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碑”:明清以来封边剖面的文学性与文学史材料的价值_诗歌论文

“微型碑刻”:明清以来印章边款的文学性及文学史料价值探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边款论文,碑刻论文,文学论文,史料论文,印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印章边款,即刻于印侧或印顶的文字,其源可上溯隋唐官印,乃至远溯先秦玺印①,而蔚为大观则属明清以来之事。印章边款虽是整个篆刻艺术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但其独立价值仍不可否定。一方面,边款的书法艺术,真草篆隶,风格多样,可脱离作为篆刻艺术主体的印面内容而独立存在;另一方面,边款的文字内容或寥寥数语,或长篇大论,或与印面内容相辅相成,或与印面内容关系甚疏,或诗、或词,或散文、或骈文,或诸体兼杂,体制完备,极富文学审美与研究价值。

长久以来,研究者研究边款,往往只是探讨边款的书法艺术与风格特质,或者仅仅关注边款提供的诸项基本信息,如篆刻作者、完成时间、师法对象、流传过程等,以便考订篆刻家的生平,制作事迹年表,辨析风格渊源与印学思想。相对而言,极大地忽略甚至无视边款内容本身所具有的文学性。本文有鉴于此,试从边款中的诗歌文献、边款中的诗话文献、边款中的文章材料三个角度,对印章边款所蕴含的文学性与文献价值予以论述。至于更深一层的理论阐释及士人交游、社会文化等方面的探讨,则待另文。疏漏不确之处,敬祈博雅方家指正。

一 边款中的诗歌文献

明清以降的诗歌、诗话文献多如牛毛,无从尽数收集。但尽量全面地掌握这些文献,以资系统而深入地展开研究,当是学界的共识。作为数量庞大、内容丰富的诗歌、诗评文献的一种特殊载体,印章边款理当纳入研究者的视野。

我们首先来看边款中的诗歌文献。

印章边款中所见的诗歌作品,诗、词、曲,四、五、六、七言,古体、近律,乃至有韵的铭文、赞辞,各体皆备,数量丰富,有的已经收入作者集中,有的则属集外之作,甚而是作者唯一的存世作品,吉光片羽,弥足珍贵。试举例如下。

明末清初人丁元公刻“三余堂·随庵”两面印,其边款云:“三馀堂为奉常公读书之处。丁巳三月与锡鬯放棹娄东,随庵三兄索刻是印,蓬窗作两面印以应之,丁元公记。”按,丁巳为康熙十五年(1677),奉常公为名画家王时敏,随庵为王氏第三子王撰,而锡鬯即清初著名学者、词人朱彝尊。此印边款附刻朱彝尊散曲《沉醉东风》云:“香茅屋清枫树底,小蓬门红板桥西。虽无蔗芋田,也有桑麻地。野蔷薇结个笆篱,更添种山茶绿萼梅。这便是先生锦里。”②此曲已收入朱氏《叶儿乐府》③,虽非集外之作,但根据现有资料,此印及其边款拓片的流传,无疑对朱氏散曲的传播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又如,同列名“扬州八怪”的高翔曾为汪士慎刻“七峰居士”印,高氏边款为单款,仅“西唐用明印式”六字,边款主体则为汪氏所书刻的程梦潮诗《题(汪士慎)深春卧雨图》,诗为七古,云:“海烟吹碧红芳歇,野粉残英叫。闭门十日苔作窠,天老愁春泣华发。七峰老人有仙骨,冷卧修桐眄清樾。名根不入世眼空,只有春愁与天结。草堂支枕着吟身,一片飞花坠作尘。门外屐声呼不起,湿云犹梦古时春。”④此诗风骨凛然,词气清越拔俗而又不乏低回婉转之致,功力不凡。虽是题画之作,对后人了解汪士慎的性格形象,亦颇有帮助。程梦潮生平及文学创作,以笔者现在的查考尚属不详,而据汪士慎在边款中称其为“程生梦潮”的语气判断,当是汪士慎的学生辈。后人赖此印边款,可得略窥程氏文学面貌之一斑。

再如清中期篆刻家赵之琛刻“云楼手集”印,边款颇别致,一面刻古木、屋庐,中一人据案摊卷,左上角刻款云:“集印图,云楼属,次闲。”另一面刻七绝二首,云:“省识朱文又白文,一枝铁笔技偏神。频(按,此字疑误,当为凭)君妙手抟银艾,紫粉丹砂色最匀。(君善制印泥。)小山窠石自清奇,何用文窗置鼎彝。闲取印文频展玩,夕阳阑角已潜移。云楼属秋舲题句,次闲录。”⑤赵庆熹(1792-1847),字秋舲,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家贫好读书,道光二年(1822)中进士,延宕二十年后始选延川知县,因病未赴,后改浙江金华府教授,未到任便病亡。他富于文学才华,尤以词曲为工。有《香消酒醒词》、《香消酒醒曲》⑥、《蘅香馆诗稿》等行世。此印边款所录诗即赵庆熹应友人之邀,为其题《集印图》,因《蘅香馆诗稿》觅读不易,不知此两首七绝已入集否。另外,赵之琛“高隐南屏小石门”印边款有一面为汪轼所刻,云:“次闲丈自作此印,盖寓归隐意也,为题二绝句,附刻于石。”题诗云:“新拜头衔有发僧,静中久已悟三乘。周妻何□犹余累,撒手悬崖能未能?遗世忘名大是难,白鸥盟在莫教寒。一庐小石门前路,梅雨松关口峙看。”⑦赵氏此印作于道光庚寅(1830),时年五十,知天命而起归隐南屏山中之念,对读汪轼题诗,可添更为真切具象的理解。汪氏名姓今已不显,而借此印边款,得稍传诗名。

