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调考原及其他(之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词调论文,之二论文,及其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历代同调词选评》系列丛书,每种书前均对该词调作出较为详实的考索,并结合创作实例对其声情特点、艺术容量及特色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于人颇多启发,特选登数篇以飨读者。
《念奴娇》词调考原
《念奴娇》曲名,来源于唐天宝中名倡念奴。元稹《连昌宫词》云:“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然烛。春娇满眼泪红绡,掠削云鬓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元氏自注:“念奴,天宝中名倡,善歌。每岁楼下酺宴,万众喧溢。严安之、韦黄裳辈辟易不能禁,众乐为之罢奏。明皇遣高力士大呼楼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听否?’皆悄然奉诏。然明皇不欲夺狭游之盛,未尝置在宫禁。岁幸温汤,时巡东洛,有司潜遣从行而已。”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有“眼色媚人”条:“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常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帝谓妃子曰:‘此女妖丽,眼色媚人。’每啭声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宫妓中帝之钟爱也。”今按:念奴以有姿色,善歌唱擅名于天宝年间,玄宗的品题“此女妖丽,眼色媚人”,更使之艳名远播。而元稹的《连昌宫词》脍炙人口,流传遐迩。念奴的明艳娇媚,遂成为文人艳称的题材,形之歌咏,播于乐府。元稹诗有“春娇满眼”之句,《念奴娇》曲名,即取义于此。
《念奴娇》曲子起源于何时,史无明文。王灼《碧鸡漫志》载:“今大石调《念奴娇》,世以为天宝中所制曲,予固疑之。然唐中叶渐有今体慢曲子,而近世有填连昌词入此曲者。”可见宋人于此曲起源也不甚了了。但《教坊记》录开元天宝间乐曲甚详,其中并无《念奴娇》之名,可见该曲决非天宝旧曲,王灼疑之者是。现存唐五代词作中,署名吕岩的《无俗念》显然为后人伪托。除此之外,并无《念奴娇》词作传世。今传《念奴娇》词,最早的是沈唐“杏花过雨”一阕。其作年当在北宋嘉祐、熙宁之间,则该曲起于北宋中期,应属可信。但正如王灼所述,唐中叶以后,慢词逐渐兴盛,该曲源头是否有可能上溯至唐五代之间,史阙有间,实不能必。
《念奴娇》乐曲的宫调,诸家记载不一,颇为淆乱。前引王灼记为大石调,下云:“又复转此曲入道调宫,又转入高宫大石调。”张孝详明确注为大石调,姜夔则明确记载其过腔为双调。此外,元高栻又注为大石调,又大吕调。其所以如此混杂,是因为古今乐律本多异名,加上宋仁宗景祐间审定乐律,宋乐较唐乐例高二律,所以宫调名多歧异。实际上,《念奴娇》的宫调只有两种:大石调和双调。张孝祥和姜夔的记载明确无误。大石调,即唐乐大食调。其主音音高合于燕乐律太簇,故称太簇商,其调式属黄钟均。至景祐定乐,太簇商为中管高大石调。双调即中吕商,其主音音高合于燕乐律中吕位,调式属夹钟均。余者纷纷,均相涉致误,毋庸多辨,以免节外生枝,徒滋纷扰。
