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古代人情小说的发展流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古代论文,人情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长篇人情小说的诞生及其两个相反的发展方向
宋代话本小说的出现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一大进步。白话文一旦用于市井细民的娱心, 就显示了蓬勃的生命力。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将宋之“说话”分为小说、合生、诨话 、三分、五代史五类;吴自牧在《梦梁录》中则将“说话”分为小说、谈经、讲史、合生“ 四家数”。事实上,《东京梦华录》中的说三分与说五代史,可以合而为“讲史”。而正是 从宋人的“讲史”中,诞生了《新编五代史平话》等长篇小说。然而,尽管宋人话本中的“ 小说”一类已出现了一些短篇的人情小说,如《碾玉观音》《志诚张主管》等等,但是,长 篇人情小说却迟迟未能出现。其中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中国传统文学一向轻视虚构,小说以 近史为荣,甚至《搜神记》中的鬼神故事也被当成实有其事。至于人情琐事难以如英雄的历 史铺排成一部长篇,以取悦于听书人与阅读者,也是一个原因。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第一部 长篇人情小说《金瓶梅》并非源自短篇人情话本,而是直接源出于《水浒传》这部“讲史” 的长篇小说。
弗莱(Northrop Frye)在《批评的解剖》中认为,人类的文学发展经历了从神话、传奇到写 实文学的演变。传奇是神话的直接变形,与处理平凡人物之人情琐事的写实文学不同,传奇 中的人物是超出常人的大英雄,是朝着理想化的方向对内容进行的程式化。我们并不否认弗 莱描述西方文学发展流变的合理性,然而弗莱将中国文学划归传奇阶段,就显得武断和草率 ,表现出他对中国文学的隔膜,而且与西方中心论的谬见也不无关系。公正地说,从《三国 志演义》《水浒传》到《金瓶梅》,中国长篇小说也在从传奇向写实小说转化。《水浒传》 是传奇与写实笔法兼而有之。《水浒传》中有两个世界,一个是豪侠义士的传奇世界,一个 是 人情琐事的市井世界。在豪侠义士的世界中,智者的神机妙算不是凡人能达到的,勇者的力 大无比也非凡人所敢比肩,至于公孙胜、戴宗等人的神通显然还留有神话的遗迹。这个世界 与《三国志演义》是如此相似,以至于人们会轻易地将宋江与刘备、吴用与诸葛亮、张飞与 李逵、鲁智深、武松等进行仁义、智慧、刚勇的归类。然而,《水浒传》一旦写到潘金莲、 王婆、阎婆惜等市井细民,传奇性的笔法就会被写实笔法所取代。而《金瓶梅》正是从《水 浒传》中潘金莲与西门庆的通奸故事生发开去,在市民文学的土壤上培植出一朵奇异的“恶 之花”。
《金瓶梅》的作者有意要颠覆此前的长篇说部中的传奇性英雄,所以小说一开头就来了一 个“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西门庆、应伯爵、吴典恩、花子虚等一伙纵欲逐利乃至相互欺诈 的势利小人模仿“桃园结义”举行隆重的兄弟结拜仪式本身,就是对《三国志演义》英雄结 义的绝妙的嘲弄与颠覆。在《金瓶梅》中,传统的道义、仁厚、情感都消失了;代之以人的 卑劣的情欲。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等都在性欲、物欲、权势欲的尘海中沉浮与挣扎。西 门庆同结拜兄弟花子虚之妻李瓶儿通奸,要了花子虚的命。花子由见西门庆有钱有势, 不为兄弟花子虚报仇,反成了西门府上的“花大舅”。潘金莲为扫除与西门庆通奸的障碍谋 杀亲夫,但西门庆对她稍有冷落,她便委身于男仆,或名分上的女婿。李瓶儿吃里扒外,与 西门庆通奸气死亲夫,风闻西门庆惹祸又嫁给蒋竹山,蒋竹山满足不了她的淫欲,她就聒不 知耻地哀求西门庆。小说以西门一家上及朝廷下及市井细民,活画出一幅以情欲和金钱为杠 杆的社会世情的图画。在这幅图画上,善良被邪恶取代,情义被金钱驱走,爱情被性欲奸污 得不值一文。人们在全书中很难发现一个善良的人,一个重情义的人。可以说,《金瓶梅》 彻底撕碎了“人之初性本善”的漂亮绸纱,一心致力于描写人性的邪恶,成为中国第一部全 面揭露情欲与金钱的力量的人情小说。
