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经”而非“六经”看王媛古代碑文的创作_古文论文

根柢六经 醇而不肆——汪琬古文创作探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而不论文,古文论文,根柢六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09)03-0061-05

明清易代的社会动荡不仅促使清初社会思潮发生巨大的变革,也带来一代文风的变迁。公安派开启的“独抒性灵”文学风尚,受到了诸多质疑和冲击。以汪琬为代表的清初文人,反思明文之弊,提倡以六经、孔孟为法,昌明博大、用实黜虚为旨归,醇厚雅驯为文则,鼓扬盛世之文。随着清朝政治日趋巩固,进一步提出创立一代“清文”的主张。作为“清文”的开山,汪琬之文不仅推动了清初古文的复兴,而且对清代古文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本文结合汪琬的文章理论,较全面地考察其古文创作的旨趣与特征,并辨析创作上的得失,以期作出较中允的评价。

一、根柢六经,文以用实

文本六经是古文的重要传统。综观有明一代,除了宋濂、方孝孺、归有光及嘉定文派等少数坚守者,这一传统发生了某种程度的断裂。白沙学派、阳明学派虽然继承宋儒文以载道的传统,但其所说的道与传统的六经之学已有显著区别,而且不免于崇道斥文。七子复古与阳明心学同时兴起,取法秦汉古文,偏重于情采文辞,一定程度上走到文本六经的对立面。公安派倡导“性灵”文学,给古文传统带来了更大的冲击。易代之际,汪琬、钱谦益等人私淑归有光,昌言“经经纬史”,开启了清初文本六经的潮流。

汪琬继承前人六经皆至文之说,《王敬哉先生集序》云:“夫日月星辰,天之文也;山川草木,地之文也;《易》、《诗》、《书》、《礼》、《乐》诸经,人之文也。人之有文,所以经纬天地之道而成之者也。”[1]卷十五对文章不根柢六经深有不满。《三衢文会记》云:“顾后世乃有畔经而以文自命者,何也?”[1]卷十五汪琬经解文字本于六经自不待言,而尺牍、史传、碑志、序跋诸体之文亦多谈经论学,旨在发明经义,传述圣人之道。尺牍近半为论学文字,如《与友人论葬服书》、《与吴虞升论殇服书》、《答李举人论以史证经书》、《与从弟论师道书》、《答或人论祥禅书》、《与从弟论立后书》、《答顾宁人先生书》、《与曹木欣先生书》、《答朱锡鬯书》等,大抵是博引经传,商证经史,合经、道为一。史传之文也颇能体现本于六经的创作旨趣。康熙十二年(1673),王士禄以母丧哀毁卒。汪琬《节孝王先生传》记述士禄生平极简略,而详载其辨伪《诗传》之语,末云:“先生撰述甚夥,此一篇尤善。至于官阀世系,具载其同产弟贻上所作《年谱》中。”[2]卷二十三从这种传记手法中便不难窥知他对经学的偏嗜。汪琬入明史馆所撰《拟明史列传》175篇,贯穿着“经经纬史”的思想。宋濂既为明初文坛第一人,又是一代经学名家。汪琬《宋濂传》3000余言,近半篇幅征引其《孔子庙堂议》一文,以为其说皆本于《礼》,诸儒韪之,迄明世竟不及尽从之,为之叹惋再三。《答禄与权传》、《张筹传》、《薛蕙传》等也主要记载议礼之事。《明史》后纂者未能采其说,徒以纪事为史传之法,因诸传侈引经传,多加删汰,汪琬作史之意几乎不存。汪琬酷嗜欧阳修之文,时人称其文似欧阳修。汪琬自评其文,《与梁侍御论类稿书》称“盖从庐陵人,非从庐陵出者也”,“宜乎誉某而某不之许也。”[2]卷十八其言稍夸大,然就文本六经而言,确与欧文有所不同。以《计氏思子亭记》为例。计东长子计准,年少好学,十六而殇。计东哀思不绝,将构思子亭,乞汪琬作记。汪琬“裁之以礼”云:

