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卢梭作品中的山与道家的修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卢梭论文,道家论文,修养论文,作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776年10月24日星期四,吃过午饭后,让-雅克·卢梭沿着林荫道一直走到绿径街,然后从那里上了梅尼蒙丹。傍晚,当他沿着梅尼蒙丹下来时,被一条高大的丹麦狗撞倒在地并受了重伤。出人意料的是,这起事故从此决定了卢梭晚年最后的思想方向。他在事后苏醒的瞬间,“处在一种非常离奇的状态”,“夜色已深,我瞥见了天空,几颗星星,还有少许绿意。这最初的感受真是美妙的时刻。只是由此我才感到自己还活着。从那个瞬间起,我开始关注生命了,仿佛觉得我将自身微弱的存在注入我隐约看见的一切物体”(卢梭:14)。同年冬季,他开始撰写生命最后的著作——《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在《漫步之二》一篇中仔细地回忆了这起事故。无论在思想还是在生活方面,这起事故都标志着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然而,后人以及一些研究者往往关注到的是事故本身,却忽略了它发生的地点。在1860年以前,梅尼蒙丹曾是巴黎市郊的一个小村庄,名字来源于“Mesnil mau temps”,在十六世纪,因其地形呈坡状,“mau temps”更名为“montant”。“montant”一词为后人提供了很多的遐想空间,无论是从词义理解方面还是从地形地势方面,给人一种升腾向上的感觉。
虽然梅尼蒙丹仅仅是一道山岗或山坡而非巍峨高山,但却是卢梭在《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第一个提到的山的雏形。可能它不及卢梭多次攀爬过的阿尔卑斯山脉著名,甚至不如法国其他的高山,可是它却是一个攀爬提升的象征。它所体现的向上的张力让卢梭发现一处人间天堂。十八世纪的时候,那里是大片的葡萄园和草地,卢梭“很乐于走过这片草地,宜人的风光总是激起(我)这样的喜悦和兴趣”,他甚至发现了两种巴黎附近相当罕见的植物品种,“在这个乡里却长得非常茂盛”(卢梭:11)。
在后面的一段文字中,卢梭又一次提及“湖岸的一侧近山环绕,另一侧是丰腴肥沃的平原,纵目远眺,直到被远处淡淡的青山挡住视线为止。”(卢梭:58)事实上,在他的初稿中并没有出现远山的色彩,而是在后来才添加上去的。作者对待色彩是非常慎重的。经过深思熟虑,他没有采用草地、平原或者近山的“绿色”,也没有使用天空的“蓝色”,远山呈现出的色彩是青色(bleutre)。在色彩学中,这是一种以蓝色为基调介于蓝绿之间的色彩,卢梭曾多次使用它来描述眼中的自然美景。
这让我们想到了中国道家的主色之一——青色。相传,老子乘青牛出函谷关。道家的大师们通常也是以一袭青袍着身。在中国,青色一般包含两层含义:第一种就是卢梭所使用的蓝绿杂糅色。在五行中,青色主木,代表着春天、自然,让人联想到生命和希望。我们经常使用“青山绿水”来描绘如画的风景;第二种就是黑色,皇室的色彩,拥有神圣崇高的气质。
在卢梭眼里,高山是纯洁的象征,同时也保有神秘的一面。他在《忏悔录》中回忆起童年的枕边书之一便是《圣经》,承认自己反反复复地读过好几遍并深受影响。在《圣经》的世界里,耶和华的荣耀停于西奈山,云彩遮盖住山,神指引摩西率领百姓走出埃及,抵达迦南宝地,并晓之神谕。在雅各的梦中,山幻化成了一架天梯,神的使者在天梯上上去下来,神也来到他身边,带来赐福与许诺。雅各梦中的这架天梯不仅仅代表着神祇,也象征着人类试图提升自我,接近上帝的愿望和努力。在许多神话传说中,神的栖息地大多是在高山之上,或者至少是在高处居高临下、俯览人间。神越是遥远,越使得芸芸众生在精神上和行动上无形地希望向他靠拢。人们会千里迢迢地去耶路撒冷朝圣,会上山进庙烧香拜佛,因为人们渴望重返伊甸园,那片人类祖先获得过又最终失去的乐土;因为人们希望生活在流淌奶和蜜的福地;因为人们坚信这些圣城和圣地更加接近神,都是能获得精神洗礼、灵魂升华之处。一直以来,人们总是愿意将教堂或庙宇建在高处。在法国每个传统的村庄里,最高的建筑物往往是教堂。在中国,那些著名的禅寺与道观也是远离红尘,位于深山之中。山是最佳的选择。山成了人间与天堂联系的纽带。有关山的神话传说,往往体现了人类反抗奴役、挣脱禁锢和获取自由的美好愿望。在卢梭看来,人的天性是善良美好的,是社会迫害使其后天堕落变质。因此,卢梭在作品中表露出对上帝、对真理的向往,向上、向高处的倾向,拒绝随波逐流,便是一种自然的流露,也就不足为奇了。
