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前期史学特点初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史学论文,明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通观有明一代史学发展的历程,洪武至正德是一个十分明显的阶段,可以说是明代史学发展的前期。这是古人和今人比较一致的看法。那么,这个时期的史学发展状况,又有何特点呢?本文拟作一些初步的探析。
理学笼罩史坛
考察明代前期史学发展的特点,不能孤立来谈,而应将之放到宋、元、明三朝的历史长河中加以考察。这段时间,正是程朱理学鼎盛时期。理学是一种应强化封建专制统治需要而产生的新儒学。理学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官方哲学。在统治阶级及理学家们的极力宣传下,理学的影响,渗透到政治、社会生活及意识形态领域的每一个角落。史学作为传统社会中的“显学”、统治工具,理学的渗透,首当其冲。理学对史学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深层次的。在明代前期,它对史学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六点:
第一,理学成了史学的基本指导思想。经驭史,在我国有传统。在汉唐时期,它是指以“六经”统率史学;但到宋以后,则是指“理学”,更精确地说,是指以“四书”指导史学。理学是一种理论化的伦理道德之学,其基本的思想是人伦纲常。所以,所谓理学统史学,具体地说,就是三纲五常,仁义礼智,忠信廉耻,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明代前期,修史的出发点、选材的视角,无不受人伦纲常支配。立三纲五常、夷夏之防是基本指导思想,忠、孝、节、义成了最重要的选题。理学也成了衡评历史是非的基本准绳。政治伦理性史评发达。历史学完全成了评判过往人物、事件之忠奸、善恶、是非、正邪的道德法庭。
第二,摘编风盛行。在“经以载道”,“史也者, 翼经之书”(注:(清)许世昌《重刻函史序》,见《函史》清刻本卷首)理论支配下,历史学编撰风格也“走样”,不是全编,而是崇尚摘编。全编以全面反映历史发展过程为己任,摘编则是以所选历史内容能阐明理学思想为己任,两者撰史宗旨、风格绝然不一。明代前期,摘编风十分流行。这和政治家朱元璋的鼓吹是分不开的。朱元璋建国后,在“以猛治国”的同时,十分重视思想教化工作。理学家所鼓吹的治国之道,朱元璋基本接受了。他屡次公开说“治天下者,修身为本,正家为先”。要“修身”,习史是基本的一环。“夫水可以鉴形,古可以鉴今。是编(指《存心录》)善恶,岂止行之于今,将稗之子孙,永为法守”。(注:《太祖实录》洪武元年七月辛亥)为了给臣民们提供一套行为规范,洪武一朝,频繁地修了大量史鉴书,共有三十多种,大约有二类,一类是以古为戒,如《君诫》、《女诫》,另一类是以今事为戒,如《逆臣录》、《祖训录》、《醒贪墨录》等。洪武以后,历代皇帝,续有修辑,如《外戚事鉴》、《历代臣鉴》、《历代君鉴》。可以说,上至皇帝、太子、亲王、后妃、公主,下至大臣、百官、武士、百姓,都有了行为规范榜样。如此大规模编辑史鉴书,这在历代是绝无仅有的。(注:有关文章有吴振清《洪武朝编辑史鉴书述论》, 《史学史研究》1993年1期;又李晋华《明代敕撰书考》)