闻诸周人之葬诸殇也,则用殷人之棺椁与虞夏之暨周、瓦棺;其既除丧也,则玄服以祭;其祭之也,则不立尸,不以特牲,未有不与成人异者。父母之视其子,固无贤不肖之分也。发于中者之有惨舒,达于外者之有隆杀也,惟视其殇与非殇而已。故曰:先王制礼,不敢过也。此施诸父母且然,而况所谓殇子者乎?孺子虽贤,然不得比于童汪锜之列明矣。今既思之过甚,而又益之以非礼,则是委弃先王之制,而甘蹈子夏之遗辙也。甫草其慎之!嗟乎!吾之言此,岂果能禁甫草使勿思哉?原本乎送殇之礼,而折衷之以圣人之训,非薄待孺子而然也,亦以效忠爱于吾友云尔。[2]卷二十二秦松龄《苍岘山人文集》卷六《书计甫草思子亭记后》云:“其文反复辨证有理。”由此以观,汪琬自称“非从庐陵出”是有一定道理的。汪文合经、道为一,正如计东《钝翁类稿序》所云“圣人之道,载于六经。学者能从经见道,而著之为文,不使经与道与文三者析而不可复合”[2],惠周惕《尧峰文抄序》所云“其指以六经为归”,“立言命意,皆有所本,即一字一句,其根柢亦有所自来”[3]。

明末东林、复社崇尚经世致用。汪琬承东林、复社之绪,“务为经世有用之学”(《翰林编修汪钝翁墓志铭》)[4]卷四十四,文章根柢六经,还有用实黜虚之意。康熙十一年所作《刘叙寰七十寿序》是一篇极佳的文字,惜向来少有人留意。文云:

孔子曰:“国家敬老,则民作孝。”古王者之于老老也,庠序、胶学之异其地,燕礼、飨礼、食礼之异其文,燕衣、缟衣、玄衣之异其服,其敬之各以其制也如此……《礼》:“七十异膳,饮酒食肉,处于内。”而叙寰茹藜藿,饭粗粝,得一饱足矣,何膳之敢望?《礼》:“七十时制。”而叙寰无一廛之居,经营衣食将给旦夕之不暇,其敢言制乎?《礼》:“七十杖于国,不与宾客之事。”而叙寰入操井臼,出赴亲故之急,欲求喧息偃安而不可得,惟其起居步履如故,或无所事于杖则有之耳。甚矣叙寰之穷也!……“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吾不胜慨焉太息,盖非独为叙寰也![2]卷三十

刘叙寰,名天叙,长洲老儒,困于衣食。文中反复陈说孔子之世“国家敬老”,对比今世老无所养,慨叹“养老、振穷、恤贫之制,则已废坠不可问”,措意甚深。汪琬精研礼学,向往三代礼乐之治。《赠郁医序》称《周礼》有疾医与疡医,隶于冢宰之制,今世无之,故“古之医多良,而今之医多拙”,学书纸费,学医人费,庸医既多,不费人者则少矣。文末甚至幻想:“万一遇有大力者,一旦言郁君于官,使之掌疕疡之政,以供医事,而进比于《周官》下士一命之列,庶几使郡邑之为医者,得以进复于古矣乎?”[2]卷二十四这种看似可笑的想法正体现了他用实的理想。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为僧徒、居士所作文字,汪琬也无意合儒、释为一,而是为其披上一层用实黜虚的外衣。易代后,佛门大兴,不仅遗民逃禅风气甚盛,士大夫也喜好参禅礼佛,汪琬友人王士禛、梁熙、刘体仁、蒋超等俱是著名的居士。汪琬亦习临济宗义,不过无意以禅诠儒,批评混儒、释为一,“援佛以拟孔孟,推孔孟以附佛”(《李屏山鸣道集说辨二十四则》)[2]卷三十九。其为僧徒、居士所作文字以儒诠禅,一改时人以禅诠儒风气。如《送姚六康之任石埭序》辨说释老非“空虚寂灭无用之学”,“诚能研极其指趣,微独缮治身心而已,虽用之以服官政无不可者”[2]卷二十三。《永宁接众禅院募疏序》称先王之政衰熄,释氏筑名蓝精舍周恤其同类,先王之政“失之于此,而彼顾得之”[2]卷二十七。《募修三畏斋序略》记虎丘寺僧智龙募修宋儒尹焯三畏斋,“士大夫不能为,而使一僧为之,亦可愧也夫!”[2]卷二十七《题庉村和尚法嗣图》称佛门之内,“佛可诃,祖可骂”,不拘威仪礼数,然天童法孙清上人编宗门法嗣图,可为“士大夫之阴贼诡谲,叛其师友”者之耻辱[2]卷四十七。以上四文从根本上说都出于同一用意,即有裨世教。钱肃润评《三衢文会记》所云“时而吊古,时而伤今,总以挽回世道,扶持文运为心”[5]卷十二,正准确地概括了汪琬合经、道为一以求世用的古文旨趣。

