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阅读理论的祖碑——“以意逆志”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以意逆志论文,中国论文,理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提要 本文论述了孟子“以意逆志”的由来及其正确理解,论证了“意”是阅读的主体意识,“志”是阅读的根本目的,“逆”是阅读的理解途径。孟子的“以意逆志”论为我国阅读理论的建树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
关键词 阅读 阅读主体 文本客体 读物意义
一日不读,万事荒芜。在我们这个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阅读大国中,自古以来就重视“耕读”传家,因而也就重视阅读理论研究。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读者,抽也”,“抽释其义蕴至于无穷”。这对于“读”字的解释就标明了先民的阅读观:阅读是以理解读物意义为目的的智力活动过程,读物本体意义的探求就成为阅读的关键。它有别于西方把阅读当成是一种获取信息的手段,而以探求意义的东方式哲理思维为标帜雄立于世界。怎样获得读物本体的意义呢?历来诸说纷呈,各自成理,其中独以孟子的“以意逆志”说影响最为深远。它既是我国古代阅读理论的开山祖论,又是我国读物本体意义探求的金科玉律。但是,怎样认识“以意逆志”呢?
一、“意”——阅读的主体意识
《孟子》问世,作为儒家经典“四书”之一,注家蜂起,解说纷纭。他的阅读理论“以意逆志”说,单就其中的“意”就有多种说法,摘其要者,主要有:
第一,在阅读中,为了求得读物本体的意义,“以意逆志”的“意”是作者的意思,就是说要以作者的意思去求作品(读物本体)的意思。持这种看法有代表性的是,清代吴淇《六朝诗选定论缘起·以意逆志节》说:“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最近读到周照明《〈“以意逆志”笺释〉补说》,这里孟子的“意”是指“作者之意”,解说要“以作者的原意为依据”[(1)]。
第二,“意”指读者之意,以意逆志,就是以读者之意去求作品(读物本体)之意。持这种看法的人比较多。例如,汉代赵岐《孟子注疏》注云:“人情不远。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是为得其实矣。”他的意思是,读者的感情和作者在作品中流露的感情是相通的,从共同相通的情感出发,以读者自己的意思去探求作品的意思,这就会使作品意义的探求落到实处。宋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注云:“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当代杨伯峻《孟子译注》译文:“用自己的切身体会去推测作者的本意。”[(2)]朱自清《诗言志辨》阐释:“‘以意逆志’是以己意己志推作诗之志;而所谓‘志’都是献诗陈志的‘志’,是全篇的意义,不是断章的意义。”[(3)]曾祥芹等编《古代阅读论》解释:“以意逆志:用自己的思想去领会、把握诗作的本意。”[(4)]陈光磊等编著《中国古代名句辞典》解释:“以意逆志,用自己的体会去推测作者的本意。”[(5)]叶圣陶先生谈到“美读”时说:“这无非如孟子所说的‘以意逆志’,设身处地,激昂处还他个激昂,委宛处还他个委宛,诸如此类……美读得其法,不但了解作者说些什么,而且与作者的心灵相感通了。”[(6)]
用不着再胪列了,以上所举,概而言之,“以意逆志”的“意”是“己意”,即读者的意思。
当然还有第三,如刘俊田等译注《四书全译》中,把“以意逆志”译为:“要按精神去追溯揣测主旨。”[(7)]谁的“精神”,什么“精神”,采取了一种模糊而滑头的说法,任人去猜,但把“意”译为“精神”是欠妥当的。
以上三种意见,第三种没有议论的必要,第二种占压倒多数。那么,第二种意见究竟对不对呢?孟子的“意”究竟是何意呢?
