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戏曲“翻案”与明清小说续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戏曲论文,明清论文,传统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35(2007)02-0055-04
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小说和戏曲常常是彼此渗透、相互影响,甚至同一故事题材同时以小说或戏曲形式流传,但多数题材是在两者之间相互改编。一部流行小说在出版刊刻之时,常常在戏曲舞台上也有类似的剧目出现;反之,那些颇受欢迎的戏曲节目也常常被改编成小说而流行,如清代小说《施公案》即是在院曲盲词基础上编写而成。说书与戏曲都会影响小说创作。《觚庵漫笔》有一段话谈到戏剧与评话的区别:
戏剧与评话二者之功,于小说各有所长。有声有色,衣冠面目,排场节拍,皆能辅助正文,动人感情,则戏剧有特色。而嬉笑怒骂,语语松快,异于曲文,声调之未尽会解,费时费钱,均极短少,茶余酒罢,偷此一刻空闲,已能自乐其乐,则评话有特色也。[1]
戏曲和小说这种相互的影响渗透,以至于二者在题材演变过程中常常出现相似的情节,学术界早已注意到这种现象并进行了研究,如谭正璧的《三言二拍资料》就搜集了不少小说和戏曲相互改编的情况。中国古代小说名著多有续书现象,但续书均未超过原著水准。在探讨小说名著续书现象时,很容易会联想到明清时期那些以改古代悲剧为快的“大团圆”戏剧作家。
清代的刘廷玑在批评明末清初小说续书泛滥现象时同时也提到一些为戏曲传奇续作、改编而“翻案”的作品:
而传奇各种,《西厢》有《后西厢》,《寻亲》有《后寻亲》,《浣纱》有《后浣纱》,《白兔》有《后白兔》,《千金》有《翻千金》,《精忠》有《翻精忠》,亦名《如是观》。凡此不胜枚举,姑以人所习见习闻者,笔而志之。[2]
刘廷玑强调“凡此不胜枚举”,可见当时为戏曲“翻案”的续作绝不止这些。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它与小说续书有什么联系?把明清小说续书与戏曲“翻案”联系起来,可以发现许多规律性问题。首先,那些续书颇多的小说名著常常也会以“翻案”的面目出现在戏曲舞台上;其次,戏曲“翻案”与小说续书现象都基于读者(或观众)共同的心理因素;最后,戏曲“翻案”与小说续书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都不如原著。
一、戏曲“翻案”是为了满足观众的需求
与通俗小说一样,人们观看戏曲演出多数也是为了消遣解闷,因此观众并不求戏曲的内容必须要依据史实。古代的戏曲经常出现大团圆结局,这与观众善善恶恶、爱憎分明的审美心理定式有关。人们观看戏曲与读小说一样,总是希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实中并不容易实现的理想和愿望,只要能在戏曲里表达和寄托也是值得欣慰的。毛声山评点《琵琶记》时说:
从来人事多乖,天心难测,团圆之中,每有缺陷,报反之理,尝致差讹,自古及今,大抵如斯矣。今人唯痛其不全,故写其全,唯恨其不平,故极写其平。[3]
人们在戏剧中看到恶人受到了惩罚,善人有个美满结局,这不仅是对未来的憧憬,也是对现实的一种曲折的抗议。李渔在《风筝误》传奇中有一首诗:“传奇原为消愁设,费尽杖头歌一阕。何事将钱买哭声,反会变喜成悲咽。”通过大团圆追求直接快乐,是一般听众的目的。
