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消退(中),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文化论文,精神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那么明代的“狂”我们看到了谁呢?我们看到了很多人,看到了“前仆后继”的狂士群体.而尤以万历年间的江南一带最为集中。赵翼《二十二史劄记》的“明中叶才士傲诞之习”条写道:“吴中自祝允明、唐寅辈,才情轻艳,倾动流辈,放诞不羁,每出名教外。”又说:“可见世运升平,物力丰裕,故文人学士得以跌荡于词场酒海间,亦一时盛事也。”(中华书局版,王树民校正本下册,783—784页)由此可以体会明代之狂的潮流和背景。祝枝山(允明)、唐伯虎(寅)固是人皆能详的文苑狂客,至少唐伯虎降身为奴娶秋香的风流故事大家是知道的,但明代狂士群体的翘楚还是非李卓吾莫属。
李贽(号卓吾)和千年以来的传统秩序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对每一部人们奉为经典的著作都能找出破绽来,而且给以另类的解释。他明世宗嘉靖六年(一五二七)生于福建泉州,二十六岁中举,由于不满意科举制度的弊端,没有再应进士第。五十岁前在河南、南京、北京等地做官,后来又做了三年云南姚安的知府。但他回顾平生,觉得自己“五十年以前真一犬也”(《续焚书·圣教小引》)。所以当万历八年(一五八○)知府任满之时,他毅然辞官,回到湖北黄安,他的家人和很多友人都在那里,开始了问难学道的新时期。七年以后,即黄仁宇那本有名的书写的“万历十五年”,他为脱却俗累,将家眷送回福建老家,自己则削发为僧,但胡须未剃,也未受戒。他的许多著作都是这一时期完成的。他知道自己的思想不能见容于当时当世当道,便以《藏书》、《续藏书》、《焚书》、《续焚书》等抗词自名其书。
李卓吾对士子之“狂”给予了新的解释,提出“闻道”须要狂狷的破天荒的思想。他说:“有狂狷而不闻道者有之,未有非狂狷而能闻道者也。”他认为学术传承也需要狂狷的精神:“论载道而承千载绝学,则合狂狷将何之乎?”(《焚书》卷一“与耿司寇告别”)还提出,惟有狂狷,能够发现先儒往圣的“破绽”的人,才能成为孟子所说的“豪杰之士”。他在给友人焦竑的信里写道:“求豪杰必在于狂狷,必在于破绽之夫,若指乡愿之徒遂以为圣人,则圣门之得道者多矣。此等岂复有人气者,而尽指以为圣人,益可悲矣夫!”(《续焚书》卷一“与焦弱侯太史”)。这等于从学理上把狂狷当做成就杰出人物的必要前提。对自己的“狂”,李贽也毫不避讳,晚年所作的“自赞”坦承:“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焚书》卷三)但他的内心则充满温热。以反对文学复古主义扬帜的“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是李贽的好友,袁中道写过一篇《李温陵传》,其中所说“公为人中燠外冷,丰骨棱棱,性甚卞急,好面折人过”(《焚书》卷前有载),应是实录。
袁中道的这篇传记还写了李贽另外一些不同于常人的性格特征,极为有趣,大家不妨一看。
(公)性爱扫地,数人缚帚不给。衿裙浣洗,极其鲜洁,拭面拂身,有同水淫。不喜俗客,客不获辞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远坐,嫌其臭秽。其忻赏者,镇日言笑,意所不契,寂无一语。滑稽排调,冲口而发,既能解颐,亦客刺骨。所读书皆抄写为善本,东国之秘语,西方之灵文,离骚、马、班之篇,陶、谢、柳、杜之诗,下至稗官小说之奇,宋元名人之画,雪藤丹笔,逐字雠校,肌襞理分,时出新意。其为文不阡不陌,摅其胸中之独见,精光凛凛,不可迫视。诗不多作,大有神境。亦喜作书,每研墨伸楮,则解衣大叫,作兔起鹘落之状。其得意者亦甚可爱,瘦劲险绝,铁腕万钧,骨棱棱纸上。(《焚书·续焚书》,中华书局一九七五年版,3—4页)