摘编风同样在当代史编撰上有体现。朱元璋于本朝治国经验的总结也十分重视。即位之初,即下令编了《皇明宝训》、《洪武圣政记》,供臣民们学习。宝训就是“语录”、“最高指示”,它源于《贞观政要》。宝训体始于宋代(注:(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29陈于陛奏疏)。明代自洪武以后,修“宝训”成了惯例, 每朝都有一部“宝训”。宝训一般分门析类。成化年间,娄性还以个人力量,编了一部《皇明政要》,分四十卷。进于朝后, 颇受皇帝嘉奖。
中国古代史学,向有致用传统。但高明的史家,总是在求真基础上追求致用目的,如《史记》、《资治通鉴》。但朱明王朝却反其道行之,不顾学术性,只直接选取“有用”的史实,分门别类地将历代君臣事迹摘编出来,有意识地供臣下、宗室效仿,甚至封锁《实录》,只让《宝训》传之于世,把致用、垂训的目的赤裸裸公诸世人面前。这是一种“杀鸡取卵”式的短期行为。
第三,“纲目学”成为显学。朱子理学成为官方哲学后,纲目体相应地也独占鳌头。朱子的《通鉴纲目》是一部典型的理学化史著。丘浚称“《春秋》者,经中之史;《纲目》著,史中之经”。(注:(明)丘浚《世史正纲序》)“史中之经”,对《纲目》来说,是最为贴切的概括。《纲目》对后世的影响,首先在于它的修史指导思想与原则。它以正世道、正人心为己任,讲究褒贬书法。“义例不审,去取则无以存纲常、扶世教”。(注:(明) 周叙 《论修正宋史书》, 见《明文海》卷174)《纲目》之凡例,共有十九目,共一百三十七条,可以说集历代春秋笔法之大全。《纲目》的这套修史指导思想及原则,成了后代史家作史的基本指导思想。其次在于它的形式。纲目体有纲有目,“纲,仿《春秋》而兼采群史之长;目,仿左氏而稽合诸儒之粹”,(注:(明)丘浚《世史正纲序》)从形式(体裁)上说,是一种十分好的史体,它克服了编年体的流水帐、呆板缺陷,更便于阅读。
《纲目》自南宋后期,已经开始吃香。宋末有《两朝纲目续编》。元中后期,随朱子哲学官方统治地位的确立,治《纲目》者更多,“无虑数十家”。(注:(元)揭傒斯《通鉴纲目书法序》)有发明者,如尹起莘《纲目发明》、 刘友益《纲目书法》;有续编者,如陈《通鉴续编》、杨维桢《宋史纲目》。至明代,有《续纲目》、《历代通鉴纂要》、《诸史会编》等。
最值一谈的是有“《纲目》第二”之誉的《世史正纲》。体例上仿《纲目》、吕祖谦《大事记》,书法上一遵《纲目》、并上溯《春秋》之义。明后期人胡应麟称“丘文庄之续《史纲》也,紫阳之法有所局焉未竟者,引而伸之矣。有所蓄焉未发者,曲而体之矣。其矛盾之小者,其符节之大者也,故吾谓《春秋》之后有朱氏,而《纲目》之后有丘氏也”。(注:(明)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13《史书占毕》内篇)丘浚编《世史正纲》,和《纲目》一样, 目的是为了正世道、正人心。题目《世史正纲》明白地表达了作者的主旨。所谓“世史”,是“世道”的历史。全书分秦、汉、三国、晋、东晋、南北朝、隋、唐、五季、宋、元、明十二“世史”。“正纲”就是正伦常纲纪。《世史正纲》的“宏纲大合”有三:严华夷之分,立君臣之义,原父子之心。他的理论是,世之纲维者在国,国之根本者在家,治国、平天下,必先正心、修身、齐家。“本家以立国,正国以维世,而一归于人心道义之正,则人极以立,天地以位,夷狄不敢乱华,禽兽不敢以侵人”。(注:(明)丘浚《世史正纲序》)是一部典型的理学化史著。(注:关于丘浚史学文章,有(新)李焯然《丘浚之史学》见台湾《明史研究专刊》第七辑;王瑞明《评丘滩〈世史正纲〉》,《历史文献研究》(北京新八辑))
