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演绎的故事——韩愈、欧阳修与佛教,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佛教论文,佛门论文,韩愈论文,欧阳修论文,故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42;K24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707 1(2007)01—0126—01
唐宋之际,佛教在中国的迅猛发展,致使僧徒日众,寺院遍布,并使其在文人士大夫阶层站稳了脚跟,亦即在本土的儒家文化内部生根开花,以本土固有文化作为土壤,借力繁殖。至此,佛教与本土文化融为一体,成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与儒、道二教互为表里,既冲突又合作,相互依存,相互借鉴,但又独立门户。从学术的角度看,如果将佛教与儒、道二教并称为在全国范围内发展较为突出的三个文化派别亦不为过。而且,相对儒、道二教来说,佛教的自我发展似乎更理想,故而,儒、道二教也不得不参照佛教,建立起自己的道统和经典。所以,彼时之文人,如果不受佛教文化的熏陶,不结交几个方外之友,不游历几处寺院,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更甚至许多文人还同时接受、修习三者之文化,虽儒者因取士之需,谋合当时政治需要,时时还得打出排佛斥道的旗帜,但这些并未妨碍其与佛、道的交往,也未影响其所谓居士生活。
其实,起初佛徒因韩愈主张以极端的手段消灭佛、道二教,对其本人和排佛主张恨之入骨。皇甫湜即曾行文描述当时佛教界因韩愈遭贬而欢欣鼓舞的情形:“刑部侍郎昌黎韩愈既贬潮州,浮图之士,欢快以抃。”[1](卷2,《送简师序》)而佛、道二教更是将韩愈潮州之贬,看作是神佛对其排佛及排佛主张的报应和惩戒,并借韩愈侄韩湘子之口,编制了一个“湘子作诗谶文公”的故事:“公排二家之学,何也?道与释遗教久矣,公不信则已,何锐然横身独排也?焉能俾之不炽乎?故有今日之祸。”[2](P86) 此处记述的非常明白,“今日之祸”,缘自其“锐然横身独排”“二家之学”。虽然佛教在当初编造了一些类似的报应故事,以之惑人慰己,但随之即将皈依作为主题,演绎了浪子回头是岸的公案。
韩文公一日相访,问师:“春秋多少?”师提起数珠,曰:“会么?”公曰:“不会。”师曰:“昼夜一百八。”公不晓,遂回。次日再来,至门前见首座,举前话问意旨如何。座扣齿三下。及见师,理前问,师亦扣齿三下。公曰:“元来佛法无两般。”师曰:“是何道理?”公曰:“适来问首座亦如是。”师乃召首座:“是汝如此对否?”座曰:“是。”师便打趁出院。文公又一日白师曰:“弟子军州事繁,佛法省要处,乞师一语。”师良久,公罔措。时三平为侍者,乃敲禅床三下。师曰:“作么?”平曰:“先以定动,后以智拔。”公乃曰:“和尚门风高峻,弟子于侍者边得个入处。”[3](P265)
韩愈对大颠称“弟子”,甚至以“军州事繁”,讨“佛法省要处”,期以闲暇时修炼。如此则是韩愈虽或别政务,然亦于佛法之修行介然于心。而按照禅宗惯例,弟子问禅难昧,“师便打”,挨打者必是蒙昧之弟子。此处有趣的是,大颠未打退之,而打了首座,此或多或少为韩愈保留了些尊严和脸面。并且因不好回答韩愈的请求,大颠“趁出院”。此段公案显然是将韩愈列为了石头迁禅师法嗣。关于这段记述,为真实起见,修订者也曾将表面上难以自圆其说的部分删除。陈垣考证云:
《联灯》卷十九于石头迁法嗣大颠和尚下,增入韩文公问师语句,《会元》卷五仍之;《联灯》卷二十复以韩愈为大颠法嗣,并有语句四则,颇为识者笑,《会元》卷五则册之矣[4](P86)。
南怀瑾亦曾对这段公案有所述及:
韩愈贬潮州后,常问道于大颠禅师。故其在潮州,有三简大颠,在袁州时,曾布施二衣。周濂溪《题大颠壁》云:“退之自谓如夫子,原道深排佛老非。不识大颠何似者?数书珍重寄寒衣。”[5](P241)
宋时之大儒亦以此非之,既“自谓如夫子”,何以“数书珍重寄寒衣”,对一禅僧礼节备致,崇敬有加?此一不解。大颠何人,能使“原道深排佛老非”、“自谓如夫子”的韩愈回头?此二不解。奇人奇事,能改变奇人者自非常人,退之若是,大颠若是,能屈服倔强如韩愈者,非大颠而谁?非佛法而谁?佛徒设计此段公案,不外说明佛法无边,回头是岸,若韩愈者皆可如此,法力无边则可知矣。
实际在韩愈生前,斥责之声已沸沸扬扬,不绝于耳。但以常理推之,退之与大颠交善,定非空穴来风。因排佛遭贬,虽掺杂政治因素,但失败贬谪,不得不带来深深地反思。此外,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经验的积累,既往性格,处事态度也必有较大转变,此乃人生之必然规律,毋庸置疑。关于这一点,可从韩愈诗文中得以印证。如随着官职的逐步上升,应酬诗作的数量剧增,风格也发生重要变化,险怪矫激的色彩逐渐消退,平衡圆美的近体逐渐增多,这些实际都标志着这位反传统的诗人最终向传统的让步和回归。而随着仕途及年龄的变化,其对佛教的态度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宋人评韩愈攻佛,对佛教义理未做深究,“但能攻其皮毛”耳[6](P195)。韩愈的几篇排佛文章基本上都是贬潮之前所作,确实很少义理上的剖析,多有口号式的批判。因排佛而遭受打击之后,韩愈是否产生一窥佛教真谛之意,不能排除此种考虑。台湾学者林伯谦曾针对韩愈诗文创作与佛教之关系,提出一连串的疑问:
韩愈是否起初排佛,而终皈依佛教?韩愈道统观,是否随兄迁韶州,受南禅影响感发而建立?韩愈是否因排佛而对佛经颇有理解,所以常引佛经典故入诗文?韩愈诗文是否有受佛教影响之处?韩愈排佛,所以集中可见其为时人撰写墓志不少,却无一篇释教碑铭,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集中为何又可见到他与僧徒往来,且有诗文唱酬?还有,韩愈的文学见解,是否与佛法行持有所关连?[7](P383)
大颠是韩愈方外交往最为重要也是因之对韩愈产生争议最大的僧人。对此,韩愈生前便有辩解,以期对所遵从的事业和事实有所交代和澄清。韩愈与大颠交往,集中体现在《与大颠师书》三简,单只书简之用词,其谦卑恭顺即大异于其他。诸如“久闻”、“切思”、“参谒”、“垂见”、“伫瞻”、“思获披接”、“惠能降喻”、“渴望”、“驰望”、“幸甚”,等等,其恭敬,其虔诚,与既往之排佛态度迥异,且极易给后人乃至同时代人带来困惑,产生歧义。所以,在《与孟尚书书》中辩之甚详。
“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传言四起,声称韩愈“近少信奉释氏”,故友人“手书数番”,一再追问。而韩愈也不得不站出来,讲述与大颠交往的过程,以辩传者之妄。