当然喜爱清洁、追求思想契合、语妙而有锋芒、读书广博又能得其肌理、文章有光彩有特见、诗和书法也别具神境,这些照说算不了什么,可是置诸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为权力者所侧目,为习俗所不许,不用说也势所必然。他的一些友人不免为他担心:“李先生学已入禅,行多诞,祸不旋踵矣。”最后果然因了他的各种“异行”和“异言”,包括社会造的不属于他的谣言,李贽被关进了监狱,直至被迫自戕于狱中,那是万历三十年(一六○二)的三月十五日,他七十五岁。李贽是因“狂”而焕发了自己的生命,也因“狂”丧失了自己的生命。
其实“狂”并不是李贽所追求的目标,只不过是他生命的一种形态。相反他追求的是“圣”,不依循传统解释的与伪绝缘而又生气昂然的“圣”。因此他不认为“圣”与“狂”是不能两立的品格。《焚书》中有一篇“与友人书”,专门谈的是这个问题,这样写道:
又观古之狂者,孟氏以为是其为人志大言大而已。解者以为志大故动以古人自期,言大故行与言或不相掩。如此,则狂者当无比数于天下矣,有何足贵而故思念之甚乎?盖狂者下视古人,高视一身,以为古人虽高,其迹往矣,何必践彼迹为也。是谓志大。以故放言高论,凡其身之所不能为,与其所不敢为者,亦率意妄言之。是谓大言。固宜其行之不掩耳。何也?其情其势自不能以相掩故也。夫人生在天地间,既与人同生,又安能与人独异。是以往往徒能言之以自快耳,大言之以贡高耳,乱言之以愤世耳,渠见世之桎梏已甚,卑鄙可厌,益以肆其狂言。观者见其狂,遂指以为猛虎毒蛇,相率而远去之。渠见其狂言之得行也,则益以自幸,而唯恐其言之不狂矣。唯圣人视之若无有也,故彼以其狂言吓人而吾听之若不闻,则其狂将自歇矣。故唯圣人能医狂病。观其可子桑,友原壤,虽临丧而歌,非但言之,且行之而自不掩,圣人绝不以为异也。是千古能医狂病者,莫圣人若也。故不见其狂,则狂病自息。又爱其狂,思其狂,称之为善人,望之以中行,则其狂可以成章,可以入室。仆之所谓夫子之爱狂者此也。盖唯世间一等狂汉,乃能不掩于行。不掩者,不遮掩以自盖也,非行不掩其言之谓也。(《焚书》卷二,中华书局版《焚书·续焚书》,75页》)
李贽认为,孟子把“狂”解释为“志大言大”固然可以成立,但他不能认同把“志大”解释为只是师法古人。他主张后来者应该比古人“高视一身”,开辟不同于古人的新的路径。“言大”指即使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情,也能够“率意妄言”。因为做不到并不总是自己的过错,实际的“情”和“势”是否允许,应该是更重要的条件。现实世界有诸多束缚人的创造精神的枷锁,特别是人性的丑恶带给人的种种限制,尤其“卑鄙可厌”。那么怎么办?难道还不可以“肆其狂言”,一吐为快吗?李贽不无沉痛地说,大家都共同生存于天地之间,不可能独独一个人和其他人有多么大的不同,所谓“狂”亦不过是借助“大言”自高位置和愤世嫉俗而已。换言之,“狂”更多是在他人的眼中呈现,是“观者见其狂”,所以“观者”们越视“狂”为“猛虎毒蛇”,避之唯恐不及(“相率而远去”),“狂者”越是感到自幸自喜,口出的狂言越发肆无忌惮(“唯恐其言之不狂”),亦即俗所谓“人来疯”者是也。本来是“行”不能践履,发为“大言”,被视作“狂”,后来变成明知不能践履,却口出“狂言”,以掩盖自己的实相。不难发现,这已经不单纯是对“狂”做语义学的解释,同时也是卓老在夫子自道了。
呵呵!当时后世无人不以为“狂”的李卓吾,原来有这许多难言之隐。原来在他那里“狂”也有某种掩盖的作用。说开来,这不就是今人所谓的“自我放逐”吗?这不也就是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吗?狂乎,狂乎,多少豪杰之士的辛酸假汝以行。
李卓吾的思想和明朝的心学领袖王阳明有直接渊源,王学后进很多都是他的朋友。王阳明提出的不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的主张,对李贽影响极大,李的著作中此类言论随处可见。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孔子思想就被奉为圭臬,所谓“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韩愈)。历来狂客的所谓“狂言”,大都涉及对儒家权威地位的置疑。王阳明、李卓吾如此,李白、阮籍、嵇康亦复如此。李白示“狂”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前面举证过了。嵇康的名言则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不过他们所置疑的不是原孔子和孔子的原思想,而是后来附加在孔子头上的放大的光环,以及从孔子思想中“支离”出来的部分。因此李卓吾和王阳明之所为,都是要还原真孔子,并不是简单的“非圣”。相反,李卓吾认为“圣人能医狂病”,“圣”可以“息狂”,唯圣人能够做到“爱其狂,思其狂”,能够称狂者为“善人”。
