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泪试严妆——冯延己词风格说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风格论文,泪试严妆论文,冯延己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和泪试严妆”是冯延己词《菩萨蛮》中的句子,全词如下: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细绎冯延己全部词作,我们发现,用“和泪试严妆”来说明他词风既恰切又形象。下面我们把这句词拆开来加以阐释。
(一)严妆:写女性,写闲情,但写得清新冷静,不腻不媚,有大家风范
虽然由于时代风尚和生活范畴等方面的原因,冯延己与花间词人一样,以花间尊前为其词作的主要题材内容,以女性为其作品的主要描写对象,但是他的描写已经不再是那样红香翠软,不再是那样腻得化解不开,而是自然清新、骀荡舒展;在他的笔下,女子已经不再是那种在花间词作中出现较频繁的浓妆艳抹偎依斜桥的商女,而是文雅有思致的闺秀;其作品的着力点也已不再仅仅是展示放纵豪奢耽于声乐的感官享受,而是有了更深层次的目标和追求。总之,冯词所写已经不再是世俗的女性了,而是有大家气度的女子了。
首先,冯词所写的女子生活环境、氛围一般都呈富贵气而又不显腻艳,在描写时所用物象一般也都合于富家景象而又清雅优美。即如“画堂昨夜西风过,绣帘时拂朱门锁”,“金炉烟袅袅,烛暗纱窗晓”,“谁把钿筝移玉柱,穿穿海燕双飞去”,“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一半珠帘挂玉钩”,“春色融融,飞燕乍来莺未语”等词句,就写得甚有意境,甚有思致,甚有气象,特别符合大家女子严妆端丽的身份,与小家碧玉簪戴满头者分别判然。
其次,冯的词作中所写到的女子,往往显得清疏秀洁,丝毫不涉浮浪浅薄,下面是他的《菩萨蛮》:
回廊远砌生秋草,梦魂千里青门道。鹦鹉怨长更,碧笼金锁横。罗帷中夜起,霜月清如水。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
这里写环境、写梦魂、写怨长更之鹦鹉,写如水之霜月,写不成圆之玉露,写断弦之宝筝,均是为了衬托中夜无寐的女子。在作者笔下无论是月华还是露珠,无论是景还是人,都被写得清净有容,沁人心脾。
复次,冯词写女子时多能够在景物和人的心境上着力,多能够准确地传达出女子的婉约心事,且空灵隽永,清不染尘。上面所举的《菩萨蛮》就可为例来说明这一特征。再如作者的《鹊踏枝》:
萧索清秋珠泪坠,枕簟微凉,展转浑无寐。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阶下寒声啼络纬。庭树金风,悄悄重门闭。可惜旧欢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
此词将女子心事,曲曲道出,不惟词语清华,抑且情态如见。其中“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为情设景,以景答情,“可惜旧欢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在景物的基础上表现了由于物是人非而产生的刻骨铭心的相思。这几句早成为千古秀句,布在人口了。
为什么冯词会呈现这样的特色呢?我们觉得这应该与南唐词人的地位、生活氛围和学术修养有关。南唐词人与作为花间词派中坚的西蜀词人不同,西蜀词人地位并不齐一,他们一无顾忌,恣情享乐,不惜尊前醉倒。南唐词人则不然,他们二帝一相,位极人臣,不可能有西蜀词人那般疏狂,那般无所顾忌;西蜀词人生活在一个由上而下都逐乐贪欢的环境中,在上有前蜀王衍,后蜀孟昶,在下有一班权幸名流,君臣相得,词曲艳发。而南唐词人则不然,他们也享乐,也欢娱,但那气氛却去除了叫嚣纤冶,显得清雅多了,含蓄多了;另外,在文化素养方面,据记载,南唐词人也迥然超出西蜀词人。中主后主多才多艺,见诸史乘,而冯延己因学问渊博,文章颖发,甚为南唐君主所倚重也是事实,这二帝一相因为较高的文化层次于是有较高的追求、较深的思致是很自然的,那么冯词具备此种“严妆”的风格也就不足为怪了。
(二)和泪:浓郁之愁情,惴栗之心态,清冷之色调,凄迷之意境
如果我们前面已经证明冯延己的词犹如一“严妆”女子,那么我们现在还要指出,冯词并非寻常的“严妆”女子,而是一个心中有着无穷的忧愁暗恨,又无法明言,只能强打精神,强作欢笑,来“严妆”、来“试严妆”、来“和泪试严妆”的女子。我们这样说基于以下两点事实:
第一,冯词中充满着浓郁之愁情,表现着惴栗之心态。
