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们一个庇护所-从“全金属外壳”到“锅盖”,看反战电影_全金属外壳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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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这么远,那么近

2006年4月,英国老牌摇滚乐队“滚石”在上海8万人的体育场举行了被认为是姗姗来迟的演唱会,引起媒体和圈内人的一阵骚动。米克·贾格尔和基思·理查德这几个精气神儿十足的60多岁老头儿将“一场时空错位的狂欢”撩拨得尽善尽美,观众忘乎所以如醉如痴了,连号称是中国摇滚教父的崔健在现场助唱时也因过分激动和亢奋而险些失声。和崔健同样情绪失控的是那些三十至四十岁的中年人,对他们来说,这支上世纪60年代成立的乐队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代表着青春期躁狂,或未曾幻灭的理想主义,而对绝大多数摇滚乐迷来说,他们只是时髦生活和政治思想紧密结合而遗留下来的活化石,象征着那个迅速远去仿佛侏罗纪般遥不可及扑朔迷离的大时代。无论如何,滚石来了,而60年代已经走了。歌声中带来某些似曾相识的记忆,记忆中的歌声正慢慢飘散。如诗人所说:这么远,那么近。

2006年4月,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和占领进入第三个年头儿。对伊拉克人来说,它正在变成旷日持久、没结没完的痛苦和不幸,当灾难成为支离破碎的生活的常态,生命所不能承受的重量也许会变得越来越轻;而对美国人及其西方盟友来说,事件的真相变得日益轮廓清晰,全世界都从这场似乎是突如其来的战争的表达中听到了强势的声音,与此同时,选择却变得进退两难,怀疑、焦虑、不知所措和不安的情绪分分钟都蔓延开来,像一种致命的流感,带来不可抗拒的结局和不可预测的未来;至于我们这些似乎远离战争的旁观者,时间使战争和灾难逐渐褪色,逐渐演变成一场司空见惯的电视系列报道,自杀性袭击、爆炸,选举,搜查,平民死伤,武装冲突,是其中耳熟能详的情节,打开电视,层出不穷的伤亡画面令人触目惊心,关上电视,和平年代的日常生活琐碎而汹涌澎湃。如诗人所说:这么远、那么近。

在这个时候重温滚石60年代的老歌显得意义非比寻常,那首著名的《给我一个避难所》像是时空相隔40年的一句预言,如精确制导炸弹般一语掷地:孩子们,战争一触即发。

战争爆发,首当其冲的灾难将降临到孩子们身上。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第四十任美国总统里根在他当选之前的1980年竞选辩论中说:“我一生经历了四场战争,我是个父亲,我也有一个孙子,我不想看到美国的年轻一代把热血洒在太平洋的滩头阵地、洒在亚洲的稻田或丛林里、洒在欧洲泥泞的战场上。”斯人已逝,言犹在耳,美国的年轻一代,如今出现在中东的沙漠深处。现实和历史的区别就在于此,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意外和始料不及的自相矛盾。血腥的杀戮和文明的冲突远未停歇,它延续至新世纪,愈演愈烈,时间的车轮滚滚,战争掀起漫天黄尘,枪林弹雨飞沙走石中听见滚石乐队的老哥们儿们远在60年代声嘶力竭的嚎叫:战争一触即发,给我一个避难所吧。

事实是,战争爆发,所有人都将陷入困境而无一幸免。没有人能真的提供避难所或诸如此类的一切,即使远在千里之外,没有人能真的只充当旁观者。就像法国总理德维尔潘在开战后不久访问开罗发表的演讲所指出的那样:“地区的痛苦没有你我他之分。伊拉克局势动荡挑战着伊拉克,也挑战着阿拉伯世界和国际社会。大家都清楚巴格达在阿拉伯历史和思想中的意义:它是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继承者,阿巴斯王朝的首都;作为阿拉伯科学与文化的中心,它记录了好几个世纪的辉煌;它曾是哈伦·拉希德的国度,古希腊的诗人卡利马克在这里发现了精彩绝伦的巴比伦空中花园。所有这些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在与我们每一个人对话。”