王阳明不用说更纯粹是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狂之圣者”和“圣之狂者”。阳明的思想向有“三变”、“四变”及“五溺”之说,要之是少年时期“驰骋于词章”,随后出入于佛道二氏,然后“居夷处困”,最后豁然开朗由悟道而入于圣学之域(见钱德洪《刻文录叙说》,吴光等点校《王阳明全集》下册,157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而入于圣域的标志,是“致良知”学说的发明和建构完成。令人讶异的是,当阳明子入于圣境之后,对“狂”的义涵又赋予了新解。他说:“吾自南京已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年谱》三,《王阳明全集》下册,1287页》)这番话是嘉靖二年二月阳明子五十二岁时和弟子们讲的。《明儒学案》的记载,文字稍有异同,作“门人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意思。在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才做得个狂者胸次,故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中华书局版《明儒学案》上册,216页)。毫无疑问,此时之阳明子已完全进入圣境,但他不仅不排拒“狂”,不摈弃“狂”,反而视“狂”与“圣”为一体,甚至把“狂”视为成圣的必要条件。所以他说到南都之后“才做得个狂者胸次”。就是说,一个人只有拥有了狂者的胸怀和雅量,才有可能成为圣人。显然阳明子和李卓吾等明儒对“狂”的诠解,把“狂”的道德境界和义理品阶大大提升了,变成与孔、孟相继而不相同的儒圣和儒狂的思想。
孔子对中行、狂、狷、乡愿的“四品”取向,态度原极分明,传统的解释,特别是孟子的解释,中行为第一,狂为第二,狷为第三,乡愿第四。也可以把狂和狷合而为第二。孔子对乡愿的深恶痛绝已见之“德之贼”的四字恶评,后来的儒者对此均无异词。孟子解“乡愿”义最切,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尽心下》)意即这种乡愿的人,你要非议他,却举不出证据,想骂他一顿,也不知从何骂起。他不过是与庸俗的社会现象和习惯同流合污而已。看上去一副忠诚老实的样子,行为上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廉洁的地方。这样的人有谁不喜欢呢。他自己因此也以一贯正确自居。但是很可惜,这种乡愿的人永远也不能成为圣人。至于不能入于圣的理由,王阳明讲得非常清楚,认为此种人的“忠信廉洁”是为了“媚君子”,“同流合污”是为了“媚小人”,他的心已经破坏殆尽,所以不能与人尧、舜之道。可是“狂者”呢?阳明子说:“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王阳明全集》下册1287—1288页》)
此可知“狂狷”和“乡愿”是“四品”中完全对立的两极。狂可以入圣,可以让“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如同凤凰翱翔于高空,一念之间即可实现超越。所谓入于圣域,就是实现精神的自我超越。既然如此,那么“四品”的排序,“中行”还能够居诸品之冠吗?难道不应该将位置让位给“狂”吗?其实最有可能与“乡愿”同流合污的恰恰是“中行”。孔子慨叹“中行”的“不得而与”,是求之不得,还是“中行”本身就是一个流动的范畴,不容易和人类的生命体发生稳定的连接?也许“中行”只是一个假设的状态,是孔子希望的道德理想,现实生活中并不真实存在。所以孔子游走周遭,终于不曾遇到这类人物。最后在陈国,出于不得已,发为慨叹说:“回去罢,回去罢,我的那些学生虽然狂简,但都很有文采,想办法施之以教,不愁他们没有作为。”(《公冶长》)然则孔子已然改弦更张,不再寻找“中行”之人,而将把目光投向了狂狷之士?其实孔门弟子中有一个叫曾皙的,也就是那个不好好回答老师的问题,却一个人在一旁鼓瑟的“点”。他的这个独特的举动,构成了“点也狂”的典故的来源。但孔子似乎喜欢这个特立独行的学生。“吾党之小子狂简”里面,大约一定包括“点”这个特长生吧。