冯延己的生活不谓不优厚,仕途也不谓不通达,但由于他有着很高的文化素养,因而对社会现状和趋势的认识比一般人深刻,于是心中的忧患也比一般人深刻,这里更多的并非具体的一己之得失荣辱、成败利钝,而是那些经过对生活的认真思索品味之后产生出的关于整个人生、整个生命进程的一种忧虑和担心,带着他那个阶级特有的思想和文化印迹。一打开他的词,郁盘不解的愁思和怵怵惶惶的情绪就扑面而来:
这里有对花开花谢、风起水流、节候迁播、时序更迭的惊惧。大体说来,自然界的变化总与人生的流转在时间上同步,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作者的这种惊惧等同于一般文人或弱女子临风洒泪、对月伤怀式的无病呻吟,要理解作者,要认识到这是封建社会上层士大夫中的智者之悲,是具有很高层次的,是不可解脱的。他的《采桑子》(画堂一夜愁无寐)描写在“风雨凄凄,林鹊争栖,落尽灯花鸡未啼”的环境中所发生的切身感触:“年年往事如流水”“只是金笼鹦鹉知”;他的《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在表现迥别于平人的境界和襟抱的同时,小心翼翼地表现了愁思郁结如履薄冰般的心态:“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长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他的《清平乐》(西园春早)、《采桑子》(小庭雨过)、《三台令》(春色春色)等作,表面上写因物候变化而引发的及时行乐情绪和达观放旷襟抱:“年少年少,行乐直须及早”,“与君同饮金杯,饮余相取徘徊。次第小桃将发,轩东莫厌频来”,实际上却包孕着更深一层的无奈,更深一层的敏感,更深一层的凄苦。在《喜迁莺》中作者写道:“雾濛濛风淅淅,杨柳带疏烟。飘飘轻絮满南园,墙下草芊绵。燕初飞,人已老,拂面春风长好。相逢携酒旦高歌,人生得几何。”这种惊惧,我们认为,跟此前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植“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此后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辛弃疾“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在同一感情层面上,也同一深挚。
这里也有聚散无常的感慨和由此所引起的对人生命运的殷忧。遭逢衰世,状类浮萍,来如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离合契阔、死生亲故都触动人们的心绪,于是聚散无常就成了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冯词有时准确而深刻地叙写欢娱过后的悲凉。如《采桑子》:“洞房深夜笙歌散,帘幕重重,斜月朦胧,雨过残花落地红。昔年无限伤心事,依旧东风,独倚梧桐,闲愁闲思到晓钟。”人去月斜,残英满地,此际心事,良难排遣。与此相类写散后凄凉的词作还有很多,《鹊踏枝》中的“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情无限”;《临江仙》中的“高楼帘幕卷轻寒,酒余人散,独自倚栏杆”,都写得至为真切。最可贵的是,冯词还往往能在对酒当歌欢娱正盛时写出从心底突然发生的那种深深的哲人般的戒惧,那种淡而绵长的苦恼,那种害怕彩云易散、害怕由极盛落入极衰的殷忧。他在《金错刀》中写道:“双玉斗,百琼壶,佳人欢饮笑喧呼。麒麟欲画时难偶,鸥鹭何猜兴不孤”,这些词句表面上显得很达观,但作者心中的愁苦却可以想见。冯延己正是这样抓住诸多集合在眉间心上的情感,经过理性的思索和形象的刻绘表现,在词中成功地展示了封建衰世士大夫们共有的戒惧牢愁心态,有着重要的认识价值和社会意义。
当然,与大多数封建上层知识分子一样,冯延己也有一些由仕途、名利以及其它原因引发的愁思,而这愁思在他的词中也有表现,但这并非冯词的区别性征,于此不赘。
第二,冯词外观常呈现出清冷之色调,并且常构架出凄迷之意境。
花间词人有好多沉迷于逐乐寻欢,喜欢走向热闹场合,喜欢在词中排比艳色,给人以惯向人边去的感觉。冯延己词却有着不同的趣味,作者为表达内容的需要,常写西风月影云雨荒寒,常写落花流萤秋露疏荷,所用颜色偏冷偏暗,所造境界清冷凄迷,有如“细雨泣秋风”,感人动人。“细雨泣秋风”出自冯词《南乡子》,全词如下:
细雨泣秋风,金凤花笺满地红。闲促黛眉慵不语,情绪,寂寞相知应几许。玉枕拥孤衾,挹恨还闻岁月深。帘卷曲房谁共醉,憔悴,惆怅秦楼弹粉泪。
这首小词典型地表现着冯词冷艳的基调,也表现着冯词凄迷的意境。此外如他的《菩萨蛮》描摹秋天景物,抒写秋日情怀,亦情亦景,哀婉清苦:
西风袅袅凌歌扇,秋期正与行云远。花叶脱霜红,流萤残月中。兰闺人在否,千里重楼暮。翠被已销香,梦游寒漏长。
而其《鹊踏枝》写得也同样沉挚:
秋入蛮蕉风半裂、狼籍池塘,雨打疏荷折。绕阶虫声芳草歇,愁肠学尽丁香结。回首西南看晚月,孤雁来时,塞管声呜咽。历历前欢无处说,关山何日休离别。
短短小令,有秋风入蛮蕉,有骤雨打疏荷,有芳草,有虫声,有丁香,有孤雁,有晚月,有塞管,有无处告语之愁肠,更有阻隔离人之关山,一篇之中,情景兼到,浅处皆深,所写虽仅为闺阁相思,但读来其情却直欲折冲万里,具有着多层面的感发力。至于他的那首名作《采桑子》则以人物心境为中心,融合自然景象,创构出一种情态化的意境,既写出了我对景物的独特感受,也写出了景物在我心中引起的共鸣,色彩冷清,境界凄淡:
花前失却游春侣,极目寻芳,满眼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成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斜阳。
另外他还有诸多的名作,其中有句子如“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西风半夜帘栊冷”,“花谢窗前夜合枝”,“寒蝉欲报三秋候”,“月透帘栊远梦回”等,均能以景明情,以景托情,作者巧妙地把那些激发人触动人的自然景物与人的情感有机结合,处理成冷色低调伤感凄迷的效果,从而写出百结之柔肠。由于这些词句均体现着冯延己词的区别性特征,所以均可看成是对“和泪试严妆”的形象注解。
(三)“和泪”原因:时代之风会,国运之衰微,文人之敏感,哲人之明智
任何文学都是时代的产物,都与时代风会息息相关。冯延己词之所以具备上述“和泪试严妆”的特征,首先与作者所处的时代密不可分。五代十国是一个动荡不安的衰世,不要说和如日中天的盛唐相比,就是和中晚唐相比,差距也相当大。此一时期,封建士大夫和一般士人的心态与此前的盛唐气象有着极为明显的差异,反映在他们的创作中,尽管表现为不同的生活风调和价值取向,得过且过也好,彷徨苦闷也罢,但究其内在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即都表现出一种感伤而不振作的心绪。冯词产生于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之中,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感伤当也并非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冯延己所处的南唐,格局小弱,且日蹙百里,强邻窥伺,尽管有人提出历史上的证据,说冯并非忠臣,然而我们认为,作为当时南唐统治上层中人,在如此国运面前,即使冯对国家缺乏忠爱之忱,即使冯的作品不具备张惠言所说的那种“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的特征,即使冯有可能出于私利,对国家危而不持,颠而不扶,但那种衰世的忧患意识、那种时局危迫的感觉还是免不了要萦绕于他的眉间心上的。
冯是文人,是诗人,文人,诗人与众人的不同主要便表现在情感的有无、情感的多寡、情感的浓淡、情感表现方式和对事物有无敏锐的体悟能力等方面,平常的人对于花开花落,草长莺飞可能反映不大,表现不深挚,诗人则不然,他们有着与众不同的独特之感受,有着不同于一般之体悟。所以在别人还只是对现实表现自己的满意与不满意的情绪时,在别人还不能感到某种潜在的危机时,冯延己就凭着自己的诗人特有的敏锐体会到了,感受到了,并用词把这种危机表现出来了,而且表现成了现在的“和泪试严妆”的情况。
但冯又不同于一般意义的文人,冯是当时知识阶层中少有的睿智者,当时一般文人对社会也有忧患,但不及冯延己的认识长远深刻,他们中间,有人沉迷于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有人怀恋过去,不满现实,但只局限于个人自身的欢喜悲哀,缺乏对社会走向的探究和反思。冯延己则能超出一层,他从心底生发出一缕深刻的人生之哀——一种建构在当时社会氛围之上的、与时代氛围谐调的、而又先于时代总体心绪的人生之哀。这种情感带有冯所在的那一阶级的特征,是在暂时表面的圆满中对是否能够长远地保持这种圆满的一种担心,是在富贵优游的生活中对繁华渐逝的一种内心的戒惧,是在动荡的社会面前的一种危迫感,是对社会规律的一种带有统治阶级色彩的预感和体认,对这种情感前人在诗中多所表露,但在词这一体裁中成功地写出者还不多见,故而冯延己词就愈发显得难能可贵了。
冯延己词所具有的“和泪试严妆”的特征既如上述。冯延己正是用他那些犹如“和泪试严妆”般的词成功地再现了自己在那个时代的复杂心绪,也从某一角度再现了当时贵族文人和上层士大夫的典型心态。从作者的角度看,冯实现了自己的写作目的,从读者的角度看,冯词由于其上述特征,千百年来始终得到人们的喜爱,有着重要的认识价值,影响至今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