明代叶宪祖的杂剧《易水寒》和传奇《金锁记》都是改写悲剧的例子:前者写荆轲捉住秦王,逼他退还侵略的各国土地,最后由王子晋度荆轲成仙;后者嫌《窦娥冤》结尾为窦娥平反昭雪还不满足,改写的结果是窦娥不仅得到平反,而且丈夫蔡昌宗也没有死,于是夫妻团圆,荣华富贵。清朝周乐清创作的《补天石传奇》包括八个不相联属的改悲剧结局为喜剧收场的杂剧,如《定中原》写诸葛亮六出祁山大败司马懿,魏国灭亡,吴国臣服;《琵琶语》写被迫出塞和亲的王昭君终于回到了汉朝,最后白日飞升仙界;《韧兰佩》写投汨罗江的屈原被渔父所救,终于复职为楚国大夫,最后封为惓国君;《碎金牌》写秦桧陷害岳飞的阴谋败露,岳飞得以攻破黄龙府,终于灭了金国。
为具有悲剧意义的戏曲翻案,从较高层次上的美学鉴赏来看并不是值得提倡的事,但从一般观众对戏曲的接受心理来说,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清代戏剧理论家焦循在观看了描写陈世美、秦香莲故事的戏剧《赛琵琶》后说:
《西厢·拷红》一出,红责老夫人为大快,然未有快于《赛琵琶·女审》一出者也。盖《西厢》男女猥亵,为大雅所不欲观;此剧自三官堂以上,不啻坐凄风苦雨中,咀茶啮檗,郁悒而气不得申。忽聆此快,真久病顿苏、奇痒得搔,心融意畅,莫可名言。[4]
这可以说代表了大多数观众的心声:当观众看到秦香莲被抛弃、被迫杀时,心情就“郁悒气不得申”,而看到陈世美被审判时才“心融意畅”,这说明了人们对大团圆结局的喜爱。
我们不妨以古人对有关岳飞故事的改编为例来分析这种小说或戏曲的“翻案”情形。明清小说叙岳飞、秦桧事者屡见不鲜,仅长篇小说就有熊大木《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邹元标《岳武穆精忠传》,于华玉《岳武穆尽忠报国传》,钱采《说岳全传》等。明清对秦桧谗杀岳飞一事作翻案文字的戏曲作品很多。冯梦龙对元代杂剧《精忠记》不满意,他在此基础上编成新剧,给这出剧安排了秦桧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岳飞全家昭雪的结局。为什么要这样写?作者在第一出的剧本登场语中曾声言其目的是“不忍精忠冤到底,更编记实精忠记”。张大复《翻精忠》更是从人民良好愿望出发,把戏的结局写成秦桧伏诛,岳飞率军直捣黄龙,灭金复国。他在[山花子]一曲中表明观点:“愿边疆从此太平,复国仇尽扫胡臣。论传奇何拘假真?借此聊将冤愤伸。”明代汤子垂撰有传奇《续精忠》,此剧系续明阙名《精忠记》传奇而作,叙岳飞子岳雷、岳电和牛皋为岳飞报仇并为宋朝立功事,凭空结撰出岳飞后代为其报仇雪耻的故事。吕天成也曾打算写一部为岳飞故事翻案的戏曲,他在《曲品》中说:
予欲作一剧,不受金牌之召,直抵黄龙府,擒兀术返二帝,而正秦桧法,亦一大快事也。
让岳飞“不受金牌之召”,将秦桧正法,这都说明了读者对岳飞故事的“翻案”心理是很普遍的。清代张彝宣撰写传奇《如是观》,又称《倒精忠》或《翻精忠》,也是为岳飞翻案事。
二、明清小说名著的戏曲“翻案”
与明清小说名著多续书类似,为小说名著翻案的戏曲也很多,它们与小说续书往往相互影响、相互改编、相互补充。《三国演义》的续书《三国志后传》为读者消解了淤积在心里的“千载之遗恨”,为《三国演义》翻案的戏曲也起到了“慰天下之心”的作用。王国维曾讲到一个为《三国演义》翻案的例子:“三国戏”中的曹孟德差不多“国人皆曰可杀”。《捉放曹》里陈宫欲杀曹而终未下手,已够观众气闷的了;《华容道》里曹已成瓮中之鳖,但又被当场放过,这就更气人闷杀。正因为此,聪明的蒲松龄写了一出子闹剧《快曲》,专门替《华容道》翻案。《快曲》让关羽的义弟张飞“一马飞出来,大喊一声”把曹操的头拴在矛上,临末,作者表白:“华容一事千秋闷,未斩奸贼老贼头。不是一矛快千古,万年犹恨寿亭侯!”[5]尽管王国维更肯定的是《华容道》,但客观上却说明了这种“快境”和广大观众、听众的欣赏习惯一拍即合。