二、昌明博大,醇而不肆

康熙十一年(1672),宁都魏禧游吴门,与汪琬商证文字。计东致书询问汪文得失,魏禧《答计甫草书》云:“侯肆而不醇,某公醇而未肆。”侯氏,即商丘侯方域,字朝宗,古文名重南北。对于汪文之“不肆”,魏禧解释说:“非不能肆,不敢肆也。夫其不敢肆,何也?盖某公奉古人法度,犹贤有司奉朝廷律令,循循缩缩,守之而不敢过。”[6]247-248“醇而不肆”一语,简要地概括了汪文的风格。所谓“不敢肆”,除奉守古人法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弘扬盛世之文。二者相辅相成,共同促成了汪文“醇而不肆”的风格。

汪琬反思明末以来“新奇可喜”、“幽深孤峭”的文风,认为流弊滋蔓,惟有昌明博大、醇厚雅正始与盛世相合,有补于世,否则“流于晦且乱,则人欲日炽,彝伦日”,天地之道无所依托以传(《王敬哉先生文集序》)[1]卷十五。他认为盛明时期,贤杰之士通达时务,文章皆昌明博大。国运日衰,人文沦丧,士大夫鲜能用实,文风胚变,乃有公安、竟陵之风雅变易,士风日下,流于晦乱。迨清廷大兴文治,海内趋于安定统一,“王道昌明,上之天子,以荡平为治,次之公卿大夫士,皆以寅恭为心”,此真士大夫“起而策名之时”(《代寿白母陈太君八十序》)[2]卷三十一。所以,对沿袭明末“昧于辞义,叛于经旨,专以新奇可喜,嚣然自命作者”风气痛加斥责。《文戒示门人》云:

昌明博大,盛世之文也;烦促破碎,衰世之文也;颠倒悖谬,乱世之文也……假令如日夜出,两月并见,日中见斗,又令山涌川斗,桃冬花,李冬实,夫岂不震耀耳目,超于常见习闻之外,其可喜孰甚焉?而经史书之,不曰新,而曰妖;不曰奇,而曰变。然则今之作者专主于新奇可喜,傥亦曾南丰所谓乱道,朱晦翁所谓文中之妖与文中之贼是也。”[1]卷三十

“乱道”、“文中之妖”、“文中贼”一类的言辞,掊击时人专主新奇的好尚,用意即在“挽回世道,扶持文运”。不过,先有国运衰颓,后有文风之变,这种论调是首末颠倒的,此其局限。

由于追求盛世之文,汪文多颂歌清廷文治武功,俨然是代新朝“立言”。顺治、康熙帝喜赏赐御札书画,士大夫奉若至宝。礼部尚书王崇简及其子工部尚书王熙所得富于他人,筑宝翰堂藏之,犀轴文锦,观者叹羡。汪琬《宝翰堂记》云:

窃惟我世祖章皇帝,以天纵之姿,神武之烈,受天成命,西剪巨寇,南平小蠢,十余年之间,薄海内外罔不宾服。天下既定,然后躬屈至尊,数引见左右侍从通今好古之士,讲译诗书,修明礼乐,举郊祀之典,考求籍田、幸学之仪,以肇兴文治。[2]卷三十三

唏嘘慨叹,至谓“晚近数百年以来,未有及臣熙所遘之盛者”。康熙帝南巡,以汪琬文名甚著,居乡不与外事,赐御书一轴。汪琬倍感优宠,改皆山阁为御书阁宝藏之,并作《御书阁记》云:

凡行楷三十有五行,一百三十有一字,乃临故尚书其昌所录诗余三阕也。笔墨所到,光采晖映,如凤之翥,如龙之腾,如日丽天,如云出岫,横纵变化,几于化工,虽云临笔,夫岂其昌辈流专以一艺名家者所能仿佛其概哉!……自今以往,其敢不夙夜战战栗栗,益思勉自刻厉,期无负皇帝“不与外事”之旨,庶几省身寡过,或能对扬休命于万一云。[1]卷十八

感激涕零,“战战栗栗”,以致语皆夸大。二记颂清廷文治之功,正是他标榜的“昌明博大”的盛世之文。《代寿洪太傅七十序》未详代何人所作,盛赞洪承畴受知清帝,丰功伟绩当在史册,有云:

夫固天所挺生,以锡我国家,为元老,为纯臣者也。宜其福禄寿考,日引月长,而未有艾与!……今公既奏平格之绩,而天予之以寿考,此岂独公一人之庆,实我国家有道灵长之所赖也。由此观之,公之保乂国家者,方永永勿替,又岂伏波、楼船以下诸将帅所得望其仿佛也哉! [2]卷三十

颂谀之辞,不惟故国遗民不齿,一些正直士大夫当亦哂之。然汪琬又岂非刚直之士?却留下堪为人生污点的文字。文章有可为,有不可为,虽富贵所诱,权势所劫,亦不改易主张。汪琬作此,既非为进阶之术,又非为避害之具,大可弃之不顾,终不免大颂谀辞,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呢?首先,作为仕于新朝的士大夫,对洪承畴的看法与孤节遗民不同。其次,承认清廷正统地位,渴望太平之世,对永历王朝与清廷的对立深不以为然,视其国家之害,故盛赞洪氏剿灭抗清义旅之功。还有一原因与之相表里,即盛世之文的文学理想。

汪琬追求昌明博大之文,故强调醇厚雅正。文章表彰节烈忠义,不喜传奇纪异,徒以新人耳目。如《曹孝子事略》记述曹广摅到股医母而死,前半章文字简约,后半章专驳时人“毁伤支体,以至于死,此非古圣人训也,又非国家之令甲所听也”之说,以为獧谲辈援圣贤之说以自解,借令甲以逃免其罪,“相縻以虚名,而相涂以文具。此风俗所以益偷,而急难危亡之时,天下所以无臣子也”[2]卷三十六。《宋烈女传》传载蔚州农家女宋典姐殉未婚夫兰州厮,叹云:“予谓烈女生长农家,非素闻姆氏之诫者也,又非娴于诗书之文而习知礼义者也,顾一旦忼忾杀身,虽名家士族亦有所不逮。此其义烈出于天性,夫岂得以矫激少之哉!”[2]卷三十五《江天一传》、《书沈通明事》、《周忠介公遗事》记载江天一赴义、沈通明尚节、周顺昌忤阉之事,事皆据实,或无一评说,而褒贬立见。汪琬对忠孝节义之事乐道不疲,大抵欲藉此“挽回世道”。由此可知,汪琬“非不能肆”,“醇而不肆”乃其刻意的追求。易代后,明遗民崇尚性情,文章或激怼哀怨,或粗头乱服。汪琬深有不满,故矫之以“醇”。他与魏禧对“醇肆”的不同理解,就反映出其与遗民文学的差异。从这一意义上讲,汪琬文章“醇而不肆”与其诗歌循守“温厚”诗教一样,乃是一种特定文学历史时代的产物。

三、讲求法度,清真雅洁

在清初古文家中,最推重文法者莫过于汪琬了。宋荦、许汝霖编选汪琬、侯方域、魏禧之文为《国朝三家文抄》。宋荦《序》比较三家文风异同,认为侯文“奋迅驰骤,如雷电雨雹之至,飒然交下”,魏文“必有为而作,踔厉森峭,而指事精切”,汪文“温粹雅驯,无钩唇棘吻之态,而不尽之意含吐言表”。许汝霖《序》也说侯文“如天潢屈注沧海,浮槎飘梗,灭没涛澜”,汪文“如名将署师,行阵之余,营垒井灶,动合古兵法”,魏文“奇力变化,而矩蠖森严,鸿洞踔厉”。邵长蘅《序》则概括说:“侯氏以气胜,魏氏以力胜,汪氏以法胜。”[7]如魏禧所云,汪文“醇而不肆”,与其讲求法度关系密切。