《金瓶梅》出现之后,中国的“人情小说”在向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发展。一个方向是直接 受《金瓶梅》影响而产生的一批“淫书”,如《玉娇李》《肉蒲团》《绣榻野史》等等。《 金瓶梅》虽然是第一部摆脱传奇性而深刻描写世态人情的长篇小说,但书中也杂有大量的性 描写。后起的“淫书”就袭用了《金瓶梅》丰富的性描写语言,却丧失了刻画世态人情之旨 ,以至于“著意所写,专在性交”。[1]作为《金瓶梅》及其末流的反动,才子佳人小说的 出现使人情小说在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在《平山冷燕》《玉娇梨》《好逑传》等才子佳人 小说中,西门庆式的淫夫被置换成了出口成章的脱俗的才子,潘金莲式的荡妇被置换成了“ 有德、有才、有貌”的佳人。才子与佳人也谈恋爱,而且一个才子可以爱二位以上的佳人, 然而他们只谈纯情不涉性欲,能够“发乎情,止乎礼义”。在这类小说中,人物要十全十美 ,白璧无瑕;结尾要皆大欢喜,团圆成婚。这类小说的作者嫌《金瓶梅》之类的“淫书”太 低俗,就从俗世的地上一跃而飞至圣洁的天空。才子佳人们横溢的文才与纯洁的感情,使 追逐金钱与情欲的满足的《金瓶梅》人物无地自容。因此,才子佳人小说在使中国的人情小 说向着高雅、圣洁、诗意的方向发展。产生于“勾栏”“瓦舍”之中供市井细民娱心的话本 小说,发生着从民间文学向文人文学的转化。当然,从《三国志平话》到《三国志演义》、 从《大宋宣和遗事》到《水浒传》,都经过了文人的加工整理。特别是《金瓶梅》,文人创 作的色彩就更浓。据冯沅君、韩南(Patrich Hanan)等先生的考据,《金瓶梅》将此前不同 文体的各类文学的片断改头换面抄入小说中,以致韩南以为“作者仰仗过去文学经验的程度 远胜于他自己的个人观察。”[2]尽管如此,《三国志演义》《水浒传》的民间文学气息仍 很浓,[3]而《金瓶梅》对话本与拟话本的抄录,也表明了其与民间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 系。话本小说真正摆脱民间文学而向高雅的文人文学传统靠拢,还是从才子佳人小说开始的 ,这种转化直到《红楼梦》的问世才得以完成。
二、《红楼梦》:才子佳人小说冲刷过的《金瓶梅》
对于人情小说的两个相反的发展方向,曹雪芹都进行了否定,他借石头的口说:
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 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 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
这就是《红楼梦》第一回对两种不同的人情小说的批判。这种理论上的批判加上作品本文 艺术上的批判,使人们更多地着眼于《红楼梦》与《金瓶梅》、才子佳人小说的差异。特别 是才子佳人小说,由于它们艺术性较差,统率全书的观念太肤浅,又被《红楼梦》点名批判 ,就忽视了它们对《红楼梦》的巨大影响。这种忽略是不应该的,因为人们在研讨文本的艺 术渊源时,经常会发现小作品对大艺术的影响。我们并不否认《红楼梦》为人情小说拓展了 新的艺术境界,我们的独到之处在于我们认为这种拓展正是受益于《金瓶梅》与才子佳人小 说的复合影响,这表现在统率全书的观念、主要人物的设置与塑造以及小说的结构等各个方 面。就此而言,《红楼梦》实在可以说成是经过才子佳人小说冲刷过的《金瓶梅》。从中国 人情小说的发展演变的轨迹来看,《金瓶梅》与才子佳人小说两种相反的发展方向,到《红 楼梦》才得到了某种综合,而且是在批判的基础上达到的更高层次的综合。
《金瓶梅》开创了色情描写与宣扬佛法相结合的小说模式,即一方面不厌其烦地描写性, 一方面由此开出色即是空的觉悟之道。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和潘金莲虽然享尽异性,到 头来却落了个家破人亡。于是,西门庆的替身孝哥为了给西门庆赎罪,就出家当了和尚。特 别是《金瓶梅》的末流如《续金瓶梅》、《肉蒲团》等小说,就更是如此。《续金瓶梅》第 四十三回说:“一部《金瓶梅》说了个色字,一部《续金瓶梅》说了个空字,从色还空,即 空是色,乃自果报,转入佛法”。《肉蒲团》一名《觉后禅》,也就是从色悟空的立意。这 种从色悟空的小说模式,被《红楼梦》原封不动地承袭下来了。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 谈及写作根由时说:“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 改《石头记》为《情僧录》。”小说主人公贾宝玉象西门庆一样,喜爱众多的女子。然而贾 宝玉喜欢的女子愈多,就愈因难以取舍而烦恼无穷。有一次他在黛玉、宝钗、晴雯、袭人之 间进行“艰难的选择”时,就看破红尘想参禅当和尚。后来,当他看到并亲历了温柔之乡、 富贵之家的种种痛苦,特别是黛玉的去世,在经过了无量度的痛苦之后,终于出家当了和尚 。