以上所举诸例以印章边款保存他人的诗作为主,此类例子不在少量。而边款诗作中最为常见的则是印家自己创作的作品。明清以来,文人印流派纷呈,印家往往一身而兼多项文艺才能,诗歌才华亦融入边款创作中,成为诗、书、印三位一体的综合展示。无论是徽派的程邃、胡唐等,浙派的丁敬、黄易、陈豫钟等,还是邓派的邓石如、吴让之等,他如郭麐、吴昌硕、郑文焯、童大年诸人,皆是诗才横溢,写作俱佳的人物,一般皆有诗文词集行世,此不具述。同样,他们的印章边款中也无不渗入浓郁的诗意,而边款作为一种有别于书籍的文献载体,或有异文,或有佚作,或记述创作背景,或保留馈赠之迹,有着较正式刊刻之作,更为特殊,更为丰富,或更具现场书写感与历史情境感的信息,因而更应得到学界格外的重视。

仅以浙派诸人为例,以见大概。如丁敬“顾震之印”边款云:“微郎清迥切三台,霖雨承天自此陔。遍路熏风舜弦近,一条活水禹波来。致身事业全看气,报国文章始见才。野老蓬门幸堪乐,不须回首怅离杯。右七言近体一首,奉送苇田契友赴中翰之职,即附刻其索余篆刻印石上。砚席间,当如时与素心晤对也。己卯四月二十五日,同里丁敬并记。”黄易“翠玲珑”印边款云:“三尺云根一段烟,玲珑翠影小窗前。欲临白雀馆中画,只在顽礓乱筱边。小松刻于秋影酓。”蒋仁“小蓬莱”印边款云:“处世叹不偶,入林任天放。青山日在眼,怪石非一状。莽莽堕云片,层层滚海浪。蜿蜒伏蛟龙,偃仰卧□象。□鸟从云现,古木□□上。前对沫□□,周遭亦跌宕。何必三神山,此中只微尚。小蓬莱在雷锋塔东,稚川□□地,则贞父黄公读书寓林其地也。公六世孙小松属篆,并录诗于石。乾隆乙未二月,铜官山民蒋仁。”陈鸿寿“西泠钓徒”印边款云:“红莲十顷,青山半楼。暮钟初动,一半勾留。何须渔阳,耶溪是求。丁卯七月六日,湖上为琴坞作,曼生。”

所举四例,虽远不足窥全豹,但举一反三,已可较好地展示印家的诗才,也可稍见当时士人之间文艺交流的面貌。这些诗作不拘长短,皆写得情韵悠长,逸气跌宕。单以丁敬而论,他与清中叶活跃于诗坛的浙派诗人如厉鹗、杭大宗、汪士韩、金农诸人交游频繁,结诗社切磋诗艺,他的诗中流露出强烈的重修养学殖、重句法锤炼的倾向,是典型的浙派风格。⑧此处所举边款诗例,足为代表。

尤为可贵的是,一些篆刻边款中还保留了诗人唱和往来的原始资料,为我们研究当时诗坛样貌及诗坛与印坛的交错关系,提供了生动活泼的依据材料。仍以丁敬印章边款为例,其“芝里”一印边款云:“荔帷解得老夫篆刻无法之法,以诗来谢。相应之速,且要次韵,并刻印石,亦佳话也。因如其请。曹倡:烂铜破玉好光辉,多谢神斤大匠挥。不比三年刻楮叶,先生应笑宋人非。丁次韵:石章刻就石生辉,绝似朱弦信手挥。欲笑解人千未一,说难吾久是韩非。戊寅三月,敬老记于研林。”⑨荔帷即曹芝,据清吴颢、吴振棫《国朝杭郡诗辑》卷二十一载:“曹芝字茎九,号荔帷,又号晚客,钱塘贡生,有《洗句亭诗钞》。荔帷为汪韩门(师韩)高弟。”曹芝师从浙派诗人汪师韩,丁敬与曹芝交好,曾屡为之刻印,与之唱和。除此印外,另有“洗句亭”印边款亦保留了他与曹氏唱和的五律各一首。⑩这些都可助证丁敬与清代诗坛浙派诗人群的渊源关系。

最为壮观的是赵之琛《神仙眷属》印的边款(11),分刻五面,此石侧高6.3厘米,宽2.7厘米,顶长宽均2.8厘米,如此小小一方印石上共录唱和诗七绝十首,参与唱和的诗人有六位。为便观览,表列于下。

此石岁月悠久,多有残泐,有些字已无从辨识。根据诗韵,我们可以知道赵之琛原唱用“东”、“先”韵,而其他人和诗,对韵脚有所选择,有的用原韵,有的不用原韵,有的则一首用原韵,一首不用原韵。新韵的出现,反过去对原唱者产生了影响,以致待赵氏再次和诗时,亦出现一首用原韵,另一首改用他人韵的现象。这一细节,颇可见出文人唱和活动对彼此的创作所带来的交互影响。这组唱和诗的创作背景未及考索,其风格则近于游仙诗,亦近于李商隐无题诗,遣词精微工稳,语义要眇幽深。细味之,如同倾听一次文士之间推心置腹的集体对话。除了赵之琛名字已知外,其他诸人皆用雅号,难以确知其姓名,所以保存在这方印章边款上的唱和诗,当是不乏一定的文献价值的。