对于让-雅克·卢梭最具有重要意义的当属于阿尔卑斯山脉。他喜欢漫步在山间小径,欣赏奇峰险峻、激流直下。原始自然的魅力将他深深吸引住。《新艾洛伊斯》就是以阿尔卑斯山脉的秀美作为一部分故事背景的。卢梭在《新艾洛伊斯》中以一种浪漫迷人的手法将阿尔卑斯的山山水水、如画的风光、纯朴的民风一一呈现。他选择了阿尔卑斯山,而不是自己的故乡日内瓦——虽然后者也同样拥有湖光山色——原因也是有据可循的。不要忘记,华伦夫人的故乡就在那儿!Chillon城堡和Vevey之间清澈的湖水,湖畔葡萄园里累累的硕果,山顶上皑皑的白雪,这一切交织成了一道令人心醉神迷的风景。《书信二十三》中,借助圣普勒的笔,卢梭描绘了阿尔卑斯山区的魅力以及它带给人的感受:“看来,站在比人居住之地高的地方,就会抛弃所有一切卑下的尘世感情;当我们愈来愈接近穹苍时,人的心灵就会愈来愈濡染穹苍的永恒的纯洁。人到了高空之地,心境变得凝重而不忧虑,平静而不消沉,对自己的存在和能思想感到快乐:非分的欲念淡漠了,内心的痛苦也就消失了,全身都有一种轻松和甜蜜的感受。”(Rousseau:1975)在思想的发展道路上,那些有名或无名的山牵引着卢梭的目光越走越远:“我翻山越岭,深入幽谷丛林,图的就是尽量忘却人类,尽量躲避坏人对我的伤害。我觉得在树林的浓荫下我被世人遗忘了,我自由自在、心境平和,好像不再有什么敌人了;我还觉得浓密的树叶挡住了他们对我的打击……”(卢梭:86)
同时,卢梭也完整地诠释了通往高处的道路是善良和真理。Jean Starobinski曾经在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的前言中写道:“卢梭重新撰写了一本哲学的创世纪,其中不乏伊甸园、原罪和巴别塔。”(Rousseau:lii)在卢梭的眼中,心灵美好、情感真挚、摒除恶念才能够攀上高山并升华灵魂。心灵的至善至美可以确保通往上帝的道路畅通。心灵丑恶者的地狱是孤独的生活,心灵美好者却甘之如饴。因为他坚信上帝就在身旁,即使被全世界抛弃,他依然相信真理、善良和公正是高悬于头的。为了得到升华,他远离尘世。上帝就在高处,或在天堂,或在奥林匹斯山顶,或就在某座山间。上帝是那样神圣而遥不可及,他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他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他变幻莫测又亘古永恒。高山、雅各的天梯、巴别塔象征着通往天堂和上帝的道路,然而这条道路却是坎坎坷坷、荆棘丛生。像凤凰涅槃必需经受火焰的炙烤一样,卢梭也没能逃脱这一规律。他要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付出代价,正如他的座右铭所说:“Vitam impendere vero(真理是一把双刃剑)。”《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埃米尔》、《新艾洛伊斯》等作品都试图将社会风尚、道德和教育进一步地升华,带给人们幸福。目的在于揭示真理和善良是如此诱人,不可抗拒。仿佛他是在撰写新的圣经,带给后世福音。读者们的热情洋溢让人们原谅了他这些大胆鲁莽的尝试。
在这一点上,中国的神灵也不例外。据民间传说,神仙们居于天庭或是深山,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过着闲云野鹤、来去缥渺的生活。他们将世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只有至善之人才有机缘遇到神仙或是修炼成仙。换句话说,要想与仙结缘,必须选择作真正善良的人,在世上行善积德。
