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勒斯坦关于伊拉克战争的三篇短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斯坦论文,伊拉克战争论文,三篇论文,沃勒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从长时段看伊拉克战争
从长时段看伊拉克战争，人们能说些什么?主要是三个问题。第一个与美国目前采取立 场的原因有关。我们必须认识到，作为世界体系霸权大国的美国正处于自身开始衰落阶 段。大约在1873年，美国获得了可能取代英国的两大国之一的地位(另一个是德国)，由 此开始崛起，而作为霸权国家的英国已经度过自己的全盛期，开始衰落。
1873年到1945年是美国崛起阶段，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其间，它在1914-1945年长达 “30年的战争”中打败了德国，为崛起创造了必要条件。此后迎来了短暂的真正霸权时 期，时间是1945-1970年。在这个时期，美国是世界经济领域中效率最高的生产者。通 过与自己惟一的军事对手苏联达成维持现状的协议(如雅尔塔协定)以及保障美国自动从 一系列工业强国获得军事和政治支持的一系列政治军事联盟的存在(北约、美日防御条 约等)，美国在政治上支配着世界。建立在空中力量和核武器以及与苏联达成的“恐怖 平衡”基础上的美国军事机器维持着这种霸权。
这些维持宁静的条件主要遭到两个问题的搅扰。一是西欧和日本20世纪60年代在经济 上的崛起，结束了美国经济的压倒性优势地位，并把世界体系转变成一个实力大致相当 的三分经济结构。
康德拉季耶夫B阶段的开始(主要由于西欧和日本经济崛起，从而导致垄断利润下降)、 越南战争(战争以美国失败告终，同时使美元与黄金脱钩)以及1968年的世界革命(除其 他作用外还动摇了雅尔塔协定的合法性)，标志着美国把自己的世界秩序构想强加到地 缘政治舞台上的能力开始终结。
美国从1970年至今的历史，就是在一场世界范围的经济停滞中为减缓地缘政治衰落而 进行挣扎的历史：作为诱使西欧和日本不要过快脱离美国控制的手段的三方委员会和七 国集团，作为阻止南方迅速发展手段的华盛顿共识和新自由主义，作为推迟不可避免的 军事衰落手段的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政策，所有这些努力的效果至多获得部分成功 。它们的确减缓了衰落的速度，但并没有阻止衰落的发生，而美国一直不承认衰落正在 发生。
二是鹰派登场!1941年到2001年间鹰派在美国从未获得过政治权力，他们感到恼怒。“ 9·11”事件之后，他们总算控制了华盛顿的权力。他们对世界的看法是，衰落是实际 存在的，但衰落的原因在于美国政府(自罗斯福到“9·11”之前的所有美国政府)软弱 的意志力和误导的政策。他们相信，美国的潜力无与伦比，问题只在于怎样运用它。他 们相信单边主义本身正是力量的显示，并且是对力量的一种强化。
第二个问题是南北斗争，今后25-50年将是世界冲突的一个主要集中阶段。从南方的观 点看，进行这场斗争的方式有很多。一种就是军事对抗，这是萨达姆选择的道路。这个 立场背后依据的是俾斯麦式的做法。南方只有在政治上更团结和建立更强大的实际军事 力量，自己才能在世界资源中得到公平的份额。它的地缘政治战略应该围绕这些前提建 立。所以，萨达姆一直在推动加强阿拉伯统一(当然以他为领袖)，并力图获得所谓大规 模杀伤性武器。因此，鹰派关于萨达姆所说的话都是事实，仅一点除外：他是鲁莽的， 似乎轻易就会动用这些武器。恰恰相反。萨达姆表明自己是一个相对谨慎、小心的棋手 ，但又是一个愿意采取大胆步骤的棋手(包括退却，如果这些步骤被证明是错误的或使 他陷入困境的话)。
我个人认为萨达姆是一个极其冷酷的独裁者，我也信不过他的德行。但我不认为有理 由相信，他会比美国、以色列或任何其他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国家更轻易或更鲁莽 地使用这些武器。我当然不相信，扩散能够在中期被制止。我也完全不能肯定，如果扩 散停止了，世界就会变得更加太平。苏联拥有氢弹这一事实是冷战之所以冷的一个主要 原因。1945年至今，已知的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已经从1个发展到8个，今后25年还会再出 现20个。无论有没有萨达姆，伊拉克都将成为其中之一。
