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宗教中的虎崇拜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论文,崇拜论文,民族宗教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98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33X(2007)06-0038-06
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彝语支诸族群,历史上曾流行虎崇拜的原始宗教信仰。云南双柏县彝族民间的虎傩活动,就是古代彝族先民虎文化的传承。本文拟征引史籍文献及民族志资料,从以下三方面分析西南少数民族的虎崇拜。
一、南诏政权时期的崇虎习俗
唐代崛起于西南地区的南诏政权,其建立者蒙氏属于彝族先民。南诏政权同彝语支诸族群有着密切联系。历史上南诏政权的疆域,据《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上《南诏传》载:“东距爨,东南属交趾,西摩伽陀,西北与土蕃接,南女王,西南骠,北抵益州,东北际黔、巫。”[1]6267郑回《南诏德化碑》说南诏:“西开寻传,禄郫出丽水之金;北接阳山,会川收瑟瑟之宝。南荒渀凑,覆诏愿为外臣;东爨悉归,步头已成内境。建都镇塞,银生于墨觜之乡;候隙省方,驾憩于洞庭之野。盖繇人杰地灵,物华气秀者也。”[2]559由此可知南诏疆域包括今云南全境及与云南交界的西藏、四川、贵州、广西及东南亚部分地区。
南诏政权的建立者蒙氏,是西南地区崇拜虎图腾的族群,对虎的崇拜表现在南诏风俗的诸方面,南诏蒙氏王室的服饰就用虎皮装饰。《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上《南诏传》记载,唐德宗贞元十年(794年)册封异牟寻为南诏王,史称异牟寻披“金甲,蒙虎皮”出迎唐王朝使节[1]6274。唐樊绰《蛮书》卷十《南蛮疆界接连诸蕃夷国名》记载此事甚详:
夹路马步军排队二十余里。南诏异牟寻出阳苴城五里迎。先饰大象一十二头引前,以次马军队,以次伎乐队,以次子弟持斧钺。南诏异牟寻衣金甲,披大虫皮,执双铎矟。男蒙阁劝在傍,步枪千余人随后,马上祗揖而退[3]341。
南诏王异牟寻在迎接唐朝使节的仪式上,以身披虎皮的仪节以显示其西南王者的地位。不仅南诏国王如此,南诏大臣服饰亦喜用虎皮装饰。唐樊绰撰《蛮书》卷七《云南管内物产》载:“制如衾被,庶贱男女许以披之。亦有刺绣,蛮王并清平官礼衣悉服锦绣,皆上缀波罗皮。”[3]258-259在中原汉文化语境中,民间称老虎有大虫、白额将军、啸风子等别名。南诏呼大虫为波罗密,应当是南诏夷语的音译,汉文史籍记载南诏谓虎为波罗,就是彝族先民语音的汉译。
南诏政权的虎崇拜更体现在军功方面,南诏将虎皮视为勇武精神的象征,以褒奖勇士在战场立下的功勋。南诏政权对立有战功者,实行授予不同规格虎皮的制度。唐樊绰《蛮书》卷八《蛮夷风俗》载:
贵绯、紫两色。得紫后,有大功则得锦。又有超等殊功者,则得全披波罗皮。其次功,则胸前背后得披,而缺其袖。又以次功,则胸前得披,并缺其背。谓之“大虫皮”,亦曰“波罗皮”[3]289。
明谢肇淛《滇略》卷九《夷略》,记载南诏军事制度说:
人丁壮者,皆为战卒。王之亲兵曰朱弩、佉苴。佉苴,韦带也。兵百人,置罗苴子统,自曹长以降,系金佉苴,尚绛紫,有功者加锦,又有功加金波罗[4]220。
从南诏政权对军功奖励的不同层次,可见虎皮是授予军功卓著者,身披虎皮是战功和荣誉的象征。
