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1898年改革运动时期康有为对中西交往的贡献_康有为论文

论1898年改革运动时期康有为对中西交往的贡献_康有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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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35(2004)06-0044-04

自从康有为登上历史舞台以来,学人或将他说成是一个基本上的“西化论者”或“仿洋改制”者,或将他描绘为一个基本上的固守传统者,或将他理解成假托古代圣人“微言大义”进行改制的中西文化附会拼凑者,等等。

那么,事实上的康有为,是如何的呢?

笔者以为,康有为是中国近代化的重要先驱者,其有关社会政治改革的思想具有巨大的原创性。这种巨大的原创性,固然出于他的强烈人道主义关怀和社会使命感,出于他对近代中国命运的高度关注,出于他对中国传统内部多样性的理解和把握,出于他对近代西方和世界大势的了解和评价,出于他的鲜明时代感,更出于他对近代西方、中国传统(“古意”)和现实中国之间三角关系的创造性阐述。

以解读康氏有关原始文本为基础,本文将主要论述戊戌变法时期康有为对西方及中西关系的认识,以期对康有为早期改革思想的原创性有一个更接近实际或更深入“现场”的认识。

一、近代西方侵略与中国民族危机

应该说,康有为对近代西方冲击的性质,还是具有较为清醒的认识的。首先,这是一场政治军事侵略,目的是瓜分、灭亡中国。关于这一点,后人的论述颇多,本文不再展开。

其次,康有为还认为,近代西方正在进行一场对中国的经济侵略,目的是掠夺、榨干中国。在其1895年5月2日所上的《上清帝第二书》中,康氏对西方经济侵略作了充分揭露,以此向国人敲响了警钟:“今之灭国以商,人皆忽之。以兵灭人,国亡而民犹存;以商贾灭人,民亡而国随之。中国之受毙,盖在此也。”[1](P91)

再次,康有为认为,近代西方列强所发动的侵略,还是一场文化侵略,目的是从精神文化上彻底摧毁、征服中国。在《上清帝第五书》中,康有为指出:

夫自东师辱后,泰西蔑视,以野蛮待我,以愚顽鄙我。昔视我为半教之国者,今等我于非洲黑奴矣。昔憎我为倨傲自尊者,今则侮我为聋瞽蠢冥矣。按其公法均势保护诸例,只为文明之国,不为野蛮,且谓剪灭无政教之野蛮,为救民水火。[2](P202)

鉴于以上所述,康有为特别强调,对近代西方侵略者不能抱任何幻想,必须正视现实。他说:

印度之被灭,无作第六等以上人者,自乾隆三十六年至光绪二年,百余年始有议员二人,香港隶英人,至今尚无科第,人以买办为至荣。英人之窭贫者,皆可为大班,而吾华人百万之富,道府之衔,红兰之顶,乃多为其一洋行之买办,立侍其侧,仰视颜色,呜呼哀哉!及今不自强,恐吾四万万人他日之至荣者,不过如此也。[2](P239)

吾中国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一(?)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笼中之鸟,釜底之鱼,牢中之囚,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听人割宰,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变。加以圣教式微,种族沦亡,奇惨大痛,真有不能言者也。[2](P237)

康有为指出,近代西方对中国的冲击,在中国历史上具有史无前例的特点。他说:“夫泰西诸国之相逼,中国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也。曩代四夷之交侵,以强兵相陵而已,未有治法文学之事也;今泰西诸国以治法相竞,以智学相上,此诚从古诸夷之所无也。”[1](P169)所以,近代中国人也须付出前所未有的努力。康氏说:

天地为愁,我将何客?昧昧我思之,惟有合群以救之,惟有激耻以振之,惟有厉愤气以张之。我四万万人知身之不保,移其营私之心,以营一大公;知家之不存,移其保家之心,以保一大国,无富贵之可图,无格式之可循,同舟遭溺,同室遭焚,被发缨冠,奔走呼救,宜亦仁人志士所不弃也耶?宜亦仁人志士所不弃也耶?[2](P231)

在康有为看来,在近代西方的侵略下,“国”、“种”、“教”面临全面沦亡的危险;近代中国人只有自立、自强,奋发图强,变法维新,才能摆脱空前深重的民族生存危机,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康氏说:“夫今日在列大竞争之中,图保自存之策,舍变法外别无他图。”[2](P208)