另一种唱和形式是后人用古人韵,可称异代唱和。如近人童大年(1874-1955),因其字为醒庵,又作心庵、心安等,故取苏轼名句“心安是药更无方”入印,此印边款布满五面,刻有东坡《游虎跑泉诗》七律一首,童氏补款云:“苏集《病中游祖塔院诗》,与虎跑石刻少异。”指出传世版本与石刻文献之差异,并将异文附刻于印石上,足见征实态度。在边款中,童氏又刻其和韵诗于后,云:“踯躅花开野草香,春寒未减怯衣凉。乔柯夭矫天然古,山路迂回不厌长。冲抱便臻如意境,大年自得驻颜方。虎跑泉水清堪饮,品茗还将石井尝。”并述和韵缘起云:“此泉宜瀹龙井茶。朴安乃携泾产石井茶,试之尤隽。壬戌春三月与安吴胡朴安韫玉游虎跑泉,用东坡韵。同游者朴安女湋平,山妻鲁醴芝也。”(12)童氏之作,虽为和诗,却写得浑朴自然而无斧凿痕,叙事详明,韵致清朗,而且其中巧妙嵌入“大年”二字,以与东坡句中“心安”相配,印面文字与边款内容形成互文,包含其名与字,可谓匠心别裁,饶有趣味。胡朴安(1878-1947)原名韫玉,字朴安,后以字行,安徽泾县人(古属安吴),是近代著名学者,著作等身。鲁醴芝为童氏继室,二人感情深厚,童氏以其名为斋号,并刻有“醴芝室”印(13)。读“心安是药更无方”印的边款,我们俨然可见童大年携妻女,伴良友,酌清泉以瀹佳茗,循旧踪而吟坡诗,好一幅赏心悦目的春游图。

至于其他四言铭赞、杂言及词曲、酒令之类的作品,数量实在太多,限于篇幅,不再缕举赘述了。

二 边款中的诗话文献

我们再来关注边款中的诗话文献。毋庸置疑,这些文献资料在创作之初,绝大部分印家并非以写作诗话为旨归,故无“边款诗话”之说(14),我们只能是以后人的眼光发掘其中蕴藏的诗话性质,赋予“诗话”这一名目。而且,这些资料散落各处,更需我们细心辨析,搜罗整理,汇聚出一定数量,方能成为一个具有研究价值的整体。

“诗话”之名,首起欧阳修晚年所作的《六一诗话》,他自称此书乃“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六一诗话〉序》),所收录的内容多为关于诗人的轶事趣闻以及一些针对具体诗句的即兴品评,以口语性、消闲式见长,开启了后世随笔式的论诗风气。(15)宋代以降,写作诗话之风极盛,有的继承欧阳修诗话体例,信手拈来,短小有趣;有的则另辟新径,突出体系性与理论思辨性。此二类是中国诗话著作的主要形式。以印章边款而论,篆刻家在创作时,往往带有极大的随意性,故而这些具有诗话面貌的文字,在性质上与欧阳修《六一诗话》为近。兹为便讨论问题,将之粗略分作几类,并各予举例以见概貌。

(一)时人作品本事之属

通过第一节讨论边款中容纳的诗歌文献,我们已知道印家在刻制边款时,往往顺便录入自己或朋友的诗歌作品,并将相关的创作背景一并说明,此类文字对后人理解相关诗作大有裨益。

丁敬“宗镜堂”印边款云:“丁丑上巳,余方外友南屏烎虚中禅师蒙赐紫衣,余赋长句美之,更为手制名衔两面大印及此印,即以余诗附刻此印之石,他日有纪敏夫者流,知定编入纪事诗中耳。诗云:名山领众轸皇情,特拜伽黎赐紫名。□□黄罗高捧至,应投白拂远趋迎。函关气□天梭异,古洞云裁月剪轻。遥识吾师空色相,禅门□罢了无惊。龙泓外史丁敬上。”宋人计有功(字敏夫),编著《唐诗纪事》,“留心风雅,采摭繁富,于唐一代诗人,或录名篇,或纪本事,兼详其世系爵里”(16),既是唐代诗歌的总集,又是唐宋两朝相关诗评的汇编,其编纂体例对后世影响甚巨,丁敬好友厉鹗即以编著《宋诗纪事》闻名。此则边款不仅为我们提供解读诗作的必要背景信息,而且丁氏满怀信心地对他日有人仿效计有功编当朝诗坛的《纪事》并录自己的作品抱有期待,则其创作边款时已具强烈的“诗话”文献自觉意识,自不待言。

奚冈“凤巢后人”印边款云:“处素二兄属,铁生制。吾祖江干钓游地,偶过门巷得窥时。三重茆屋依稀在,照见盈盈是我池。竹实桐华久已虚,孙枝敢附凤毛余。一从铭宅传迂叟,看画如翻手泽书。右题凤巢书屋图,即用倪穗畴先生韵。凤巢在城南奇孝巷,先祖文庄公少时读书之所,致极清胜。履绳每于上冢时过之。今铁生为余作是印,因记之,时乙巳小春。”(17)此款为奚冈、梁履绳合作。梁履绳字处素,浙江钱塘人,其祖诗正(谥文庄)、父同书(字山舟),从兄弟玉绳,皆为名宦、学者,有声于时。履绳家世显赫如此,自觉荣耀,故以诗歌咏祖父读书之所。只是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传至他这一辈时,无复旧日声华,连祖居之所亦已归于他人,他在款中注明凤巢书屋地址,并说自己每次上冢都要在祖屋门外伫足徘徊,对读其诗“三重茆屋依稀在”、“看画如翻手泽书”等句,想象他唯有藉《凤巢书屋图》方得重温盛景,让人不胜感慨唏嘘。此边款中的诗话资料为我们研究梁氏家族的盛衰,提供了宝贵的文献依据。

