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的魅力与流水用典——李白诗歌的诗学思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学论文,李白论文,直觉论文,诗歌论文,流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李白诗的语言弹性,他的修辞、句式和篇章组织的生命感,都是与渗透于其间的诗性直觉和用典密不可分的。直觉与用典,是诗学领域的两种文化现象。一般说来,直觉是始生性文化现象,用典是再生性文化现象。比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谢灵运登池上楼的直觉。但据传他梦见族弟谢惠连,似有神助而拾得此句,因而李白《送舍弟》云:“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这就成了用典,成了对谢氏直觉的再生性处理。钟嵘《诗品·总论》说:“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这里的用事即用典,直寻即直觉。但钟氏的话带有片面性,好诗是不废直觉,在不少场合也不忌用典的。关键在于如何用。直觉的文化密度较疏,用典的文化密度较密,诗中的文化疏密度应该得宜。更重要的是,直觉须具精神深度,直逼事物本原;用典须能点化,化出文化真趣。
李白为诗,讲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神韵,因此直觉在他的诗中占有重要位置。他以山水为友,总能以一种不隔、不俗的心情体验山光水色,常常凭着瞬间的直觉,把带着自然露珠的新鲜意象采入诗中。他这样写《对雨》:“水纹愁不起,风线重难牵。”他这样写《晓晴》:“鱼跃青池满,莺吟绿树低。”水纹不起,你何必发愁?风线难牵,你岂能感到它重?这些不可理喻的感觉,都是把风线水纹牵系着自己感觉神经所致。雨后初晴,清池积雨而满,绿树淋湿而低垂,但是迎着晓光已是鱼跃莺吟的生命欢快,诗人已经以直觉切入自然界的生命节奏之中了。他这样写郊外:“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寻雍尊师隐居》)他这样写县府衙门:“山鸟下厅事,檐花落酒中。”(《赠崔秋浦》)在郊外,他体验到青牛趋暖、白鹤栖高的情趣,直觉到大自然饶有意味的沉默。在县府衙门,他体验到无为而治的县令公事清闲和诗酒兴浓,竟然与花鸟同乐了。由于他以直觉拾取清新的意象,有些诗行几乎语语珠玑,带有自然的光润性。
直觉带来的语言光润性和意象新鲜感,使人们欣然玩味这些新鲜光润中所蕴含的精神深度和诗艺高明。贺贻孙《诗筏》评点李白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说:“无一字说道士,无一字说不遇,却句句是不遇,句句是访道士不遇。”(注:《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69页。)且看此诗: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诗一开头就把人带入自然的深处,清晨出访,沿溪而来,晨露使桃花变得浓艳,水声使犬吠变得柔和。首联已经写得自然趣味扑人了,颔联则写得意在言外,更富有暗示性。树林深密,偶尔看见麋鹿,暗示着不见人迹;溪行近午,不闻钟声,大概道院里没有人值勤。颈联写道院所在地的景观,道院在碧峰青霭间,有野竹飞泉。这里的“分”,这里的“挂”,都是自然的巧妙安排,不劳人工插手,但道士选取此地,足证其尔雅不俗。访斯人而不遇,无人知其所去,只好惆怅地倚着那两三棵松,做着一种无结果的等待了。此诗大概作于李白出蜀之前的早年,戴天山即蜀郡绵州大匡山,有杜甫忆及的李白“匡山读书处”。李白此次出访,未遇道士,却遇山水精神。他在自然界的声(如第一句)、色(第二句)、动(第三句)、静(第四句)的直觉体验中,使自己访人未遇的愁怀,获得了野竹清泉的净化,碧峰青霭的升华。自然意象如带露的桃花,在篇章脉络之间证明着自己的生命。
直觉的魅力,在于它抛开某些文化杂质的拖累,还原出诗的天然本性和天真情调。面对这种天然纯真,人们当会感到这才是真正的“思无邪”。也就是说,直觉的本质在于真,它卸去了某些文化化妆。如《越女词》其三:“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采莲女笑入荷花去,是一幅洋溢着青春气息的何等鲜丽的画面。她竟然会“佯羞”,但人们不会因其“佯”而觉得在作假,反而觉得是别具请调的天真。这里写的是日丽风和,《横江词》写的是风恶浪高:“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浦在皖南采石矶对岸;瓦官寺在金陵凤凰台,寺上有阁,高二十五丈。论好道恶,似乎在争执,争执到急处,连吴音称“我”为“侬”也用上了。但你从争执中感到的不是恶意,而是天真直率。风吹倒山,浪高于阁,这似乎在夸海口。但由于夸张得天真直率,你感到的不是讨厌,而感到作风豪放,气魄雄浑。这就是直觉的魅力,它可能运用一些夸张、或佯谬的手法,但你反而觉得他胸无城府,脱口而出,天真无邪。作诗作到这个份上,也可谓化境矣。
