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蓝本问题考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蓝本论文,牡丹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牡丹亭》的蓝本问题不单单是本事来源的问题,其实还关涉到汤显祖《牡丹亭》的主题以及其因袭与创新等重要问题。《牡丹亭》的蓝本是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现已成多数学者之共识。只有刘辉提出异议:《牡丹亭》依《杜丽娘记》而创作,而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则是改编《牡丹亭》成文①。此说因为缺少版本依据,并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之言”,甚至有关蓝本问题的综述文章也不提及②。
一、学者在确认《牡丹亭》蓝本过程中的疏失
第一,学者多将《杜丽娘慕色还魂》和《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混为一谈。《燕居笔记》现存三种③,《杜丽娘慕色还魂》见于何大抡本卷九,《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见于余公仁本卷八(目录上题为《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正文中则题作《杜丽娘记》)。它们虽为同一题材,但《杜丽娘慕色还魂》是话本体白话小说,约3500字,而《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属于传奇体文言小说,约1500字,并非一书,一些学者多将两者混同④。
第二,《燕居笔记》收录的《杜丽娘慕色还魂》和《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已经被发现,在《宝文堂书目》著录的《杜丽娘记》原文无法看到的情况下,一些学者往往因三者标题近似而普遍先入为主地认为三者同一。
第三,一些学者预设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就是《宝文堂书目》著录的《杜丽娘记》,从而认定《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时间早于《牡丹亭》。他们认定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是《牡丹亭》蓝本的理由是《宝文堂书目》的著录时间,而不是文本本身的因袭关系。
早期学者将《杜丽娘慕色还魂》、《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二书混为一谈,有意无意回避了几个应该解答的问题:(一)《燕居笔记》收录的《杜丽娘慕色还魂》和《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是否一书?(二)如系一书,是否就一定是《宝文堂书目》著录的《杜丽娘记》?如非一书,《宝文堂书目》著录的《杜丽娘记》是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还是传奇《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当然也有《杜丽娘慕色还魂》、《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杜丽娘记》三者并非一书的可能性,此不赘述。
胡士莹认为:“《宝文堂书目》所著录的《杜丽娘记》,自当在《牡丹亭》之前,而《燕居笔记》所收的两篇《杜丽娘》话本,很有可能就是这篇《杜丽娘记》的异名,不能因为标题不同而有所怀疑。”⑤ 徐朔方论定话本先于剧本而为其蓝本的理由,即《宝文堂书目》著录的《杜丽娘记》年代早于汤显祖《牡丹亭》的创作时间,所以“只能是《牡丹亭》以话本为依据,不可能相反”⑥。他们都是在推测三者为一书的基础上立论的。