乾隆年间夏纶的《南阳乐》是续写三国故事的典型戏曲,剧写诸葛亮病重之时,在五丈原步罡踏斗,向天借寿。玉虚天帝见诸葛亮禳星乞命,十分怜悯,认为兴废虽由天数,但不必“固执三分之局,有拂四海之心”,于是特沛殊恩,召名医华佗速往汉营,暗施丹药,使诸葛亮康复。后来,在诸葛亮的策划下,蜀将马岱杀死司马昭,活捉司马懿;姜维活捉曹丕、华歆;魏延掘出曹操首级;诸葛亮奏明后主,又斩了黄皓等奸臣。东吴陆逊举兵攻蜀,关羽之神奉天帝命,率阴兵助蜀,大败吴军,陆逊自刎,孙权投降,灭了吴国,诸葛亮功成身退,归南阳隐居。后主刘禅择吉日,禅位于北地王刘谌。作者此剧意在“补恨”,即补蜀汉未能一统天下之遗憾,正所谓“所以遂卧龙之愿而慰天下之心也”。[6]作者自云:“残编恨事知多少,望古增悲吊。伤怀蜀汉间,天与人心恸。因此上学那精卫般,要把沧海波添尽了。”此剧与《三国演义》的续书《三国志后传》在写作动机和作品反映的思想上如出一辙,梁廷柟在《藤花亭曲话》中详细评价了此剧带给观众的“十六快”效果:
《南阳乐》一种,合三分为一统,尤称快笔。诛司马师,一快也;武侯命灯倍明,二快也;病体安全,三快也;将星灿烂,四快也;子午谷进兵偏获奇胜,五快也;杀司马昭,六快也;擒司马懿,七快也;曹丕就擒,八快也;杀华歆,九快也;掘操疑冢,十快也;诛黄皓,十一快也;陆伯言自裁,十二快也;孙权投降,十三快也;孙夫人归国,十四快也;功成归里,十五快也;北地受禅,十六快也。立言要快人心,惺斋(夏纶)此曲,独得之矣。[7]
这样分析虽不无夸大之处,但也说明了翻案戏曲与小说续书同样对读者(观众)具有“补恨”的作用。今人孙楷第《戏曲小说书录解题》云此剧“九江、海宁、吴下诸名都皆先后开演。盖人情所喜在是,故传播独广,然意取美满,故作诓语,究属无味,特传奇家风气所尚,不自知其非耳”。此语对《南阳乐》广为搬演描绘甚是,“人情所喜在是”正是该剧久演不衰的根源,然认为作者“不自知其非”则属臆断了,作者岂能不知戏剧的内容是虚构的?
与《三国演义》续书不同,《水浒传》的续书分别走向两个极端,有的为梁山好汉的惨死愤愤不平,如《水浒后传》和《后水浒传》,有的则痛恨梁山好汉为强盗,恨不得斩尽杀绝,如《荡寇志》。和《水浒传》续书相关的戏曲也有这样两种思想倾向。京剧舞台上有一名剧《打渔杀家》久演不衰,其基本情节即出自陈忱的《水浒后传》第9、10两回,改编者重新加以结构,做了补充和加工。它的演出也同样惹怒了反动文人,余治《翼化堂条约》对此剧痛加诋毁:“《打渔杀家》以小急而杀及全家……适足开武夫滥杀之风,破坏王法,端在于此。”[8]与《水浒传》的另一部续书《荡寇志》也有类似的“翻案”戏曲。清朝初年“介石逸叟”写了一部传奇《宣和谱》,又名《翻水浒》,其情节据《水浒传》改编,然主旨与小说正相反,写王进、栾廷玉、扈成等剿灭梁山好汉的故事。叙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虽受高俅迫害,但遵母训以忠孝自勉,与栾廷玉结为兄弟。栾廷玉应聘投祝家庄,庄主祝义以女妻之。成亲之夕,祝、扈二庄被宋江攻破,栾廷玉、扈成逃脱。作者以此加深他们与梁山好汉的仇恨。庄主死后为忠烈真君,遣阎婆惜等人鬼魂持槌击打宋江之背,使发恶疮,以为背君背父之报。后张叔夜得王进、栾廷玉之助,剿破梁山泊,宋江等出降。作者极力否定宋江的“真忠真义”。郑振铎说:“唯《宣和谱》作翻案笔墨,以王进、栾廷玉、扈成等剿平水浒诸寇为结束。殆受金圣叹腰斩《水浒传》之影响,并又为俞仲华《荡寇志》作前驱。”[9]作者自述作意云:
手校宣和遗事在,春秋书法斑斑。淮南称盗几曾宽?品题传史笔,点缀杂稗官。
聊借排场搬演处,描摹笑骂相关,千秋正论实难刊。词林须改度,俗眼好同看。
这样的创作目的真可谓与俞万春一拍即合、臭味相投了。
明末清初的沈谦曾作有《翻西厢》,其目的极似俞万春的《荡寇志》。作者在[中吕·粉蝶儿]套的[耍孩儿]曲中阐明他的创作动机说:
俺将这西厢业案平反尽,费几许移花斗笋。只不过痛惜那双文,根究出微之漏网原因。则要盖世间女子防沾露,普天下男儿尽闭门。休再说闲愁闷,扫过了迎风白昼,回避了待月黄昏。
很明显,作者的理想与《西厢记》所表达的“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的美好憧憬完全针锋相对,[10]这种为《西厢记》翻案的动机与俞万春为《水浒传》翻案而写的续书性质是一样的。
为小说《西游记》、《金瓶梅》翻案的戏曲作品目前尚未见到,但与《西游记》续书相关的戏曲也有一些。如清代戏曲《阴阳二气山》,写阴阳二气山、造化小儿的故事,本事即出小说《后西游记》第28回。清代的子弟书《罗刹鬼国》也取材于小说《后西游记》第20回。叙师徒四人行至罗刹鬼国,猪一戒私自外出,为玉面狐之子黑孩儿所擒。玉面狐知是猪八戒后代,即欲报当年牛魔王之仇,点魔兵生擒大颠。孙小圣前往搭救,被黑孩儿与牛魔王施放黑气迫退。小圣向冥府求援,冥王付以真经,由小圣交大颠念诵后,黑气尽散。
《红楼梦》续书最多。值得一提的是与《红楼梦》续书几乎同时就出现了《红楼梦》续书的戏曲。清代第一部把《红楼梦》小说搬上舞台的剧作是仲振奎的《红楼梦传奇》,其问世时间与《红楼梦》最早的续书《后红楼梦》几乎同时。该剧分上下两卷,上卷演《红楼梦》原著,下卷演逍遥子的《后红楼梦》。作者在《红楼梦传奇凡例》中云:
《红楼梦》读竟,令人悒怏于心,十日不快。仅以前书度曲,则歌筵将阑,四座无色,非酒以合欢之意。故合后书为之,庶几拍案叫快、引觞必满也。[11]
作者阅读《红楼梦》感觉“悒怏于心,十日不快”,于是创作此剧以达到“拍案叫快、引觞必满”的效果,这与诸多《红楼梦》续书的创作动机是完全一致的。关于此剧创作过程,作者还详细地记载了下来:
壬子秋末,卧疾都门,得《红楼梦》于枕上读之,哀宝玉之痴心,伤黛玉、晴雯之薄命,恶宝钗、袭人之阴险……丙辰,客扬州司马李春舟先生幕中,更得《后红楼梦》而读之,大可为晴雯、黛玉吐气。因有合两书度曲之意,亦未暇为也。丁巳秋病,百余日始能扶杖而起,珠编玉籍,概封尘网,而又孤闷无聊,遂以歌曲自娱,凡四十日而成。[12]
在这段话中,“壬子”为乾隆五十七年(1792),即程伟元、高鹗刻印《红楼梦》的那年,仲振奎随即寓目,并作《葬花》曲一折;嘉庆丙辰年(1796),也就是逍遥子的《后红楼梦》刚刚问世那年,当时仲振奎客居扬州读到续书之后,觉得“大可为晴雯、黛玉吐气”,于是产生了合前后二梦而作传奇的打算。《红楼梦传奇》能在作者“孤闷无聊”时起到自娱的作用。春舟居士所撰“题词”云:“《前梦》未圆,《后梦》复入,虽有佳梦,何其多也!”并评价此剧说:“关目备,情韵流,可使寻其梦者,一炊黍顷而无不了然。”语气中大有取代《红楼梦》续书之势。清朝道光年间,杨掌生《长安看花记》云“尝论红豆春樵《红楼梦传奇》,盛传于世”,又云“故歌楼唯仲云涧本传习最多”,于此可见此剧流传之广。
总之,明清小说续书的大量出现与戏曲“翻案”传统是密切联系的。尤其那些为广大民众所喜闻乐见的小说和戏曲,在通过说书形式的传播过程中,故事内容不断得到完善和充实,反过来读者又会对小说的内容有新的需求,于是小说续书应运而生;普通大众对那些悲剧性的戏曲故事的理解与接受与士子文人存在着很大的差距,他们更愿看到大团圆的喜剧结尾。所有这些,都促成了悲剧性戏曲翻案的作品不断问世,对小说续书的发展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收稿日期:2006-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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