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泽谕吉的“智德”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福泽论文,智德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82-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1494(2007)05-0028-04
“智德”是福泽谕吉(1835~1901,简称福泽)思想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它包括“智”和“德”两个方面,而且,“智”在前,“德”在后,所以,只能是“智德”,不可能变成“德智”。明确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这不仅是福泽的选择,而且也是日本民族的选择,它包含着日本民族的价值取向,而这一价值取向的确立和追求,又与今天日本的经济发展和文明昌盛紧密相连。恰恰是这一点,至今还为国人所忽视。我们只要一翻商务印书馆1959年4月出版的《文明论概略》就会迎刃而解,该书不仅在“出版说明”里把“智德”译成“德智”或“道德和智慧”,而且在正文里也出现把“不德不才”译为“无德无才”等可供商榷的实例。因此,正确认知“智德”,不仅是正确把握福泽思想的必须,而且也是全面认识日本的必要,同时,对我国价值观念在国际化的大冲浪里与世界文化良性接轨,也是现实的契机之一。
一、“智德”的涵义
何谓“智德”?福泽解释说:“德就是道德……是内心的准则。一个人内心真诚,即使在没有他人的情况下,也不做昧于良心的事。智就是智慧……指思考事物、分析事物、理解事物的能力。”[1](P119)“德”是内在的东西,可以说就是我国文化中所说的德性良知,是人的内在的行为之方。“智”是认知事物的能力,具有外在性。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分析了道德和智慧的两种区别。他认为:“第一、凡属于内心活动的,如忠贞、纯洁、谦逊、诚实等叫做私德。第二、与外物接触而表现为社交能力的,如廉耻、公平、中正、勇敢等叫做公德。第三、探究物的道理,并能顺应这个道理的能力叫作私智。第四、分别世事的轻重大小,以轻小为后,重大为先,观察时机和地点的才能叫做公智。因此,私智也可以叫做机灵的小智,公智也可以叫做聪明的大智。然而,这四者当中,最重要的是第四种的大智。总之,如果没有聪明睿智的才能,就不可能把私德、私智发展为公德、公智。相反地,定会有公私相悖相害的情况。自古以来,虽然没有人把这四者明确地提出来讨论,但是,从学者的言论或一般人的日常谈话中,仔细琢磨其意义,该能发现确实存在着这种区别。孟子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人心之四端。扩之则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大概就是要把私德扩大发展为公德的意思,其‘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大概就是要观察时势的缓急,把私智扩大发展为公智的意思。”[1](P119-120)“忠贞”、“诚实”作为“私德”,是人源于人性的心灵之术,虽不是外在的一种价值评价尺度或规则本身,但并不完全是先天的产物,在完整的意义上,它还理当包括个人对外在价值尺度的认知,是个体认知的自然积淀,在这个意义上,“私德”就是个体认知水平的真实反映,个体“私德”的差异就是认知水平的差异,在此,个体自身是认知的对象。
“廉耻”、“公平”作为“公德”,与“私德”相比,差别不仅在心灵层面上范围的广狭,也就是说,这里认知对象已经从个体自身扩大为个体与外物的相互关系本身,而且从心灵的疆场进到现实的领域,所以,它表现为人与人关系里的“社交能力”。毋庸置疑,前者是他界定的“德”的内容,后者只是前者的拓宽和发展。“私智”就是个体认知物的道理以及顺应外物之理的能力,无疑,外物之理的侧重点在其客观性。“公智”就是权衡世事轻重、奉行先轻后重的行为之方,识时度世的能力。与“私智”具有静态的特点比,“公智”具有动态的特征。所以,前者在于顺应,故又可称为“小智”;后者在于应变与时俱进,故又可称为“大智”。对人来说,最为重要的是智慧,没有智慧,就不可能把私德、私智发展为公德、公智。应该引起注意的是,在静态的层面上,“智德”虽有四种存在样态,但只有“公德、公智”才是价值追求的理想范式,这是应该明确的。