事实上,如果没有《宝文堂书目》著录《杜丽娘记》这条资料,单凭《燕居笔记》所载,胡士莹承认“我们只能猜测这篇《杜丽娘》话本,很可能是根据汤显祖《牡丹亭》的内容来写的”⑦;谭正璧也认为“我们只能猜测这二篇传奇文(也是话本)……很可能是根据汤氏戏剧的内容来写的”⑧。这就出现了《杜丽娘慕色还魂》晚出于《牡丹亭》的尴尬结论。
当然,在蓝本问题上还要提到姜志雄,他从《燕居笔记》的成书来判断《杜丽娘慕色还魂》早于《牡丹亭》。他发现“何本《燕居笔记》所收话本小说与传奇故事共三十一篇。凡见于他书者,大半可确定为嘉靖以前作品,至晚亦在嘉靖前期”,从而认为何本《燕居笔记》所收作品的写定时间“肯定不后于嘉靖年间”⑨。笔者认为,由何本《燕居笔记》所收话本小说与传奇故事的年代来确定成书和出版年代,可以作为上限,但是不能作为下限,一定时候可以作为证据,可以参考,但不是铁证;何本《燕居笔记》的成书除了书中的话本和传奇小说部分外,还应该对其收录的诗词等进行考查。
二、《杜丽娘记》、《杜丽娘慕色还魂》、《牡丹亭》三者的关系
《牡丹亭》与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渊源关系,学者对此论述颇详,本文不拟赘述;文言小说《杜丽娘记》与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的关系,将是本文论述的重点。
国家图书馆藏明刻本、万历甲午(1594)胡文焕序刻《稗家粹编》卷二“幽期部”也收有《杜丽娘记》。与余本比,仅十一处有文字差异⑩,一处删略,二者显然出自同一版本(下文述及《杜丽娘记》时,不再具体区分)。《稗家粹编》的发现,表明1594年以前已有《杜丽娘记》的存世,同时也大致可定余本《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的年代,两者皆略早于《牡丹亭》在1598年的问世(11)。
经比较文言小说《杜丽娘记》与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笔者发现两者的主要内容、情节发展几乎完全相同,而且《杜丽娘慕色还魂》是在《杜丽娘记》的文字基础上演绎而成的。试举二例:
(一)宋光宗间,广东南雄府尹姓杜,名宝,字光辉。生女为丽娘,年一十六岁,聪明伶俐,琴棋书画,嘲风咏月,靡不精晓。(《杜丽娘记》)
闲向书斋览古今,罕闻杜女再还魂。聊将昔日风流事,编作新文厉后人。话说南宋光宗朝间,有个官升授广东南雄府尹。姓杜,名宝,字光辉,进士出身,祖籍山西太原府人。年五十岁。夫人甄氏,年四十二岁,生一男一女。其女年一十六岁,小字丽娘。男年一十二岁,名唤兴文。姊弟二人,俱生得美貌清秀。杜府尹到任半载,请个教读于府中,书院内教姊弟二人读书学礼。不过半年,这小姐聪明伶俐,无书不览,无史不通,琴棋书画,嘲风咏月,女工针指,靡不精晓。府中人皆称为女秀才。(《杜丽娘慕色还魂》)
(二)过旬内,择十月十五日吉日,大排筵会。丽娘与柳生合卺交杯,并枕同衾,极尽人间之乐。(《杜丽娘记》)
过了旬日,择得十月十五日吉旦,正是:“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大排筵宴。杜小姐与柳衙内合卺交杯,坐床撒帐,一切完备。至晚席散,杜小姐与衙内同归罗帐,并枕同衾,受尽人间之乐。(《杜丽娘慕色还魂》)
后者有关婚宴情景的想象,正类似宋元话本《裴秀娘夜游西湖记》的铺衍:
至十二月初一日,裴太尉府中大排筵会,鼓乐笙箫,相请诸亲朋友戚属陪宴,歌《关雎》,咏《螽斯》,堂上屏开金孔雀,绣房褥隐翠芙蓉。至晚筵罢,诸亲属相谢去了,不在话下。却说裴秀娘与刘澄官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进销金罗帐,成了夫妇。佳人才子,一样青春。云雨之际,如鸾凤颠倒,如鱼水相欢。
显然,只要将《杜丽娘慕色还魂》中划横线的部分抽出,几乎就成了《杜丽娘记》。《杜丽娘记》结构清楚、文字流畅,而《杜丽娘慕色还魂》则或有顾此失彼甚至牵强之处。举数例如下:
(一)时间混乱。
诗罢,思慕梦中相遇书生曾折柳一枝,莫非所适之夫姓柳乎?自此丽娘思慕之甚,恹恹成病。(《杜丽娘记》)
诗罢,思慕梦中相遇书生曾折柳一枝,莫非所适之夫姓柳乎?故有此警报耳。自此丽娘慕色之甚。静坐香房,转添凄惨。心头发热,不疼不痛,春情难过。朝暮思之,执迷一性,恹恹成病。时二十一岁矣。(《杜丽娘慕色还魂》)