评价当前局势需要考虑的第三个结构性趋势问题是，西欧和日本的经济崛起和它们在 地缘政治中的迟疑不决。西欧和日本虽然经济上不再依赖美国，对美国的单边主义越来 越感到恼火，对美国的文化傲慢也感到不快，但它们仍然不大愿意采取可能大大冒犯美 国的行动。所以，它们目前在世界舞台上非常胆怯，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是如此。原因 部分来自冷战遗留的感恩心情，部分由于它们同为北方的一部分从而拥有共同的地缘政 治利益，还部分因为代际问题(年轻一代就不那么胆小)。这种迟疑不决不会继续下去。 到2010年，它就会完全消失。不过眼下，它仍然发挥作用并导致采取现行的立场。
把这三个客观现实综合在一起，任何人都能分析甚至预测出当前世界舞台上将要发生 的日益令人不快的后果。
(原载美刊《评论》2002年10月15日)
“正义战争”
布什即将带领勇敢的部队与专制暴君打一场正义战争。战前的讨论如此之多，世界舆 论的支持如此之少，这样的战争还从来没有过。统统不起作用!很久以前白宫就在计算 了美国实力的基础上作出了战争的决定。
我们需要向自己问个为什么。首先，我们必须放弃一再用来解释美国政府动机的两个 主要理论。第一个是赞成战争的人提出来的。他们认为，萨达姆是一个邪恶的暴君，他 是世界和平的最大危险，越早迎击他，就越有可能阻止他造成的破坏。第二个理论主要 由反战人士提出来。他们认为，美国的兴趣在于控制世界石油。伊拉克是这个大棋盘中 的一个关键棋子。推翻了萨达姆，美国就能实现全盘控制。
这两个理论的依据都不足。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意，萨达姆是一个邪恶的暴君， 但要说他是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胁，相信的人没有几个。大多数人把他看作地缘政治游戏 中的一个谨慎棋手。当然，他在发展所谓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但是，由于担心遭到报复 ，他是否会拿这些武器去打任何国家是值得怀疑的。比起北朝鲜来，他使用它们的可能 性肯定更小。说到与基地组织的联系，这整个问题都缺乏可信度。他可能与基地组织在 战术层面上有一点无关紧要的接触，但紧密程度不及美国政府长期所做的十分之一。无 论怎样，假如基地组织发展得更强大，萨达姆作为一个叛教者是他们首先要消灭的人当 中的一个。美国政府的这些指控都是宣传，并不是解释，肯定另有动机。
另一个看法，即这都是为了石油。有没有道理?石油无疑是世界经济运行中的一个至关 重要的因素。而正像所有其他大国一样，美国无疑也想尽最大可能控制石油局势。假如 萨达姆被推翻，世界石油的牌桌上可能会出现一些翻洗。但值得为此大动干戈吗?石油 问题上的三个重要因素是：参与获得石油工业利润；调节世界石油价格(这对所有其他 各类生产具有极其巨大的影响)；获得供应以及剥夺他国获得供应的可能性。在所有三 个方面，美国现在的状况都相当不错。目前，美国的石油公司从世界利润中得到大头。 1945年以来多数时间内，经由沙特阿拉伯政府的努力，石油价格都按美国的意愿调节。 美国对世界石油供应也拥有相当强的战略控制能力。美国的地位在这三个领域的任何一 个当中可能还有改善的余地，但值得为这种轻微改善付出战争带来的金融、经济和政治 代价吗?正是由于布什和切尼都具有从事石油行业的经历，他们肯定了解所获得的好处 将会多么微不足道。石油最多能成为出于其他动机采取的冒险行动的一个附带利益。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先来看看鹰派的理由。他们相信，至少从越南战争以来，美 国的世界地位就持续衰落。他们相信，衰落的基本原因是美国政府的软弱及其在世界政 策上的摇摆不定。他们有一个补救办法，一个简单的补救办法。美国必须强力维护自己 的地位，展现自己的钢铁意志及其压倒性军事优势。一旦做到这一点，世界其他国家就 会承认和接受美国在所有问题上拥有最高权力：欧洲人将会追随美国，潜在的核国家将 放弃它们的计划，美元将再次上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分子将逐渐消 失或者被摧毁，而我们将进入一个繁荣和高利润的新时代。
我们需要明白，他们是真的相信所有这一切，并且怀有很大的信心和决心。这就是为 什么世界范围内就发动战争是否明智而进行的所有公众辩论都落进了聋子的耳朵。他们 听而不闻，因为他们绝对相信别人都是错误的，过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认识到自己的错 误。鹰派自信的另一个因素值得注意。他们相信，取得迅速和相对容易的军事胜利是有 把握的——这是一场几周、而不是几个月并且肯定不是时间更长的战争。美国和英国的 几乎所有退役将领都公开申明他们怀疑这种军事评估，但完全得不到理会。鹰派(几乎 全部为文官)甚至懒得回答他们。