《念奴娇》以大石调为正调,双调则为变调。首创变调者为姜夔。姜夔自度曲《湘月》,序中明载:“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鬲指、过腔,即改变主音音高,现代音乐称之为变调。方成培《香研居词麈》云:“盖《念奴娇》本大石调,即太簇,双调为仲吕商,律虽异而同是商音,故其腔可过。太簇当用‘四’字住,仲吕当用‘上’字住,箫管‘上’、‘四’中间只隔一孔,笛‘四’、‘上’两孔相连,只在鬲指之间。又此调奏毕,当用‘一’字、‘尺’字,亦鬲指之间,故曰鬲指声也。‘能吹竹便能过腔’,正此之谓。所以欲过腔者,必缘起韵及两结字眼用‘四’字不谐,配以‘上’字声方谐婉,故不得不过耳。”近人夏敬观补充方说云:“笛中可以有过腔之法。白石所谓‘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已说明是箫笛。若谱入丝弦中,则仍是大石调,故曰:‘于双调中吹之’。”其实就现代音乐演奏而言,弦乐变调亦非难事。不过夏氏所言,针对传统音乐,用以理解白石之语,是准确无误的。自白石之后,凡双调《念奴娇》,均取《湘月》之名。二者宫调虽异,词体并无不同。此后词乐逐渐失传,词成为案头文学,二者的差异也就日益模糊了。
《念奴娇》有异名多种,除《湘月》外,其他异名与《念奴娇》并无实质性差异。毛先舒《填词名解》说:“盖词流喜创新名,兹类甚众,要之无当典实。”不过,为了对《念奴娇》词体流衍有一个总体印象,以下罗列该调异名,以供参考:
1,《双翠羽》。首见赵鼎“小园曲径”一阕。以词中“竹坞无人双翠羽”命名。
2,《白雪词》。首见米友仁“洞天昼永”一阕。
3,《酹江月》。首见周紫芝“冰轮飞上”一阕。调名取义于东坡词“一尊还酹江月”。
4,《壶中天慢》。首见曾觌“素飙漾碧”一阕。调名取义于张元干词“壶中天地,大家著意留住。”
5,《湘月》。此词作于淳熙十三年姜夔寓居湘中时,词为月夜泛湘而作,故以命名。
6,《百字令》。首见俞处俊“残蝉断雁”一阕。以全篇共百字而命名。
7,《太平欢》。首见姚述尧“蕤宾奏律”一阕。以词中有“正太平无事,欢娱时节”命名。
8,《赤壁词》。首见陆游“禁门钟晓”一阕。以东坡《赤壁怀古》一词命名。
9,《壶中天》。首见程珌“日躔东井”一阕。调名取义于张元干词。
10,《大江西上曲》。首见戴复古“大江西上”一阕。
11,《淮甸春》。首见张辑“短髯怀古”一阕。以词末句“柳花淮甸春冷”命名。
12,《千秋岁》。首见游文仲“今年为寿”一阕。词为祝八十大寿而作,末句云:“更将彩笔,十字头上添一丿。”调名取义于此。
13,《百岁令》。首见朱涣“瑞芳楼下”一阕。词为祝寿而作,调名取吉利而已。
14,《百字谣》。首见方岳“河南灵地”一阕。以全篇百字命名。
15,《大江东去》。首见何梦桂“半生习气”一阕。以东坡词命名。
16,《大江乘》。首见阮盘溪“东阳四载”一阕。
17,《大江词》。首见林横舟“一蓂呈秀”一阕。
18,《庆长春》。首见铁翁“有酒如渑”一阕。词为祝寿而作,末句云:“问翁年纪,广成千有二百。”调名亦取吉利而已。
19,《百字歌》。首见宋无名氏“清和天气”一阕。
20,《杏花天》。首见宋无名氏“婺星呈瑞”一阕。
21,《无俗念》。首见元丘处机“孤身蹭蹬”等篇。
22,《长江东》。首见清余怀“狂奴故态”等篇。
23,《长歌》。首见清彭孙遹“长歌当哭”一阕。
24,《寿南枝》。引见清《钦定词谱》。宋韩淲有《百字令》(寿南枝)一阕,词云:“且把春酒寻梅,年年眉寿,坐对南枝发。”调名取义于此。
25,《古梅曲》。引见《钦定词谱》。调名取义同上。
26,《酹月》。引见《钦定词谱》。调名取义于东坡词。
《念奴娇》体式有十余种之多,通行正体为苏东坡“凭高眺远”,其调式为双调一百字,上片四十九字十句四仄韵,下片五十一字十句四仄韵。今列其谱如下:
凭高眺远句见长空万里句云无留迹韵桂魄飞来光射处句冷浸一天秋碧韵玉宇琼楼句乘鸾来去句人在清凉国韵江山如画句望中烟树历历韵 我醉拍手狂歌句举杯邀月句对影成三客韵起舞徘徊风露下句今夕不知何夕韵便欲乘风句翩然归去句何用骑鹏翼韵水晶宫里句一声吹断横笛韵