他如高日浚“南渡循王之子孙”印边款记南宋名将张俊后人风流文采之况,发述德怀古之思,陈祖望“青鸾黄犬肖形印”边款谈宋人合同印与赵都尉(之琛)诗(“中有‘两地相思道路赊’一句”),以作赠送表妹、表妹婿之信物,王大沂“闵园丁家在竹洞因号竹楣”印边款提到画家蒲华为朝鲜人闵泳翊(闵氏因国内政治迫害而避居上海,与吴昌硕过从甚密)题诗传唱一时等,皆是具有研究价值的诗话资料。

(二)前人作品品评之属

明清以来,印家以前人诗歌名句入印,蔚然成风,而且一些斋馆名号,亦多有化用前人诗句的例子,故其边款一般皆会对所涉及的诗作进行解析品评,往往只言片语而具妙悟神解,使得诗作的意蕴更为丰富。

如丁敬“下调无人采,高心又被瞋。不知时俗意,教我若为人”印边款云:“此唐张洪厓先生句也。虽辞气兀傲,而矩镬中庸,和光同尘之意,了然言外。吾友秀峰汪君有会于怀,求予篆勒,以代韦弦。予素不喜作诗句闲散印,今一旦应秀峰之请者,盖喜吾友之能希辔于先觉也。丁卯仲冬八日,钝丁记事研林中。”(18)在兀傲辞气中体察到矩镬中庸、和光同尘之意,可谓独具只眼,深于诗学三昧。

又如,陈豫钟“洗翠轩”印边款云:“余与又山同有子猷之好:余好为竹君写貌;又山栽遍座右,因颜读书之所曰‘洗翠轩’,盖取老杜‘雨洗娟娟’之意。出石索篆,漫尔作此。是日凉风袭袂,可近笔研,快写数竿,以寄清兴,并题句云:‘数条寒玉拂清池,翠影萧萧不自持,正是西风吹雨过,月明坐对晚凉时。’丙辰六月上旬五日,秋堂陈豫钟并记于求是斋之南荣。”(19)此边款可谓别致的诗歌品鉴,以杜甫《咏竹》“雨洗娟娟净”一句为中心,将东晋王子猷“不可一日无此君”故实、友人读书之所“洗翠轩”命名缘由、是日凉风习习挥毫画竹情境等不同时空的行为、情感交错起来,最后以一首情韵悠长的七绝作结,馀音冉冉,回味无穷。不落一个与品诗相关的字眼,却很好地完成了品评的过程,我们知道此种诗评方法正是诗话的擅场。

而一些印家对古诗的解读也不免有拙劣之处。如晚清徐中立“衣食裁足甘长终”印边款云:“韩昌黎年十九登第,三十六擢监察御史,五十迁刑部侍郎,亦可谓乘时得志矣。而其诗尚有如此一语,所云者岂富亨者故示贫穷耶?或亦名位虽耀,不敢自诩功能、无厌黩货尔?况予布衣笔耕为食,虽藜藿不给,敢萌奢望?刻此为印,亦可自戒贪痴云尔。”(20)韩愈此诗题为《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作于永贞元年(805),时正在贬谪遇赦途中,故诗中有“窜逐蛮荒幸不死”、“神纵欲福余难同”等句,实是牢愁万端,悲愤不已。以此反观徐氏的解读,断章取义、割裂上下文之弊,自是显然。幸而他不过借韩诗自诫而已,其身世如印款所说“布衣笔耕为食,虽藜藿不给”,而对韩诗事实与感情基调的隔膜,也恰足为他保留结合自家身世、重新阐释韩诗的馀地。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不必不然”,此亦是诗评中常有的经验。

另外,边款中亦保留了一些词话性质的材料。如吴昌硕“老夫无味已多时”印,乃以姜夔词句入印,其边款云:“白石道人《腊华词》有云‘落蕊半黏钗上燕,露枝斜映鬓边犀。老夫无味已多时’。时为庆元丙辰,白石年犹未五十,曰‘无味已多时’,其犹有杜牧三生之感耶?是时南宋中叶,虽已失春风一半,以视苦铁江关萧瑟,嵫景侵寻,身世所遭,何翅人间天上。‘老夫无味’之句,雒颂至再,转有味乎言之矣!壬戌闰夏,缶庐并识,时年七十又九。”(21)吴昌硕对姜夔词句的赏析,可谓已将无限身世之感打并入词评中了,读来格外有味。

(三)诗人事迹、小传之属

印章边款中有一些材料是关于诗人生平事迹的,有的虽仅寥寥数言,而在文献不足的情况下,更见珍贵;有的则内容较为详实,直可目作诗人小传。

我们且来看蒋仁“妙香庵”一印,其边款云:“火莲道人弃官学佛,筑馀酓何山桥畔。成都保将军寄绿衣大士铜像,仁因仿汉作此印赠之。道人平姓字瑶海,又号晚晴,山阴人,今之王摩诘、袁中郎也。乾隆乙巳十一月七日,杭州女床居士蒋仁和南记于磨兜坚室。”(22)平圣台,字瑶海,是蒋仁晚年过从甚密的好友,曾从山阴远过吉罗庵访蒋仁,蒋仁作《山阁雨中,喜邵四右庵至,即送晚晴山长还山阴,迭涪翁仁亭诗韵》相赠,并先后为他刻过“妙香酓”、“如是”、“火中莲”等印章。此款记录平氏事迹简洁而全面,并将之比为王维、袁宏道,足见对其诗才与佛学的推崇。关于平氏的生平资料所见不多(23),蒋仁印款保留的记录是有一定价值的。