布什政府这种全速推进、不顾一切的态度对美国的世界地位已经产生了四大不利影响 。任何一个具备地缘政治基本常识的人都知道，1945年以后，美国担心的惟一联合是法 国、德国和俄国的联合。美国的政策致力于使这种联合不可能实现。每当出现一点点这 种联合的苗头，美国就动员起来，把其中至少一国分裂出来。戴高乐1945-1946年对莫 斯科刚刚作出姿态的时候是这样，勃兰特宣布“东方政治”的时候也是这样。有各种各 样的理由说明为什么组成这样一个联盟一直非常困难。布什却克服了障碍，使美国的这 个恶梦得以成真。这三个大国1945年以来在一个重大问题上首次公开联合起来反对美国 。美国对这一公开立场所作的反应，其效果是使联盟更加紧密。如果拉姆斯菲尔德认为 ，在这三大国联盟面前炫耀阿尔巴尼亚和马其顿甚至波兰和匈牙利的支持，就能让新的 三方组合脊背发冷，那他真的必须十分幼稚才行。这是不利影响之一。
对巴黎—柏林—莫斯科轴心的合乎逻辑的迅速反击是美国与中国、韩国和日本结成地 缘政治联盟。而美国鹰派正在努力确保这样的反击不会轻易实现。他们刺激北朝鲜露出 自己的钢牙，由于不肯严肃对待该国关心的问题而得罪了韩国，使中国比以前更加疑虑 重重，并促使日本考虑要成为一个核国家。这是不利影响之二。
第三是对石油的不利影响。控制世界油价是前面提到有关石油三大问题中最重要的。 沙特阿拉伯一直是关键。沙特阿拉伯50年来在这方面为美国服务出于一个简单的原因： 它需要美国对王朝提供军事保护。美国匆忙开战对穆斯林世界具有明显的反弹作用，美 国鹰派对沙特人公开的轻蔑并几乎竭尽全力支持沙龙，这些让沙特人疑惑并开始谈论， 美国的支持是否是一个障碍而不是维护他们的一种方式。王室中主张疏远与美国关系的 派别似乎第一次正在占上风。美国找到一个能够替代沙特的国家不容易。对美国的地缘 政治利益来说，沙特从来就比以色列更重要。美国支持以色列是出于国内政治原因，美 国支持沙特政权是因为美国需要它。美国没有以色列能够生存，而没有沙特的支持，它 能在穆斯林世界的政治动荡中生存吗?
最后，美国政府勇敢地试图阻止核扩散已经有50年了。布什政府却在短短两年内成功 地使北朝鲜现在又使伊朗加快了自己的计划。如果美国在伊拉克使用核装置，正像它暗 示可能会使用一样，这将不仅打破禁区，而且将保证十几个其他国家加快速度竞相获得 这些装置。这是不利影响之四。
我最近读到有关克里米亚战争的材料，在那场战争中，英国和法国以文明、基督教和 为自由而斗争的名义参战反对俄国暴君。当布什离职的时候，他留下的将是一个比他就 职时远为虚弱的美国。他把缓慢的衰落转变成速度大大加快的衰落。
(原载美刊《评论》2003年2月15日)
布什孤注一掷
大约一年前，布什作出了决定，美国要用战争对付伊拉克。他这样做为的是显示美国 的压倒性军事优势，以及完成两个基本目标：(1)恐吓所有潜在的核扩散国家，使它们 放弃计划；(2)碾碎欧洲在世界体系中发挥自主政治作用的所有念头。
迄今为止，布什简直是太不成功了。北朝鲜和伊朗以及可能还有其他没被注意到的国 家事实上加速了它们的核扩散计划；法国和德国表明了自主是什么意思；而美国无法使 安理会六个第三世界成员国中的任何一个对有关伊拉克的第二个决议投赞成票。所以， 像一个鲁莽的赌徒一样，布什更要全力以赴。他将在极短时间内发起战争，把赌注下在 他能获得压倒性速胜这种结果上面。赌注非常简单，布什相信，如果美国取得这种军事 战果，那些核扩散分子和欧洲人就都会后悔自己的做法，并在未来接受美国的决定。
不管怎样，假定美国迅速取胜。我以为，在那种情况下，布什最终也不过打了个平手 。因为胜利后的地缘政治格局将不会发生太大变化。首先一个问题是，胜利后伊拉克将 出现什么情况?至少可以说，没人知道，而美国本身是否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也是根本不 明朗的。我们知道的是，行动涉及完全互不协调的各种不同的利益，这预示可能出现无 政府混乱状态。美国要在战后决策中发挥重大作用，这就要求作出投入军队和大量资金 (确实是大量的资金)的长期承诺。任何注意美国经济状况和美国国内政治的人都知道， 布什政府很难做到长期把军队留在那里，而得到它玩政治游戏所需要的资金则更加困难 。
此外，世界面临的所有其他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首先，在建立一个巴勒斯坦国问题 上取得任何进展的可能性甚至比现在还小。以色列政府将拿美国的胜利为自己的强硬路 线辩护，将使之更加强硬。阿拉伯世界将更愤怒。伊朗肯定不会停止自己核扩散的努力 ，正相反，在搬掉萨达姆后，伊朗可能在这个地区变得自命不凡。北朝鲜将加紧挑衅， 而韩国将对自己的美国盟友及其动武嗜好感到更不自在。法国为长远计可能专心致志地 干下去。所以，我才说，美国在伊拉克的军事速胜并不能改变地缘政治现状，这肯定 不符合美国鹰派的意图。
(原载美刊《评论》2003年3月15日路爱国摘译)
(路爱国：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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