显然,福泽关于“智德”的思考,具有一定的晦涩之处,但从他引用的孟子的论述来看,也并不是完全不能把握。孟子所说的人所具有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仅仅是“四端”,即人性之端,是一种端倪或萌芽,还不是纯熟的状态,所以,需要对此加以扩充,如不加以扩充,就是侍奉父母,也是不够的。因此,“四端”是“私德”,对“四端”的扩充就是“公德”。另一方面,我们一般所说的智慧就是“私智”,“乘势”和“待时”的能力就是“公智”。
二、“智德”的相互关系
对福泽来说,人具有“私德”,就如人在形体上具有耳目口鼻等器官一样,只要是正常人,就都具有“私德”。身体残缺的人由于缺少某个器官,所以,就有考虑他的“私德”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他强调了形体与“私德”的紧密联系性,这与我们常说的心残志不残有一定的矛盾性。
无论是“私德”还是“公德”,都是一个社会不可缺少的。那么,福泽又是如何来对此进行定位的呢?当时社会上的德行家片面强调道德是一切的根本,社会上的任何事,若不依靠道德就不会成功,只要修一身之德,就将无事不成,因此,社会上的其他事情都无妨暂时放下。而没有道德的社会就如漫漫长夜,用文明来说明的话,现实文明的差异在本质上就是修德深浅的不同,因为,道德和文明仿佛“寒暑”和“寒暑表”,文明是道德的积淀和记录,即“德教犹如寒暑,而文明如同寒暑表,前者一有变化,后者立刻会加以反映;道德增长一分,文明也随着上升一度”[1](P142-143)。
但福泽对此持不同意见。他说:“可以抓住所有事物的极端,但不能以此作为议论的唯一目标。现在如果以不善不德的极端情况作为唯一目标而欲进行挽救的话,这固然仿佛燃眉之急,然而,只挽救这一方面的缺陷,还不能算成全世事。这正如人只获得了以自己的手来直接满足自己口的食物,还不能说是成全了人类的生活一样。如果以事物的极端来决定议论,那不得不说德教也会苍白无力。”[1](P143)也就是说,德行家的说法偏于极端,假如这样的话,道德也会无能为力。换言之,道德虽然不能否定,但是,它的作用是有限的。不能过于夸大道德的功能。在他看来,道德必须与智慧相配合,才能相得益彰。他说:“智慧和道德,恰像人思想的两个部分,各有各的作用,所以,不能说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如果不是两者兼备,就不能算作完人”[1](P126)。对人来说,“两者兼备”,才是最完美的。
福泽认为:“智慧和道德相较而言,智的作用重而广,德的作用轻而狭。”[1](P123)智慧的作用比道德更大更广。为何如此而言呢?因为对福泽来说,“道德是存在于人们内心的东西,不为自身以外而运作。所谓修身与慎独,都是和外界无关的。譬如,无欲、正直虽然是道德,如果为了惧怕他人的诽谤,或担心世人的攻讦,而勉强于无欲、正直之行,这不应叫做真正的无欲、正直。攻讦和诽谤都是外在之物,受外物所制约的就不该称为道德。如果这也称作道德,那么,在某种情况下可以逃避社会的责难时,即使作了贪欲不正之事,也就不算违背道德了。如果是这样,伪君子和真君子就不应有区别了。因此,可以说道德是一种不管外物的变化,不顾世人的褒贬,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夺,坚贞不拔地存在于内心的东西”[1](P128)。道德一旦形成,它就会自然而然地运作,是种一自然流露。说它自然,主要是因为它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不求外界对它的任何补偿和回报,受外界所制约的行为就不是真正的道德行为。对个体来说,能否做到不受外界影响,关键在自己的修养工夫。
那么,智慧的情况又如何呢?福泽说:“智慧和道德不同,它和外物相接触,并考虑其利害得失,如果这样做不利,则改用另种方法。认为对我方便,而对多数人不便,就应改变,曾一度是方便的东西,如果又有了更为方便的,就应采取这个更方便的……智慧的趋向和道德完全相反,是一种外在的作用。有德的君子独自默坐家中,这虽不能说他是坏人,但是,智者如果毫无作为不与外物接触,就可以叫作愚人了”[1](P128-129),“至于智慧就迥然不同了。人初生下来是一无所知的,不学习就不能进步……但在智慧的领域里,绝不会因一旦豁然开悟,就能象浩然之气那样发挥其巨大功用。瓦特发明蒸汽机,亚当·斯密首倡经济学说……由一点一滴逐渐形成起来的……智慧是学而后进步,不学就不能进步,一经学得,就不会失去;道德就不同了,它既难教又难学,并且是依据内心的工夫而进退的。”[1](P141-142)从范围上,智慧不局限于私的领域,而在与外物的相互关系之中,并且有明确的功利考虑,而且,这种功利性是以多数人的利益为依归的,它对人的作用具有外在性。德者可以独善其身,但智者如不对外在他物有所作为的话,就如同愚人一样。相异于道德的内在工夫,智慧主要维系于外在的学习。人如果不学习,就将同禽兽毫无两样。对智慧而言,绝没有“豁然开悟”的情况,而在于持之以恒的潜心研究,智慧一旦为人所掌握,即可终身受益。因此,它不像道德只能凭借自身的体验而获得。