汪琬提倡法度甚早。顺治六年(1649),与宋实颖等人组织沧浪文会,未几又创立慎交社,相与会文,商证文法,以备科举之用。其所论文法,虽与古文之法有所区别,但也为他后来重法度奠立了基础。陈僖因汪琬论文讲求法度,致书与辩,《与汪比部论文书》提出文以明道为主,而后有文法。汪琬《答陈霭公论文书一》驳斥说文章令读者动心骇魄、改观易听处在于“才雄而气厚”。《答陈霭公书二》又说:

如以文言之,则大家之有法,犹弈师之有谱,曲工之有节,匠氏之有绳度,不可不讲求而自得者也。后之作者惟其知字而不知句,知句而不知篇,于是有开而无阖,有呼而无应,有前后而无操纵顿挫,不散则乱,辟诸驱乌合之市人,而思制胜于天下,其不立败者几希。[2]卷十九

认为古人之文“开阖呼应、操纵顿挫之法,无不备焉”,唐、宋大家皆是如此,明人取法唐、宋,“学其开阖呼应、操纵顿挫之法而加变化焉,以成一家者是也”,不应以明道弃文法不顾。

众说周知,公安派信手直寄,大抵是摒弃法度的。“不拘格套”,任自然性灵,成一时风气,弊端在于浅薄叫嚣。汪琬反思明末以来文章之弊,认为“今文之亡,亡于无法”(《三与汪比部论文书》)[8]卷一,欲借文法“挽回文运”。在创作中,以法度约束才情,讲求字法、句法、篇法、起承转合、首尾呼应、抑扬顿挫,力去粗莽、纤佻、拘牵之习。论学文字多征引经传,以为行文之法。史传之文则讲求情事详核,叙次简洁,得太史公家法。如《乙邦才传》载述明末奇士乙邦才事迹,先述霍山救助黄得功脱农民军之围,继写突围入六安城取太守结状,并及同时奇士张衡。只此两事,已见邦才奇才。接下略写邦才功绩,以“大小十余战”之语代过,转写主者攘其功,同辈皆为不平,邦才辄曰:“此我众不惜死耳,我一人何能为?”从而刻画其不仅勇武,而且德行殊众。接下简写邦才助史可法守扬州,战败死。复以寥寥数笔刻画形貌及为人:“邦才形貌仅及中人,白皙坳准,猿臂而蜂腰,善投壶。本不知书,而进止安雅,敬礼士大夫,与颍州刘子公勇善。”传末之评,又引刘体仁所述邦才“所可报国家者,惟此身耳”之语,并附说张衡其人。可谓法度从容,又富于变化,避免了平铺直叙。这显然是借鉴了《史记》传载李广的笔法。他认为刘辰翁所评班、马异同,“浅陋无识,真有儿童之见不若者”。《题刘须溪评班、马异同》云:

试以《李将军传》言之。子长于上郡太守之下即总叙云“后广转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云云,“皆以力战为名”,此正子长叙法之妙。下文止抽射雕者一事以模画之,以见在上郡力战如此,则他处不言可知矣。又前文云:“日以合战。”后文云:“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皆与此力战相照应。人知此传,以“射”字为案,不知其又以“力战”二字为案也。孟坚愦愦,辄举而删除之。此可谓之有法乎?而须溪则评云:《史记》错出非是。且子长别用程不识两两相比,共作三段。此政以客形主能,令李将军须眉生动,可谓史传绝调。孟坚仍之良是。而须溪又评云:程不识为人,何为于此?可去不去。若有憾于孟坚者。彼岂知作史之道哉?以此遗误后人,则天下安得有古文辞邪?[2]卷四十七

细味《乙邦才传》“大小十余战”之语,及详载霍山之战、六安突围二事、略记守扬州殉难一事,可知亦以“力战”为案。由此可见其对《史记》笔法的借鉴了。钱肃润评云:“镄刻情事,语语切实,复以飘宕之气行之。韩之《书张中丞传后》,有其俊逸;柳之《段太尉逸事状》,有其缜密。而总得太史公神髓,读太史公《李广列传》,方可与读此文。”[5]卷十四可谓知言。

