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观潮 福音,还是祸水——遗传工程对农业发展影响的前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遗传工程论文,新世纪论文,祸水论文,福音论文,农业发展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今日的人类,正处于第一次“绿色革命”与第二次“绿色革命”间的转型期。养活了历史上最多人口的现代农业,已接近使尽浑身解数。无论第二次“绿色革命”能否如期如愿来到世间,现代农业作为现代工业最特殊也最沉重的一支,已然身不由己,沿着高投入、高产出、高风险的轨迹,越滑越远。这一年一度博彩般的全球事业,关系着我们五十六亿村民的生活根本——粮食。
说起来让人惭愧:“革命”一词,对我们并不生疏,而对于在全球范围推行了二十来年的“绿色革命”,它的成绩与它的困境,它孕育中的下一代“革命”……我们中的多数人却知之不多。但正是由于这场“革命”,全世界农业的景观被总体改写,许多往日盛行的看法与做法,都已无可挽回地过时;与此同时,关于农业发展的新问题,也难以回避地推到了每个国家上至决策者下到普通农人的面前,逼着人们不能不做出思考,做出反应。
回顾起来,很难完满地解释当年“绿色革命”的始作俑者——西方诸工业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的初衷。这中间显然夹带着政治因素(冷战战略)和经济利益(开拓市场),也自然包涵着某些人文情结,因为说到底,“西方”不仅仅是一些国家,也是许多群体的个人与社团组织所构成。况且,农业现代化也是本世纪以来的一个基本趋势,有其自身的复杂惯性,仅仅是讨论初衷,也不足以解释“绿色革命”的启动。
在功能上,“绿色革命”涉及到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全球范围内的农业现代化努力(而我们中国的这种努力,无论如何评价,无论何种原因,当时是独立且艰难地进行的,后果则大同小异)。换句话说,这是一场全面摧毁各国传统农业的努力,是以机械化、化学化(化肥、农药)、水利化、电气化、良种化、市场化等一系列西方现代化农业的套路移植到发展中国家的尝试。这种努力与尝试,收到了许多预想与未料到的果实。它的作用与副作用,在全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直至今日。这些后果与影响至少包括:
●全球范围的饥馑饿殍状况有了明显改观,作物单产明显提高,世界养活了比原来预期更多了十亿以上的人口;
●由于传统农业的远遁,各国粮食的增长更加依赖机械设备、化肥、农药、技术与信息,以及国际市场的供需形势,事实上也就是更加依赖工业、科技与经济发达的国家;
●现代农业的弊端开始流通于全球,这包括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但对发展中国家更为严重的则是,各方面的落后使得“现代农业”成本过高而愈发不经济(关于农业“不上算”,在发达国家也有此问题,农业补贴在美、欧、日是普遍现象,尽管所处境况要好得多),而薄弱的不经济的农业在环球市场的剧烈竞争中,好的情况仅能勉强维持,相当一些国家的农业濒于破产或已经破产;
●作为累计结果,往日所谓“农业国家”在今日国际市场中,在“革命”二十年后的今天,因科学技术的落后,绝大多数近乎丧尽农业的“比较优势”而只能领取(矿物)资源“优势”或廉价劳力“优势”的标签了;
●今日的某些发达工业国家才是世界上最主要的农业生产国即粮食出口国,这也指出一个明白的事实:现代农业早已是现代工业的一支(英文作agricultural industry,“农工业”), 后者是前者的必要条件却不是充分条件,因为农业的纯经济学发展条件更苛刻;
●近十年来,连上述“农工业”发达国家也相继走入某种发展困境(虽说未必就是绝境),准确地说是经济学生态学双重困境:一方面,可耕地的限制与机械化的完成使得“扩大再生产”与“降低劳动力成本”这两条经济学发展出路接近堵死,而农产品完全彻底的市场化则经常以农业中长期利益为代价并最终反受其累;另一方面大规模机械化与电气化大量消耗能源,化肥、农药污染环境,水利灌溉虽然屡有改进依然大量消耗资源并助长水土流失,(在农业充分现代化,人口充分城市化的美国,水资源消耗的“大头”依然在农田,而且水土流失状况相当严重),良种化则制造出一批批单一而易退化的品种而破坏了生态学上的多样性与稳定性。农作物单一化可能导致产量的大起大落。“大落”的两个显例是:传统单一种植——1845年美国马铃薯枯萎病进入爱尔兰,一举摧毁了这个国家的主要作物马铃薯,造成一百万人饿死另一百五十万人逃亡的惨剧,该国经济全线崩溃;现代单一种植——1970年,一种作物枯萎病席卷北美,造成美国当年粮食减产15%,小麦的六个优选品种全盘报销……这一切在环境生态意识日益高涨的发达国家,成为越来越大的问题。
农业问题与能源问题一样,面临着来自人口经济与生态环境两个方向的压力。鉴于人类的大部分不愿意也不可能接受“返回自然”,这两个问题的唯一答案(别无选择!)也就只能是科技的“革命”而不仅仅是“进步”了。
在能源上,一般的期望来自对核能的开发;在农业上,人们当今瞩目的,是基因工程。已有相当一些人先行预期,基因工程极有可能使农业这个文明史般悠久的经济领域彻头彻尾改变面貌。在这个意义上,美称这个彻底变迁为“第二次绿色革命”,似不为过。问题是,有鉴于人类历史上种种“革命”(比如第一次“绿色革命”)的经验教训,这行将来临的又一次革命,对于生活在世纪之交的我们究竟是“福音”,还是“祸水”?
