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鲁迅“苦口的忠告”,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鲁迅论文,忠告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近年来报刊上出现了一些批评鲁迅的文章,这并不新奇。对于熟悉文学史的人来说,批判鲁迅,甚至于辱骂鲁迅,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不足为奇。对于鲁迅的批评,并不自今天始,鲁迅生前就有很多,在他死后也未曾停止过。有一段时期,他被一些文学家围剿,被扣上种种帽子,而且层层加码,从“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到“封建余孽”,直到“法西斯蒂”,弄得人们似乎不骂鲁迅就不足以自救其没落,而且以骂鲁迅为时髦。但鲁迅的名声,不是人为地炒作出来的,而是历史地形成的,有他自己的作品和行为为基础,不是几篇批评文章所能抹杀得了的。只是今日之批评家的批评要点,竟跳不出昔日批评家的批评范围,却是颇为乏味之事。如近期所见一些文章中对于鲁迅的批评,就大都似曾相识,一些观点每每被鲁迅所反驳过。
有的批评者否定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认为鲁迅光靠一堆杂文几个短篇是立不住的,在他看来,写散文的不算作家,“必须写小说才配这么自称”。而且,他“坚持认为,一个正经作家,光靠短篇总是可疑,说起来不心虚还要有戳得住的长篇小说,这是练真本事,凭小聪明雕虫小技蒙不过去”。类似的话,鲁迅生前早就有人说过,但鲁迅颇不以为然。他在《华盖集》题记中说:“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摸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这里,鲁迅的出发点就与今天的批评者不同。批评者是从要做作家、文豪的设想出发,然后定出条规来,而鲁迅则执著于现实斗争,根本不去顾及是否当得了作家。鲁迅即使是写小说,也是为了启蒙工作的需要,而不是为了做作家。何况中国以往小说的地位不高,被看作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不像现在之成为文学的正宗,更不像有人这么高看它。照中国传统文学观念看,诗文倒是文学的正宗。此处的文,即是有的批评者所特别看不起的散文。如果要以他们所立的惟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是重的标准,那么,唐宋八大家之类,恐怕连小家也算不上了。其实,衡量作家的水平,从来不以文体为标准,也不以作品的数量为据,而总是从作品的质量来看的。否则,那些多产的通俗小说家,个个都是大文豪了。事实上,在世界文学史上,以散文或短篇小说成名家的颇不乏人,如俄国作家契诃夫,即以短篇小说见长,而法国作家蒙田,则以散文著称,他们都成为大师级的人物。蒙田还因其散文中所透露出来的哲理,而被称为思想家,这一点正与鲁迅相同。
有的批评者还否定鲁迅是思想家。其理由竟是:“从他无数崇拜者的文章中我也想不起谁说过他有思想,大家纠缠、感慨、为之涕下、激动不已的大都是他的品格,最厚道的文章也只是对他可能具有的思想进行猜测……”。这使我感到很惊讶。评论一个作家的思想,不去研究作家本人的著作,却以别人的研究文章为依据;而且,我很怀疑批评者是否认真读过别人的鲁迅研究文章,因为据我所知,研究鲁迅思想的文章和著作,为数着实不少,只要略一翻阅鲁研著作,便会看到许多分析鲁迅思想的文字。如果批评者根本不去看书,只是如他自己在文中所说,不过是在酒宴饭席上听人胡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道听途说是不能作为评论的依据的,别人的文章也只能作为参考。要评论鲁迅的思想,还须认真地研读他的著作。鲁迅不是思辨哲学家,他以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社会理解深刻著称。这些深刻的见解,就体现在他的小说和杂文中。且不说别的,单以被指责为“概念产物”的《阿Q正传》而言, 其中对于国民性的剖析,对于阿Q革命心态和最终命运的描写, 都有深刻的意义,决不是时下的侃爷们所能达到的。至于严顺开能否演得好阿Q 这个角色,则是另一回事,那与原作者鲁迅无关。鲁迅与时下一些喜欢“触电”的作家不同,他是并不赞成将《阿Q正传》改编成电影的, 因为他认为当时的明星们,还不能将阿Q的精神表现出来。