第四,主正闰。正统之争,剧于北宋中期。这和理学的兴起是分不开的。南宋以后,义理史论占据上风。元代,宋、辽、金三史正统之争成为热点,以致耽搁了三史的修撰时间。值元顺帝上台,以行政力量干预三史修撰事宜,决定三史各为正统,《宋史》、《辽史》、《金史》,这才得修成。但一部分士大夫仍不满意,杨维桢成《宋史纲目》、陈成《通鉴续编》。明立国后,理学尚未独占鳌头,又明继元立国,汉族人战胜蒙古人,有一种自豪感,所以,元统是承认的。政府修《元史》、胡粹中修《元史续编》,正是这种心态的表露。洪武初,方孝孺虽作《释统》、《后正统论》,提出正统、变统说,但因不合时宜,人多笑他狂妄,只有其师宋濂与胡翰首肯。宣德、正统开始,随着蒙汉关系的紧张,土木之变的发生,正统论之争又趋热烈。宣德间,张光启、刘郯合编《资治通鉴节要续编》,即主以宋为正统,附注辽、金论。正统末,南京翰林院周叙(1391—1452)首议《宋史》改编事宜。他认为元人分修三史,以辽金加于宋首,“不惬人心,不协公论”。元末以来,人们改编三史,多用纲目体,无纪传体。周叙想用纪传体重编《宋史》,“因其旧文,重加编纂,以宋为正史,附辽、金于其后,定名而正统,尊夏而外夷,伸前代未惬之论,垂万世史笔之公”。(注:(明) 周叙 《论修正宋史书》, 见《明文海》卷174)周叙的建议,得到了正统帝的勉强同意,命他一人独修。惜周叙早卒,书未及成稿。成化、弘治间,正统之分更严格。丘浚《世史正纲》一反明初之习,开始排斥元统。“后人议元者,乃欲以其混一中国,而进之汉、唐之间,何所见耶?……徒以其得地广狭而高下之,是以功利论事也,岂《春秋》意哉?”(注:(明)丘浚《世史正纲》卷22“契丹耶律德光死”条)又说:“世儒以其一世之微功,而忘万世之大戒,是岂上天立君之意哉?是岂圣人立教之心哉?”(注:(明)丘浚《世史正纲》卷31“契丹耶律德光死”条)弘治间的谢铎(1435—1510)也排斥元统,“贼后纂臣,既不可为统,而夷狄如元,独可以为统乎?此《纲目》之所未书,正今日之所当正也”。(注:(明)谢铎《与李西涯论历代通鉴纂要》,见《明文海》卷174)谢铎的正统标准十分严,连东晋、杨隋也排除在外,“秦既不得为统之正,而司马晋、杨隋之篡窃杀逆,亦新莽之流亚耳,又可以上阶诸君而例以正统予之哉?”(注:(明)谢铎《与李西涯论历代通鉴纂要》,见《明文海》卷174)可见,在明代前期,正统论之争,已有很大市场。
第五,学术史编写以阐朱派理学系谱为主。谢铎《续伊洛渊源录》是一部朱派理学系谱著作。谢铎认为当时朱学虽占统治地位,但“穷乡下邑之士”只知诵读“四书五经”的集注,而不知其“授受源委与夫出处履历之详”,“无以尽见其全体大用之学”。(注:(明)谢铎《续伊洛渊源录·自序》)为了表彰朱子的“继往圣、开绝学”之功,乃决定作《续伊洛渊源录》。书成于成化十六年(1480)。该书续朱熹《伊洛渊源录》而作,共6卷。 据《宋史》之《儒林传》、《道学传》改编而来,因此,史料价值不高,体例上也无创新可言。它的意义在于首次以学术史体制构筑了朱学系谱。该书以表彰朱学、承续朱学道统之传为己任。书的内容,以朱熹为主,以朱学为正传,专门辨其授受源委,考其道统源流。始于罗从彦、李侗,辅以张栻、吕祖谦,继以朱子门人,终于真德秀、何基、王柏等朱门后学,共21人。