自五十年代基因理论取得重大实验突破迄今,现代生物学的发展因为其潜在的应用价值而在发达国家一直保持着极高的速度(相比之下,现代物理学的进展在进入九十年代后明显放慢),旁的不提,仅仅在农业产品开发上,现代生物技术在美国就已经领先群伦,推出了代表二十一世纪的商业产品。
在这方面技术领先的加州,“基因番茄”在一番争议之后走向超市。它的特点是通过基因工程技术,修改番茄原来的基因片段,从而改变其某些生理功能(调节某种酶的分泌)而不易腐烂,使农人与商人双双受益。截止到今年10月,象这样的基因技术的开发与应用,在美国已延展到了玉米、大豆、棉花等重要作物,而仅仅是联邦政府拨付的专题研发款项,就已增至二十三亿四千万美元。
然而,这还只是“革命”的前奏,甚至算不上是正式的乐章。对基因工程带动的农业革命前景持乐观态度的人,向四下展示了一串串可能的美好音符,它们大多出现在由富于激情与想象力的人们拥戴的《未来学家》杂志上:
●通过基因工程,培育出少施肥乃至免施肥的自营养作物品系,少用药乃至免用药的抗虫抗病作物品系——其经济学与生态学意义,不言自明;
●通过基因工程,培育出完全室内生长品系,并在能量利用与转化(或节约)上节节攀登,换言之就是高效高产;
●通过基因工程,工厂式生产“人造农产品”,从而推翻整个现代农业既有模式;
最后的一点,乃是第二次“绿色革命”的真正意义。它的生物学基础,主要是目前应用或实验中的几项生物技术有效衔接、配置起来。首先是应用正日臻成熟的植物“组织培养”技术。举例说,在这种技术条件下,植物的一部分“组织”而不是全株(比如柠檬中的一小粒肉“囊”)可以在试管或更大容器的营养液里独自生长,而在此时进一步依靠基因工程技术,可以以该“囊”为原型,生产发育出更多的“囊”来,而每一个囊都可以生产出一点果汁。于是整个容器内可生产一定量的柠檬汁。最后一项重要技术,是将普通木料(包括灌木)草料内的主要成份——木质素多糖转为类似糖浆式的营养液,用以供应试管内的柠檬小囊生存与生产。省略上述生产中的许多技术细节,可以简略说,应用现代生物技术,理论上已可能用木料(可以是无用的不成材的木料)生产比如柠檬汁一类真正的工业产品。而生产任一品种的汁液或其它养分,在理论上也成为可能。
上述技术中的各关键项目,已在美国加州分别隶属于农业部或加州大学的研究所研发、完善中。如果衔接、配置的技术成功,则整个实验的意义将是突破性的:即使产品的品种一时有限,它已彻底把农业完全纳入了工业的范畴而不再特殊,即基本不受旱涝影响,基本不受“可耕地”限制,无化肥无农药污染,省却从树到果与从果到汁的中间环节,等等。更重要的,它可以通过降低劳动成本、扩大生产规模并象可口可乐那样直接上市促销而滚滚赢利。消费者也可得到质优价廉的“人造天然食品”。
这不是一般意义的新产品开发,它的总体潜力是改写人类的文明。
支持这路发展的人料想,除了实验规模到投产规模、从几项产品到大宗食品开发还有一段路要走外,也认为会遭遇政治上与社会伦理学意义上的强烈抵制(他们设想,你要直接生产果汁那果农当然要反对)。此外,政府在政策、法律上的麻烦也不会小。
然而,他们大概少有想到,迄今为止对基因工程技术最强烈的抨击,还是来自生物学界内部。
1994年冬,权威性的《生物科学》杂志,刊登了长篇署名文章,对现代生物学的某些发展,特别是基因工程扬起检视之声。作者是意大利营养学的教授,并在世界农学重镇康奈尔大学任访问教授,他的观点,加上其它种种批评,可以与上述乐观人士的看法做个对照:
基因工程带动的农业革命,很可能会改善人类某些困境,也会在短期产生可观的经济效益。但从长远观点看,这种革命,如不能得到合理调控,其本质将会与历史上其它技术革命一样,是人类以资源以能源为代价,对经济再次做出投降。换言之,是人类以短期富足为代价,牺牲中长期的生存、延续。