宋代大儒二程(程颢、程颐)和朱熹也都注意到了“点也狂”的问题,但程朱对“狂”的态度,如前所说,很少做正面评价。对《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点”即曾皙的表现,明道(程颢,大程子)的评价是:“行有不掩焉者,真所谓狂矣。”(《程氏遗书》“明道先生语”二)这依据的是孟子给定的“狂”的定义,即言论行为都不稍假掩饰,既不以行掩盖言,也不以言掩盖行。前引李卓吾论狂,已及此义。伊川(程颐,小程子)则说:“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程氏外书》卷三)但伊川认为“点”的独特之处,是了解孔子心里的想法,即明白“圣人之志”。然则“圣人”何志?子路、冉求回答孔子问志,都关乎一个国家如何强国富民,公西赤则愿意当外交场合的一个小司仪。只有曾点表示,自己“异乎三子者之撰”,他喜欢在阳春三月,和一群友人带着孩子们,在沂水边沐浴,一边走一边在路上唱歌。曾点所讲,正好与老师的想法暗合,故“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先进》)。
程朱虽然看到了“点”的狂,但对“狂”和“圣”的正面连接,似乎无所见。他们秉持的是《尚书》“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尚书》“多方”)的思想,认为狂圣无法合一。王阳明就不同了,对《论语》此章有另外的解说——
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传习录》下)
阳明子对曾点的“狂态”极尽赞美之能事,且对小程子的态度做了一个带有微讽的假设,此可见宋学和王学的异同所在。
而当明嘉靖三年(一五二四)王阳明和门弟子共度中秋的时刻,他写了《月夜二首》,其第二首又颇及“点也狂”的本事,兹特抄录出来供读者赏观。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
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
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
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王阳明全集》上册,787页)
诗的头两句交代时地人背景,据《王阳明年谱》记载,此次中秋宴聚有百余名友朋和门弟子参加,在浙江绍兴乡下天泉桥的碧霞池上,当时阳明五十三岁,平生难得之盛。第三四句自叙怀抱。五六句对朱子的学理表示质疑,认为问题主要出在为学的过程过于繁琐支离上。当年朱陆鹅湖之会,陆九渊所示诗中便有“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之句,阳明显然是借用鹅湖之典。最后两句“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是为全诗的点睛,赞美“点之狂”深获他的胸襟怀抱。
因此阳明子不愧为“圣狂”的典范。行笔至此,不禁想到了陈寅恪先生一九二九年给北大历史系同学的赠诗,其中有“天生愚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句,可为阳明的“圣狂”立一注脚。