战争爆发,战争永远不以单数形式存在,所有人都与战争同在。必须将地区的冲突和战争纳入世界的秩序和框架之内,将距离拉近,分担彼此的痛苦和灾难,必须将全神贯注的同情的目光投入战场,不仅仅是合理的想象,还有身临其境的体认和思考,以及由此而来的分析跟判断,更合乎逻辑和历史真相的判断将带领我们进入前所未有的深刻和丰富的世界,尽管其中不可避免地掺杂着某种挥之不去的忧郁和焦虑,重要的是,我们站在了事实面前,勇敢地直视,并适当地发出我们的声音。

正因为如此,在伊拉克战争之后美国接连出现的相关题材的电影和电视剧显得尤为耐人寻味。其中2004年迈克尔·摩尔的《华氏911》更引起了轩然大波。当然,由于导演本人一贯高调的反战立场和行事方式,使得影片本身成为争议的焦点,与此同时他也拿到了法国人给予的戛纳金棕榈大奖。而到了2005年,涉及更为敏感话题的作品不约而同地相继出现,对人们的意识形态及立场形成一种合力的冲击,它们是安德鲁·尼可的《战争之王》,山姆·门德斯的《锅盖头》,悉尼·J ·弗里的《前进巴格达》,以及20世纪福克斯出品的电视连续剧《那个地方——伊拉克》,这些作品带着深入战争腹地的义无反顾的决心,企图从四面八方解释和说明整件事情、整场战争的来龙去脉,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但它们严肃的态度、真心实意的表达、艺术家的良知和独一无二的重返战场并决不粉饰的勇气还是引起了广泛关注,其中前两部影片更因各自的主演尼古拉斯·凯奇和杰克·吉伦希尔的性格影星身份而备受瞩目。

尤其难得的是,他们没有给出那些轻而易举就能得出的结论,但他们的努力在某种意义上指引了一种可以预见的方向。换句话说,创作者极有分寸地把握了现实与艺术之间的尺度,在冷酷血腥的战斗和渴望和平自由的人性之间寻找到一个平衡点。真相也就此浮出水面了。真相不是非此即彼的答案,它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情绪,一场针锋相对的冲突,一个似是而非的决定,一次力不从心的反抗。

可以想见,他们从一开始的打算就不是单纯的重复再现,不是黑白纪录片那样的笨拙的阐释,也不是七嘴八舌的政治家和评论家的武断的分析,如我们司空见惯并已经产生厌倦的那样,他们有着除此之外更为心平气和和不动声色的基于深刻理解的同情,更有耐心和说服力,并不在乎故事情节是否引人入胜,这些影片是别有用心的,言在此而意在彼。这之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山姆·门德斯的《锅盖头》,战争在他的镜头里只是一片百无聊赖的等待,弥漫在镜头内外的反战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但自始至终甚至没有出现过一场关于打仗、作战、进攻、冲突的正面描写。当镜头与战争刻意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时,距离反而一下子拉近了,导演控制着愤怒和嘲讽的情绪,情绪却具有了出人意料的爆发力。

因此观众自然而然地把山姆·门德斯的《锅盖头》和库布里克的《全金属外壳》联系在一起。从某些方面看这是恰如其分的,那种风格的冷漠和隐喻的大胆与别出心裁的确让两者看起来有超乎寻常的异曲同工之妙。不仅如此,他们对战争和战争意识的批判所采取的那种无限放大至膨胀和爆炸的地步最终归于荒诞不经的处理也有着惊人的一致。据此类推,人们进而将表现伊拉克战争的影片与当年描述越南战争的影片相提并论,于是与《全金属外壳》同期或先后的,诸如《第一滴血》、《现代启示录》、《猎鹿人》、《野战排》、《天与地》、《还乡》、《生于七月四日》等等正消失在记忆深处的作品重又回到我们的视野之内。

这种联系并非偶然,甚至也和战事的发展息息相关。现在已知在美国国内外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伊拉克战争正朝着越南战争的方向无可挽回地推进,金融大鳄乔治·索罗斯更直言不讳地指出:“我们发现美国已经深深陷入战争的泥沼,这一困境在某些方面让人们想起了越南战争的情况。”历史在这里呈现出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相似性,以至于当人们面对继续血腥的战场束手无策时,暗暗地寄希望于电影和文学作品的介入,就像他们曾经看到60至80年代的反战电影、音乐、美术等等如何以艺术而非政治的方式改变了一代人的意识形态与世界观。这就是为什么在2005年人们对战争产生强烈的厌倦情绪时反而催生了越来越多的战争电影的原因之一。