杨廉(1452—1525)《皇明理学名臣录》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学术史著作,但其书所记薛瑄等十一人,皆为明代前期的程朱派理学家,故还是值得重视的。
第六,传统的求真纪实史学退居角落。明代前期,只有《元史》、《元史续编》理学味淡些。《元史》成书很快,仅化了一年左右时间,所以,问题较多,向以芜蔓疏漏,遭历代学人的抨击。从编纂学角度看,《元史》确是一部十分失败的史著。但从史料学角度来看,《元史》的价值却不容忽视。元代实录等文献今不传,后人治《元史》,主要还得凭《元史》。且它有直录原始材料,少润色特点,这反而增强了其史料的可信性。所以,应一分为二看待《元史》。
当代史编撰衰弱不振
晚明史家许重熙讲到明太祖初期重视“明刑弼教”工作时,称“当时《日历》、《圣政》诸纪,臣子纂述,未尝讳忌。夫以国事为讳忌,天启以后然也”。(注:(明)许重熙《宪章外史续编·自序》)这话讲对了一半。洪武初期,明太祖朱元璋确有开国君主之风,重视当代史的撰述,令大臣编了《大明日历》、《皇明宝训》、《洪武圣政记》。但中期以后,情况有了大转折。改革官制,削弱臣下的权力。大肆杀戮功臣,弄得满朝惶恐。朱元璋可能怕史官记下他的恶行,索性连史官也废了,起居注和国史院没有了。此后,政府不编《日历》,私人更不敢染指当代史领域。到永乐间三修《太祖实录》时,史臣们顾忌十分多,写功臣的下落时,躲躲闪闪,含糊其词,甚或干脆不写。明末钱谦益作《明太祖实录辨证》,将其书功臣下落之法概括为八条(注:(明)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105)。在以后的时代,政府照例只修《实录》、《宝训》,不修《日历》。对此,臣僚们意见很大。弘治间,储巏(?—1513)要求恢复起居注制,建立召对大臣记录召问始末制。(注:(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29)正德初,何塘(1474—1543)要求“修史官之久废,令修撰、编修、检讨,番直史馆,凡皇上之起居、臣工之论列、大政事之因革张弛、大臣僚之升降拜罢,皆令即时记录”。(注:(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29)可惜,最高统治者根本听不进。
明代修实录,因没起居注、日历,所以,多凭借各部档案及向各地征集的史料。到嘉靖初年时,共有八部实录,1567卷。关于《明实录》,前人议论很多。我觉得有几点值得一提,一则实录仅是众体之一,废众体而只存一体,这种做法是欠当的。二则实录的记载面十分狭,不能全面反映历史。明末的李建泰称《实录》所记“止书美而不书刺,书利而不书弊,书朝而不书野,书显而不书微。且也序爵而不复序贤,避功而巧为避罪”,(注:(明)顾炎武《亭林文集》卷5《书吴潘二子书》)这绝非危言耸听。三则《实录》的价值没有充分发挥出来。明代前期,《实录》不传于世,秘藏皇宫内,可以说是“尘封的档案”。只有部分高级官员修新实录时,才有机会一览。但也仅仅是粗阅一下而已,尚不能抄录。因《实录》的秘藏,私人修史十分困难。
在明代前期,政府不修纪传体国史,私人更不敢写,只能写一些杂史。顾炎武说“国初人朴厚,不敢言朝廷事,而史学因以废失”。这句话也只说对了一半,“不敢言朝廷事”并非是朴厚的缘故,而是被封建专制统治压制而成的。从隆庆间李贵和状告陈建《通纪》所列罪状“己犯自专自用之罪”(注:《隆庆实录》卷60)来看,当时可能有一条“自专自用罪”,禁止民间私修国史。这种状况,直到弘治、正德年间,始有所改观。