以上据《钦定词谱》。《词谱》又记此调调式特点:“此调仄韵词以此为词正体。若苏词别首‘大江东去’词、姜夔‘五湖旧约’词,句读参差,姜夔‘闹红一舸’词、张炎‘行行且止’词多押一韵,张炎‘长流万里’词多押两韵,及张辑、赵长卿词之添字,皆变体也。此词前段第二句五字,后段第二句四字,第八句五字,前后段第四句皆七字,宋元人多如此填。”
综合历代创作,《念奴娇》一调的变体,大约有如下变化:其一,句读变化。其二,韵位变化。其三,字数变化。其四,用韵变化。今简略介绍如下。
1,东坡“大江东去”一阕,双调一百字,上片四十九字九句四仄韵,下片五十一字十句四仄韵。此词前段第二句三字,第三句六字,后段第二句五字,第三句四字,前后段第四句俱四字,第五句俱九字,与正体不同。
2,姜夔“闹红一舸”一阕,双调一百字,上片四十九字十句四仄韵,下片五十一字十一句五仄韵。其上片二、三句依“大江东去”一体,下片首句破为二字句,押韵,与正体不同。
3,姜夔“五湖旧约”一阕,即《湘月》。双调一百字,上片四十九字十句四仄韵,下片五十一字十句四仄韵。其上下片第四句四字,第五句九字,依“大江东去”一体,与正体不同。
4,张炎“行行且止”一阕,双调一百字,上片四十九字九句五仄韵,下片五十一字十句四仄韵。其上片起句用韵,第二、三句合为九字句,与正体不同。
5,张炎“长流万里”一阕,双调一百字,上片四十九字十句五仄韵,下片五十一字十一句五仄韵。其上片起句押韵,下片首句破为二字句,押韵,依姜夔“闹红一舸”体,与正体不同。
6,张辑“嫩凉生晓”一阕,双调一百零一字,上片五十字,下片五十一字,各十句四仄韵。其上片第二句添一字,与正体不同。
7,胡氏“小斋幽僻”一阕,双调一百零一字,上片五十字,下片五十一字,各十句,上片五仄韵,下片四仄韵。其上片首句押韵,第五句添一字,与正体不同。
8,阮盘溪“东阳四载”一阕,双调一百零一字,上片四十九字,下片五十二字,各十句四仄韵。其上片第二句三字,第三句六字,依“大江东去”体,下片末句添一字,与正体不同。
9,赵长卿“银蟾光满”一阕,双调一百零二字,上下片各五十一字十句四仄韵。其上片末句添二字,破为四字两句,与正体不同。
以上诸体均为仄韵,又有平韵者四体,其中以陈允平“汉江露冷”一阕为正体,其余为别体。今介绍于下。
10,陈允平“汉江露冷”一阕,双调一百字,上片四十九字,下片五十一字,各十句四平韵。
11,张元干“吴松初冷”一阕,双调一百字,上片四十九字,下片五十一字,各十句四平韵。其下片第二句五字,第三句四字,与陈体不同。
12,叶梦得“故山渐近”一阕,双调一百字,上片四十九字十句四平韵,下片五十一字五平韵。其上片第四句破为上四下三两句,第五句连上三字为九字句。下片首句押韵,第二句五字,第三句四字,与陈体不同。
13,曹勋“半阴未雨”一阕,双调一百字,上片四十九字九句五平韵,下片五十一字十句六平韵。其上片二、三句作上三下六九字句,上下片第四句四字,第五句作上三下六九字句,上片第六句押韵,下片首句及第六句押韵,与陈体不同。
《念奴娇》一曲的声情,据其调名,本以描写美人之娇媚为主。词本为尊前花间剪红刻翠之体,此调起源于北宋前期,风貌正当如此。现存最早的《念奴娇》,为沈唐“杏花过雨”,其词写思妇之寸肠千恨,当为该调本题本旨。即以“曲子中缚不住者”而言,东坡“大江东去”一阕,也还有“小乔初嫁了”一段绮影。仲殊《夏日避暑》一篇,活脱是“冰肌玉骨”的花蕊夫人,《荷花》一篇,则出以拟人,“三千宫女”,“广寒宫殿”,雪艳冰肌,胭脂匀注,更是丰神摇曳,风情万种。此后如张炎、张翥、王夫之、朱彝尊等人的作品,或绮艳、或清腴、或娇媚、或幽微,将《念奴娇》一调秾丽艳逸的本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就词牌的缘起而言,娇艳是《念奴娇》的本色。但就这一词调的声韵而言,则更适宜表达豪放悲壮的情感。