二、战争的欢愉和面对面的杀戮

将《锅盖头》和《全金属外壳》加以比较是有效的,这两部片子都改编自影响很大的战争文学,《全金属外壳》改编自古斯塔夫·哈斯福特的《短期服役》,《锅盖头》则改编自安东尼·斯沃福德的纪实小说《锅盖头:一位海军陆战队员的海湾战争回忆录》;如前所述,它们无论在风格或细节上都有诸多相似之处,像是铁血教官的不近人情,菜鸟新兵的不知所措,训练营的残酷,战前的煽动,士兵的亢奋,对战争的莫名憧憬,等等,甚至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标志性发型锅盖头,以及新兵训练时对来福枪反复宣誓的情节都如出一辙地在两部影片中得以渲染。此外,它们在结构上也同样被分成了层次清晰的两个段落,前半部分描述新兵在训练营所遭遇的一切,后半部分则讲述新兵在战场上的见闻。导演所采用的语气都是克制和充满讽刺意味的。正因为如此,《锅盖头》放映之后,立即被认为是对《全金属外壳》的致敬之作,后者是那个时代同类影片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曾经被誉为“有史以来最佳的越战电影”和“反战经典”。

即使是和《猎鹿人》、《野战排》、《现代启示录》相提并论时,《全金属外壳》也显得毫不逊色,甚至在某些方面还略胜一筹。库布里克在影片中回避了煞有介事的道德说教和先声夺人的政治判断,战争是第二位的,战争中的士兵和由此产生的战争意识是第一位的。影片撇去意识形态和道德的浮沫儿,对普通人的内心做外科手术般的剖析和读解,以近乎残酷的纪实风格跨越了一个普通士兵在懵懂中参与战争的各个不同时期的心理历程。

片中的两个段落都以出人意料又嘎嘣利落脆的枪声结束。第一次是新兵训练营中,性格单纯善良却因行动笨拙而屡屡遭受教官辱骂和同伴嘲弄的士兵“比尔”,由于不堪忍受非人折磨而开枪将魔鬼教官打死后自杀;到了第二个段落的结尾,一群高大威猛的士兵在遇到狙击手突袭后,团结一致进行了一场反击战,最终在荒无人烟的废弃楼群中发现了重创他们的狙击手不过是一个瘦弱矮小的年轻越南女人,激战中越南女人受伤倒地,垂死之际她恳求敌人将她打死,士兵“小丑”为使她从痛苦中解脱,向她开枪。

库布里克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这两次枪响,子弹分别打进两个大肆铺排完成的章节,导演试图借此实现对这两个章节的内容,即训练和战争意义的彻底否定。尤其是第二次开枪的场景,几个美国大兵围着一个中枪倒地,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动物般楚楚可怜的女人,画面不动声色地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情感张力,让人看到越南战争的不对称和荒谬之处。客观地说,和同期其他反战影片相比,《全金属外壳》在库布里克的驾驭下显示出果断、彻底、毫不犹豫、义无反顾的反战决心。

但是,《锅盖头》要走得比它更远。以两部影片的第二部分为例:在《全金属外壳》中,镜头通过主动申请上前线的战地记者士兵“小丑”在战场上的亲身经历,细腻完整又栩栩如生地记录了几次战役的全过程,士兵的坚韧,敌人的凶狠,战斗的残酷,战友之间的团结,准确逼真地引起了观众不假思索、对号入座的现场感。由此而油然而生的豪情万丈会使观众误入歧途,特别是那第二声枪响,认为是士兵“小丑”为拯救越南女人而将她打死会造成观众在判断上的模棱两可和逻辑混乱。

围绕战争而展开的影片总有一个万变不离其宗的场景,那就是战场。对战场的处理和把握成为检验反战影片真实立场和现实效果的关键点。这也正是《锅盖头》的与众不同和高明之处。如果说《全金属外壳》放弃了陈词滥调和与日俱增的主观性的重负,以四两拨千斤的劲道彻底消解了战争的意义,那么,《锅盖头》则从同情的立场上跳开一小步,身处战场却全然没有出现哪怕一次的敌我双方的正面冲突或战役。从影片的第二部分开始,导演和镜头始终保持着一种惊人的沉默,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对战争的细枝末节一笔带过,其间没有一丝一毫的优柔寡断和拖泥带水。隐藏在毫无悬念和高潮起伏的流水账般的情节中的,是逐层递进、抽丝剥茧的耐心和算计,它将战争的荒诞不经穷形尽相地表露出来。弥漫在整部影片中那种灰飞烟灭的虚无感和日以继夜的等待中的消耗将观众的情绪直截了当地引向对战争意义的质疑和否定,从而行之有效并不动声色地达到导演预期的目的。