由于智慧在于与他物的相互关系,所以,它对他人的功用绝非道德所能比拟的。福泽认为,假如有个仁人看到儿童落井,为了救这个儿童,牺牲了生命;而约翰·华德为了拯救数万人,也牺牲了生命,如果把这两人的恻隐之心作一比较,是没有大小区别的。所不同的是前者为拯救一个儿童,后者是为拯救数万人,前者立了一时的功德,而后者留下了万代的功德。至于牺牲生命这一点,两者之间,在道德上是没有轻重之分的。华德之所以能拯救数万人,留下万代的功绩,是由于依靠了他的聪明睿智而发挥了私德的作用,扩大了功德的范围。所以,上述这位仁人是只有私德而缺乏公德、公智的人,而华德则是具备公德、公智的人。这是因为单从他们的德行本身来看,虽没有轻重大小的区别,但是,华德对这个德行进行了加工,把它的功能扩大了,应该称他为智德兼备者,甚至是聪明才智冠绝古今的人物。“私德的功能是狭窄的,智慧的作用是广大的,道德依靠智慧的作用,并扩大其领域和发扬光大。”[1](P130-132)
可见,道德离不开智慧的助跑。他说:“私德不是可以依靠他人的力量轻易养成的,即使易于养成,如果不依靠智慧也是徒然无用的。德依智,智据德,无智的道德等于无德”[1](P148),“私德依靠智慧产生光明,智慧引导私德,并使它的功用确实可靠。如果智德不能兼备,社会文明就无法期待”[1](P152),“有德的善人,不一定为善,无德的恶人,不一定作恶……所以,智慧不仅增加道德的光明,而且还能保护道德并免除罪恶。”[1](P159-160)智与德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没有智慧的道德就是“无德”,智慧是道德的导标和保证,社会的发展,光有道德绝对免除不了罪恶,因此,只有追求“智德兼备”,社会才能趋向真正的文明。
简而言之,道德只是个人行为,其功能涉及的范围是狭窄的,而智慧则传播迅速,涉及的范围广泛。道德规范从一开始就已经固定下来,不能再有进步,但智慧的作用,却是日益进步永无止境的。道德,不能用有形的方法去教诲人,能否有德,在于个人的努力。智慧,则与此相反,有各种试验方法可以识别人的智愚。智德必须互相依赖才能发挥其功能。道德的传授,虽然没有有形的方法,劝诫的范围也局限于亲族朋友之间,但其风化所及却非常广泛。道德不仅是人类的天职,而且具有促进文明的巨大功能,但是,如果仅以道德为幌子,企图笼络天下人心,那么就会侵犯智慧的领域,把人们置于无为无智的境地,而扼杀真正的文明,这是福泽最反对的。所以,道德的本分在于修身,修身而有益于文明,只是偶然的美事。从人的生存来看,仅靠道德是不行的,必须依靠智慧,由智慧而带来的技术进步,改变了人类的生活,给人们提供了方便,而且没有止境,去探索它,开发它,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从而达到“人天并立”的境地,他相信这一定能实现。
总之,在福泽看来,野蛮时代的特征为道德就是一切,似乎没有中间路线,“凡是论道而品评人的品行时,皆以道德为目的,如仁和不仁、孝和不孝、忠和不忠、义和不义,都是针锋相对的,不是伯夷就是盗跖,不是忠臣就是贼子,两者之间没有智慧活动的余地。偶尔遇有发挥智慧的行为,也认为是细行末节而不加重视。由此可以证明,在未开化的野蛮时代,支配人们交际的,唯有道德,此外,没有任何可资运用的了。”[1](P171-172)法律的产生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即使有人认为规则的精神是无情的,虽可认为守法者的思想是卑鄙的,但是,法制对世事的益处是很大的。譬如,有这样一条规则:拾物归还原主,应将所遗失的东西折牛赠给拾物人。现在这里如果有人拾了失物,只是为了获得折半之利而交还失主,这种思想真应鄙视,然而,如果以为这个规则鄙劣而废除,那就不要期望社会上的失物必定会归还原主。因此,折半的法律以道德来论,虽不应喜好,但不得不称它是文明的良法。”[1](P189)规则虽有一定的强制性,但对社会秩序的调控却有着不可否认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它对道德无疑有润滑的功用。换言之,规则不仅是道德的保证,而且是道德的补充和完善。
三、人的智德
智慧与道德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但智慧是导标和动力源。那么,就人来说,他的“智德”的情况又如何呢?