又如晚清徐新周“卧看青天行白云”印边款云:“《金史·移剌履传》:‘履方五岁,晚卧庑下,见云往来天际,忽谓乳母曰:此所谓卧看青天行白云。’其早慧如此。”(24)诗句出自宋代诗人苏舜钦《暑中闲咏》。移剌履虽不以诗鸣世,但据史书可知他“博学多艺,善属文”。(25)徐新周以苏舜钦诗入印,而从《金史》中摘出移剌履儿时事迹,对苏诗在北国的流传与所具影响力是个很好的证明。

再如陈鸿寿“南宫第一”印,光绪辛巳年汪曾学撰、金承诰刻题跋款云:“外大父书农胡公以骈体、诗文蜚声翰苑,实研究经义,于尚书、毛诗、尔雅、三礼皆有纂述。游泮水时,制艺中即引用周官礼记注疏,惜说经之早佚,仅以诗文集刊行。庚辛之变,公后人先后殉节,手泽荡然。(下略)”(26)胡敬(1769-1845,字以庄,号书农)是嘉道时期著名文人,有《崇雅堂诗钞》、《文钞》、《骈体文钞》等传世。此则边款对全面认识胡敬的文学成就与经学根柢有所帮助,况其经学纂述已经散佚,此则材料透露的信息更见珍贵。

最后我们选沙孟海(原名沙文若,1900-1992)“丽娃乡循吏祠奉祀生”印的边款,藉以了解晚清民国大词人况周颐的家世,款云:“况蕙风先生为明循吏苏州太守伯律公裔孙。公祠在胥门内西美巷,即古丽娃乡。乙丑六月,先生率次君小宋瞻礼祠下,属刻此印,文若。”(27)伯律公为况钟,《明史》卷一六一有传。关于况周颐的家世,研究者已有考述。(28)此则边款提供的信息重要之处在于:一则,此印边款得况氏过目,内容确凿无疑,可为确定况氏家世提供佐证;二则,乙丑(1925)六月况氏携儿子到苏州瞻礼祖祠,并命沙孟海刻此印,次年七月即辞世,他崇敬先人不忘祖德的品格,于此流露无遗。这些信息,已刊数种况氏年谱均未及,可资订补。(29)

其他边款,如丁敬“樊榭后人”印款记厉鹗后人厉绣周事迹、高日浚“为耽花月不神仙”印款详评陈文述《碧城仙馆诗》、钱式“江湜持赠·弢叔近作”印款述幼时神交江湜(弢叔)长大后读《伏敔堂集》以为私淑等,皆可为清诗研究提供参考材料。

笔者对诗话类边款所作的分类难免牵强不妥,但本文旨在呼吁重视这些材料,姑且这样也罢。而且上揭诸例不过冰山一角,仅以目前收罗所及,字数已在数万,内容丰富,涵盖面广,若能汇聚为一编,对诗学研究或有一些参考价值。

三 边款中的文章材料

当然,与诗歌、诗话类的文献相较,保留在边款中的文学史料,自以文章资料最为丰富。对这批文章资料的艺术特征与文献价值,本节略事讨论。

众所周知,物质层面的书写工具与书写方式,对文章的风格面貌具有不容忽视的影响。甲骨、青铜、简牍、缣帛,直至纸张发明、印刷术兴起,文章语言的繁简、文本的长短、传播的难易,始终与之同步变化。一般来说,书写方便,记录文章的载体尺幅宽裕,文章语言则趋于繁复,文本容纳的字数易多,反之亦然。对印章而言,印家以刀代笔,书写不易,必须在窄小的印石上记录最想表达的内容,因而边款中的文章首先天然地呈现出形制短小、文笔简洁、却又富含信息量的面貌。笔者戏称这类文章为“电文”,较“小品文”一名更能形象道出它的这一特征。

另一方面,因印章的主体是印面,“边款”一词,顾名思义,已见其居于从属附庸的地位。印家治印时,对边款内容往往直接刻就,而不另行着意拟稿,刻成后也无从涂抹修改,故而边款文字体现出的另一特性就是随意性,也正因随意成文,才显出自然活泼、清俊灵动的风格,较少刻意为之的典重面目乃至板滞酸腐的头巾气息。

我们选择以下几则边款为例:

乙酉闰二月十七日,庆春门外看菜花回,乘兴作此,钝叟记。(丁敬“曹芝印信”印款)(30)

丁未十月二日,积雨快晴,为晚晴道丈作,吉罗居士仁记事。(蒋仁“如是”印款)(31)

以穆倩篆意,用雪鱼刀法,略有汉人气味。丁酉仲冬,小松。(黄易“葆淳”印款)(32)

庚申四月中旬,坐十二砚斋。风声鹤唳,无过问者,刻此消遣。让之。(吴让之“十二砚斋”印款)(33)

逸樵法师精治园蔬二种馈予,清香隽味,美不胜收,为刻此印以敬焉。□香酓雨中,用伯。(戴以恒“吴崇模印”印款)(34)

癸亥十月十六日,灯下作此,寄弢叔闽中。稼孙买石,悲庵题记,时客都下。(赵之谦“伏敔堂”印款)(35)

陈盘根先生精谙岐黄,着手成春,并善绘事,品格风雅,刻此印以记。辛酉冬,星周。(徐新周“庚子陈栋”印款。)(36)

老缶小名“乡阿姐”,幼时族中父老尝呼之以嬉,今不可复闻矣。追忆刻此。乙卯冬,年七十有二。(吴昌硕“小名乡阿姐”印款)(37)