这也正是《锅盖头》相较于《全金属外壳》及其它反战影片的不易察觉的进步。从艺术的角度来看,简约、克制、从容和隐蔽的形式是明智之举,导演以一种明察秋毫的自信时不时地向观众来点儿近似恶作剧的小把戏,像一个运动员作出奋力起跑的姿势,观众的心也随之跃起,但他的动作却在发令枪响之后又戛然而止了。观众的毫无准备的心被惯性甩出一个不知所措的抛物线。影片中导演真实的意图对观众的作用力也就此产生,如苏珊·桑塔格在《反对阐释》里所说:“反思的艺术实际上是对观众施加某种节制的艺术——延缓其轻易获得的满足感。甚至乏味也可成为这类节制的可用手段。”

战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似乎时刻都要爆发,却总是像传说中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扑朔迷离,士兵和战友在假想的雷区挖雷,在假想的伏击战中匍匐前进,在假想的战场上狙击目标,但是,没有目标,没有敌人,没有战斗,年轻的士兵们的青春期荷尔蒙只有通过当着新闻记者相互作出猥亵的动作和声嘶力竭地斗沙漠虫子赌博来发泄。透过这种出人意料的平淡无奇,电影以一种无动于衷的结构中断了观众的情感投入,从而为观众制造出“一种置身事外的距离感”。这种距离“不是使热烈的情感保持冷静,以使理智占据上风”,而是“为一种完全不同的理由而存在:因为,从深处说,与人物的一切认同,都是不恰当的——是对人类行为和人类心灵的那种神秘之物的冒犯。”

对于反战电影来说,所谓神秘之物更具有非同寻常的含义。斯皮尔伯格说过,最伟大的战争电影就是反战电影。同理,优秀的反战电影首先是优秀的战争影片,战争电影则不可避免地将提及流血、牺牲和战争中发生的一切而引起同情或形成诱惑,即使是以控诉或表达愤慨为目的的作品也不能例外。这就容易形成一个悖论:一方面导演在面对监视器时已经先入为主地下定决心要表达他心中的想法,形式要为内容服务,而另一方面,他清楚地知道,尽管他要表达一个反战的主题但他仍然要对战士的所作所为表达某种程度的敬意。《全金属外壳》的第二部分结尾那场楼群中的遭遇战,对战争的不遗余力的谴责和对士兵奋勇杀敌前赴后继的精神的赞许是并行地贯穿于叙事过程中的,后者对前者形成潜移默化的消解;而《锅盖头》在第二部分的过人之处便是小心翼翼地避免了这种自相矛盾的情况,对战争的反思和控诉来自某种引而不发的力量。

除此之外,战争电影还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就是它和早期的科幻电影,尤其是表现灾难的科幻电影相近,“关切的是毁灭的美学,是在毁灭的创造和混乱的制造中发现的独特的美。”这种审美惯性也对导演的立场形成一种牵制。英国伦敦大学研究战争史的专家乔安娜·伯克在其著作《面对面的杀戮》中对反战电影的矛盾之处有精确的论述:“这些电影虽然把战争场面写得很丑陋,而且排斥英雄主义,但仍深深地吸引了即将成为战士的人们。如实表现战争,未必就是宣扬反战或和平主义。观众、读者爱看的恰恰是恐怖场面:杀戮加羞辱,那才叫带劲儿呢,哪还管得了反战的那套说教?……多数美国人会拿大把辛苦钱去看精心处理过、吸引力很强、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戮场面,没有人例外。”