先看孟子提出“以意逆志”的来由。这句话出自《孟子·万章(上)》。孟子的学生咸丘蒙请教于孟子:“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他说:“(听了您上面讲的道理),舜不把尧当臣子看待,我已经领受您的教诲了。《诗经》说:普天下没有一块土地不是天子的土地,环绕土地的四周,(在这土地上生活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是天子的臣民。而舜已经做了天子,请问他的瞎子父亲瞽瞍却不是臣民,这是为什么呢?”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孟子回答:“你说的这四句诗出自《诗经·小雅·北山》,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而是说作者本人因为国事勤劳以致于不能够奉养父母。他说,‘这些事没有一件不是天子之事呀,为什么唯独我一个人劳苦呢?’所以解说诗歌的人,不要拘泥于文字而误解词句,也不要拘泥于文词句而误解原意。应该用自己的体会去探求诗歌的本意,这样解就对了。如果只拘泥于文词的话,那《诗经·大雅·云汉》说过,‘周朝剩余的百姓,没有一个活着留下来。’相信这句话,就是周朝没有存留一个人了。……”
咸丘蒙对《北山》诗片面理解,抓住“莫非王臣”断章取义,断定瞽瞍也应该是“王臣”。《北山》诗诉说大夫“役使不均,已劳于从事,而不得善其父母焉”(《诗序》),借此批评周幽王的。由此,孟子提出了“说诗者”的解读理论:“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既不能够死枢文辞,也不能断章取义,而应该“以意逆志”。从文气看,“说诗者”一气贯下,“以意逆志”的主语承前省,当然是“说诗者”了。“以意逆志”是“说诗者”的“以意逆志”,是“说诗者”(即读者)以自己的意思、自己的体会、自己的认识去探求作品的意义。可见,孟子的“意”是十分清楚的,那“意”就是己意,即读者之意。
另外,从孟子的阅读实践看,充分体现了以己意探求文意的“以意逆志”的阅读理论。在《告子(下)》中,孟子和公孙丑讨论《诗经》中的《小弁》和《凯风》,就以“己意”纠正了公孙丑的偏激看法,从而达到对诗意的正确理解。《孟子·尽心(下)》记载:孟子读《尚书·武成》,文章叙述周武王伐纣事,有“血流漂杵”的描写。孟子认为,周武王是极有仁德之人,讨伐纣王不会杀那么多人,使血流得木槌都漂起来了。因此他断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是孟子“以意逆志”中“意”为“己意”的最好注脚。
众所周知,阅读从来就是一种个体活动,阅读的中心环节是读者的自读,是读者自己的理解。在阅读中,读者用自己的学识、经验、阅历、思想、感情等形成的认知前结构,去感知、思考、评价读物,识码、解码,提取信息、组合信息,读到的不只是读物中的文词、语句,而是读者意识同读物语句化合的产物。阅读主体与文本客体逐步同化,融为一体,达于理解读物的意义。这一系列过程,全是读者的意念活动。所以读书是我的读书,是我的理解,是我的新得,是我的体会,一言以蔽之曰:是“己意”,决不是“他意”!
宋代朱熹《语类》卷十三:“书用你自去读,道理用你自去究索。”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文理》则说得更为坦直:“文章的妙处,贵在读者的自得。如食品甘美,衣服轻暖,各自领会,难以告人。只能让人自己去品味,自会得到甘美的味道;自己去穿着,自会产生轻暖的感觉。”这些精辟的看法,正是孟子以己意探求文意思想的发展。也正因为如此,阅读才会出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创造性阅读的局面,才有可能产生“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王熙凤”的喜人情境,才可能带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推进社会的繁荣发展。
孟子在阅读中强调“己意”,具有显豁的阅读主体意识。它突出了阅读主体的地位,充分发挥阅读主体的作用。这正是孟子“民贵君轻”人本思想在阅读理论中的反映。联想到今天教学改革要以学生为主体,阅读教学中要发挥学生的主体意识,我们感到孟子的阅读主体意识该是多么亲切啊,不能不叹服孟子阅读理论的真理光芒。
二、“志”——阅读的根本目的
古往今来,多少人手不释卷,如饥似渴地阅读,或者头悬梁、锥刺股,或者如囊萤、如映雪,或者挂角负车,或者凿壁借光,或者闻鸡展卷,或者秉烛夜读,等等,他们阅读究竟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求知、开智、立德、怡心,然而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阅读的本质,即理解读物的意义。离开读物的意义,就是白读。孟子的“以意逆志”论,把对诗歌(即读物)“志”的理解,当做阅读的根本目的。那么,“志”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呢?“志”为什么讲作“读物的意义”呢?