在《杜丽娘慕色还魂》中,杜丽娘出场时“年一十六岁”;后来“恹恹成病”,“时二十一岁矣”,这与下文杜魂对柳叙其“年十八岁,未曾适人。因慕情色,怀恨而逝”,甚是扞格,而且与杜宝“三年任满”回京听选时间相矛盾。因为杜宝在丽娘“年一十六岁”时已经在任,那么“三年任满”,应该在丽娘十九岁之时,文中却在丽娘二十一岁死之后。这正是因文字添加不慎引起的讹误。
(二)称谓混乱。在短短的三千余字中,《杜丽娘慕色还魂》对杜丽娘就有小姐、女子、杜小姐、杜丽娘、这杜丽娘等多种称谓;对柳梦梅则有柳衙内、柳生、柳推官、柳梦梅等称谓。而《杜丽娘记》则以“丽”、“柳生”之称谓贯串始终,文气贯通。
(三)逻辑混乱。如杜丽娘昼寝被母亲唤醒后一节:
忙起身参母,礼毕,夫人问曰:“我儿或事针指,或玩书史,消遣亦可。因何昼寝于此?”丽曰:“儿适花园游玩,忽值春意恼人,故此回房。无可消遣,不免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恕罪。”甄氏曰:“后花园中冷静,可同回至中堂。”丽虽身行,心内思想梦中之事,未尝放怀,行坐间如有所失。(《杜丽娘记》)
忙起身参母,礼毕,夫人问曰:“我儿何不做些针指,或观玩书史,消遣亦可。因何昼寝于此?”小姐答曰:“儿适花园中闲玩,忽值春暄恼人,故此回房。无可消遣,不觉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亲恕儿之罪。”夫人曰:“孩儿,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小姐曰:“领母亲严命。”道罢,夫人与小姐同回至中堂。饭罢,这小姐口中虽如此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未尝放怀。行坐不宁,自觉如有所失。饮食少思,泪眼汪汪,至晚不食而睡。(《杜丽娘慕色还魂》)《杜丽娘记》叙丽娘与母同回中堂,“口中虽如此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未尝放怀”,完全符合人物的性格发展和心理逻辑。然而《杜丽娘慕色还魂》在添加“饭罢”之后再言“口中虽如此答应”就缺少逻辑联系。而且后文“饮食少思,泪眼汪汪”也有失丽娘的大家闺秀气质。《杜丽娘慕色还魂》的疏失显然源于《杜丽娘记》文字的牵制和影响。
(四)衔接牵强。如介绍新府尹柳思恩的家庭情况后:
止生一子,名柳梦梅,随父同来上任。之后梦梅收拾后房。(《杜丽娘记》)
夫妻恩爱,止生一子,年一十八岁,唤做柳梦梅。因母梦见食梅而有孕,故此为名。其子学问渊源,琴棋书画,下笔成文,随父来南雄府。上任之后,词清讼简。这柳衙内因收拾后房。(《杜丽娘慕色还魂》)
后者“上任之后,词清讼简”句在文中颇为突兀,因为全句都在写柳梦梅情况,却突兀加进柳府尹为政情况,在结构和语义上都不协调。另外,“上任之后”达到“词清讼简”的政绩,也应该有一定时间段,“柳衙内因收拾后房”却应该是上任之后不久之事,二者颇为不谐。
上述疏漏可能与话本改编者的艺术水平不高有关。如《杜丽娘慕色还魂》言:“昔日郭华偶遇月英,张生得遇崔氏,曾有《钟情丽集》、《娇红记》二书。”所举掺有“元明”间的中篇故事,于“宋人”身份的杜丽娘有所不合。在自绘、题诗、装裱的次序上,《杜丽娘记》是:自画小影→题诗,无装裱环节;《牡丹亭》是:自画小影→题诗→装裱;《杜丽娘慕色还魂》是:自画小影→装裱→题诗。自画小影、题完诗后再去装裱,显然比装裱之后再题诗,合乎常理。话本作者的水平明显低于文言小说作者,谓《杜丽娘慕色还魂》就是《杜丽娘记》的“扩编本”,大致不差。
由于有关学者长期以来认为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和《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同书,且前者还是《牡丹亭》的蓝本,因此对《牡丹亭》中《惊梦》、《寻梦》、《闹殇》等出的宾白和《杜丽娘慕色还魂》相同的文字,就只能认为是《牡丹亭》对《杜丽娘慕色还魂》的因袭。尽管刘辉以其敏锐的艺术直觉提出相反意见,但并没有得到学界回应。《稗家粹编》本《杜丽娘记》的出现,确认了《杜丽娘记》在《牡丹亭》之前,这对《杜丽娘慕色还魂》、《杜丽娘记》和《牡丹亭》的比较就有了特殊的意义。在此,笔者仅论《牡丹亭》参考《杜丽娘记》的一处重要文本内证。“口内含水银”是中国古代对尸体进行防腐处理一种想当然的方法,《杜丽娘记》有云:
取安魂定魄散服之,少顷,口内吐出水银数斤,便能言语。(12)