这些学者有几个理论上的思考有助于理解上述思路:
●在技术进步史上,更有效率更节约的设施设备,在整体上总是导致了更大规模的浪费(这一般被称为杰万斯佯谬)。美国汽车引擎技术的突破,带来了更多的人更大量的消费。这技术上虽然经济,环境与资源上却促发过度使用的例子,社会生活中比比皆是(比如,更便宜的粮食,反而助长人们随处浪费)。这种求诸身外的节能增效机制,本身就是对人类进一步挥霍浪费的纵容机制。如此循环,到了一定规模,就会给人类造成无可挽回的危害。
●在人类文明史上,前工业社会的各主要文明,都发育出不同程度的内部节制体系或机制(如对土地使用的限制,对人口增长的某些限制等),以求生存环境的长久;而工业文明以来的导向则是面对外部限制到突破外部限制再面对外部限制再突破外部限制——直到最后不可挽回地由无法突破的外部限制对人类整体做出报复。
●在西方近—现代史及它所牵动的世界近—现代史上,国与国的竞争成为首要大事,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自然要求诸近期速胜,而非长远考虑问题。技术、资源、环境的最大而不是最合理利用往往成为优先考虑。在这一点,发展中国家处于尤为困难的地位:不求快速发展,无法平等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求快速发展,则代价高于发达国家。
●将农业纳入工业的一个极为可能的后果即是农产品为服从经济规律而引发单一化与整齐化,其后果是牺牲生物多样性(biodiversity),在生态学意义上后患无穷。由于种种不测的原因(根据遗传学原型,因为生物基因的突变等要因,新的病虫害总有可能产生,而持久的百分之百的抗病抗虫品种也不可能),趋于单一的品系在中长期的风险是显而易见的。
●技术革命自起始起就很可能是人类面对危机(主要源于人口压力)的产物,而战胜一次危机的革命本身又蕴藏着新一轮危机的源泉。能源与现代农业可以说是两个良好范例。就现有的资料足以判断,原子能与基因工程很可能同样成为新危机的源泉。技术革命如不与相应的起节制作用的思想体系与制度相协调,已然成为危机的延长线。
●由于“第二次绿色革命”本质上是技术密集与资本密集的产物,所以它的兴起势将极大威胁发展中国家已经非常脆弱的农业,甚至有可能将后者淘汰出局。更由于发展中国家主要人口是农业,这种“淘汰出局”的社会后果(如广泛的失业)可能是毁灭性的。
有人指出,自从第一次“绿色革命”后的成果,间接促进了发展中国家开发人口成长,其结果,“革命”的成果大多被人口抵消,而各国不能不再次期望着技术开发新的食物之源。因此,尽管在新一轮“革命”中,它们因缺少资金与技术,可能处于比已往更为不利的地位,但事到如今,也只有等待了。
看来,悲观者们描绘出的,是一幅相当灰暗的图景。现代农业作为现代工业最特殊也最沉重的一支,已然身不由己,沿着高投入、高产出、高风险的轨迹,越滑越远。
既然这个世界还是以民族—国家为基本竞争单位。我们这个民族的思考也就不能不是双重的。一方面,我们不能仅以温饱为足,要拉近我们与发达国家的差距,包括农业生产上的差距;另一方面,我们应记取人类文明史上的层层教训,在大力开源的同时不仅注重节流,更将这种节流以制度(例如经济奖惩制度)确立起来。我们也许不能炼石补天,但至少,中国人不会向未来交下白卷。
新一轮农业革命,是福是祸?以中国之大,我们的行动可以影响评说。
跨世纪的几代人,任重道远。
1995年11月 于洛杉矶 致远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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