对于鲁迅的投入社会斗争,有的批评者也很反感,说:“鲁迅这个人,在太多的人和事上看不开,自他去了上海,心无宁日,天天气得半死,写文章也常跟小人过不去。愤怒出诗人,你愤怒的对象是多大格局,你的作品也就呈现出多大格局。”其实,类似的话,在鲁迅生前,早就有人说过。但作为社会批评家,鲁迅是不可能在现实斗争面前闭上眼睛的。而且,对于社会矛盾,他总是因事而发,而及于人,他并不在乎对手是大人物或小人物,而在于事是否重要,是否值得议论。有时看似小事,而其实却反映了重大的社会问题。他自己在论及1925年的杂文时,就说:“议论又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贻笑于大方之家。然而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今年偏遇到这些小事情,而偏有执滞于这些小事情的脾气。”他不愿做那种深入山林,坐古树下,远离人间,洞见三世的天人师,也不敢比附自以为立论公允,平正通达的洋楼中的通人,而自称“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来爬去,……但也自有悲苦愤激,决非洋楼中的通人所能领会”。其实,他遇到的事情并不小,被他批评的有些人物权力很大,或者很有背景,终于弄得上了通缉名单,落得个逃出北京。后来他到上海之后,还是一如既往,这正是战士的本色,他从事的是社会斗争,并不是与谁过不去,与今天那种专找文化界的名人开涮,既无危险,又能大出其名的做法,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说鲁迅骂了各种人,只把自己拉下不骂。这也是不确的。鲁迅并不把自己看得高于一切,对自己常有批评,他的心是向读者袒露的,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就在说这话的《写在〈坟〉后面》里,就有许多自我解剖的话,若能细读《鲁迅全集》,就会看到更多自我解剖之处。至于批评者所说:“在鲁迅周围始终有一种迷信的气氛和蛮横的力量,压迫着我们不能正视他。”这多半是批评者自己的感觉,当然也有别人造成的因素,但正如他们所说,后人做的事情不能都要鲁迅负责。鲁迅相信进化论,他希望后人超越自己。但超越并非简单的否定,也不是如另一些青年作家所说的要将他作为“老石头”踢开,恐怕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脚力。其实,这种以抹杀别人来抬高自己的做法,在鲁迅生前就有,鲁迅曾回答这种人说:“对于为了远大的目的,并非因个人之利而攻击我者,无论用怎样的方法,我全都没齿无怨言。但对于只想以笔墨问世的青年,我现在却敢据几年的经验,以诚恳的心,进一个苦口的忠告。那就是:不断的(!)努力一些,切勿想以一年半载,几篇文字和几本期刊,便立了空前绝后的大勋业。还有一点,是:不要只用于抹杀别个,使他和自己一样的空无,而必须跨过那站着的前人,比前人更加高大。”(《鲁迅译著书目》)
既然这些对于鲁迅的批评,只不过用别一种语言重复前人所说过的论点,那么,鲁迅当年的回答,在今日也仍然有效。我在这篇短文中引用了许多鲁迅的话,大概也不是多余的了。
从前年以来,对于我个人的攻击是多极了,每一种刊物上,大抵总要看见“鲁迅”的名字,而作者的口吻,则粗粗一看,大抵好像革命文学家。但我看了几篇,竟逐渐觉得废话太多了。解剖刀既不中腠理,子弹所击之处,也不是致命伤。
《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鲁迅的伟大
郁达夫
如问中国自有新文学运动以来,谁最伟大?谁最能代表这个时代?我将毫不踌躇地回答:是鲁迅。鲁迅的小说,比之中国几千年来所有这方面的杰作,更高一步。至于他的随笔杂感,更提供了前不见古人,而后人又绝不能追随的风格,首先其特色为观察之深刻,谈锋之犀利,文笔之简洁,比喻之巧妙,又因其飘溢几分幽默的气氛,就难怪读者会感到一种即使喝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厉的风味。当我们见到局部时,他见到的却是全面。当我们热中去掌握现实时,他已把握了古今与未来。要全面了解中国的民族精神,除了读《鲁迅全集》以外,别无捷径。
(原载一九三七年三月一日日本《改造》第十九卷第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