南诏根据士兵在战场上军功的大小,而授予不同规格的虎皮以示区别。这种褒奖制度大致可分三等,即一等“全披波罗皮”,二等“则胸前背后得披,而缺其袖”,三等“胸前得披,并缺其背”。可见虎皮是荣誉的标志,虎皮是胜利者的象征。立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年),由南诏清平官郑回撰写的《南诏德化碑》,碑阴镌刻以下被授予大虫皮的功臣:
清平官大军将大金告身……虫皮衣杨傍佺”,“大军将开南城大军将大□告身……大大虫皮衣赵眉丘”,“大军□□□□□□□身赏……袍金带兼大大虫皮衣张膘罗于”,“……色绫袍金带兼大大虫皮衣孟绰望”,“……仓曹长小银告身赏二色绫袍金带兼大大虫皮衣□盛颠”,“大总管小银告身赏二色绫袍兼大虫皮衣□□□”,“……军将赏紫袍金带兼大虫皮衣刘望□喻[5]158、159、201。
《南诏德化碑》碑阴记载的“大大虫皮衣”、“大虫皮衣”,应是南诏以虎皮褒奖军功的一等和二等,此三等褒奖的大虫皮制度,充分反映南诏政权对虎图腾的崇拜。汉文史籍对南诏政权虎崇拜的详细记载,说明南诏虎崇拜具有深厚的地理人文因素,并有审美、图腾、象征等多重文化内涵。
受南诏政权统治者虎崇拜的影响,南诏政权统治下的各族群,民间历来有重虎皮的习俗。唐樊绰《蛮书》卷四《名类第四》载:
寻传蛮,阁罗凤所讨定也。俗无丝绵布帛,披波罗皮,跣足可以践履榛棘,持弓挟矢,射豪猪[3]159。
明田汝成《炎徼纪闻》卷四《云南》载:
僰人,汉为犍为部,唐为于矢部,盖南诏之东鄙也。古者有罪流之西方,曰僰言使偪寄于夷也。其人善事佛,男女手数珠,持番呪祈祷辄验,多有削发为僧者,号曰提奢。稍淳而易治,声音风俗与南诏略同。谓虎曰“金波罗”[6]654。
总之,南诏政权的大虫皮制度,是以披虎皮作为英雄的象征,或作为权势地位的标志。这种虎崇拜的价值取向,在彝族民间有着长期的影响。彝族民间流传的古歌说:“穿上虎皮戎装才配称英雄,才是真正的勇士。”[7]48在西南地区彝族的传统观念中,虎作为文化符号成为英雄的象征,认为披虎皮者就具有虎的力量,象征蕴涵着虎的勇猛与威武。正因为彝族社会的这种传统风俗,西南地区彝族历代贵族首领,其服饰喜欢身披虎皮以示威严。南诏政权虎崇拜在民间有深远的影响,当今云南双柏县彝族的虎傩文化,就是南诏政权虎崇拜习俗的遗存。
二、西南彝语支及氐羌族群崇虎习俗的考察
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虎崇拜习俗,在彝语支各族群中信仰最盛。所谓彝语支民族,主要包括彝族、白族、土家族、纳西族、傈僳族、拉祜族、哈尼族、基诺族、怒族等9个民族。由于彝语是这一语支中使用人口最多、分布最广,且有古爨文文献传承,所以这一语支语言以“彝”作为语支的名称。彝语支各族都流传有关虎图腾的神话,并有虎图腾崇拜的原始习俗。分布在大小凉山、哀牢山、乌蒙山区的彝族有100多种支系,历史上都是崇拜虎图腾的族群。彝族先民不仅以虎自命,并且认为虎是其崇拜的祖先。历史上哀牢山区的彝族,每家均供奉一幅毕摩绘制的祖先画像,彝族称为“涅罗摩”。涅,意为祖灵,“涅罗摩”,意为母虎祖灵。毕摩在葫芦凸面画一黑色虎头,悬挂于门楣表示祭祀母虎祖神,这具有图腾祭祖仪式的色彩。彝族传统宗教以祖灵崇拜最具特点,彝人祭祖时要在祖灵神像上披一张虎皮,毕摩在祭祀仪式上则身披虎皮,或身穿用布画的虎皮以为代替,都旨在强调虎崇拜的图腾标记。法棍是彝族毕摩在仪式中使用的法器,按照仪式古规在手拄处也要垫一块虎皮,由此象征获得虎祖赋予的灵力。
其实氐羌族群普遍有虎崇拜的信仰习俗,西南少数民族的崇虎习俗,至少可以追溯至先秦时期。《后汉书》卷八十七《西羌传》记载:春秋时期的羌人祖先爱剑,曾遭秦人追捕而藏于岩穴中得免。羌人传说“爰剑初藏穴中,秦人焚之,有景象如虎,为其蔽火,得以不死”[8]2875。羌人祖先爰剑得老虎保佑大难不死,成为羌族民间传承的历史记忆,也反映出先秦时期羌人就崇拜虎的史实。氐羌族群对虎的崇拜信仰,还反映在民间的丧葬习俗中。《南齐书》卷五十九《氐羌传》载:
宕昌,羌种也。……俗重虎皮,以之送死,国中以为货[9]1032-1033。
唐杜佑《通典》卷一百九十《边防六西戎二》载:
宕昌羌,后魏时兴焉。……三年一相聚,杀牛羊以祭天。俗重虎皮,以之送死[10]1022。
所谓以虎皮送死即用虎皮裹死者,明清时期西南地区的彝族还流行在死者身上盖虎皮,表示死者生前是虎的后代,死后灵魂将会还原成虎。在清雍正改土归流以前,西南各地彝族普遍实行火葬,火葬前要用虎皮(皋比)包裹死者。关于彝族先民用虎皮送葬之习俗,明童轩《滇南即事》诗四首之二,就以诗化的语言说道:“谩说滇南俗,人民半杂夷。管弦春社早,灯火夜街迟。问岁占鸡骨,禳凶瘗虎皮。輶车巡历处,时听语侏离。”[11]146
以虎皮送葬是图腾祖先崇拜的习俗,彝族毕摩认为彝人是虎变的,如果死者不火葬,灵魂就不能还原为虎。彝族认为火葬可还原为虎的观念,可追溯至《荀子·大略篇》“氐羌之虏也,不忧其系垒也,而忧其不焚也”的记述[12]374。在中国西南少数民族虎图腾的分类中,彝、纳西、拉祜、傈僳、哈尼、怒、阿昌等族尊奉黑虎为图腾,土家、白、普米、藏、羌等族尊奉白虎为图腾。但无论是崇拜黑虎还是白虎,都是古代氐羌虎图腾信仰的流变形式。各族群还保留着虎图腾的神话传说,傈僳族虎氏族传说其祖先是虎,而纳西族则有虎为人类始祖的传说。白族称其祖先腊修有一件魔衣,穿上魔衣就显现虎祖的原型。在白族的60多个他称中,带有“虎”字义的就有22种。
西南少数民族的虎文化,还体现在服饰中虎图腾的影响。《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下《南蛮传》记载隶属石门、柳强三镇的剑山弥羌、磨些等五部落和雋州所辖的夷望、鼓路等十二鬼主,奉国、苴伽等十一部落,每年春秋赴雋州受赏,“每节度使至,诸部献马,酋长衣虎皮,余皆红束發,锦缬袄半臂。既见,请匹锦、斗酒,折草招父祖魂以归乡里”[1]6324。《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八《外国列传二》载:
昆明部落,其俗椎髻跣足。酋长披虎皮,下者披毡[13]1846。
《新五代史》卷七十四《四夷附录第三》亦载:
昆明在黔州西南三千里外,地产羊马。其人椎髫、跣足、披毡,其首领披虎皮[14]922。昆明即唐代的昆明蛮,泛指云南西洱河流域诸族群。贵州诸族群的情况同样如此,清乾隆《贵州通志》卷七《地理风俗》载:
至道元年,南宁州刺史龙汉王尧,遣其使龙光进率西南牱诸蛮来贡方物。……其使数十辈,从者千余人,皆蓬发,面目黧黑,状如猿猱,使者衣虎皮毡裘,以虎尾插首为饰[15]173。
历史上各部落酋长披虎皮以为氏族标志,这种披虎皮以为勇武的服饰习俗,可视为南诏政权虎崇拜的传承。
唐代南诏与吐蕃关系密切,经济文化往来十分频繁。南诏政权奖励军功的大虫皮制度,同样在吐蕃王朝得到推行。藏文史籍《贤者喜宴》称松赞干布统一吐蕃之后,吐蕃王朝亦颁布奖励军功的制度,其中有六标志、六褒贬、六勇饰:
所谓六标志是:宣布命令的标志是印匣;……勇者的标志是虎皮袍;贤者的标志是告身。所谓六褒贬是:勇士褒以草豹与虎(皮);懦夫贬以狐帽;……所谓六勇饰是虎皮褂,虎皮裙两者;缎鞯及马橙缎垫两者;项巾及虎皮袍等,共为六种。……以上诸种即所谓“以万当十万之法”,此为六法之首[16]。
《贤者喜宴》说虎皮袍、虎皮褂,虎皮裙是吐蕃王朝赐予勇者的标志,亦是国家奖励军功大法的内容。吐蕃王朝的大虫皮制度,在汉文史籍中亦有记载。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六《器奇》说:
开元中,河西骑将宋青春,骁果暴戾,为众所忌。及西戎岁犯边,青春每阵常运剑大呼,执馘而旋,未尝中锋镝,西戎惮之,一军始赖焉。后吐蕃大北,获生口数千。军帅令译问衣大虫皮者:“尔何不能害青春?”答曰:“尝见青龙突阵而来,兵刃所及,若叩铜铁,我为神助将军也。”青春乃知剑之有灵[17]62。
吐蕃王朝的大虫皮制度,是氐羌族群虎崇拜的传承。正因为吐蕃王朝有崇拜虎的习俗,故中原王朝往往赐虎皮以示友好。《册府元龟》卷九百七十六《外臣部褒异第三》载后唐长兴三年(932年):“十一月,吐蕃朝贡使辞。人赐虎皮一张,皆披虎皮拜谢。”[18]11496中原王朝赐吐蕃贡使虎皮的举措,在北宋时期仍然沿袭不替。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十六载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三月:“赐西凉府蕃族首领阎藏虎皮翻披。蕃俗受此赐者,族人推奉之,故潘啰支为请焉。”[19]1231得到中原王朝虎皮赏赐的吐蕃部落首领,借此提高自己在吐蕃社会的声望,可知披虎皮在吐蕃亦具有王者象征的意蕴。吐蕃军的勇士战死疆场之后,在其坟墓上要绘制白虎,同宕昌羌用“虎皮送死”的习俗,都体现出氐羌族群丧葬制度中的虎崇拜。
在西南少数民族的虎图腾信仰中,虎从百兽之王逐渐衍变为供人膜拜的神灵。宋刘敬叔《异苑》卷三载:“扶南王范寻,常畜虎五六头及鳄鱼十头。若有讼未知曲直,便投与鱼、虎,鱼、虎不食,则为有理。秽貊之人,祭虎为神,将有以也。”[20]508明陈继儒《虎荟》卷二载此事并总结说:“于是蛮貊之人,祀虎为神。”[21]443宋曾慥《类说》卷四十《虎筮》引《朝野佥载》说:“虎筮,有神巫能结坛召虎,人有疑罪,令登坛。有罪者虎伤,无罪者不顾。名虎筮。”[22]693中国民间信仰中卜筮法术种类繁多,这种虎筮法术植根于对虎的神灵崇拜。
西南少数民族对虎的崇拜,还进一步形成有关虎的禁忌。清傅恒《皇清职贡图》卷八“铜仁府属红苗”条载:“其俗,五月寅日,夫妇各宿,键户禁语,以避虎伥。”[23]676清乾隆《贵州通志》卷七《风俗》载铜仁府红苗:“每岁五月寅日,夫妇各宿,不敢言,不出户,以避鬼,恐致虎伤。”[15]177清贝青乔《苗俗记》、清桂馥《黔南苗蛮图说》、清爱必达《黔南志略》,都记载苗族五月寅日避白虎鬼,恐致虎伤之禁忌习俗。
三、西南各族群虎化身神话所见的原始宗教信仰
在西南彝族的传统宗教观念中,不仅视虎为自己的图腾祖先,他们自命为虎族后代,认为生为虎族人,死后要火化还原为虎。云南楚雄彝族创世史诗《梅葛》第一部《创世》,说造天五兄弟将虎尸解而构成天地万物:
虎眼莫要分,左眼作太阳,右眼作月亮,虎须莫要分,虎须作阳光,虎牙莫要分,虎牙作星星,虎油莫要分,虎油作云彩,虎气莫要分,虎气作雾气[24]12-13。
虎的头、尾、鼻、耳、眼、须、牙、油、气、心、肚、血、肠、骨、皮、毛等都化生为天地万物。梁任昉《述异记》卷上说:“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25]613这则具有丰富想像力的盘古垂死化身神话,与《梅葛》虎尸解而化生天地万物的神话,都是以图腾化身而开天辟地的典型。
虎化身神话是原始化身信仰的产物,此类化身信仰在西南彝族中具有深厚的基础。云南乌蒙山区的武定、禄劝、大姚一带彝族,至今还流传着人死化虎的故事,并且有“人死一只虎,虎死一枝花”的谚言。云南楚雄州大姚县昙华山区彝族认为,人老百岁之后,口中换新牙,汗毛会变长,死后化为虎,能回家探亲。楚雄东北境乌蒙山区彝族,甚至有一老牧人死后化为黑虎,回来向新牧人索食山羊的传说。彝族有关人死后化虎的传说,反映了本族群古老的图腾祖先信仰。贵州彝文经典《笃慕源流》说:武洛撮一世有十二兄弟,乃娄珠武的十二个儿子,其中“有十一家过河去变了……武珠四是缔,缔朱变成虎,住到箐里去”[26]85。云南彝文典籍《夷僰榷濮》说凡人变化而传下的九个好儿郎,“来到北方后,变化成人虎”[27]22。在西南彝人的宗教信仰观念中,人火化成虎回归为祖可谓根深蒂固。人虎互化是彝族先民虎崇拜的内容之一,贵州威宁彝族民间故事《虎妻》,就是讲一个姑娘能变为虎且能回变成人的故事。