二、现实中的赏西批中

面对强大的西方侵略者,康有为并没有只限于义愤填膺,而是正视“时变”,理性地、冷静地分析近代西方强大和现实中国虚弱的原因,以便使中国能对症下药,发愤自强,成功地应付近代西方的挑战,适应近代世界大潮。康氏自以为,对“中西相异之故”,能不抱偏见:

仆迩者涉猎于洋学,稍反复中西相异之故,及其所以强之效,亦似稍得一、二。仆深山之人,幼奉儒师之说,长诵先圣之书,未尝识一洋人,未尝与一洋事,其无所偏袒,可不待言也。[3](P535)

那么,近代西方强大的原因究竟何在?康有为在《上清帝第四书》中,对近代西方强大原因作了较为全面的论述:

尝考泰西所以致强之由:

一在千年来诸国并立也。若政稍不振,则灭亡随之,故上下励精,日夜戒惧,尊贤而尚功,保民而亲下,……盖事事有相忌相畏之心,故时时有相牵相胜之意,所以讲法立政,精益求精,而后仅能相持也。

一在立科以励智学也。……英人倍根当明永乐时创为新义,以为聪明凿而愈出,事物踵而增华,主启新不主仍旧,主宜今不主泥古,请于国家立科鼓励。……于是国人踊跃,各竭心思,争求新法,以取富贵。各国从之,……故以薄技粗器之微,而为天下政教之大。人皆惊洋人气象之强,制造之奇,而推所自来,皆由立爵赏以劝智学为之。

一在设议院以通下情也。筹饷为最难之事,民信上则巨款可筹。……人皆来自四方,故疾苦无不上闻;政皆由出于一堂,故德意无不下达;事皆本于众议,故权奸无所容其私;动皆溢于众听,故中饱无所容其弊。

有是三者,故百度并举,以致富强。[1](P169-170)

上引康有为对近代西方强大原因的分析,集中在下面三点:一是外部社会环境(列国生存竞争的国际环境),二是鼓励创新的社会(经济、教育等)机制,三是上下相通的政治体制。应该说,康氏的分析,在当时的主客观认识条件下,是比较全面,也比较深刻的。由于外部社会环境(生存竞争的国际环境)是客观存在,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康氏特别关注近代西方学术和制度对国家富强的重要作用。

康有为认为,近代西方之所以强大,很大程度上在于其学术及教育。康氏认为,近代西方学术的特点,在于讲究实用,提倡创新,而且通过教育“下逮于民”。所以,康氏非常强调面向全民生计的学术及教育对民富国强的重要性。他说:

泰西之富,不在治炮械军兵,而在务士农工商。农工商之业,皆有专书千百种,自小学课本,幼学阶梯,高等学校皆分科致教之,又皆有会,以讲格致新学新器,俾业农工商者考求。故其操农工商业者,皆知植物之理,通制造之法,解万国万货之源,用能富甲大地,横绝四海。今翻译其书,立学讲求,以开民智。[1](P623)

康有为进一步用美国实例,有说服力地说明了其观点:

美国学堂,乃至百万所,学堂岁费八千万,生徒乃至二千万人,故人才至盛,岁出新书二万,新器三千,民智而国富以强,故养兵仅二万,兵费不及学费十之一,而万国咸畏之。[2](P311)

康有为认为,近代中国如想富民强国,就必须学习、引进近代西方“适于时用”、日新月异的学术成就及面向大众的教育制度。他说:

我中国民四万万,冠于地球,倍于全欧十六国,地当温带,人民智慧,徒以学校不设,愚而无学,坐受凌辱,是遵何故哉?盖泰西户口少而才智之民多,吾户口多而才智之民少故也。故欲富强之自立,教学之见效,不当仅及于士,而当下逮于民,不当仅立于国,而当遍及于乡,臣为我皇上筹之。[2](P311)

然而,康有为认为,近代西方之所以能够日新月异,在于其制度上的鼓励和保证。他说:

泰西所以富强,所以智慧,所以通大地而测诸天、致精极奇惊犹鬼神者,无它,倍根立专卖特许之法而已。……吾无此法,故著新书制新器者竭其毕生之心思财力,不旋踵而为人所摹,重刻再制,沓沓滔滔,权利不专,谁则竭诸?此虽小道,而关系远大,岂可不图![4](P774)

康有为认为,“制度”是近代西方实现富强的最基本原因。康氏以为,西政(制、法)之美,在于其通人性、“得我心”,在于其“爱惜民命”、[1](P81)“犹犹乎多爱民之意矣”,[4](P788)与压制人性、阻碍发展、“生民失托”[3](P124)的现实中国政制,形成鲜明对照。康氏说:“泰西自强之本,在教民、养民、保民、通民气、同民乐”。[4](P743)他又说:“今泰西之言治道,可谓盛矣。其美处在下情能达。”[3](P348)