这个细节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没有。但《牡丹亭》第三十五出《回生》却有:
(扶旦软躯介)(生)俺为你款款偎将睡脸扶,休损了口中珠。(旦作呕出水银介)
综上,笔者认为:《牡丹亭》的写作参考了文言小说《杜丽娘记》,而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在《杜丽娘记》的文字基础上,对《牡丹亭》中的《惊梦》、《寻梦》、《闹殇》等出的许多文字进行了直接因袭。
三、《杜丽娘记》、《杜丽娘慕色还魂》与《燕居笔记》的关系
有关研究者普遍相信作者《题词》提到了《牡丹亭》的本事来源: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拷谈生也。
汤显祖没有提及《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却提到关系不大的武都太守李仲文、广州太守冯孝将儿女的故事,徐朔方认为其原因是:“杜丽娘话本曾风行一时,以至于汤显祖在写作《题词》时,觉得没有必要记载它的篇名。‘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不言而喻,指的当然是这篇话本。”(13) 事实果真如此吗?
在《牡丹亭》“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的情况下,在“凡阅传奇而必考其事从何来,人居何地”(14) 的文化心理下,在《燕居笔记》十分畅销流行的背景下,《牡丹亭》“刺陈继儒说”、“刺王昙阳说”、“刺张居正说”和“刺郑洛说”等影射说反而层出不穷,的确耐人寻味。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人们普遍认为《牡丹亭》是“凭空结撰”,这说明《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尚未被人熟知,也就是说《杜丽娘慕色还魂》当时并未流行,并非“杜丽娘话本曾风行一时,以至于汤显祖在写作《题词》时,觉得没有必要记载它的篇名”。《杜丽娘记》在未收入通俗类书之前,影响可能较小,汤显祖“有意隐瞒”真实来源的嫌疑不能排除。但是由此可以推断,在《牡丹亭》之前,初刊《燕居笔记》并没有收录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那么,《杜丽娘记》是什么时候被《燕居笔记》收录的呢?早期版本(林本以及林以前的版本)没有收录《杜丽娘记》;当《牡丹亭》“家传户诵”的时候,何本收入了对《杜丽娘记》进行改编的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颇似现代流行的“搭车出版”);后来余本删去话本,又收录了文言本《杜丽娘记》,改题《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两本收入时都依照《牡丹亭》的全名《牡丹亭还魂记》进行了改名,添加了具有关键意义的“还魂”二字。
四、《杜丽娘记》、《杜丽娘慕色还魂》与《宝文堂书目》著录的关系
《杜丽娘记》文中提到南雄府的建制,实始于明初。明洪武元年(1368)改南雄路为南雄府,属广东布政使司,辖保昌、始兴两县。可以肯定《杜丽娘记》出现于1368年之后,但这仅是文言《杜丽娘记》的成书上限。《杜丽娘记》结尾丽娘所作送别词:
方解同心结,又为功名别。郎君去也,愁无竭,枕上乐,何时合?蟾宫第一枝,愿郎早攀折。记取折柳情,衾上盟。好成朱陈同偕老,欢如昔。最苦行囊发,从此相思结。安得此魂随去,处处伴郎歇。
亦见《天缘奇遇》:
生辞廉夫妇及秀、贞赴科。贞私赠甚厚,不可悉记,惟录一词,名曰《阳关引》:“才(《万锦情林》、林本《燕居笔记》、余本《燕居笔记》俱作“初”)绾同心结,又为功名别。一声去也,愁千结,心如割。愿月中丹桂,早被郎攀折。莫学前科,误尽了良时节。记取枕边情,衾上血(何本《燕居笔记》、林本《燕居笔记》、《万锦情林》俱作“盟”)。定成秦晋同偕老,欢如昔。最苦征鞍发,从此相思急。安得魂随去,处处伴郎歇。”(余本《燕居笔记》无下阕;《绣谷春容》无从“贞私赠甚厚”到“处处伴郎歇”间文字,即无《阳关引》词。)(15)