不论是《全金属外壳》的库布里克还是《锅盖头》的山姆·门德斯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并在影片中做了十分明确的表达。《全金属外壳》中士兵“小丑”进入前线时遇到的那个杀人如麻近乎疯狂的士兵,不断高呼当年歌颂越战的电影《绿色贝蕾帽》中演员约翰·韦恩的名字,而这也是在越战当时的士兵们中普遍存在的一个现象——英雄约翰·韦恩的榜样力量是无穷的;在《锅盖头》中,士兵们开赴前线之前,被组织前去观看越战影片,大银幕上满布着密密麻麻的战斗机,“我军”以气势磅礴的阵型势如破竹地冲向“敌军”。年轻的男孩子们立刻就被鼓动起来了,他们热血沸腾,激昂慷慨,不少人还站起来高唱军歌,气氛热烈。紧接着下来的一个环节山姆·门德斯便安排这些小伙子们开赴前线了,他们就像被饿疯了的困兽突然放进了斗兽场,兴奋莫名,如同那句名言所描述的:“性和暴力的能量来自受到压抑的感官欲望。”这里再一次看出山姆·门德斯要比库布里克前辈更加清醒,他刻意地强调观看这些影片本身其实也正是新兵系统训练的一部分,尤其是他特意安排了一个军方的疏漏,即影片放映到一半突然中断,因为在“我军”疯狂轰炸的镜头之后,开始出现了拖家带口的越南平民遭受无妄之灾的惨状;如此一来,士兵的傀儡命运和他们的渺小、无辜、与无知便凸显出来。

此外,如乔安娜·伯克所进一步指出的:“反战文艺作品还有一不明朗处:杀戮之恐怖固然可以仔细刻画,但敌军是由个体组成,每个人虽罪大恶极却也能获得观众的理解甚至同情。于是,所有的争论都集中在战士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一点上,‘战士’本身反倒没人顾及了。”

事实上,这恰恰是作为观众在观看战争影片时一个常常容易被忽略掉却又根深蒂固的问题,这也是《全金属外壳》、《野战排》之类的影片态度暧昧含糊之处;山姆·门德斯富有洞察力地预见到将要面对的这个问题,才使得他在影片中能够作出颇具创见并行之有效的表达。当然,原著的小说也提供了一个可圈可点的范本,作者在后记中这样总结道:“士兵成了英雄,社会在庆祝战争造成的死亡和毁灭,但这两件事情是做士兵的永远也不会庆祝的。”“(这本书)提供了一个士兵的声音。”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山姆·门德斯与其他同类题材的战争及反战影片相比,表现出了非凡的创造力和绝不妥协的决心。

三、证据和答案

在这个层面去理解山姆·门德斯的《锅盖头》会有一种熟悉和新鲜的感觉。除了库布里克大师在30多年前拍摄的《全金属外壳》中所树立的榜样之外,门德斯最巧妙和出人意料之处,在于当他决定去表达作为一个欧洲人对美国发动的这场战争的态度和立场时,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选择这场战争本身,事实上,《锅盖头》里的士兵们虽然出现在了沙漠深处,但按照电影所规定的情境,那里不是伊拉克,而是科威特。也就是说,他所描述的是早在10多年前的海湾战争,在一些时候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另有深意的影射——海湾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之间的内在联系是不言自明的——如导演本人所说:“这是一部有关一场特定战争的影片,但在我眼中也是那之后一系列战争的某种隐喻。”当然与此同时你更可以认为,那是导演蓄意带领观众进行的一场穿越时空的旅行,试图以此拉近我们和战争的距离,这场战争和上一场战争的距离,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全面和具体而微地看到正在发生什么和还将会发生些什么。

到这里有必要强调门德斯导演作为英国人的欧洲身份,尽管他是在美国拍电影,这一点在他拍摄上一部描写美国中年男人的想入非非的电影《美国丽人》时已经被媒体大肆渲染过了。这当然是相当有趣的。一方面英国政府在伊拉克战争中是美国坚定和少数的支持者,而另一方面,欧洲人普遍采取的反战立场又让门德斯无可置疑地和美国主流产生分歧,至少人们会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期待——他所选择的回忆的姿态更给这种期待以合理的想象。这也就表明,欧洲人的战争影片和美国人的战争影片注定是不太一样的。

在这个问题上德维尔潘有过非常精辟的论述,在谈到美国人和欧洲人的区别时他说:“我们与时间的关系不同。美国的时间有节奏、迅速、面向未来;欧洲的时间满载着记忆,欧洲的行动不是发自本能,而是出于以往经验基础上的深思。欧洲人之间形成了感性的认识,像镜子一样映照着彼此。就像意大利导演塞尔西奥·莱昂内总结的欧美电影的差别:‘约翰·福特的电影结尾,主人公面对的是一扇敞开的窗,让他满怀信心展望未来;在我的电影结尾,同样是这扇窗户,主人公在那里等着脑门中一弹。’美国的时间是乐观的,永远面向未来,欧洲则必须基于历史来定位现在,再从中寻找迎接未来的力量。”