王阳明、李卓吾之外,明代的狂士还有很多。王门后学受影响于师风,又不具有真正的“狂者胸次”,结果有的竟流入“儒为狂儒,禅为狂禅”的境地(《明儒学案》卷二十六“南中王门学案二”)。福建的唐顺之是和“后七子”同时的晚明文坛“唐宋派”的代表,他和陈琛、林希元,平时住寺庙,要么闭户读书,要么行走于街市,非僧非俗,至被称作“泉州三狂”(《明儒学案》卷五十二)。而秉承王学流风余韵的东林党人,更是一个有组织的狂士的群体。顾允成坦承:“平生左见,怕言中字,以为我辈学问,须从狂狷起脚,然后能从中行歇脚。”(《明儒学案》卷六十“东林学案三”)另一东林党人钱启新则说:“圣门教人求仁,无甚高远,只是要人不坏却心术,狂狷是不坏心术者,乡愿是全坏心术者。”(《东林学案二》)为士之能“狂”找到了更多的理据。不过我们探讨明代之“狂”,还有三个人不能不为之一提。一个是方孝孺,一个是徐文长,一个是袁宏道。
方孝孺生活的年代比较早,十二岁入明,是明朝的名儒帝师宋濂最得意的门生,其功业主要是朱元璋死后辅弼建文帝当朝四载,宽仁厚德,社会风气为之一转。燕王朱棣起兵篡位,方孝孺因拒不草诏书而遭遇灭十族之祸。本来朱棣的谋士僧道衍建议不要杀方孝孺,“杀之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的名言,就出自这位谋士之口。但孝儒的表现是过于刚烈不屈了,诏书不写不说,反而当着朱棣的面在诏纸上写下“燕贼篡位”四个大字。他死的时候年只四十五岁。方孝孺留给人们的印象,主要是不事伪统的气节和惊天动地的刚烈,和狂与不狂似无与。但所以有那样惨烈的表现和他的狂者性格不无关系。他有《后正统论》一文,其结尾处写道:“果以予言为狂者乎?抑狂者固自有其人乎?”亦即如果认为他的文章是狂者之言,那么随意好了。“你说我是狂者我就是狂者!”他在另一处还说过:“周公、孔子与吾同也,可取而师也;颜子、孟子与吾同也,可取而友也。”公然表示,周公和孔子跟自己相同,他才当做老师;颜渊和孟子与自己相同,他才认做朋友。如此大言,诚然是狂者之言,应无疑问。他自己也说:“众若骇然而惊,愕然而相顾,悱然笑予以为狂。”(《尚志斋记》)他写的《红酒歌》也有“醉来兴发恣豪狂,高歌起舞当斜阳”的句子。则方孝孺之狂,于此可见一斑。当然方孝孺的狂,是狂之正者、狂之刚者和狂之烈者,是正统儒者的天地之狂,也是不狂之狂。
徐文长和李贽同时,绍兴人,一生坎坷,也有过狱中经历,但下狱的原因却由于怀疑其妻不忠而失手酿祸。至于是不是他本人一直患有脑疾,研究者说法不一。也许是天性中已生就了不愿接受任何羁绊的种子吧,因此他的怪狂表现在从生活到艺术的各个方面。他绘画的技法是“狂扫”、“狂墨”,自称“我亦狂涂竹,翻飞水墨梢”,也就是大写意。《徐渭集》中涉狂的诗作很多,如“醉去狂来呼李白,散发题书万竹中”(《对明篇》)、“恨不颠狂如大阮,欠将一哭恸兵闺”(《拟吊苏小墓》)、“莫言白首疏狂客,也貌朱阑富贵花”(《某君生朝抹牡丹为寿》)等等。如果如通常所说,有一些艺术家其实就是“疯子”,那么徐渭应该是其中的不打折扣的一位。袁宏道的《徐文长传》叙述的:“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应是真实写照。
袁宏道和兄宗道弟中道是李贽的知交好友已如前述,他们能由衷欣赏卓老的风致可知他们自己的价值取向。事实上宏道也是晚明的一位领军狂士。第一次和李卓吾见面,他的赠诗就有“老子本将龙作性,楚人元以凤为歌”句。盖“三袁”是湖北公安人,故援楚狂以自况。其《记药师殿》一文自述生平,有“余性狂僻,多诳诗,贡高使气,目无诸佛”的措辞,是狂而不讳者也。特别是他写给友人张幼于的一封信,可直视为一篇“狂颠”专论,为文海艺苑绝少见的文字,兹特请各位静心一观。
仆往赠幼于诗,有“誉起为颠狂”句。颠狂二字甚好,不知幼于亦以为病。夫仆非真知幼于之颠狂,不过因古人有“不颠不狂,其名不彰”之语,故以此相赞。如今人送富贾则曰“侠”,送知县则曰“河阳”、“彭泽”,此套语也。夫颠狂二字,岂可轻易奉承人者?狂为仲尼所思,狂无论矣。若颠在古人中,亦不易得,而求之释,有普化焉。张无尽诗曰“槃山会里翻筋斗,到此方知普化颠”是也。化虽颠去,实古佛也。求之玄,有周颠焉,高帝所礼敬者也。玄门尤多,他如蓝采和、张三丰、王害风之类皆是。求之儒,有米颠焉,米颠拜石,呼为丈人,与蔡京书,书中画一船,其颠尤可笑。然临终合掌曰:“众香国里来,众香国里去。”此其去来,岂草草者?不肖恨幼于不颠狂耳,若实颠狂,将北面而事之,岂直与幼于为友哉?(《袁宏道集》卷十一“解脱集”之四“尺牍”)