虎变为人之说在中原地区亦有流传。有关彝族先民人死化虎的传说,也见载于明清汉文史籍中。明陈继儒《虎荟》卷三说:“罗罗,云南蛮人呼虎为罗罗,老则化为虎。”[21]451明王士性《广志绎》卷五《西南诸省》说:
楚雄迤南□夷名真罗武,人死则裹以、鹿、犀、兕、虎、豹之皮,抬之深山弃之,久之随所裹之皮化为其兽而去[28]131。
明谢肇淛《滇略》卷九《夷略》载:
蒙山老爨不死,久则生尾,不食人食,不认子女,好山恶家,健走如兽,土人谓之“秋狐”。然亦不恒,有元时,罗武蛮罗僄百年尫弱,子孙以毡裹送之深箐,后生尾长一二寸,相传三百岁,不知所终[4]229。
清钮珮《觚膡》卷八《绿瓢》,对彝族先民化身故事记载更为详实:
滇中猓猡有黑白二种,皆多寿,一百八九十岁乃死。至二百岁者,子孙不敢同居,舁之深谷大箐中,留四五年粮。此猓渐不省人事,但知炊卧而已。遍体生绿毛如苔,尻突成尾,久之长于身。朱发金睛,钩牙铦爪。其攀陟岩壁,往来如飞。攫虎豹鹿为食,象亦畏之。土人呼曰“绿瓢”[29]93。
清曹树翘《滇南杂志》卷十四亦载此事,称“云南黑白猓猡,往往有寿至百数十岁者,相传至二百岁”[30]198。年老生尾长一二寸是行将化虎的征兆,彝族民间关于祖先化为虎的传说,是先民虎图腾祖先化身信仰的历史残留。化身信仰早在神话时代即已产生,化虎故事是基于原始思维观念的产物,化身信仰由原始初民的思维方式所决定。远古先民相信人与物的互化,这正如何星亮所指出的:在图腾制时代的原始思维有“图腾祖先化身信仰、人死化身为图腾的信仰和巫师化身为图腾的信仰”[31]249-250。
我们再宏观审视西南少数民族虎崇拜的内容,其实西南各族群历史上普遍存在化虎说。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七十一《岭南道十五》载:
獠多变为虎,其家相承有虎鬼,代代事之。若变成生虎,巫即杀鸡向林祭之,打竹弩弦作声,咀咒云云[32]477。
宋李昉《太平御览》卷八百九十二引《括地图》曰:“越俚之民,老者化为虎。”[33]3960宋李昉《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八引《博物志》载:“越雋国之老者,时化为虎,宁州南见有此物。”[33]3944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九百引晋顾微《广州记》载:
浈阳县俚民有一儿,年十五六,牧牛。牛忽舔此儿,随所舔处,肉浮白而甚快。遂听牛日日舔之,儿俄而病死。其家葬儿,杀此牛以供宾客,凡食此牛肉者,男女二十余人悉变为虎[33]3947。
明谢肇淛《滇略》卷十《杂略》载:
隆庆末年,陇川有百夷夫妇入山伐竹,剖其中有水,水中有活鱼六七头。持归,烹食之,夫妇皆化为虎。残害人畜不可计,百方阱捕,竟不能得[4]250。
贵州民间有关化虎的各种传说,在汉文史籍中亦有不同的文本记载。清田雯《黔书》卷下载:
关索岭下蛮村中,一妇人化为虎,虎文炳如,夺门而出,不知所之。或一月或数日,必来顾其子。少倾,垂头鞅鞅而去[34]460。
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十载:
贵州平越山寨苗妇人,入山迷,不能归。掇食水中虫蠏,不觉化为虎[35]247。
贵州民间甚至还有人被虎吃,因而变化成仙之传说。由此可见岭南的俚、獠,西南的苗、蛮、百夷各族群,都有老者变为虎的传说。老者化为虎反映出先民的图腾祖先崇拜观念,在灵魂不死的原始宗教观念支配下,先民的类比思维将化虎视为人生命转化的归宿。