汪琬古文“以法胜”,讲求布势、遣辞、宾主、疏密、离合、起落、顿挫、气韵、波澜、委曲等,容与自如,形成了清真雅洁、简净宕逸的艺术风格。如《皆山阁记》自述少有山居之志,久不得偿,游宦归里,始置尧峰山庄,筑皆山阁云:

庄有阁三楹,其阳尧峰,其阴姑苏之台,灵岩据其西北,穹窿峙其西南,其他远者近者、大者小者、隐者见者,若立若卧,若蹲若倚,从者如屏,衡者如障,阙者如玦,回而抱者如环,凡阁中之所见皆山也。予坐而啸,作而吟,食饮动息,无不与山俱者,于是所愿始少慰。[2]卷三十三

这段文字较欧阳修《醉翁亭记》“环滁皆山也”之语为繁,自具生趣。欧文接下写自得之乐,汪文转而辩说柳宗元《囚山赋》“匪兕吾爲柙,匪豕吾爲牢”悲怨之意,深惜前贤不能得“仁者乐山”之意,未如世人所说的那样“晚年知道”。从皆山阁之景荡开笔墨,转写古人,显然是借以自写胸臆。这种笔法与欧文各具其致。再如《姜氏艺圃记》,后分为《姜氏艺圃记》、《艺圃后记》,刻入《钝翁续稿》、《尧峰文抄》者即此二文。原文见载钱肃润辑评《文瀫初编》,前半章专写艺圃之景,刻画细致,错落有致,裁为《艺圃后记》;后半章写景寄情,层次分明,散而不乱,裁为《姜氏艺圃记》。钱肃润评云:“前半委曲尽致,如游幽泉邃石,入一层,才见一层。后则俯仰情深,慷慨淋漓,令人叹慕曷已。此真艺圃名篇。”[5]卷十三又如《登玄墓旁小丘记》、《游马驾山记》,亦以法度取胜,并为一时名篇。马驾山在苏州邓尉之阴。玄墓山,在邓尉西南。徐枋《邓尉十景记》:“邓尉看梅名胜处,玄墓称绝,余则马家山、董坟、朝元阁、槎山、磡上,皆其选也。然马家山、朝元阁,皆有梅花,而无太湖。”《游马驾山记》写观梅云:

前后梅花多至百许树,芗气蓊勃,落英缤纷,入其中者,迷不知出。稍北折而上,望见山半累石数十,或偃或仰,小者可几,大者可席,盖《尔雅》所谓人嚳也。于是遂往列坐其地,俯窥旁瞩,蒙然然,曳若长练,凝若积雪,绵谷跨岭,无一非梅者。加又有微云弄白,轻烟缭青,左澄湖以为镜,右崇嶂以为屏,水天浩漾,苍翠错互,然则极邓尉、玄墓之观,孰有尚于兹山者邪!惜乎地深且远,莫有治庐其址者,故不能信宿于此,以穷其幽,尽其变,此则予之恨也。[2]卷三十三

起落、顿挫、委曲,变化不一。《登玄墓旁小丘记》不复重写梅景,转而刻画吴中名刹圣恩寺,“不旷不逸”,令人怅然有所未足,此为布势之法。接写登玄墓旁小丘,忽得佳境,此顿挫之法。再写自得之情,“然窃怪好事者曾莫之顾也”一句以下,写胜迹鲜有识者,此波澜之法。可谓法度容与,具有雅洁宕逸之致。

汪琬文章清真雅洁,无钩棘之习,与公安派的放笔自然、明遗民的粗头乱服风格迥异。对观《游马驾山记》、《登玄墓旁小丘记》与归庄《洞庭山看梅花记》、《看牡丹记》、《寻菊记》、《看寒花记》、《观梅日记》诸文,即可清晰地看到这一点。归庄以游踪为线索,即景所得,形于笔端,不乏情致,然少剪裁,只是一味铺张。如《洞庭观梅记》篇幅稍短,亦近千字。“园中梅百余株,一望如雪,芳气在襟袖,临池数株,绿萼,玉叠,红白梅相间,古干繁花,交映清波”,自是佳笔。接写“其一株横偃池中,余酒酣卧其上,顾水中花影人影,狂叫浮白,口占二绝句,大醉而归寓”[9]375-376,有豪宕之气,亦见粗头乱服之形。《寻菊记》近4000字,除铺叙游踪,即目成文外,还罗列两种菊谱,比较其异同。归庄之文自成一种风格,相较之下,汪琬以简净有法胜。汪琬传记碑志之文如《江天一传》、《申甫传》、《沈通明事》等,亦以简净雅洁见长。徐风辉辑评《国朝二十四家文抄》卷七录《尧峰文抄》一卷,评《布政司参议方公祠堂碑》云:“叙次简洁,歌亦古雅,无一巵词剩语。”评《王烈女传》云:“简严宕逸,叙事擅长,真得欧、曾、王三昧者矣。”评《江天一传》云:“较叔子《江天一传》,殊为简净,故录此。”[10]叔子,即魏禧,其《江天一传》较汪文更具气韵,在简净上则稍逊一筹。