迹象之一是编当代名臣录风兴起。自成化十四年(1478)彭韶作《国朝名臣录赞》后,弘治间此风甚浓。弘治十一年(1488)杨廉成《皇明名臣言行录》、《皇明理学名臣言行录》。弘治十三年,尹直成《皇明名臣言行通录》。弘治十八年,徐成《皇明名臣琬琰录》、《续录》。此外,有何乔新《勋贤琬琰集》、谢铎《名臣事略》、林塾《名臣录补赞》等。
迹象之二是开始补辑建文朝史。靖难之役后,朱棣革去建文年号,不为建文修实录,企图掩盖这段历史的真象。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人们不敢公开谈论建文君臣之事。当时的《奉天靖难记》,完全是史臣们为粉饰朱棣篡位的合法性而写的,故于建文君臣,极尽诋诬之能事,殊不可信。至天顺初年,英宗下令除去建文“庶人”称号,“国禁渐弛”。(注:(明)文征明《莆田集》卷17《备遗录序》)到了弘治初年,吏部右侍郎杨守陈(1425—1489)大胆提出“国可灭,史不可灭”论,主张及时采辑资料,修《建文实录》,以补国史之缺。(注:(明)郑晓《吾学编》卷52《逊国记》)惜以病作,奏章未及上于孝宗。金陵人陈谦之可能是较早补辑建文朝史者。弘治间,他为武选,“得诸臣事于故牍中,铨次为集”,惜“家世寝远,书以不存”。(注:(明)焦竑《澹园集》卷14《忠节录序》)嘉兴人郁兖《革朝遗忠录》是现存较早记建文史者。正德间,人们撰作建文朝野史渐多。张芹(1466—1541)续宋端仪《革朝录》成《建文备遗录》,林塾(1479—1519)复因张芹书,扩编成《拾遗书》。郑禧有《革除群忠事略》,袁仁有《革除编年》等。嘉靖以后,此类史乘更多。周中孚称明人自中叶后“好谈逊国时事”(注:(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19《革除遗事节本》)是正确的。明人之所以这么热衷于撰作建文朝史,一是为了补建文朝无实录之缺。二是为了表彰忠义。“旷代相感,百世犹兴,尚德之衷,古今一也”。(注:(明)许相卿《革朝志·自序》)靖难之役中,殉难大臣,一时累百,这被认为是“自天地剖判、肇有君臣以来”(注:(明)许相卿《革朝志·自序》)最为感人的壮举。为了“砺生民而窒不轨”,后人觉得有必要表彰这些忠臣。三是出于猎奇心理。本来,建文朝史才短短四年,也没大的影响,但最高统治者却害怕人们知道历史真象,结果,越禁越引发人们的好奇,于是,写建文朝史,读建文朝史成风。
迹象之三是开国战争史的编写。成化以后,有人开始对明开国过程史感兴趣。俞洪作《平吴录》、黄标作《平夏录》、陆深作《平胡录》、童承叙成《平汉录》,及无名氏《平蜀记》、《北平录》等。和刘基、刘辰、王祎等身历其役者所撰杂记《皇明翊运录》、《皇明礼贤录》、《造邦勋贤录》、《国初事迹》所不同的是,第一,撰写者多为后代人;第二,已有一定的再创作成份;第三,有一定的体例,多题“录”,属纪事本末体。缺陷是多局限于一事一役,尚未发展到整体叙述开国史阶段。