所以,在康有为看来,批判、废弃压制人性、阻碍创新的现实中国政制,学习、借鉴“一切与民共之”[3](P537)的近代西方政制,是必然的。康有为说:

泰西诸国并立,交际有道,故尤讲邦交之法,推而施及生民应受之法。力既绌而不得尽伸,则不得不折衷于理。观其议律,能推原法理,能推人性中之法,直探真源。……今吾中国之法,……外之邦交,内之民法,皆当与人通之。……且同一狱也,吾民当杀,而彼民仅禁锢数月,民怨其上,吾将驱民安归?交涉日多,此岂不为大忧乎?故法至今日,亦不能不变通尽利者也。[4](P812-813)

中国若不“借鉴”西政,变法维新,“吾将驱民安归?”若不变法,中国人民的生命尊严、人生幸福、人性圆满,将何所寄托?将从何谈起?

三、理想中的崇古抑西

我们已经在前面谈了康有为对近代西方的学术和制度的赞赏,同时也批判现实中国的社会政治弊端。然而,这仅是一方面。在另一方面,康氏还高扬中国古代圣人的“太平大同”社会政治理想,并指出近代西方社会政治制度的局限。

关于中国古代的“太平大同”社会政治理想及其近代回响,学界已有专文讨论。在这里,我们只是想指出,通过搜索、引用古代有关记载,康有为向我们说明,在古代政治中,特别是在君主专制制度确立之前的远古“三代”政治或“三代”以前原始民主政治(康氏说:“五帝三王之治天下,不敢有君民之心,甚精,……中国君主始于夏启,以前皆民主。“[5](P209)中,蕴含着丰厚的人性基础,体现了“使人人皆得乐其生,遂其欲,给其求”[3](P181)的终极政治追求。

康有为认为,孔子继承、发扬光大了远古政治传统中的人性诉求。他说:“孔子改制‘六经’,与民同患,席不暇暖,救民之厄,……生民得托命焉。”[1](P45-46)他引用《说苑·至公》(西汉刘向撰)的说法:

夫子行说七十诸侯无定处,意欲使天下之民各得其所,而道不行。退而修《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人事浃,王道备,精和圣制,上通于天而麟至,此天之知夫子也。[4](P246)

康有为认为,尽管与失掉先王古圣本旨的现实中国社会政治(“后世”)相比,近代西方社会政治更能代表(“暗合”)、更接近先王古圣之意,但近代西方的社会政治现状仍离中国古代圣人的“太平大同”社会政治理想状态甚远——“犹未几于太平也”。[4](P788)康氏说:

然泰西之政,比于三代,犹不及也。三代有授田之制以养民,天下无贫民,泰西无之。三代有礼乐之教,其士日在揖让中,以养生送死,泰西则日思机智,惟强已而轧人,故其教养皆远逊于我先王也。[3](P537)

不管是出于对中国古代社会政治理想的真诚人性共鸣,还是出于满足近代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的心理需要,高扬中国古代的“太平大同”社会政治理想,确实使康有为得以凭借这一思想或意识形态的制高点,在严厉抨击君主专制制度的同时,也获得了对近代西方社会政治现状的相当批判能力,使他不至于盲从近代西方的社会政治思想和实践,使他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依据人性的普遍价值,结合近代中国的实际,有选择地借鉴西方经验,进行创造性工作。

应当指出,从总体上看,由于现实中国在近代世界中的落后地位,在早期康有为的有关思想中,对近代西方的赞赏(有时甚至可能存在理想化倾向)还是占主导地位的。

四、会通中西的历史贡献

康有为认为,凡是人,无论生活在何时何地,都具有共同或共通的人性。换言之,在康有为心目中,人性是一律的或一致的。

康有为指出:“若名之曰人,性必不远,故孔子曰:‘性相近也。’”[5](P3)康氏说:“夫性,就其异者言之,则万物莫不异;就其同者言之,则圣人与平人不甚殊。”[1](P424)他说:“理本大同,哲人同具,否则人有宫室、饮食,而吾亦将绝食露处矣。”[1](P794)正是在这种人性一律(一致)论的基础上,康有为使近代的中西会通工作完全成为可能。无论古今中外,都具有共同或共通的基本价值观、基本道德规范。康氏说:

若夫义理之公,因乎人心之自然,推之四海而皆准,则又何能变之哉?钦明文思、允恭克让之德,元亨利贞、刚健中正之义,及夫皋陶之九德,《洪范》之三德,敬义直方,忠信笃敬,仁义智勇,凡在人道,莫不由之,岂能有中外之殊乎?[3](P1038)

康有为主张,人类的基本价值没有国界。[6]他又说:

《春秋》者,万身之法、万国之法也。尝以泰西公法考之,同者十八九焉。盖圣人先得公理、先得我心也,推之四海而准也。[4](P812)

康有为认为,基于共同的人性,无论古今中外,社会政治理想和实践都有相通或“暗合”之处。所以,无论古今中外,只要有利于人性圆满、民族富强的学术和制度,近代中国人都可大胆地拿来、借鉴、采用;而且,这种大胆的拿来、借鉴、采用,完全可以不必以普遍人性、民族尊严的丧失为代价。康有为等人在《上海强学会章程》中说:“近年西政西学,日新不已,实则中国圣经、古孔子先发其端,即历代史书、百家著述,多有与之暗合者,但研求者寡,其流渐湮。今之聚书,务使海内学者知中国自古有穷理之学,而讲求实用之意,亦未遽逊,正不必惊望而无极,更不宜画界以自封。泰西通都大邑,必有大藏书楼,即中国图籍亦藏弆至多。今合中国四库图书购钞一分,而先搜其经世有用者,西人政教及各种学术图书,皆旁搜购采,以广考镜而备研求”。[1](P197)康有为说:

近年西政、西学,日新不已,实则中国圣经之义,议院实谋及庶人,机器则开物利用,历代子史,百书著述,亦多有之。但研究者寡,其流渐堙,正宜恢复旧学,岂可让人独步?今之聚书,务使人士知中国圣人穷理之学,讲求实用,无所不备。[1](P621)

康有为主张,在寄托着普遍人性或人类普遍理想价值的“中学”、“经义”或“古意”基础上,“节取”、“借鉴”近代西方的“专门之学、高异之行”,[3](P537)是中国走向民族富强、实现人类普遍理想的不二途径。康氏说:

臣窃维中国人才衰弱之由,皆缘中西两学不能会通之故,故由科举出身者,于西学辄无所闻,由学堂出身者,于中学亦茫然不解。夫中学体也,西学用也,无体不立,无用不行,二者相需,缺一不可。今世之学者,非偏于此即偏于彼,徒相水火,难成通才,推原其故,殆由取士之法歧而二之也。臣以为未有不通经史而可以言经济者,亦未有不达时务而可谓之正学者,教之之法既无偏倚,则取之之方当无异致,似宜将正科与经济岁科合并为一,皆试策论,论则试经义,附以掌故;策则试时务,兼及专门。泯中西之界限,化新旧之门户,庶体用并举,人多通才。[2](P294-295)

有必要说明一下,与主要指传统“纲常名教”和传统社会政治制度的洋务派“中学”不同,维新派心目中的“中学”(“经史”),核心成分为古代经义中仍然保存着的全人类共通或“暗合”的价值理想(如“天下为公”的太平大同理想,或一体共生的仁道理想);与主要指自然科学技术的洋务派“西学”不同,维新派心目中的“西学”(“时务”),既包括近代西方自然科学技术,更包括近代西方社会政治学说和社会政治制度。

所以,康有为一再强调,“经史时务,两者并重”,[2](P295)“义理以觇其本源,时务以观其经济”,[2](P265)“通经史而讲时务”,[2](P312)“上法三代,旁采泰西”。[2](P313)从中,我们不难体会出康氏“会通中西”的良苦用心。

美国学者张灏先生认为,“1840年后的近半个世纪里,中国传统和西学之间有意识的思想相互影响仍然是孤立的和表面的”;在19世纪90年代,正是通过改良运动中的弄潮儿康、梁等人的巨大努力,“西学和传统文化之间建立起具有重大意义的文化交流。……因此,19世纪90年代的改良运动是一场真正的思想运动”。[7]

对于康有为为摆脱深重民族生存危机而作出的巨大努力,对于他为变法维新而作出的会通中西之重要历史贡献,历史不应忘记。

笔者以为,过去的史学研究者过分专注于诸如“阶级性”、“时代性”、“民族性”之类的差别,而较为忽视全人类或“古今中西”的共通之处(共同人性、共同理想、共同文化本质等)。这样,以往学人讨论康有为历史功过,难免失于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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