四、汪琬古文之弊

汪琬以复兴古文自任,研讨经史,博学深思,文章六经为质,昌明博大,讲求法度,自成一家之言。但需要指出,他对公安派及明遗民文风的批驳,有其特殊历史时代性,根柢六经,“醇而不肆”,亦自有弊。

一是颂歌盛世,不免空疏大言,既不足托“天地之道”,亦不足止“人欲日炽,彝伦日斁”。汪琬为实现昌明博大的文学理想,也付出惨重的代价:除空疏大言与崇尚用实自相矛盾外,还每每强说成理,不能自圆其说。如《彭公子篯传》称崇祯末彭而述成进士,不肯为明所用,知几甚早,故成清代开国名臣,纯粹是曲为之解。述及士大夫仕清,往往加上知几甚早、明末未尝入仕一类的尾巴。这种画蛇添足之笔,大抵是为赞歌盛世作一铺垫,实是毫无意义,正合于叶燮《汪文摘谬》常说的下字“无谓”。

二是拘泥法度,多有雕琢痕迹,变化不足,失去自然平易之韵。魏禧对汪琬矜持法度深有所不喜,以为汪琬学已有余力,不必拘守欧、王法度而不知变化。黄宗羲、叶燮的批评态度亦是如此。黄宗羲《戴西洮诗文题辞》云:“以视今日之名士,摹仿得欧、苏一二转折语,自称震川正派者,见之能不自愧乎?”[11]102所谓“自称震川正派者”,即指汪琬。叶燮撰《汪文摘谬》一卷,嘲笑汪琬“行文无才,持论无胆,见理不明,读书无识”(《汪文摘谬引》)[12],认为他行文模拟欧阳修,隔纸画印,文理俱悖。以《陈文庄公祠堂庙碑记》摘谬为例。天启间,陈仁锡忤魏忠贤削籍归。汪文曰:

嗟乎! 间观史所载宦官之祸,无世蔑有,未有如

汉、唐及前明之甚者也。然而汉之亡也,以十常侍;唐之亡也,以北司,是直宦官与士大夫为难耳。前明则不然。君子、小人并立于朝,日夜以门户相倾轧,而小人遂借刃于宦官以戕君子,此其过在士大夫,非专属诸宦官也。

叶燮认为上文既以宦官之祸归重于汉、唐、明,此段似将汉、唐宦官之祸为宾,复侧重于明为主,故以“然而”一转,将宽汉、唐而侧重于明也。读“前明则不然”一句,必以为申言明宦官之祸更甚。然汪文忽转云“此其过在士大夫,非专属之宦官”,将前此重重翻击尽行抹倒,酷似为昭雪魏忠贤而设奇文幻笔,颠倒舛错。[12]此说颇具道理。

三是援八股文法入古文,造成文字平庸,格调沉闷。对此,叶燮也有尖锐的批评,以为汪琬以八股滥调为古文,所作并非真古文。以《送姚六康之任石埭序》摘谬为例。汪琬送别姚子任赴任石埭知县,拈通禅理立论:“姚子既研极禅宗,而通佛之旨趣,则予知其视一邑也,皆祗园兜率也;其视奔走簿书也,皆参学记莂也;其视邑中士大夫与其人民也,皆化身之百千万亿也。”叶燮摘云:“此段纯是烂时文油腔,并不是野狐禅也。”[12]汪琬中岁前致力于举子业,时文称誉一时,其所谓文章法度得力于时文甚多。明代以来,不少作者以为八股乃“说经之文”,文义根于经,取材也以经为上,熟读传注,旁参经解,会通折衷,通经而后,始可说经为文。汪琬亦持此论,对八股文颇称道。八股文讲求文法,汪琬援八股文法入古文也是自然的。然其弊端显而易见,叶燮的批评确有功于汪氏。近人叶德辉《汪文摘谬校记》称:“以文法论,则此《摘谬》不独苕翁诤友,亦为后学指南。”[12]