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中国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中,山几乎是层出不穷。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习俗中,山的用途主要有三种:儒家祭祀礼仪活动的主要场所和祭拜对象;道人和神仙隐居修行之地;世界的轴心,顶天立地。除此之外,山还是历朝历代文人墨客和艺术家挥毫泼墨、抒情写意的对象。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园林艺术和山水画都是享誉世界的。我们将山与水用来概括代表自然风景可谓匠心独运。巍峨的高山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它顶天立地,立于朗朗乾坤之间。有别于水的柔韧灵活,山是坚强刚毅的。因此,在道家的阴阳学中,水为阴柔,山为阳刚。阴阳相交,天地自然。
由此可见山之于道家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武当山、龙虎山、茅山、崆峒山等等。它们之所以著名,是因为相传曾有道家的大师在那里修炼得道成仙。汉语中的《仙》字拆看来看便是《人》与《山》。在得道前,凡人需耐住寂寞,刻苦修行,修身养性,参悟道的真谛。山提供了他们所需的幽静绿洲。在山中,一方面,他们重拾平和的心境,吸取天地自然的精华,将尘世的喧嚣抛之脑后;另一方面,山中往往富含矿藏和药草,为道家修炼丹药提供了原材料。在此过程中,修行者不仅仅研究道家哲理,同时也会将目光延展到宇宙自然和自我反省。如果将《山》置于《人》的前面,《山人》恰好指的是古时的山林隐者。其中不乏政客、文人和艺术家。他们往往疲于尘世的繁琐纷争,退隐之后,寄情山水。于是,人与山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修身养性一般被分成两个部分来理解:修身,陶冶身心;养性,涵养德性。实际上就是主张身体和精神都通过自我修炼来达到自我完善的一种途径,通过自我反省体察,使身心达到完美的境界。修身养性的最佳场所就是在大自然中。通过观察自然界的万物,进而反省自身,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老子在《道德经》第八章和第三十二章中就已经谈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道家哲学的另一位重要代表庄子的特点则是“寓言十九”。据史书记载,庄子曾作过漆园吏,山中岁月便于他观察自然,品味山水间简单而纯洁的美,并进一步地提高自我修养。他的寓意故事主角大多是山中走兽、林中飞禽、池中游鱼以及最著名的梦中化蝶。他将那些自不量力的人比作螳臂挡车,将目光狭隘的人比作井底之蛙,将同生共死的人比作相濡以沫的鱼。在庄子笔下,虫鱼鸟兽都充满了感情和风韵,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在大山的环抱里,他找回了在尘世丢失的宁静,山涧泉水像一面魔镜反射出过去的岁月,启发他自省的同时,让他把目光投向周围的世界。山中纯净的空气和清澈的泉水净化了他的身体;对大自然的观察和思索陶冶了他的心灵。这便是他所提倡的修身养性——“心斋”。在《人世间》一篇中,庄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以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所以,“心斋”就是由“一志”超越“耳”与“心”,以达到物我两忘,返璞归真,天人合一,这是一种精神境界,一种人生境界。
在中国道家的老庄看来,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或是隐居山林,或是研究自然,或者像卢梭一样采集植物标本,或者仅仅是凝望着天空,都是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都包含着对自然、对道的激情向往。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黑格尔曾指出自然对于人的精神状态的深层影响:“丰富的境遇给人保障和闲暇,这时候的和平的状况,使他们的精力转到自我表现的方向上去——要使他们自己尊严起来。……自由自在,宛如中天歌唱的小鸟,只有人类在这里才这样表示着他的无拘无束的人性里的一切,靠这种表示来证实自己,来获得承认。”一道风景便是一种心灵状态,可以蕴含丰富的寓意。让-雅克·卢梭与道家的老庄,虽然身处不同时代不同国度,在对山的情感方面,却又殊途同归:山在他们眼中被赋予了新的个性。山是他们眼中的风景,他们也成了山中的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