迹象之四是黄金《开国功臣录》的撰写,标志着私人开始向当代史禁区的挑战。黄金(?—1512)字良贵,号东涧,安徽定远人。成化二十年(1484)进士。历官吏部郎中、广西藩参。他生长在“龙飞之乡”,郡学中有不少开国功臣传记资料,所以,自少即羡慕开国功臣,立志撰写一部合传。后因应科考、做官,中辍了。转勋部后,因有余暇,试写了五卷,刊刻于世。退休后,得集中精力,完成全书撰写任务。弘治十七年(1504)全书成。正德二年(1507)由马金出面刻了第一版。正德十一年(1516)又由乔宇出面,刻了第二版,从此,广传于世。关于这部书,有五点值得留意,第一,有创新意义。如前所述,写开国功臣一直是个禁区,除《太祖实录》略有记载外,其他人谁都不敢涉足。这种状况,自洪武迄弘治的一百多年,都没变化。《太祖实录》藏于宫内,外人无缘一览,结果,“非但穷乡下里之士,邈无知闻,虽通都大邑庠校章逢慕功论世者,亦无所考见”。(注:(明)黄清《书开国功臣录后》,见台湾“明代传记丛刊”影印本后)到了成化、弘治,终于有人向这一禁区挑战。黄金胆子很大,他敢写开国功臣事迹。他认为“诸臣之功,用夏变夷,扶翊皇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注:(明)黄金《开国功臣录·自序》)其功不可没。对此,“国史之外,未闻有为之撰次者”,“何耶”?(注:(明)黄金《开国功臣录·自序》)黄金小心翼翼地开始质询。为了“显白忠良,扬厉勋烈,昭宣盛美”,(注:(明)黄金《开国功臣录·自序》)黄金乃决定冒险撰作是书。第二,黄金写《开国功臣录》,用了不少资料,如制诰、诏敕、碑记、志铭、序赞、表传、行军事略、券文、家乘、行状、方志,此外,有学士大夫的“史论”,故老“传闻”。应该说,野史资料都搜集了,且作了一定的考订工作。但作者没有参考过《太祖实录》。第三,《开国功臣录》是一部再创性史著。作者是在消化原始资料基础上替每人写传的。他的写作水平还是可以的。黄金本人很谦虚,对侄子说:“纪大事者,必有史才,斯优为之。予所纪无体、无义例、无辩博之识、驰骋之文,故舛谬无补,徒为史家一赘疣,而奚取哉?”(注:(明)黄清《书开国功臣录后》,见台湾“明代传记丛刊”影印本后)第四,黄金不是一个毫无顾忌的人物。于一些“定案”功臣,他也不敢写。《开国功臣录》无蓝玉、胡惟庸等人传。第五,《开国功臣录》有些具体的细节、年月有误。王世贞、钱牧斋诸人曾在《史乘考误》、《太祖实录辨证》中有详细考订。毕竟,作者生活在一个档案封闭的年代,时代的局限,他无法超越。
“西洋”史地学异军突起
明代的“西洋”,是指今南海以西的印度洋及其沿岸国家和地区。中国和东南亚、南亚地区,早在秦汉以来,即有联系。因中外交流之需,介绍这些国家和地区的史地书也有些。但总的说来较零星,且多为游记。至明代以后,“西洋”史地学进入了一个大的发展时期。这和郑和下“西洋”有关。
郑和下“西洋”,前后共有七次,历时三十年之久。为了能了解“西洋”巡回出使的情况,明政府重视文字记录。第三次出使后,特意“简文采论识之士”作随行翻译,记录航行路线、各地山川物产、人情风俗以及使节与各国交往的盛况。于是,有费信《星槎胜览》、马欢《瀛涯胜览》、巩珍《西洋番国志》。费信从永乐七年至宣德八年,曾四次下“西洋”。他很勤快,“每莅番城,辄伏几濡毫,叙缀篇章、标其山川、夷类、物候、风习诸光怪奇诡事,以备采纳”。(注:四卷本《星槎胜览序》)马欢是第四次后参加出访活动的,他共参加了三次。巩珍仅参加了第七次下“西洋”活动,他是幕僚,不是翻译。
“西洋”史地学三书,篇幅都不大,有一些共性:第一,内容详实,史料价值高。三书作者皆当局者,所记大都为所见所闻,“或在外询访”而得,皆系第一手资料,故“足以广异闻”,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是研究十四世纪初亚非诸国基本状况的珍贵史料,更是研究郑和七下“西洋”的第一手材料。第二,文字质朴无华。作者皆系翻译或幕僚,不是文人学者,文字功夫并不太好,故三书的文字皆较质朴。特别是《星槎胜览》、《瀛涯胜览》两书,“词鄙朴不文,亦牵强难辨,读之数叶,觉厌而思睡”。(注:(明)张升《改正瀛涯胜览小序》)所以,后来又出了删订本。巩珍书晚出,较多地参考了《瀛涯胜览》,“叙事详赡,行文瞻雅”,(注:(清)钱曾《读书敏求记》“西洋番国志”条)稍胜前两书。第三,皆为纪录体,稍嫌单一。