因为词的情感内容,除了与作者所写的题材有关外,还取决于不同词牌不同的声韵特征。每一词牌四声平仄的安排不同,选用的韵部不同,其所表达的声情也就不同。从词牌的声韵特征而言,有的词牌适宜表达豪放激越的情感,有的适宜表达含蓄缠绵的的情思。《念奴娇》词,其定格为上片十句,句脚字九仄声一平声,下片十句,句脚字八仄声二平声。句脚字主要采用仄声字,构成了一种拗怒的情调,所表达的情感便显得激越凄壮。即使作者选择艳情为题材,写出来也别是一番声情。如宋辛弃疾词: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词写清明节后作者重游故地,寻访旧日相恋的一位青楼女子,却发现人去楼空。唯有飞燕和行人还记得这里曾经居住过这么一位美人。这是婉约词的典型题材。全词仅“觞”“头”“朝”三个句脚字为平声,其他均为仄声。读起来没有通常婉约词的缠绵悱恻与低徊哀怨,而显得声情激壮。所以后人评这首词“悲而壮……矫首高歌,淋漓悲壮。”(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大踏步出来,与眉山同工异曲。”(谭献《谭评词辨》)梁启超甚至评为“南渡之感”(《艺蘅馆词选》),表达的是国土沧丧的悲愤与报国无门的英雄之恨。辛弃疾“野棠花落”写失落的恋情而具有豪放的风格,是由于《念奴娇》的声韵特点决定的。
《念奴娇》的用韵,以仄声韵为定格。仄声韵中,又有上、去与入声的分别。上、去声韵宜于表达清幽峭拔之情。入声韵宜于表达豪壮的感情。苏轼词:“凭高眺远”“大江东去”等千古名作,均用入声韵。后世词人作《念奴娇》,大多喜用入声韵。究其原因,在于入声韵有助于强有力地表达激越矫健的思想感情。这里以清人陈澧的“江流千里”词为例,看看韵与情的关系:
江流千里,是山痕寸寸,染成浓碧。两岸画眉声不断,催送蒲帆风急。叠石皴烟,明波蘸树,小李将军笔。飞来山雨,满船凉翠吹入。 便欲舣棹芦花,渔翁借我,一领闲蓑笠。不为鲈香兼酒美,只爱岚光呼吸。野水投竿,高台啸月,何代无狂客?晚来新霁,一星云外犹湿。
词写对世外生活的向往。作者倾慕“岚光呼吸”、“野水投竿”、“高台啸月”的自由,倾慕严光与光武帝同榻共卧、以足加帝腹上这种平揖王侯的风度。词用“碧”“急”“笔”“入”“笠”“吸”“客”“湿”等入声字为韵。入声字因其发声短促,没有含蓄的余地,所以适于表达激烈豪爽的情绪。这首词选用入声韵,正与词作狂傲豪壮的情感内容和谐一致。
《念奴娇》在四声平仄的安排和用韵上的这种表情特征,使苏轼、辛弃疾及其他豪放词人都喜选用这一词调来表现豪情壮采以及抑塞不平之情。因此,《念奴娇》词的创作,虽有历代婉约派大家挥毫泼墨,为之生色,但纵观该调的创作历史,则大部分作品为豪放词。其中影响最大的作品是豪放派大家苏轼的“大江东去”。东坡本词坛疏凿手,他开创的豪放词风,一反花间、南唐下至晏欧小令的绮艳之风,“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碧鸡漫志》)“大江东去一阕,正是其豪放词风的典范之作。其雄姿英发、豪情万丈,直接影响辛弃疾、陈维崧等豪放词人的创作。其超脱旷逸、慷慨悲凉,则影响张孝祥、萨都剌等一大批豪放婉约兼而有之的作家。传统的婉约词人,从李清照、朱敦儒直到清代朱彝尊,所作《念奴娇》,因为词牌的声情特点,也大多疏宕轻灵,自由酣畅。这一切,都使得《念奴娇》这一词调,无论豪放婉约,都具有清新高华、舒徐流畅的风度气势。这是《念奴娇》词调艺术风格的共性特征,也是该调的发展演变直接承受东坡影响的结果。值得特别指出的是,追和东坡词意乃至步趋东坡原韵的词作,宋金元明清以来,代不乏人,其总数当以百计,洋洋洒洒,蔚为大观。“大江东去”的影响于此可见。总之,欣赏《念奴娇》一调,“大江东去”是一把钥匙。明白了这一点,含英咀华,思过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