看来是袁宏道给这位姓张名幼于的友人先有一首赠诗,其中有“誉起为颠狂”的句子,此友不甚以为然,宏道遂写信加以解释。他说“颠狂”这两个字,可不是轻易许人的,因为这是很高的赞誉。古人已经有“不颠不狂,其名不彰”的流行说法。“狂”是孔子思考的问题,这里可以不讨论。就说“颠”吧,也是不容易获得的称号。佛家倒是不讳言此语,所以张无尽有“槃山会里翻筋斗,到此方知普化颠”的诗句。张无尽即宋朝的丞相张商英,声闻极大的佛门居士,野史笔记多有他学佛的故事。“普化”是普化禅师,唐代有名的颠僧,据说是日本临济宗的鼻祖。周颠是朱元璋喜欢的一个亦僧亦道的江湖术士,不知姓氏,过从者只以“颠”相称。儒家方面的则有米南宫米颠,前面笔者已略及,此处中郎(袁宏道号中郎)谈得更具体。最后中郎向他的友人说,就怕友人不颠,如果真的癫狂,他愿俯首称臣。
我们看到,袁宏道对狂颠的品格给予了何等高的评价。他认为儒、释、道三家都不否认“狂”的合理内涵。而在《疏策论》“第五问”里,他进一步称“狂”为一种“龙德”,说“自汉而下,盖有二三豪杰,得狂之心而拟龙之一体者”,如汉代的张良、晋朝的谢安、唐朝的狄仁杰,他们虽有狂智、狂沉、狂忍的区分,也就是“狂体不同”,但在“近龙德”这点上是相同的。当然狂有多种,可以区分出诸多个阶次来。王阳明的“圣狂”,应该是最高的。宏道所渭“龙德之狂”,是仅次于“圣狂”的另一种,是可以兼济天下的寄道之狂,张、谢、狄之外,前述方孝孺之狂亦可作为代表。袁宏道特别提出,对这种狂能寄道者,需要有识别的眼光,否则人才就有被埋没的危险。因此他写道:“若晋之陶潜,唐之李白,其识趣皆可大用,而世特无能用之者。世以若人为骚坛曲社之狂,初无意于用世也,故卒不用,而孰知无意于用者,乃其所以大用也。”(《袁宏道集》卷五十三“未编稿”之一“疏策论”第五问)袁宏道显然认为陶渊明、李白是有“龙德之性”的人,其狂应是“龙德之狂”,而不同于“骚坛曲社之狂”。是啊,传统社会的伶人文士也多矣,其中不乏狂怪之人,但这种“狂”和龙德之狂不能同日而语。故袁宏道说:“道不足以治天下,无益之学也;狂不足与共天下,无用之人也。”(《袁宏道集》卷五十三“未编稿之一”)即在袁宏道看来,生之为士人(现代一点的说法也可以叫知识分子)如果不把自己的学问和家国天下联系起来,是为“无益之学”,而没有一点“狂”的精神,或者狂而不心系家国,最后会成为一个废人。
袁宏道强调对士子之狂还要做另一种区分,这就是“傲肆”之狂和“恬趣远识”之狂的区分。他说:“盖曾点而后,自有此一种流派,恬于趣而远于识。无蹊径可寻,辟则花光山色之自为工,而穷天下之绘不能点染也;无辙迹可守,辟则风之因激为力,因窍为响,而竭天下之智,不能扑捉也。其用也有入微之功,其藏也无刻露之迹,此正吾夫子之所谓狂,而岂若后世之傲肆不检者哉?”(同上)一种是“恬于趣而远于识”,一种是“傲肆不检者”,这是又不能同日而语的两种狂。宏道认为前者就是曾点以来的孔子所谓狂者,这是一种不着痕迹的自然之性,而不加检点的“傲肆”,不过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或者是“游谈不根之民而已”。他特别表示,他的这样一番令人警醒的话,是“专为学狂而无忌惮者”而发的。他的一首诗也有“东皋犹滞酒,余乃醒而狂”(《袁宏道集》卷四十六“破研斋集”之二)句,应是真实的自况。事实上他对当时的“狂禅之滥”,也有过批评之词。
尤其有趣的是,袁宏道在《募修瑞云寺小引》一文中,开头征引了陆游的《蒙泉铭》所讲的一段掌故:“往昔尝过郑博士,坐有僧焉。余年少气豪,直据上坐,索酒径醉。博士与余曰:‘此妙喜也。’余亦不辞谢,方说诗谈兵,旁若无人。其后数年,余老于忧患,志气摧落,念昔之狂,痛自悔责。”放翁此文的“念昔之狂,痛自悔责”八个字,引起了袁宏道的共鸣。因念及当年乡僧说法京师,他“高谈一乘,玩侮讲席”,其狂固不在放翁之下。可是如今呢?“予之狂尚可悔,而老成不可再至矣。”瑞云寺的海澄法师为之下一针砭,说这个不难,只要名公施展一下化瓦砾为金的法术,老成便可望回来。宏道知道海澄是借此话头“以忏昔狂”,因此感慨益多(《袁宏道集》卷五十四“未编稿之二”)。袁宏道此文采取如此的写法,说明他对“狂”不仅有分疏,也有一定的忏悔之意。看来宏道属于狂之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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