四是嗜引经语,文辞不畅。汪琬不喜以小说为古文。与李良年论文,所作《跋王于一遗集》云:

小说家与史家异,古文辞之有传也,记事也,此即史家之体也。前代之有近于小说者,盖自柳子厚始……至于今日,则遂以小说为古文辞矣。太史公曰:“其文不雅驯,绅先生难言之。”夫以小说为古文辞,其得谓之雅驯乎?既非雅驯,则其归也,亦流为俗学而已矣。夜与武曾论朝宗《马伶传》、于一《汤琵琶传》,不胜叹息,遂书此语于后。[2]卷四十八

王猷定,字于一,清初江右文章名家,寓居扬州,以遗民终,史传之作与侯方域之文俱脍传人口。显然,批评以小说为古文,意在强调根柢六经、醇雅有度。黄宗羲《论文管窥》反驳说:“叙事须有风韵,不可担板。今人见此,遂以为小说家伎俩。”接下又指出:“文必本之六经,始有根本。唯刘向、曾巩多引经语,至于韩、欧,融圣人之意而出之,不必用经,然自经术之文也。近见巨子,动将经文填塞,以希经术,去之远矣。”[11]649对文以六经为质,黄宗羲并无异议,他所不能赞同的乃是“经文填塞”的作法。汪琬动辄引用经传,或立为主脑,或作为承转起合的关键,不免“经文填塞”,行文板滞。而其批评以小说为古文,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五是以“翻案”为文章妙诀,遂成弊端。汪琬强调文章有本,“察之皆醇,而养之皆熟”(《与曹木欣先生书二》)[2]卷十八,但又为才气所累,一生所作不下千余篇,不免依赖“翻案”之法。《说铃》云:“邵比部问予文家宗旨,予谓:‘读书十年,只寻得翻案法耳。’邵颇资赏,曰:‘钱牧斋意亦尔尔。’”[13]汪琬以“翻案”为法,如《游马驾山记》、《登玄墓旁小丘记》即用此法。其佳处在于时出新见,弊端在于流于舌唇机巧之辩,余味不足,可谓利弊互有。

余论

尽管汪琬古文存在着诸多弊端,然在清代三百年文学史上,足称大家无疑。如何评价汪琬古文呢?有以下几点:

其一,汪琬以六经、《语》、《孟》为至文,取法乎上,传承归有光古文一脉,为清人开辟了以学为文的途径。明代土子习程、朱传注,以备科举之用,既不免轻视经学,又不免陷于八股之文。七子派以秦汉古文为法,偏重情采文辞。公安派教人反古,弃经传不顾,并弃“古人法度”,开启了一代新的文风,其弊端也是明显的,文章流于浅易,甚而是游戏笔墨、斗靡争奇。汪文根柢六经,有助于士人重新审视古文的源与流。

其二,汪文“醇而不肆”,适合其盛世之文的理想。一代有一代之文,从这个意义上说,“醇而不肆”对“清文”的创立具有一定的价值。

其三,文章无定法,然无法亦不能成文。从这个角度上讲,汪琬重文法,对清代古文的复兴是有重要意义的。有一种文法,即有一种文字,有一种流派。汪琬未自立一派,但其古文无疑开启了一代风气。

其四,汪文既是特定历史的产物,自有其局限性。如援八股文法入古文,虽不是他的发明创造,但毕竟未能为古文注入新的活力,反而使其深受浮滥之调的危害。有清一代,八股文对古文的侵蚀与影响都是十分深重的。再如汪琬排斥公安派的文无定法,亦是一种片面之论。清人长期轻视明文,毕竟是一种局限。我们不必归罪于汪琬等少数人,但不得不承认,汪琬是较早开启这种风气者之一。

收稿日期:2008-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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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六经”而非“六经”看王媛古代碑文的创作_古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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