“莫学前科,误尽了良时节”句,实为《天缘奇遇》中一段故实,即祁生在赴试途中,因救娇元后滞留道院而误了试期。《杜丽娘记》中无此句,很可能是将之删去而未续补之故,按照《阳关引》词谱,却不再是一阕完整的词了。“定成秦晋同偕老”句也与丽贞、祁生先私合而望结缘有关,然《杜丽娘记》中柳、杜已结夫妻,再言“好成朱陈同偕老”似无必要。所以应是《杜丽娘记》仿《天缘奇遇》而成。
《天缘奇遇》曾招致《刘生觅莲记》正文中点名批评:“兽心狗行,丧尽天真,为此话本,其无后乎?”而《刘生觅莲记》“成书年代约在嘉靖后期”(16),那么《天缘奇遇》成书下限应早于嘉靖后期。《杜丽娘记》的成书肯定在《天缘奇遇》之后,但《天缘奇遇》成书下限不能等同于《杜丽娘记》的成书上限。记录嘉靖年间(1522—1566)晁瑮、晁东吴父子藏书目录的《宝文堂书目》,在时间上有可能著录文言小说《杜丽娘记》。
那么,《宝文堂书目》著录的《杜丽娘记》是不是现存的传奇体呢?文言小说普遍篇幅较短,单独成书较少。《宝文堂书目》著录了很多文言小说,如《离魂记》、《任氏传》、《蓝桥记》等。而且,《宝文堂书目》的著录不一定就是“书”目,《书目》中有《六十家小说》中除《随航集》外每篇小说的篇名(17)。那么,《杜丽娘记》很可能就是《清平山堂话本》的篇名,当然也有可能是另外书中的篇名(《宝文堂书目》既然著录了《清平山堂话本》的篇名,也有可能著录另外一些书中的篇名)。所以,认为《宝文堂书目》收录文言小说《杜丽娘记》完全是有道理的,况且《书目》也没有明确注明收录的《杜丽娘记》是通俗话本。
《稗家粹编》作为一部文言小说选集,对原著很忠实,所收146篇中,《玄怪录》12篇、《鸳渚志余雪窗谈异》13篇,俱依原题;《剪灯新话》和《剪灯余话》14篇,只有1篇改名(将《鉴湖夜泛记》改成《成令言遇织女星记》,但更加切题)。由此观之,《杜丽娘记》改名的可能性很小。从书名来看,确定《堂文堂书目》著录的小说是现存的《杜丽娘记》,显然比《杜丽娘慕色还魂》更要合理和可信。
《杜丽娘慕色还魂》的写作时间同样无文献资料可证。话本中提到的《钟情丽集》现有成化二十二年(1486)和二十三年(1487)乐庵中人和简庵居士的序,成书当在此时。但是由《钟情丽集》的成书推出的只能是《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成书上限,而不是下限,亦即只能认定《杜丽娘慕色还魂》不早于1487年。胡士莹认为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产生的年代大约在弘治至嘉靖初年这一段时期”(18),其推断明显与《宝文堂书目》的著录时间有关。陈大康认为林近阳本《燕居笔记》(是书未收录《杜丽娘慕色还魂》)刊在万历三十一年(1603)前后,而何大抡本之出应在林本之后(19)。那么,《杜丽娘慕色还魂》的写作时间就有可能晚于1603年,也就是有在1598年《牡丹亭》之后成书的可能了,这也为前文从文本出发的论证提供了支持。
一些学者将《杜丽娘慕色还魂》认定为《书目》著录的《杜丽娘记》,也是对文言《杜丽娘记》视而不见或者忽略的特殊情况下发生的。现在既然有两种“杜丽娘记”的存在,我们就有必要让其正确、合理地归位。
五、结论
在文言小说《杜丽娘记》缺场和一些学者臆断的情况下,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取得的《牡丹亭》蓝本地位,现在看来有必要重新探讨。在版本依据上,现有资料尚无法确证《杜丽娘慕色还魂》和《杜丽娘记》的具体成书时间,它们都有成为蓝本的可能,但是文本内证更支持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受到文言小说《杜丽娘记》和《牡丹亭》的影响,所以《牡丹亭》的蓝本应该就是文言小说《杜丽娘记》。
注释:
① 参见《题材内容的单向吸收与双向交融——中国小说与戏曲比较研究之二》,载《艺术百家》1988年第3期;《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中《杜丽娘慕色还魂》条目,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年版和1998年修订版。
② 如徐锦玲《〈牡丹亭〉蓝本综论》(载《北方论丛》2004年第4期)和江巨荣《二十世纪〈牡丹亭〉研究概述》(载《上海戏剧》1999年第10期)等。另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明代文学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汤显祖研究”没有涉及蓝本问题。