直觉的到来,也许需要虚静的心境。然而,虚静不是死静,而是大静中含大动。由精神凝注而产生幻觉爆发,带来了情感外射和感觉连通等审美效应。《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是追寻谢灵运游鄱阳湖的遗踪,免不了用典,但由于江水、湖水把心地洗涤得虚静,也有直觉的灵感袭来:“空濛三川夕,回合千里昏。青桂隐遥月,绿枫鸣愁猿。”这是一个大虚静的境界。长江、汉水、赣江三川,千里迂回,组合成一个无限空濛的黄昏。传说月宫有青桂,那只能在遥远的月亮中看个隐约,身边绿枫在风中鸣,愁猿在枫树上鸣,共同营造一个悲凉的境界。在奇幻的直觉中,诗人把自己的情感外射给月中青桂,枫上愁猿了。还是写月,李白的《初月》云:“玉蟾离海上,白露湿花时。云畔风生爪,沙头水浸眉。”蟾蜍为月精。玉色的明月离海初升,这是白露打湿花草的时分。如此玉色通明的世界,尽可以使人心境虚静,由此导致种种幻觉,导致“生命的移植”。风吹浮云,殊多变幻,而它旁边生出的竟是野兽的爪;水浸沙头,浸出一道弧形的曲线,而它浸出的竟是人的眉毛。你也许会说,此爪此眉是一种比喻,而它未用比喻词,而直觉那就是爪、就是眉,这就属于感觉连通,而且把生命移植了。
在直觉的怔忡中,生命与非生命的界限被打破了。俗解为比喻的修辞法,诗的表现却超越修辞,而联通着生命。没有强大的生命注入,简单的修辞是难以出现如此匪夷所思的意象组合的。起码应该说,李白不是运用一般的修辞法,而是创造了一种生命化的修辞法。如若不信,请看《秋浦歌》其十五:“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谁见过长达三千丈的白发?你愁得一夜头发尽白,也就够夸张了,却扯出一种比“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庐山瀑布还要长十倍的白头发来。但是李白说,这是因发愁所致,是他付出过雄才废置的全部生命代价的,因而包含着他深刻的生命感觉。这样大家也就认可了,认可了就成为诗歌史上难以重复的一道奇异的风景。这种生命感觉,来自他以镜照面的直觉的怔忡。明镜里的秋霜,实际是对他满头白发的比喻。但他于心不甘,不愿意承认这种无情的事实,因而产生疑惑:弄不清这明镜里,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白色的秋霜了?人怨镜,实际上是人怨命。这不是叹老嗟穷吗?是的,但他凭着生命直觉,叹出了、嗟出了几分盛唐风范来。令你感慨连盛唐的白发也长得非同凡响,因为它长在一个民族精神不曾萎缩的时代。
这种带有盛唐风范的审美直觉,不仅改写着修辞学,而且改写着篇章学。这是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此诗的好处在于整个篇章生命非常开阔而浑成,无一字、无一句有雕琢的痕迹。要你讲它的好处吧,一时说不出口;要你不寻思它的好处吧,诵过便难以忘怀。你可能被它出色的直觉力惊住了,陶醉于一种挥洒出之、自然化入的风采之中。开头两句无非是点题,点出送别的时间、地点和目的地。那些名楼名城如果要用典,那是俯拾皆是,但他一个典故也不用,只用直觉。老朋友孟浩然要辞别而去漫游扬州(即广陵)了,但它写成是名人与名楼的辞别。名楼少了这名人,自然惆怅;名人少了这名楼,又何尝不感到惘然?不过也不必惆怅,不必惘然所去乃是繁华之地,何况“阳春召我以烟景”。用“烟花”形容“三月”,透露出李白在开元年间与孟浩然交游时的青春气息,大概他把孟夫子远扬州,看成值得钦慕的“风流天下闻”之举了。头两句不是写送别的时间、地点吗?但他凭着出色的直觉,以虚化实,把时间地点交待在运动状态中,交待在感觉中了。“烟花三月”一句感觉极其鲜丽,“孤帆远影”一句感觉至为精微。“孤帆——远影——碧空——尽”,视觉由近及远,由有至无,把送友之情写得极为深挚,遂使最后一句“唯见长江天际流”,像是从心中直涌出来。而且“唯见”二字甚佳,帆尽“唯见”江流,已是聚焦于“无”,意在言外,余味无穷。全诗胸襟开阔,直觉逼人,篇章内一气呵成,篇章外另有文章,确实给诗歌篇章学拓展了新的境界。