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8](《韩文公文钞》)。
先是闻名“自山召至州郭”,随后“造其庐”拜访,并“留衣服为别”,此皆人之常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以下又论述佛教之虚妄,且辩明“不助释氏而排之”的理由。韩愈初到潮州,无可与语,而大颠和尚“聪明”,“识道理”,遂与之来往,并留三简于世。此三书简诸本皆无,唯嘉祐小杭本有之。欧阳修《集古录跋尾》亦载之甚详:
右韩文公《与颠师书》,世所罕传,余以集录古文,其求之既勤且博,盖久而后获。其以《易·系辞》为《大传》,谓“著山林与著城郭无异”等语,宜为退之之言。其后书“吏部侍郎、潮州刺史”,则非也。盖退之自刑部侍郎贬潮州,后移袁州,召为国子祭酒,迁兵部侍郎,久之始迁吏部,而流俗相传,但知为韩吏部尔。颠师遗记虽云长庆中立,盖并韩书皆国初重刻,故缪为附益尔[9](卷141,《唐韩文公与颠师书》)。
欧阳修所见亦是经后人整理之版本,只是从内容分析,“宜为退之之言”。既是宋时集录出世,并有《与孟尚书书》在先提示,故三书简之确定性还是应打个折扣。关于与大颠和尚之关系,欧阳修也有考证:
予官琅琊,有以《退之别传》相视者,予反复读之,知大颠盖非常僧也。及后复得孟简所答退之之书,则曰若大颠者果常僧耳。而《别传》乃以为孟简所篡,疑二者必有一伪焉。要之,答退之之书,其文俚,而《别传》则非深达先王之法言者莫能为也。退之《答孟简书》盖在袁州之后,其书尚深訾浮屠,岂易信人者其守易政之言果验耶?抑实未尝知《别传》所载,而为大颠所屈耶?虽然,《别传》之言,予意退之复生不能自解免,得不谓天下之至言哉![9](卷155,《韩文公别传后序》)
以欧公之学识尚有疑伪之惑,可知宋时此故事已被演绎,真伪难辨。甚至以“《别传》之言,予意退之复生不能自解免”也。想见其传言之深重,已到有口难辩的程度。后世之论,不过此传言之延续罢了。
韩愈与僧徒之交往,从其诗文中看不出佛理等较深层次的沟通,所谓“与之语,虽不尽解”,是讲无法沟通;所谓“夫文畅浮屠也,如欲闻浮屠之说,当自就其师而问之,何故谒吾徒而来请也?”[8](《韩文公文钞》) 是无意沟通。既无义理之辨析,则交接僧释是纯人际间往来,皆脱去教派外衣,不以己见为强也。在韩愈诗文中,可以见到与之交往的僧人达十四位之多,兹录于下:
序号 僧徒 诗文
1澄观
送僧澄观
2惠师 送惠师
3灵师 送灵师
4诫盈别盈上人
5僧约 和归工部送僧约
6文畅送文畅师北游;送浮屠文畅师序
7澹然 嘲酣睡
8无本 送无本师归范阳
9广宣 广宣上人频见过
10
颖师听颖师弹琴
11 秀禅师
题秀禅师房
12
高闲
送高闲上人序
13
大颠
与大颠师书
14
令纵送浮屠令纵西游序
表中所列,不过寻常的人际交往文字,有些甚至充斥了韩愈的排佛思想。方世举在评《送灵师》诗时,曾列举韩愈诗文内容,分析其与缁黄往来云:
公抵排异端,攘斥佛老,不遗余力,而顾与缁黄来往,且为作序赋诗,何也?岂徇王仲舒、柳宗元、归登辈之请,不得已耶?抑亦迁谪无聊,如所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故与之周旋耶?然其所为诗文,皆不举浮屠老子之说,而唯以人事言之。如澄观之有公才吏用也,张道士之有胆气也,固国家可用之才,而惜其弃于无用矣。至如文畅喜文章,惠师爱山水,大颠颇聪明,识道理,则乐其近于人情。颖师善琴,高闲善书,廖师善知人,则举其闲于技艺。灵师为人纵逸,全非彼教所宜,然学于佛而不从其教,其心正有可转者,故往往欲收敛加冠巾。而无本遂弃浮屠,终为名士,则不峻绝之,乃所以开其自新之路也。若盈上人爱山无出期,则不可化矣。僧约、广宣出家而犹扰扰,盖不足与言,而方且厌之矣[10](卷2,《集说》)。
陈善也讲:“退之送惠师、灵师、文畅、澄观等诗,语皆排斥,独于灵师,似若褒惜,而意实微显。如围棋、六博、醉花月、罗婵娟之句,此岂道人所宜为者。其卒章云:‘方将敛之道,且欲冠其颠。’于《澄观》诗亦云:‘我欲收敛加冠巾。’此便是勒令还俗也。”[10](卷2,《集说》)劝优秀人才入世,为社会,为人类做一些贡献,而不要成为于世无补的无用之人,其劝世之言,撇开政治、宗教目的,无所谓共同志趣,作为师友间的教诲,亦未尝不可。所以,韩愈之方外友,实际是最脱离功利色彩的人际交往。
按佛教典籍之记载,韩愈晚年排佛之志渐息,此实佛教教化之宣传需要。欧阳修涉佛态度,与退之略同。其晚年对佛态度之消损,亦是记载于释典。据宋释志磐《佛祖统纪》和明僧觉岸《释氏稽古录》等书记述,欧阳修与佛教发生因缘是在宋庆历六年(1046年)游庐山谒祖印禅师居讷开始的。《佛祖统纪》云:
谏议欧阳修为言事所中,诏狱穷治,左迁滁州。明年将归庐陵,舟次九江,因托意游庐山,入东林圆通,谒祖印禅师居讷,与之论道。师出入百家,而折衷于佛法。修肃然心服,耸听忘倦,至夜分不能已。默默首肯,平时排佛为之内销,迟回逾旬不忍去,或谓此与退之见大颠正相类[13](P410)
“师出入百家”,其才识向为人所推崇,但却偏偏“折衷于佛法”,所谓“肃然心服”,所谓“耸听忘倦,至夜分不能已”,所谓“默默首肯”,如此云云,不外说明佛法广大,一经居讷点拨,则豁然开悟,“平时排佛为之内销,迟回逾旬不忍去”。毕生形成的世界观,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佛法之神力可知。在最后,仍不忘记提醒读者,韩愈之于大颠和尚亦复如是,“或谓此与退之见大颠正相类”。《佛祖统纪》对二子的事迹进行了比较,结论无非是同为坚定的排佛斗士,最后又都皈依佛法,以此说明佛教的无边法力,顽石也能被驯化。
孔文文中子皆谓佛为圣人,韩氏则曰,佛者夷狄,欧阳作本论曰,佛法为中国患。二子不知佛为圣,不知天地之广大故;不知奚为夷,奚为中国,不知佛法之妙故;不知奚为本,奚为患,儒宗有欲排佛者。倘未能览其典籍质诸学者熟复共义理之所归。则吾恐轻肆慢易,如韩、欧一时之失言也。然退之问道大颠,自云得入处,故鲁直有云,退之见大颠后,作文理胜,而排佛亦少沮。欧公见祖印,肃然心服,故东坡有云,永叔不喜佛,然其聪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真佛法也。今人徒知诵前时之抵排,而不能察后来之信服,以故二子终受斥佛之名,其不幸乎[11](P411)。
按佛徒的理解,是后人之偏见使二子蒙受“斥佛之名”,而真实情况是二子初期确有排佛言行,但后期的皈依佛释也是事实。