③ 《燕居笔记》原刻本今已不见,现存三种都是增补和删减本,所以有较大的不同,其出版先后是林近阳本、何大抡本、余公仁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古本小说集成》有这三种《燕居笔记》的影印本,本文所论即依《古本小说集成》本。
④ 孙楷第在1932年完成的著作《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三据《宝文堂书目》“子杂类”而著录《杜丽娘记》,似乎已经发现二书的不同,指出有“以文言演之”的区别。薛洪勣在《传奇小说史》中也已经注意到二者文体的不同:“《杜丽娘记》,嘉靖间《宝文堂书目》已著录,今见冯梦龙本《燕居笔记》。后又演化为白话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见何大抡本《燕居笔记》),情节基本相同,细节略有增删,主要是增加了偶笔的描写文字。至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显祖依据这个故事写成了古典戏曲杰作《牡丹亭》。”(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54页)但是没有具体言明汤显祖依据文言还是话本。
⑤⑦(18) 《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32页,第532页,第533页。
⑥ 《〈牡丹亭〉的因袭和创新》,载《剧本》1981年10月号;又见《汤显祖评传》第三章第七节,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54页。
⑧ 《传奇“牡丹亭”和话本“杜丽娘记”——釜底治曲记之三》,载《光明日报》1958年4月27日第5版。
⑨ 《一个有关牡丹亭传奇的话本》,载《北京大学学报》1963年第6期。
⑩ 1.“想寿数难延”,《稗家粹编》本作“想寿数难逃”;2.“乃知是人家女子行乐图”,《稗家粹编》本作“人间”;3.“海誓山盟在枕边”,《稗家粹编》本作“海誓山盟衾枕边”;4.“心志怡情,精神飞荡”,《稗家粹编》本作“心志交驰”;5.“次旦,生以事告于父母”,《稗家粹编》本作“次早”;6.“择此日与孩儿成亲”,《稗家粹编》本作“择吉日”;7.“择十月十五吉旦,大排筵会”,《稗家粹编》本作“吉日”;8.“一日果唤人夫掘之”,《稗家粹编》本作“一同遂唤人夫掘之”;9.“即往梅树下掘之”,《稗家粹编》本作“发之”;10.“方绾同心结”,《稗家粹编》本作“方解”;11.“遂转升柳生为临安府尹”,《稗家粹编》本作“遂转封”。
(11) 无论是《牡丹亭》成书于1592年、1596年或者是现在公认的1598年,《杜丽娘记》都有成为蓝本的可能。
(12) 见余公仁本《燕居笔记》卷八。《稗家粹编》无“口内吐出水银数斤”八字,似嫌夸张和荒诞而删略。
(13) 《汤显祖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54页。
(14) 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0页。
(15) 此段文字以《国色天香》为底本,参校《绣谷春容》、《万锦情林》、《燕居笔记》各本,俱从《古本小说集成》本。
(16) 参见《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刘生觅莲记”条(陈益源撰),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59页。
(17) 参见日本学者中里见敬《反思〈宝文堂书目〉所录的话本小说与清平山堂〈六十家小说〉之关系》,载《复旦学报》2005年第6期。
(19) 陈大康:《明代小说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778—779页。另外,陈国军认为《燕居笔记》的出版时间在1602年,但没有提供资料,也没有区分是何种版本(参见《李瓶儿原型探源:以〈张于湖传〉为中心》,载《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