或记时地天气,或记印学渊源,或记人物生平,或记儿时温馨回忆等,皆行文精致洗练,简而有法,涉“笔”(实则为刀)成趣,读之让人快然有得于心。上揭诸例可以十分恰当地展示边款文章短小简洁、活泼生动而富含信息量的特征。

边款文章的第三个特征是文采斐然,韵味典雅。明清以来的篆刻家,大多皆为饱读诗书、博雅多才的能文之士。他们作边款虽属随意奏刀,复拘于印石尺寸,但以深厚的文学修养为底蕴,写出的边款文章亦全然不失文学审美特质。如明代文彭“琴罢倚松玩鹤”印边款云:“余与荆川先生(唐顺之)善。先生别业有古松一株,畜二鹤于内,公馀之暇,每与余啸傲其间,抚琴玩鹤,洵可乐也。余既感先生之意,因检匣中旧石,篆其事于上,以赠先生,庶境与石而俱传也。时嘉靖丁未秋,三桥彭识于松鹤斋中。”(38)此款叙事平实,文风清隽可喜,改变了隋唐以降印章边款只具“物勒公名”与记时、定向等实用功能的局限,在篆刻边款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其后,开创浙派印学的丁敬则推波助澜,将印章边款的文学性发挥得淋漓尽致。(39)其“苔花老屋”印边款宛如云林、南田的写景小幅,古雅扑人眉宇,起天外之思:“余江上草堂曰带江草堂。堂之东,有园不数亩,花木掩映。老屋三间,倚修竹,依苍苔,颇有幽古之致,余名曰苔花老屋。古梅曲砌间,置身正觉不俗。丙子春,丁敬篆并记。”(40)丁敬印款中此类优美小文为数颇多。而其后印家的边款更是佳作纷呈,令人目不暇接,移录数例于下:

一顽石耳。癸卯菊月客京口,寓楼无事,秋多淑怀,乃命童子置火具,安斯石于洪炉。顷之,石出,幻如赤壁之图,恍若见苏髯先生泛于苍茫烟水间。噫!化工之巧也如斯夫。兰泉居士,吾友也,节《赤壁赋》八字,篆于石赠之。邓琰又记。图之石壁如此云。(邓石如“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印款)(41)

丙戌秋七月日,余归自济宁,与肇烈陆君同舟,周旋累日,契甚,因出石属篆,心诺之而未有以应也。望日度江,喜风日清美,对紫金浮玉,落墨鼓刀。噫!世无坡仙,谁复识滕元发其人耶?张燕昌记事。(张燕昌“金石契”印款)(42)

奚九名冈,欲余作“振衣千仞”印。晋斋曰:“假令李流芳,必作‘濯足万里’矣。”虽一时谑语,奚九与檀园(李流芳号檀园)画,实异代同工也。乙未十月,小松。(黄易“振衣千仞”印款)(43)

后翁书画。此四字辛卯八月廿三日作,时余年六十有六矣。前五日值秋分节,节前,夜雨连日,至今未霁,河水顿长,田禾几没,希即雨至,以成丰岁。鼎记。(文鼎“后翁书画”印款)(44)

曼生为祥伯作。祥伯名麐,故用韩句,非敢云刘四骂人也。时观余奏刀者:慈柏、秋堂、听香、蕉屏、菽雪、小凫及余弟仲恬,后至者点山也。(陈鸿寿“非若马牛犬豕豹狼麋鹿然”印款)(45)

吾族自宋迁黄村,祠前古槐亦宋时物也。茖绿荫半亩,洞其中,可容十人。同治二年,毁于兵。明年孙枝复发,分鼎足而峙。先君曾有诗纪其事。阅兹卌余年,高已出于檐矣。小子卜居,适于其邻,因以名屋云。戊申正月,士陵自记。(黄士陵“古槐邻屋”印款)(46)

故鄣后山有老梅树四五株,横斜疏密,时饶逸韵。予尝于着花处貌其状,觉香风袭袭,从十指间出也。壬辰秋,缶。(吴昌硕“梅花手段”印款)(47)

东坡居岭外,问长生诀于吴复古,复古告之曰安、曰和。安则宁一而精神不扰,和则优柔而情思不躁,即老子致虚守静之旨也。云怡居士因颜其室。己卯三月朔,叔孺拟圆朱文于沪上。(赵时棡“安和室”印款)(48)

这些边款文章的语言之美,趣味之雅,意旨之深,读之可知,有的即便置诸《世说新语》、《东坡题跋》等名作名篇中去,亦丝毫不见逊色。进言之,以明清小品文蓬勃发展这一事实为历史背景,审视边款文章的体制特征与创作面貌,对我们更好地构拟明清散文的总体格局,也无疑是有益处的。此等佳妙美文,翻看前人印谱,随处可遇。在选例时,笔者爱赏不置,颇费踌躇,最后仅录以上八则,以观大略,其余只得割爱了。

虽然大部分的边款文章篇幅短小,仅可视作小品文,但也不乏一些印家苦心孤诣,在小小印石上刊刻长篇大制,极大地挣脱了印石材质与尺寸的限制。其中尤以蒋仁为著。其“云何仁者”印边款刻《维摩诘经》“不思议品”并题跋,近四百字;“世尊授仁者记”印边款刻《维摩诘经》“菩萨品”并题跋,近七百字,令人叹为观止。此尚是抄录佛经,不属自己的创作,如“蒋山堂印”边款则刻自作《自鸣钟》、《苗刀》两篇长诗,字数达五百余字;“磨兜坚室”印边款刻自作文(其中有引诗)一篇,句法奇崛,寄托遥深,字数更是几达一千。这些都可见以“苦心孤诣”四字称其边款,并非虚语。兹举蒋仁最为著名的“真水无香”印边款为例,文甚长,略占篇幅,录于下:

乾隆甲辰谷日,同三竹、秋鹤、思兰雨集浸云燕天堂,觥筹达曙,遂至洪醉。次晚归,雪中为翁柳湖书扇。十二日雪霁。老农云:自辛巳二十余年来,无此快雪也。十四日立春,玉龙夭矫,危楼傲兀,重酝一杯,为浸云篆“真水无香”印,迅疾而成。忆余十五年前,在隐拙斋与粤西董植堂、吾乡徐秋竹、桑际陶、沈庄士作消寒会,见金石鼎彝及诸家篆刻不少。继交黄小松,窥松石先生枕秘,叹砚林丁居士之印,犹浣花诗、昌黎笔,拔萃出群,不可思议,当其得意,超秦汉而上之,归、李、文、何未足比拟。此仿居士“数帆台”之作,乃直沽查氏物,而晚芝丈藏本也。浸云嗜居士印,具神解,定结契酸咸之外,然不足为外人道。为魏公藏拙,尤所望焉。蒋仁。韩江罗两峰亲家装池生薛衡夫,储灯明冻最夥,不满丁印。余曰:蜣螂转粪,彼知苏合香为何物哉?女床又记。(49)

读此文,我们恍如置身1784年的正月初八,伴随蒋仁的脚步,同作燕天堂之会,一番文酒风流后,雪中归来书扇、刻印。又随其思绪翩然回溯十五年前的隐拙斋消寒会,随即与黄易订交,一同赏印,无限欢欣。最后重回书斋,继续刻完边款。于是放下刻刀,却又忽地念及罗聘亲家薛铨(字衡夫)识见短浅,不辨真伪,不由心生愤懑,遂更奏刀补记数行,将印石刻得满满实实。(50)此文情景交融,文脉跌宕,而思致清晰,造语斩截。腾挪迂回,却毫无芜词,表现出极其精湛的文章水平。对研究诗文者来说,此款尤可注意的是蒋仁以浣花诗(杜诗)、昌黎笔(韩文)比拟丁敬篆刻,重其博大精深出类拔萃。以诗文评印,在印章边款及印学著作中保留的材料甚多,可资我们使用,展开文学、艺术的交叉研究。(51)

蒋仁之后,在边款中作长文的印家层出不穷,印款中出现了书斋记文(赵之琛“萍寄室”印款《萍寄室记》、赵时棡“月上簃”印款《月上簃小记》)、游记文(方浚益“第九洞天第四十九福地中人记”印款)、传记文(吴昌硕“徐麃”印葛昌楹款《徐麃小传》、王大沂“留园愚斋所留稽留山民手制印”款《金农传》)、乃至碑志文(赵之谦“俯仰未能弭,寻念非但一”印款、童大年“心有灵犀一点通”印款)、书籍字画鉴定题跋文(黄易“覃溪鉴藏”印款关于宋本欧、苏集,胡震“香山徐炽立珍藏宋苏文忠公手札二通”印款)、造像记(赵时棡“石佛龛”印款、邓散木“大梵天坠落凡夫”印款)、学术论文(王大沂“沅茝澧兰”印款《辨芷、茝》)等。文章体类的多样性,充分说明印章边款已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物质层面的束缚,蔚为大观,成为如纸张一样无所不能容纳的载体。

作为我国古代文章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骈文是以对偶句为主、介于散文与韵文之间的一种美文,其命运在近代以来颇显黯淡,但它长久来曾一直都是文人热衷创作的文类。在整理边款中的文章资料时,笔者发现其中亦有一些精美的骈文小品,如陈鸿寿“绕屋梅花三十树”、“月明满地相思”,徐中立“道在瓦甓”诸印边款皆是。兹举陈氏“绕屋梅花三十树”印的边款为例,文云:

小溪二兄系衍逋仙,家邻东阁。横斜清浅,影瘦吟身;浮动黄昏,香酥远梦。爰倩奚九为图,更乞孙郎篆句。三十树梅花开后,当与君骑鹤扬州;二十桥春水涨时,还共我吹箫孤屿。辛酉十又一月,曼生记并制。(52)

据吴让之的观款,可知此印赠送对象“小溪二兄”姓林,故陈氏说他“系衍逋仙”(林逋)。此文寥寥数联,用典恰切,叙事明晰,而气韵妙曼,摇曳生姿,颇显当行本色。诵读此类边款文章,令人齿颊生香。

“五四”以来,白话文兴起,古文渐成明日黄花,衰微不堪。但正如篆书虽早已不是通用文字而印章仍以篆书为主要字体,古文在社会应用层面已久不通行,而在印章边款中却得以延续至今,且佳作迭出。观览民国以迄今日印家的印谱,我们虽绝无理由也无必要留恋古文阵地,却也不能不为古文有印章边款这一个小小的角落得以容身而感欣慰。其实,有意思的是,我们也可以在一些民国以来的印章边款中看到白话文的介入,文白夹杂,却自成趣。且以钱君匋作于1943年的一则边款结束本文吧:

人都以为钱总是造孽的,但我以为并不尽然,造福的时候也有的吧?豫堂刻以自嬉,时寄居上海。(钱君匋“人间造孽”印款)(53)

附识:此文曾在2012年10月南京大学文学院举办的国际博士生论坛上宣读,得到周明初先生、杨焄先生、林晓光、卞东波、童岭诸师友批评指正,后又得周兴陆老师中肯意见,舍友鹏宇、陈圣争亦给予关心,在此一并致谢。