李白的直觉,是心与事物相对而别出心裁;李白的用典,是心通过典故与事物相对而别出心裁。虽然增加了典故的中介,增加了诗中的文化密度,但别出心裁则是一致的追求。他对典故这种中介,也以直觉的眼光视之,分解化合,皆从我的性情。对于典故所蕴含的文化密度,他不是凝缩而锤炼之,而是稀释而生发之。由此便出现了他流水用典的方式,往往用多句诗化解一个典故。《上李邕》四句化一典:“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这里用了《庄子·逍遥游》中的典故:“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但它以四句化一典,渲染风起风歇,冲天簸海,显得才气纵横。在以大鹏雄姿作自我的隐喻之后,又以四句力排世俗无识之议论:“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这里用了《论语·子罕篇》中孔子的话:“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孔子如此说,是奖掖后进;李白如此说,是少年气盛。但这四句也只含一典,诗情激荡,不因用典而沉滞,也算极尽解嘲,辩解和宣泄之能事。
流水用典使李白的诗学思维带有平泻性、放射性和明快流动之感。他作为狂吟之师而异于杜甫作为苦吟之师,在典故使用上也显现出区别,一者如月光流水,一者如苍山重岩。一者追求“诗情快”,一者追求“诗律细”。李白诗中甚至有八句化一典的例子,如《赠新平少年》:“韩信在淮阴,少年相欺凌。屈体若无骨,壮心有所凭。一遭龙颜君,啸咤从此兴。千金答漂母,万古共嗟称。”八句化一典,自然能使诗行变得明快,能在《史记·淮阴侯列传》中理出一条有关命运和志气的线索,进行夹叙夹议的抒写。此兴尚浓,又托出自己的命运和志气,进行对比性议论:“而我竟何为,寒苦坐相仍。长风入短袂,内手如怀冰。故友不相恤,新交宁见矜。摧残槛中虎,羁绁上鹰。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它用典时,以心加以体验;写心时,以典作为参照。从而使全诗的结构处在平泻和放射状态,心、典互释,慷慨激昂。
直觉与用典,分别作为始生性和再生性的文化现象,其界限不是绝对的。典故一经化解重组,渗入新鲜的生命意识,它也就别具面目,带上不同程度的原创色彩。中国神话具有片断性,非情节性和多义性的“碎金”形态,散落于诸子,或诸志异书中。李白的《上云乐》就糅合了《淮南子》、《风俗通》、《述异记》的诸色记载,创造了一种新神话:“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云见日月初生时,铸冶火精与水银。阳鸟未出谷,顾兔半藏身。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濛濛若沙尘。”这便以游戏心态对散见于古籍中的各种材料进行化解重组,重写了关于开天辟地和创造日、月与人的神话,而且写得轻松自如,才情荡漾,富有幽默感和人情味。这种人情体验,是古神话中没有的,具有原创特征。《赠崔侍御》以全诗八句化一典,进行了兼备神话色彩和人情味道的创造:
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故人东海客,一见借吹嘘。风涛傥相因,更欲凌昆墟。
这里化用了有关鲤鱼龙门点额的神话传说。《水经注·河水》说:“河水又南得鲤鱼涧,历涧东入穷溪首,便其源也。《尔雅》曰:‘鳣,鲔也。’出巩穴三月,则上渡龙门,得渡为龙矣,否则点额而还。”《太平广记》卷四六六引《三秦记》:“龙门山在河东界。禹凿山断门,阔一里余,黄河自中流下,两岸不通车马。每暮春之际,有黄鲤鱼逆流而上,得(上)者便化为龙。又林登云:龙门之下,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注:《太平广记》第十一册,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839页。)李白少壮之岁,遍干诸候,历抵卿相,心中也存着一种“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与韩荆州书》)的情结,以便为自己人生开拓一条出路。他在此诗称鲤鱼点额,归伴凡鱼,大概作于翰林放归之后。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遭际命运和重思振作的雄心,与黄河三尺鲤相重叠,借鲤鱼来隐喻人,产生人亦是鲤、鲤亦是人的审美效应。诗人不是从鲤鱼一岁登龙门者七十二的角度,而是从点额败归的特定一条鲤鱼的角度,抒写失败者的命运感受。它(他)需要机遇和拯救,因此把那位老朋友当成可以吹嘘引进的“东海客”了。“东海客”可以令人联想到“海客无心随白鸥”(《江上吟》)的海客,也可以令人联想到“海客谈瀛洲”(《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海客,具有既是闲散的官员,又是海上仙山中人的双义性,以便在神话式的抒写中转喻从容。只要有了这种机遇和拯救,那条失败过的鲤鱼就会重振雄心,相因风涛,跃跃然想飞跳到兼是河源与仙府的昆仑之墟了。这里弘扬了新的人生哲学,即便失败了,也能以优胜者的自信面对人生。由于神话新编融合着诗人深切的命运体验,全诗在以直觉化解典故而成隐喻的时候,显得挥洒自如,自然浑成,在化出文化真趣之中包含着精神探索的深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