正德末,黄省曾(1490—1540)还撰有《西洋朝贡典录》。黄氏没到过外国,他是根据前三书及其他有关资料改编而成的。他写此书的目的是宣扬明前期外国“翕然而归拱”盛况。其书史料价值稍逊一筹,多有画蛇添足之嫌。但他是个文人,故文笔不错。清人赵开美称此书“章法、句法,颇学《山海经》,信为奇书”。(注:(清)赵开美《西洋朝贡典录·跋》)
嘉靖后,域外史地学继续有所发展,出现了《咸宾录》、《东西洋考》等书。但因中国向外拓展思想不强,故域外史地学始终无法发展成外国史学。
反理学史学初露端倪
如前所述,明代前期,理学控制史坛,史学领域到处充斥伦理化的东西。但物极必反是个客观规律。程朱理学在统治阶级的“极度”利用后,到明代越来越趋僵化,不满情绪、异端思想也就产生了。到了弘治、正德时代,反理学思潮兴起。表现为心学的崛起,社会上怀疑程朱“礼法”思想的出现。前者的代表是白沙、阳明,后者代表是祝允明。(注:关于祝允明史学,有(香港)杨永安《吴中四才子之一祝允明之思想与史学》,香港先锋出版社1987年;杨永安《明史管窥杂稿》之《祝允明与李贽之思想异同》,先锋出版社)
祝允明(1461—1527)字希哲,号枝山,为众所周知的“吴中四才子”之一。人们一般只知他是个风流才子。其实他还是个敢大胆怀疑传统礼法的异端人物,人称“狂士”。在举国尊信程朱理学的时代里,祝允明敢唱出“不协之音”。正德十五年(1520)开始,他“纂集前闻,品第古人”,(注:(明)文征明《题祝子罪知二十二韵》,见《祝子罪知录》卷首,《四库存目丛书》本)撰作《祝子罪知录》一书。嘉靖元年(1523)书成。生前未刊,值卒后才传诸于世。“吴中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称“是书足千古不可湮废”。(注:(明)王世贞《祝子罪知录序》,同上)万历初年,王世贞读后,称“其间上下今昔,阐扬微慝,卓然是非之宗匠也”,(注:(明)王世贞《祝子罪知录序》,同上)评价十分高。
《祝子罪知录》共10卷,佚卷8“举六经”,今存9卷。前5 卷论历代人物,卷6—7论佛老,卷9论诗文,卷10论神鬼妖怪。很显然, 这是一部表达作者独见的论文集,不是专门性的史论著作。此书体例较别致,每卷分几条,每条用举、刺、说、演、系五种方法进行论说。举是“是是”,刺是“非非”,说是“原是非之故”,演是“布反复之情”,系是“述古代证斯文”。(注:《四库全书总目》卷124《祝子罪知录)这里,既有作者本人的论断,又有前人的评说,虽显混杂,但因注明出处,眉目还是清楚的。
祝氏史论,有一定新鲜感。新在何处?简言之,他敢“直抒胸臆,言人所不敢言”,(注:(清)王宏《山志》卷6《罪知录》)替古人翻案,评历史人物多有“创论”,如说汤武非圣人,伯夷、叔齐是圣人,伊尹为不臣,武庚为孝子,管、蔡为忠臣,管仲功罪不相蔽,孟子非贤人,庄周为亚孔子一人。汉代的严光为奸鄙,时苗、羊续为奸贪,杨雄苟禄偷生。晋谢安为大雅君子,邓攸是人之兽。唐宋时的韩愈、陆贽、王旦、欧阳修、赵鼎、赵汝愚是慝非,王珪、魏征不忠,徐敬业是忠孝,种放是鄙夫,等等。所有这些论调,和理学家的评价是不一样的。