①关于印章边款的起始年代,学界多有探究,最新成果可参徐畅:《先秦玺印图说·边款篇》,文物出版社,2009年。

②方去疾编订:《明清篆刻流派印谱》,上海书画出版社,1980年,第54页。

③该曲见《清代稿本百种汇刊》第78册,台湾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291页;《曝书事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749页。

④赵海明编著:《印章边款艺术》,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35页。

⑤《中国历代篆刻集粹》卷六,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02页。

⑥此书收入谢伯阳、凌景埏:《全清散曲》(增补版),齐鲁书社,2006年。

⑦《印章边款艺术》,第174页。边款残破,两字无法辨认。

⑧关于丁敬与浙派的学术渊源及诗学关系,参方小壮:《“浙派”宗师——丁敬研究》第四章“丁敬篆刻艺术的源头与“浙派”的形成”,南京艺术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

⑨韩天衡编订:《历代印学论文选》,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第713页。

⑩《历代印学论文选》,第712页。

(11)《中国历代篆刻集粹》卷六,第80~81页。

(12)《印章边款艺术》,第444页。

(13)《印章边款艺术》,第447页。

(14)仅见的一例为丁敬“宗镜堂”印款。说见后。

(15)关于《六一诗话》的性质,学界多有讨论,最近宫臻祥发表《“以资闲谈”:(六一诗话〉的创作旨归》一文(载《文艺评论》2011年第8期),论之甚详。

(16)《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五《唐诗纪事》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第1785页。

(17)《中国历代篆刻集粹》卷五,第181页。

(18)《中国历代篆刻集粹》卷五,第83页。

(19)《印章边款艺术》,第131页。

(20)《印章边款艺术》,第387页。

(21)《印章边款艺术》,第350页。

(22)《印章边款艺术》,第102页。此边款亦见于“火莲道人”印,仔细辨认,推究缘由,应是蒋仁原印“妙香庵”为后人磨去改刻作“火莲道人”,而保留了蒋仁原款。原石现藏上海博物馆,其实印面已非蒋氏旧刻。一些印谱未能核对,故有同一边款而分属“妙香庵”与“火莲道人”两印的怪异现象发生。参朱琪:《西泠八家之蒋仁两题》,载《收藏家》2008年第10期。

(23)平氏与袁枚、彭绍升等有交往。袁枚有《答平瑶海书》与《到镜湖寓庵访平瑶海太史临别有赠二首》等诗文相赠,《随园诗话》亦有一些记载,彭绍升有《题平瑶海僧服小照》诗。

(24)《印章边款艺术》,第477页。

(25)[元]脱脱等撰《金史》卷九十,中华书局,1975年。

(26)孙慰祖编:《陈鸿寿篆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116页。

(27)《印章边款艺术》,第501页。

(28)参寒冬虹:《新见况周颐墓志铭拓本》,《文献》1994年第1期;秦玮鸿《况周颐家世生平考》,《河池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

(29)马兴荣:《况周颐年谱》,《楚雄师专学报》1999年第4期;郑炜明:《况周颐先生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另,黄坤尧亦有《况周颐年谱初稿简编》,载《文风》1972年6月。

(30)《中国历代篆刻集粹》卷五,第78页。

(31)《中国历代篆刻集粹》卷五,第109页。

(32)《中国历代篆刻集粹》卷五,第144页。

(33)《中国历代篆刻精粹》卷七,第147页。

(34)葛昌楹、葛书征编:《传朴堂藏印菁华》,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165页。

(35)《中国历代篆刻精粹》卷八,第79页。

(36)《印章边款艺术》,第376页。

(37)《印章边款艺术》,第344页。按,吴昌硕不长胡须,晚年乃自号“无须老人”,刻有“无须吴”等印。看其存世照片,面相确实比较温和,偏阴柔。现在读此“乡阿姐”印款,知他幼年时,印被老辈戏称女孩子。两印比观,可作艺坛趣闻掌故。

(38)《明清篆刻流派印谱》,第2页。

(39)丁敬边款极负盛名,魏锡曾选其边款七十九则,辑成《砚林印款》一卷,在印学史上拥有重要地位。

(40)《中国历代篆刻精粹》卷五,第24页。

(41)《中国历代篆刻精粹》卷七,第22~23页。

(42)《印章边款艺术》,第74页。

(43)《中国历代篆刻精粹》卷五,第133页。

(44)《印章边款艺术》,第139页。

(45)《陈鸿寿篆刻》,第94页。

(46)戴青山编《黄牧甫印影》(上册),荣宝斋出版社,1996年,第57页。按,孙慰祖先生曾亲至黟县黄村寻访古槐邻屋,并见到了印款中所说的“古槐孙技”。参《可斋论印新稿》中《寻访古槐邻屋》一文,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第320~322页。

(47)《中国历代篆刻精粹》卷九,第61页。

(48)《赵叔孺印存》,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年,第103页。

(49)《中国历代篆刻精粹》卷五,第104~105页。

(50)关于蒋氏此印的美学解读,可参朱良志《真水无香》第1~2及293页的相关内容,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按,蒋仁对罗聘无好感,此印可透露一些消息。他在另一方印“扬州顾廉”的边款中,则直斥罗聘“风尘自缚,游大人之门”,趋附权责,有辱丁敬为其刻“扬州罗聘”印。

(51)卞孝董先生曾据钱钟书手稿,撰《钱钟书以杜诗、禅语评印》一文,于此问题有专门讨论,可为相关研究提供思路。文载《文史知识》2009年第1期。

(52)《陈鸿寿篆刻》,第93页。

(53)《钱君匋精品印选》,天津古籍书店出版社,1992年,第20~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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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碑”:明清以来封边剖面的文学性与文学史材料的价值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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