宋庆历四年(1044年),新政失败。次年,欧阳修复因“张甥案”,落龙图阁直学士,罢都转运按察使,以知制诰贬知滁州,而且,祸不单行,母与妻患病,长女夭折,连续的不幸必将给其带来心理上的挫折,而世界观的改变往往是在人生低落时发生。佛门择取这样一个特殊阶段,演绎如此一个故事,似乎合乎情理,也合乎事态的发展规律。但问题是,佛者特意遴选了韩愈和欧阳修这样两个坚定的排佛斗士,并精心设计、刻画、编造二人皈依佛门的故事,其用心不谓不苦,其用意不谓不深。而对于后人考察这段公案,确也应从佛门立场思考一下,所谓为他人计,即站在对手角度,看其功利色彩之浓重与否,而不应一味将二子斥为变节。
以永叔赠居讷诗观之,似交往初期邂逅之作,虽赞美之辞溢于言表,但二十八字之小诗,无论如何挖掘,也看不出与佛教的因缘关系。诗云:
方瞳如水衲披肩,邂逅相逢为洒然。五百僧中得一士,始知林下有遗贤[9](卷56,《赠庐山僧居讷》)。
“方瞳如水衲披肩”,是讲居讷外貌和精神状况;“邂逅相逢为洒然”,自然是不期而遇,初次相识;“五百僧中得一士”,此为宋时试僧制度:
开宝中,令僧尼百人许度一人。至道处,又令三百人岁度一人,以咏经五百纸为合格。先是泉州奏僧尼未度者四千人,已度者万数。天子惊骇,遂下诏曰:古者一夫耕,三人食,尚有受馁者。今一夫耕,十人食,天下安得不重困?水旱安得无转死之民?东南之俗,游惰不识者,跨村连邑,去而为僧,朕甚嫉焉,故立此制[12](卷49,《佛教》)。
“咏经五百纸为合格”,即有一定文化基础者方有资格参加考试;或百人选一,或三百人选一,竞争日趋激烈,“五百僧中得一士”,当为有五百择一之时。此言居讷之出类拔萃;“遗贤”者,不外对丛林中有如此素质人才,而社会从此失却感到惋惜,言外仍是对居讷的气质和学识表示敬佩。此乃古人赠答诗常用的客套写法,未必出自作者诚意,故后人无须以之为实。
宋庆历五年(1045年),欧阳修左迁滁州,次年(1046年)将归庐陵,舟次九江,游庐山谒祖印禅师居讷于圆通寺。《佛祖统纪》对居讷的教诲记述如此:
佛道以悟心为本。足下……偏执世教,故忘其本,诚能运圣凡平等之心,默默体会,顿祛我慢,悉悔昨非,观荣辱之本空。了死生之一致,则静念常明,天真独露,始可问津于此道耳[11]。
欧阳修于是有所省发,后入参大政,至誉讷于公卿之前。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创立十方净因禅院,《僧宝传》记述云:“止有道者住持。欧阳修、程师孟奏请庐山居讷,讷称目疾不起,听举自代,乃以怀琏应诏。”[13](P86)由此,永叔与居讷确有日后之进一步往来。
除居讷之外,佛门记载的永叔方外交友尚有两则:
欧阳文忠公闻师奇逸,造其室,未有以异之。与客棋,师坐其旁。文忠遽收局,请因棋说法。师即令挝鼓升座,曰:“若论此事,如两家着棋相似,何谓也?敌手知音,当机不让。若是缀五饶三,又通一路始得。有一般底,只解开门作活,不会夺角冲关,硬节与虎口齐彰,局破后徒劳绰斡。所以道,肥边易得,瘦肚难求。思行则往往失粘,心粗而时时头撞。休夸国手,谩说神迁。赢局输筹即不问,且道黑白未分时,一着落在甚么处?”良久曰:“从来十九路,迷悟几多人。”文忠加叹,从容谓同僚曰:“修初疑禅语为虚诞,今日见此老机缘,所得所造,非悟明于心地,安能有此妙旨哉!”[11](P716)
修尝居洛时游崇山,却仆吏,放意往至一寺,修竹满轩,风物鲜美。修休于殿内,傍有老僧阅经自若,修问:“诵何经?”曰:“《法华》。”修云:“古之高僧临死生之际,类皆谈笑脱去,何道致之?”曰:“定慧力耳。”又问:“今何寂寥无有?”曰:“古人念念定慧,临终安得散乱,今人念之散乱,临终安得定慧。”修心服。后以太子少师致仕,居颖州,以颍州太守赞《华严》,修颙德业,便备馔招颙。修问曰:“浮图之教何为者?”颙乃挥微指妙,使优游于华严法界之都,从容于帝网明珠之内,修竦然云:“吾初不知佛书,其妙至此。”修在颍州捐酒肉,撤声色,灰心默坐,临终时,令老兵就近借《法华经》,传读至八卷安然而逝[14](P430)。