山姆·门德斯的《锅盖头》里也有这样一扇窗户,一扇朝向历史、现在和未来打开的窗户。那是整部影片里的最后一个镜头,战争结束,士兵斯沃福德回到家中,他背对镜头,在他和观众的面前出现了一扇朝向夜空敞开的窗,如一幅画框,牺牲和仍在战场的战友们的面孔悄然浮现,画外音响起:“一个拿着很多年来福枪的年轻人回家了,这一切就是他的生活,美丽的房子,可爱的女人,变换的四季,他永远记得那身军装,所有的军装;他们在厮杀,在死去。他们会永远是我。我们仍然在沙漠里。”

末尾的一句最是耐人寻味,导演以其特有的对时间的丰富敏感性将美国发生的历史上距离我们最近的且倍受争议的三次战争巧妙和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当时间将事件串联在一个系列上的时候,这些事件的专属意义便形成一种不言而喻的等量齐观;这个欧洲人的沉着让他和其他雄心勃勃咄咄逼人的反战导演显示出极大的不同。张弛有度的节奏感背后是他对整件事情的胸有成竹。

在最后一个镜头之前,在士兵们回家途中受到夹道欢迎的汽车上,群情饱满,气氛热烈,解甲归田的男孩子们脸上绽放出和他们年龄相称的单纯和快乐,这时候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上来一个身穿越战军服、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他向着孩子们挥舞手臂,胡言乱语,主人公士兵斯沃福德陷入沉思。车厢里一片寂静。一段耳熟能详的历史和与之密切相关的经验教训以及曾经深入人心的理想主义都紧随越战老兵这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观众和士兵斯沃福德同样的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他们将因此而迅速和准确地抵达导演在拍摄之初就成竹在胸的那个答案。这个过程他们甚至浑然不觉。

类似的铺垫不止一例。突然闯入的也不止是这个越战老兵,出人意料的环节比比皆是,如一匹满身是血如童话般在战场上受伤迷路的阿拉伯战马,如圣诞节深夜无聊兵营中狂欢导致的一场火灾,如沙漠深处演习时突然遭遇的一支阿拉伯商队,如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上、一群已成黑色木炭状却仍保持着栩栩如生的姿态的死尸。触目惊心之处都是导演用心良苦的隐喻,尤其是深夜行军途中迷失在其中的一片燃烧的油井,那扑面而来的热浪裹挟着真相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力量瞬间将你击中,导演在此刻毫不掩饰地将答案和盘托出。

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如乔治·索罗斯在他的著作《美国的霸权泡沫——纠正对美国权力的滥用》中所说:“伊拉克具有重要战略地位,其石油储备在世界上仅次于沙特阿拉伯。美国占领伊拉克以及把军事基础从沙特阿拉伯以外的另一个安全的石油供应基地。另外还有一个值得重视的因素:全球石油供应已经越来越紧张,伊拉克的石油储备早晚要重新动用。但在萨达姆掌权期间宣布解除对伊拉克的禁运措施可能太危险。因此,必须把萨达姆赶下台。”

除此之外这个在欧洲长大的犹太人还揭示出“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以色列。大批生活在美国境内的宗教狂热分子坚信,以色列的新生预示了先知预言的兑现和弥赛亚的第二次到来,因此,除了传统的支持游说团依旧活跃以外,以色列还得到了来自福音派教会右翼势力的大力支持。后者正是总统忠实支持者的中坚力量。”

总而言之,“石油因素和以色列的考虑都在布什政府经过深思熟虑后实施的政策背后占据重要的位置。”这样一个观点在伊拉克战争过去三年之后已经如常识一般深入人心了,引起轰动的电影《前进巴格达》和电视剧《那个地方——伊拉克》在某些方面看正是这种结论的影像图解。

不过,电影并不要求作出如政治分析家、社会学家或经济学家的结论,这对电影来说过于复杂了。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的:“一切艺术皆可当作某种证据,一种以最丰富的激情作出的精确证言。”由此看来,《锅盖头》和其他美国导演拍摄的同期或早期反战影片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文学性或心理性,以及在描述战争时的不同风格的把握。山姆·门德斯以一部深思熟虑的影片为战争作证,从海湾战争以来至伊拉克战争,发生过的一切都能在其中寻找到“丰富激情作出的证言”,它们还将影响到我们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的感知和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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