关于祝氏的史论,有三点是值得注意的,第一,他的人物评价标准并不先进。祝允明很狂,公然宣称“今世对古人予夺多误”。(注:(明)祝允明《祝子罪知录》卷3)其实,仔细推究一下,不难发现,他重评历史人物的标准仍是理学家那套忠与不忠、圣与非圣,只是讲话的立场不同而已。比如说魏征,对李建成来说是不忠,但对李世民来说,却又是忠臣。管仲也一样,对公子纠是不臣,而对公子小白来说,则是忠臣。商汤、周武,对商、周来说,自是圣人,而对夏、商来说,则又是乱臣贼子。“臣不得放弑乱君,子不得放弑顽父,万物不得倾易可憾之天地”,(注:(明)祝允明《祝子罪知录》卷1《刺汤武》)说到底,还没摆脱伦理道德化品题人物习气。这点,不如稍后的李贽。李贽重评历史人物,有较多的“商品价值观”味。他更多地是从“利”角度立论的,而非传统的“义”。
第二,祝氏史论的思想解放意义不容低估。祝氏史论,从表面上看,确不先进,但他实际上用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法,即借用程朱理学家品题人物的标准,换个角度去观察,最后得出相反的结论。历史上的人物评价,有时确实经不起推敲。一般人评价历史人物,多从新朝入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心理很重。所谓忠、圣,多是这么来的。但祝允明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从旧朝、前朝、败者立场立论。从败者、前朝角度来思考,汤武、伊尹等自然是叛臣。汤武、伊尹等,在当时社会人心目中,都是些圣人,祝氏却说他们是叛臣,还不引起轰动!所以说,祝氏史论有一定思想解放意义。
第三,祝氏敢于批评乃至否定道学。祝氏时代,程朱理学是官方哲学,岂容人轻易怀疑?但祝允明却敢批判孟子、程朱,否定道学。他称孟子是“纵横者流,不可谓圣人”。(注:(明)祝允明《祝子罪知录》卷1《刺孟轲》)于程朱,则曰“程颐、朱熹,经师君子,时之贤人,或稍过之,更以疑累”。(注:(明)祝允明《祝子罪知录》卷5《刺程颐》、《刺朱熹》)他敢怀疑朱子的集大成地位:“谓与先儒并可也。谓先儒之驳者不及,其精时有过之,与之上下亦可也。必以为集大成,都废前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后百千年,一守不变,不知可不可也?抑不知果能如所望否也?又不知后有起而标置、分北、润益之,亦如与之于替人者否也?”(注:(明)祝允明《祝子罪知录》卷5《刺程颐》、《刺朱熹》)在这里,祝氏用历史主义手法,从经学演变历史长河中,对程朱的历史地位作了理性的分析,应该说是十分高明的。祝氏还将程朱理学斥为“伪道学”。祝氏认为,朱熹不能完全说是“伪道学”,但“后来攀援附托而为之者,则已如所称者之伪。千诡百怪,有不胜言而不容掩者,此则其徒之罪也。窃其名而反其实,既享其名,又收其利,所谓名利之兼得者,非徒今世之罪人,先王之罪人,圣门之罪人,而亦程朱诸子之罪人也”。(注:(明)祝允明《祝子罪知录》卷5《刺道学》)将朱子后的理学付为“伪道学”,无疑是否定了官方哲学,岂不要触动统治者肝火。难怪清人王宏要气急败坏地说“圣人在上,火其书可也”!(注:(清)王宏《山志》卷6《罪知录》)
来稿日期:1997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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