就像一座山,它不是自然的,是你自己造的。这也是一种自恋的表现。形式上 ,一个老人的自述与开始的自我表述,我感到由于比例失衡,它起不到一种视角与结构的作 用。你能说说自己追求艺术形式上的一些体会吗?

余华:你的那些感受,我写时是没法预料的,我的分寸感是自己觉得够了就停了。任何一 个作者在写一部作品的时候,有一些东西他肯定是预料不到的,但是,并不排除当他写下一 部小说的时候,前一部小说带来的反映会影响到他的下一部作品。这种关系也有点像作者与 作品之间的关系,制约同时又会解放,因为读者的反映对一个作者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记者:在《活着》韩文版序言中,你提到《活着》表现的三个方面,还提到也许你并没有 意识到的东西也表现了。这涉及到作品的多义性、象征性问题。这不是能够由作者完全设计 好的。一部活着的作品,意义是无穷尽的,每个人都能从中发现自我。你说小说中的人都是 作者自己,这也是对的。对创作而言,你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切。那么,面对这些,你具体的 写作是如何进行的?

余华:更多是无意识的,但是也有有意识的时候。作家的写作都是跟着叙述走的,但同时 他的意识又在起到作用。假如我把一部小说想得非常细,非常全面,我写起来就索然无味了 。只要我想到开头怎么写,中间有一个地方设想不错,我就可以写了,在写作过程中去发现 。这让写作过程始终处于一种兴奋状态。有意识起到很大的作用,无意识起到一种基础的作 用。

记者:引起你创作的冲动,去写一部作品,刚开始的状态是怎样的?

余华:有时是一个理念,有时是生活中某个不经意的细节感动了我,如《许三观卖血记》 由来就是我跟太太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突然看到有个五六十岁的人,泪流满面走过来。我 跟太太说,是什么原因使这个人不顾一切,在这样的场合泪流满面地哭?哭得一点不含蓄, 是 直面人生的那种哭。过了两天,我跟太太聊天,说到小时候,医院卖血的人与卖血的穴头的 表现。最后,我太太说,那个王府井的人是不是卖血卖不出去了才哭?他是以卖血为生的, 他觉得在任何困难时都能靠卖血度过难关,他要是发现自己失去度过人生难关的必要手段 的话,他很可能会绝望。我说对呀,可以写个短篇,后来写着写着就成了长篇。

《活着》有点主题先行的味道。自从有了这个作品后,我认为“文革”过分强调主题先行 是错误的,但后来批评主题先行也没有必然的道理。最初我想写的是一个人与他生命的关系 , 一直没想好。有一天早晨醒来,脑子里突然蹦出两个字:活着,一个很好的小说题目。我就 放弃了原来的想法,打算写一个人在一生中和他生命的关系。前面的那一段我下去采集民 谣 ,是我的亲身经历,写得很顺。下面写到老人怎么回到过去怎么写都不顺。

记者:有一条痕迹。

余华:前面的叙述语言与后面的不一样。

记者:你的小说创作及探索的过程是怎样的?

余华:我第一篇引起关注的小说是《十八岁出门远行》。对于我来说,不坐在写字台前, 我从不考虑我写什么;坐在那里才想,自然会出来。这篇小说的成功给了我很大鼓舞,《世 事如烟》等小说就是在它的激励下写出来的。1989年后进入创作低潮,用过去的方式写,怎 么 也不满意。《在细雨中呼喊》开始有人物了。《活着》后我一切都明朗了。现在又进入一个 时期。后来我写了四五年的随笔,我发现随笔不能写,现在趁年轻应多写小说,60岁以后再 写随笔。现在我觉得不迷惘不痛苦,我的写作能力越来越强,我现在正写的长篇已有20万字 了。

记者:写的什么呢?

余华:同学这20年间的巨大反差,有人自杀了,有人当市长了,有人下岗了。时间是多么 巨大的力量!是时间的存在才创造了故事和神奇!这是我永远迷恋的。这部小说从20世纪初写 到20世纪末,差不多一个世纪的跨度,里面没有一个人是活过来的。我知道自己写正在发生 的事,我没这个能力;当一件事情已经结束了,我有能力把它写好。我希望在这部小说里, 真正体现我的一个愿望,就是——时间创造了神奇。

记者:你是一个探索创新能力很强的作家,但你刚才说的好像你是凭着一种无意识的力量 在滑行,进入意识层面的探索则看不到。如何摆脱过去,如何创新,好像对你不是问题?

余华:我认为作家基本上分成三种,一种作家在写作的时候是与文本发生关系,我很不喜 欢这类的先锋作家;另一种是在写作的时候只与生活发生关系,他们的写作是就事论事,斤 斤计较,我也不喜欢;还有一种是我最喜欢的,卡夫卡、巴尔扎克这样的作家,是与现实发 生 关系的作家。现实比生活要宽广得多,生活无非是每天发生在我们周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现实是更广大的。一个人不断与现实发生关系,就会不断地发出他的疑问,同时也在寻找答 案,这过程就是一个探索的过程。从写作状态上,我更相信自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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