《尚书·尧典》:“诗言志。”《诗大序》解释:“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这就清楚地说明:志与诗联在一起,两者的关系相互依存,“诗”抒发的是心中的“志”,“志”形之于语言就是“诗”。故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卷一)指出:“古‘诗’‘志’二文同用,故许(慎)径以‘志’释‘诗’。”后来,闻一多先生在《歌与诗》中进一步考证,认为“志”的本义是停止在心上,停在心上亦可说是藏在心里。
这就是“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原由。由此,闻先生断言:“志与诗原来是一个字”,“志有三个意义:一,记忆;二,记录;三,怀抱。”[(8)]看来,“诗言志”,志成诗,诗是情感的直接抒发,抒发时要调动自己的“记忆”,陈示自己的“怀抱”,把它“记录”下来形成文字便是诗。志的三个意义是相因相生互相关联的。
然而,“志”与“意”又同义。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志”与“意”互训,“志者,意也”,“意者,志也”。志,古文通“识”,记也,“志之所之不能无言,故识从言,记也”。而意训记者,则有记意(忆),还训为“测度”,则有意义、心愿、意料、想法等义项。
诗——志——意,虽然三者同义可以互释,但毕竟各有侧重的义项,由《诗大序》知,我国古代诗乐是联在一起的,诗是文辞和乐曲的结合,可以边唱边舞,所以春秋赋诗,虽有全篇,所重在声,取义甚少。然而到了孔孟时代,礼崩乐坏,雅乐衰亡,诗乐分开,“诗言志”,“以诗言志”,就注重诗的“志”了,“志”就指“怀抱”和“意义”了。如《论语·公冶长》云:“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这里的“志”就指怀抱、志向。《论语·先进》记载孔子要求学生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各言其志”,这里的“志”也是指怀抱、志向。因此,古人“赋诗言志”、“献诗陈志”,其志莫不是借诗抒发自己的怀抱、志向,而“说诗者”解诗就要“明志”,就要明了诗歌所抒写的怀抱、志向。由于“志”与“意”同义,所谓诗歌抒写的怀抱、志向,也就是诗歌的意义了。诗乐分开,由重声而重义,这是我国诗歌的一大进步,也是我国阅读理论走向科学的表征。
概而言之,孟子“以意逆志”的“志”是指读物的意义。然而,孟子所说的“读物的意义”不是“以文害辞,以辞害志”的意义,不是象咸丘蒙、公孙丑那样断章取义,而是指读物的全篇的意义。这种意义怎么而来呢?要从“文、辞”而来,但又不拘泥于“文、辞”,如此全面、辩证的观点确实难能可贵。《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卷》在现代科学研究的基础上,集前人智慧之大成,对“阅读”作了科学界定:“阅读是一种从印的或写的语言符号中取得意义(着重号为引者所加)的心理过程。”可见,在阅读中取得读物的意义是至关重要的,它是“阅读”作为一个概念区别于其它概念的自身性质和本质特征,它决定了阅读对于人类的功能价值和作用。而两千三百多年前,孟子就把追求读物的“志”,即读物全篇的意义,当做阅读的目的,其远见卓识显示了超越时代的科学性,为奠定我国阅读理论基础作出了杰出贡献。
三、“逆”——阅读的理解途径
在阅读中,读者主体与读物客体怎样建立起理解的桥梁呢?或者说怎样获得读物的意义呢?孟子的回答是:“以意逆志”,“逆”就是理解的桥梁,“逆”就是读物的意义理解的途径。
“逆”的本义是方向相反,但《说文》注云:“逆,迎也”。《说文解字注》云:“逆迎二字通用。”郑玄注云:“逆,逆受而钩考之”,“逆,犹钩考也。”综上所述,可见“逆”有三个义项:一是迎受;二是钩考(揣测、推究);三是反求、追溯。这三个义项,在“以意逆志”中,以文辞为依据探求读物的意义皆可成立,是为:
①以己意迎受读物的意义;
②以己意钩考(揣测、推究)读物的意义;
③以己意反求(或追溯)读物的意义;
或者三者结合起来,探求读物的意义。这就科学地揭示了读者和读物在阅读过程中的关系,通过迎受、钩考、反求实现对读物的全面把握。这个“逆”字概括得多么精妙!