在民族志资料中更有丰富的化虎传说。哀牢山拉祜族有虎养人类祖先的传说,今澜沧拉祜西支系有老则化为虎的传说。纳西族虎氏族以虎为图腾,民间流传人变为虎的生动传说,清曹树翘《滇南杂志》卷二十二载:“元初,丽江之白沙里夷人木都牟地者,性刚勇,偶抱愤事,卧于磐石之上,须臾变为虎,咆哮跃去。至今,迹存石上。”[30]206纳西族《虎的传说》神话,讲英雄塔玛布里用弓箭射死老虎,剥下虎皮切成九大块,分别将虎皮送给美利东主及九个儿子,他们分别战胜了残暴的美利术主及九员战将。又将虎皮送给崇忍利恩及三个儿子,崇忍利恩去和魔鬼打仗,杀死了凶恶的黑牦牛,崇忍利恩的三个儿子分别成为藏族、纳西族、白族,三弟兄的英雄名声天下传扬[36]。
在汉文语境中有关虎化身的传说,以廪君化白虎神话流播最为广泛。《后汉书》卷八十六《南蛮西南夷列传》载巴郡南郡蛮:“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血,遂以人祠焉。”[8]2840廪君化虎神话在魏晋史籍中,还进一步有虎化为人的文本。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二载:
江汉之域,有人。其先,廪君之苗裔也。能化为虎。……或云:“虎化为人,好着紫葛衣,其足无踵。虎有五指者,皆是[37]152。
此有关人虎互化的神话,亦见于晋张华《博物志》卷二的记载。土家族先民廪君蛮将廪君之死,视为其魂魄已化为白虎图腾。在远古先民的原始宗教观念中,每个人都是自己氏族同一图腾祖先的化身,人死后灵魂不灭而将返归先祖图腾。民族志资料所见人虎互变的化身神话,其实反映了远古先民灵魂返祖的原始宗教观。
我们注意到对民间信仰中虎化身的观念,道教、佛教都予以吸取改造,以宣扬其长生成仙或灵魂转世学说。梁任昉《述异记》卷上载:“汉中山有虎生角,道家云:虎千岁则牙蜕而角生。”[25]616《会稽典录》说:“葛仙翁凭白桐几学道数年,白日登仙,几化为白虎,三脚两头,往往人见之。”[38]532唐杜光庭《录异记》卷五《异虎》,记录两则化虎变身的神异故事,称“知其是虎所化也,皆敬而惧之”[39]870。道教虎化身说已具有仙话的特点,民间广为流传的廪君神话,就被道教吸取为道教仙话。《法苑珠林》、《三国遗事》等佛经,亦有化虎、变虎而灵魂转世的记载。
在汉文史籍中虎化身故事不仅限于西南,在江南、中原各地都有不同的故事文本。如唐代志怪小说作者中,就有段成式《酉阳杂俎》、戴孚《广异记》、张读《宣室志》、薛鱼思《河东记》、皇甫氏《原化记》和《会昌解颐录》等。宋李昉《太平广记》卷四百二十六至四百三十三,其中共记载23个人虎化身的变形故事。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中《张诚》、《白于玉》、《黑兽》、《阳武侯》、《赵城虎》、《向杲》、《梦狼》、《苗生》、《二班》,都是有关虎变化的神异故事。明陈耀文《天中记》卷六十搜罗虎故事较多,明陈继儒撰《虎荟》六卷,更是搜罗荟萃历代虎故事的大成,其中不少是关于虎化身的神话传说。
结语
综上所述,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虎崇拜源远流长,并与中原汉文化语境中的虎崇拜,有着诸多相同的信仰要素。这些相同的虎文化信仰要素的形成,是秦汉以来在多元一体的政治格局下,历史上各民族间文化双向传播的结果。本文通过对西南少数民族虎崇拜的考察分析,可见西南少数民族虎文化丰富了华夏虎文化的内容,中华虎文化在西南少数民族社会有其地方化、民族化的特色。
收稿日期:2007-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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