一则浮山法远禅师因棋说法,另一则为华严修颙“挥微指妙”,意旨皆为高僧点拨,永叔顿悟,以之证明佛法之深厚。二记不外大颠、居讷类公案之翻版,程式化、模式化痕迹明显存在,给人如出一辙的感觉。后人常常将韩愈和欧阳修与佛徒的交往作比照评议,尤其是对佛教的强硬态度,以及这一态度的转变。典型的如元代耶律楚材之言:“退之屈论于大颠,而稍信佛书,韩文公别传在焉;永叔服膺于圆通,而自称居士,欧阳公别传在焉。是知君子始惑而终悟……”[15](卷3) 另明代郑瑗之言:“韩昌黎与欧阳六一皆以文卫道,其事迹亦颇相类。……韩有文畅、高闲、大颠,而欧有惟俨、秘演、惠勤……恰恰相当。”[16](卷1)
欧阳修的方外友人,比照韩愈僧友表,根据《欧阳修全集》作品所载列表如下:
序号
僧徒 诗文
1 昙颖 送昙颖归庐山
2 慧勤 送慧勤归余杭;山中之乐并序
3 惠觉琅琊山六题之惠觉方丈
4 惟晤 酬学诗僧惟晤
5智蟾上人送智蟾上人游南岳;送智蟾上人游天台
6 惟俨
释惟俨文集序
7 秘演
释秘演诗集序
8 知白
送琴僧秘演
9 净慧
题净慧大师禅斋
10 居讷
赠庐山僧居讷
11 净照
酬净照大师说
12 明因
明因大师塔记
其中,惟俨与秘演乃石曼卿之友,曼卿复永叔之友,在《石曼卿墓志》中有“其友欧阳修表于其墓”[9](卷24) 云云。为曼卿之方外友诗文作序, 亦对曼卿之怀恋也。欧公与释子的文字交往中,并未显现出与居讷或某位高僧大德有过特殊的关系。
退之之于大颠,永叔之于居讷,这些千百年来传诵不衰的公案,其真实面目如何,后人已难以讲说清楚。正史所载不外是二子的卫道故事和言辞,而关于二人与僧徒之交往,只能从其诗文中进行推测。诗文反映出的情况应该是最为直接、真实的,然而作者出于身份、信仰等考虑,难免也多有修饰、遮掩,但毕竟这是最值得采信的文献了。
晚年归释说,基本是出自佛门典籍。出于利益考虑,佛门之记载必定多有美化自己的用意,当不足取信。士大夫是唐宋社会的上流主体,操控着话语权,能够左右佛徒的生存现状。将士大夫纳入自己的体系,为自己张本弘道,是佛门争取最大利益和生存空间的努力所在。韩、欧作为儒者的领军人物,在士大夫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佛徒选择如此角色确实用心良苦。
结合作家作品和史书记载,发现佛门编造的故事竟也入情入理、环环相扣。韩、欧二子生前均竖起了鲜明的反佛旗帜,堪称时代的样板和旗手。如果连这样的对手也能软化甚至纳入自己的体系,将足以显示佛法的无边和远大。此为应关注者一;佛教的教理十分适合于人的晚年思想,故晚年皈释似乎是较为普遍的现象。二子晚年由于政治的、身体的原因,缓和、改善对佛教的强硬态度,甚至主动接受一些佛门义理也是人之常情。此为应关注者二;韩、欧亲佛故事在其生前即已开始编织、演绎,身后仍不断被完善、修补,足见其对佛门发展、生存意义重大。佛门故事结合了二子的作品和身世,使得传闻更具可信性和说服力。此为应关注者三。因而,无论是人物的选择,还是故事的编制均显示出佛徒的良苦用心。
收稿日期:2006—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