首先,在才性上,大多数人处于智愚之间。福泽认为:“不论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审视人民,至愚和至智的人都很少,社会上大多数人处于智愚之间,与世浮沉,庸庸碌碌,随声附和以终其一生,这种人就叫做普通人。所谓议论就是在他们之间产生的。这种人只是反映当时的情况,既不能回顾过去而有所反对,也不能对未来抱有远见,好像永远停滞不前似的。可是,如今竟有人因为这种人在社会上占大多数,说是众口难拗,于是便根据他们的见解而划定社会的议论,如果有人稍微超出划定的界线,就认为是异端邪说,一定要把它压入界线以内,使社会上的议论变成清一色的人,究竟是何用心呢?假如真的那样,那些智者对国家还能起何作用呢?预见未来,为文明开辟道路,究竟该依靠谁呢?”[1](P22-23)“至愚”和“至智”的人在现实中是非常少的,大多数人属于中智即“普通人”,但是舆论不能以普通人为依归,因为这样一来的话,“智者”就没有发表议论的机会了,即使他们发表议论,也会把它看成“异端邪说”,因为他们是少数派。但是,文明的发展离不开“智者”的高见,他们能引导后进者达到高深的境地。
其次,人的本性向善。福泽是个性善论者。他说:“平均人的一生行为,总是善恶相混,而且善的方面要多一些。正因为善行较多,所以社会的文明才能逐渐进步。而且这些善行,并不完全由教化的力量产生的。因为引诱人作恶的企图未必百发百中,同样,企图诱人为善,也未必能够导人于善”,“在平均的意义上,不得不说人的本性为善。德教的最大宗旨,只在于不妨碍善的发生而已。家庭朋友间的劝善,并不是从外部灌输这个人天性中所没有的东西,而是教他排除妨碍善心生长的方法,使他以自己的工夫来归依自己固有的善而已。所以,道德不是单纯依靠人为的教化可以造成的,而是依据学者的工夫产生的。”[1](P146)在人性上,他也从善恶的价值评价上来切入,显然是深深受到古代中国文化的影响。他认为,文明的进步,在于人性本善,但并不是否定恶,从行为评价上看,人的行为是善恶相混的,但在平均值上,善多于恶。在总体上,善是人内心的工夫。由于人的行为有善恶两个方面,不过是善行多于恶行,所以,德教的功能在于润滑善行发生的通道,并不是向人灌输其本性中没有的素质,而是向人昭示排除妨碍善心发展的障碍的方法,道德绝不是靠人为的教化可以实现的。
最后,人在政治上是平等的。他提出了著名的“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2](P11),认为人生来没有贵贱之分,审视现实,人之间不仅有贵贱,而且有贫富,简直存在着天壤之别,这又是什么原因呢?福泽的答案是“学”:“《实语教》说:‘人不学无智,无智者愚人。’所以贤愚之别是由于学与不学所造成的”[2](P11),也就是俗语所说的“天不给人富贵,人们须凭勤劳来获得富贵”[2](P1)。总之,“人们生来并无贵贱贫富之别,唯有勤于学问、知识丰富的人才能成为富贵者,没有学问的人就成为贫贱之人”[2](P12)。
四、结论
福泽的时代,正面临着外国列强在日本口岸通商,日本雇佣外国人,所以,福泽始终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日本往何处去?他说:“日本人当前的唯一义务就是保卫国体。保卫国体就是不丧失国家的政权。要不丧失政权,就不得不提高人民的智力,其具体的方法固然很多,但是,在智力发生的道路上,首先在于摆脱古习的迷惑,吸取西洋的文明精神”[1](P48)。这是因为,“人若无知识则自己不能判断仁义道德。无知之极乃至不知廉耻,这是可怕之事”[2](P12),从而营建“人心风俗”。在他的心目中,始终憧憬着“文明的太平”的理想的社会,一百多年以后的今天,日本已经实现了福泽当年的憧憬,这不能不说跟日本在近代狠抓教育、开发智慧分不开,而这又跟福泽提出的“智德”构思、“人心风俗”先行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