以文辞为依据,通过“逆”,读者从语言文字入手,“作者思有路,遵路识斯真”,“作者胸有境,入境始与亲”(叶圣陶语),遵路入境,美读体验,诗味在吟咏中流溢,文情在韵律中回旋,“使其言如出己口,使其意如出己心”(朱熹语),迎受文辞句,理解变通途。
通过“逆”,“披文入情,沿波讨源”,其意“虽幽必显”(刘勰语)。在字里行间中,推敲、琢磨,做到辞章与义理双向沟通,读物整体与部分双向沟通、读物内容与生活双向沟通,在这“三沟通”中“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通过“逆”,字求其训,句索其旨,辨字句于毫发之间,析义理于精微之蕴;钩考沉浮,出入文中,虚心涵泳,体察品味;水相荡乃成涟漪,石相击而发灵光,读者的思维与读物内容发生种种碰撞,灵感思维来潮,顿悟之神翩至,产生一系列的触发、联想,诱发出一系列连锁性的发散型思考,于是便读出了发现,读出了倾吐,读出了前所未有的新得,读出了读物不同寻常的意义。例如,清代著名学者浦起龙研读杜甫诗歌十年,不穿凿字句,不迷信前人之说,也不拘泥史实,而是“以意逆志”,通过“逆”,直觉体悟,信心而解。他在《读杜心解·发凡》中感受颇深地说:“吾读杜十年,索杜于杜,弗得;索杜于百氏诠释之杜,愈益弗得。既乃摄吾之心印杜之心,吾之心闷闷然而往,杜之心活活然而来,邂逅于无何有之乡,而吾之解出焉。……”这段读杜的生动描写,正是孟子解读理论“以意逆志”的实践,他以“己意”——“摄吾之心印杜之心”“还杜之诗以心”,迎逆钩考,揣测反求,做到“逐字句寻思”,“通首一气读”,以至“连章一片读”,“全部一齐读”,如此由点及面,由面统点,点面互解,循环阐释,终于“吾之解出焉”。可见,“逆”是阅读理解的金钥匙,“逆”解决了由“意”达“志”即由己意达于理解文意的操作过程。
读物的意义是一种客观存在,只不过有的显豁,有的隐晦罢了。要获得读物的意义,在阅读过程中,既不能够想当然望文生义,也不能够浅尝辄止、不求甚解,只有通过“逆”,对读物作一番迎受、钩考、反求的研读,读物的意义才会昭然若揭。所以,孟子的“逆”对阅读过程作了科学的规范,其功至伟。
孟子在《万章(下)》中还精辟地指出:“颂(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其意是:朗诵他们(古人)的诗歌,研读他们的著作,不了解他们的为人可以吗?所以要议论他们所生存的那个时代,要追上去与古人交朋友。这就是我国阅读学中著名的理论“知人论世”。即是说,在理解读物的意义时,要对作者及其时代背景有所了解,这样才能正确理解读物的意义。因此,“以意逆志”和“知人论世”就成为我国阅读理论中探求文本意义的无价瑰宝。
总而言之,孟子的解读理论“以意逆志”论震古铄今,久而弥新。他不仅首创性地提出了阅读中读者主体地位、主体意识的问题,把探求读物的意义作为阅读的根本,而且解决了阅读理解的途径,为建立我国阅读理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的卓越贡献,以其独特的睿智的思想,以其科学真理的光焰在阅读理论中为中华民族雄踞于世界树立起一座令人景仰的巍峨丰碑。当今的语文教学,在阅读课中如果能够遵循“以意逆志”,我们的教学效率将会大有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将会与日俱增。
收稿日期:1995-08-20
注释:
(1) 见《语文学习》(上海),1995.4。
(2) 杨伯峻编著《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16页。
(3) 朱自清《诗言志辨》,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
(4) 曾祥芹等编《古代阅读论》,河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0页。
(5) 陈光磊等编著《中国古代名句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974页。
(6) 《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25页。
(7) 刘俊田等译注《四书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37页。
(8) 闻一多《歌与诗》,《中央日报》昆明版《平明》副刊,1928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