《金瓶梅》与《红楼梦》虽然都是以“由色悟空”的观念统率全书,然而《红楼梦》在对 待儒学的态度上与《金瓶梅》又有所不同,而这种不同显然与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有关。才 子佳人小说不谈佛法,只谈名教,显得“温柔敦厚”。相比之下,《金瓶梅》将社会看得太 丑了,将人性看得太恶了。在《金瓶梅》人物的纵欲逐利面前,道学家以人性本善为根柢的 道德训条就完全失效了。当不假外求发扬善性的儒学失效之后,就只有靠佛法来拯救这些欲 海罪人了。《红楼梦》将大谈名教、热衷仕途的所谓“才子”斥为“混帐”,其“自色悟空 ”的终极归宿与更近《金瓶梅》。然而在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下,《红楼梦》比《金瓶梅》 承担了更多的儒学价值。《红楼梦》中的人物要比《金瓶梅》中的人物善良得多。贾政等人 作为儒学价值的承担者,也并非毫无优点可言,这在《金瓶梅》中是难以找到的。《红楼梦 》从未彻底否定父慈子孝、君仁臣忠等儒学基本的道德价值,反而攻击《金瓶梅》等书“讪 谤君相”。“家”是儒学的一个中心概念,《红楼梦》以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剧笔 调描写贾府的衰落,本身就是对“家”的价值的一种肯定,因为悲剧是对有价值的东西的毁 灭,喜剧与讽刺才是对无价值的东西的撕破。事实上,黛玉寄人篱下,总有一种无家可归的 悲凉感。宝玉则经常在贾母、王夫人的怀抱中,享受到“天伦之乐”。张毕来就曾在贾宝玉 的“明明行之外无书”中,发现了《红楼梦》的“儒学道统”。[4]曹雪芹对贾家所持的深 在同情的态度,为高鹗所领悟,所以他写宝玉在出家之前为振家声而去应试,并使宝钗 怀孕为贾家留下了后代……从这里,又可以看到才子佳人小说团圆结局的潜在影响。当然, 即使是所谓的兰栏齐芳,贾府重兴,也掩遮不了《红楼梦》愁云惨雾的悲剧色调,而与才子 佳人小说的终归团圆有着质的区别。
《红楼梦》的人物设置与《金瓶梅》非常相似,贾宝玉与西门庆就其喜爱女性一点上,也 很相似。西门庆淫过的妇女,只小说提到姓名的就有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李 娇儿、孙雪娥、春梅、宋惠莲、王六儿、如意儿、林太太、李桂姐、爱月儿等等,此外还有 男宠王经、书童。贾宝玉从小就爱女孩儿,无论那个女孩儿嘴上有口红,都要给他吃。长成 之后,他既情属黛玉、宝钗、湘云等小姐,也很爱袭人、晴雯等丫环,此外,他对于秦钟、 蒋玉函也很要好。西门庆对于女性虽说是多多益善,但他最喜欢的是金莲与瓶儿;贾宝玉虽 爱众姐妹爱得难以割舍,然而最令他迷恋的还是黛玉与宝钗。围绕着西门庆的“金瓶之争” ,与围绕着贾宝玉的“钗黛之争”也很相似。这也是《金瓶梅》与《红楼梦》最引人入胜的 地方。金莲(丫环春梅很象她)精明,但却爱嫉妒,小性儿,占有欲强,尖酸刻薄,“单管咬 群儿”,在与瓶儿的争斗中,她处处占上风。黛玉(丫环晴雯很象她)更有才气,但也有尖酸 刻薄的一面,嫉妒心与占有欲也很强,用湘云的话说,就是“小性儿,行动爱恼人”,在与 宝钗的争斗中,她总是占上风。而瓶儿与宝钗都有“识大体”与温柔敦厚的一面,更喜欢以 静制动。西门庆在“金瓶之争”中不得不曲意周旋,但他渐渐有被金莲所独占的倾向;贾宝 玉在“钗黛之争”中也只得两面讨好,但他的爱在渐渐倾向于黛玉。
人们在阅读《红楼梦》时,之所以感到它与《金瓶梅》差异巨大,以至于根本就不会将贾 宝玉与西门庆、林黛玉与潘金莲相提并论,就在于“意淫”与“肉淫”的差异。《红楼梦》 第五回警幻对宝玉说:“意淫”是“可神通而不能语达”的“痴情”;而“皮肤滥淫”则是 “ 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西门庆正是这种“皮肤滥淫之 蠢物”,他与诸女子的关系都是性关系,谁在性上愈热烈,谁就愈能博得西门庆的欢心,这 在潘金莲的得宠上表现得尤为典型。少女在性的热烈上不如有过性经验的妇女,西门庆淫 过的女性,不是有夫之妇,就是妓女,几乎没有一个是处女的女孩儿。潘金莲、李瓶儿等都 是有夫之妇,李娇儿、孙雪娥也是来路不正,孟玉楼在嫁给西门庆之前是一个寡妇,宋惠莲 、王六儿等是西门家仆人的妻子,此前早就不正经,桂姐和爱月儿等是妓女,而林太太根本 就是淫名四播的荡妇……才子佳人小说要扫除《金瓶梅》人物的“皮肤滥淫”,就不涉肉体 而追求一种不同凡俗的纯情,所以就不写已婚女性,专写纯情少女。《平山冷燕》中的山黛 、《玉娇梨》中的白红玉、《好逑传》中的水冰心等等,就是这种纯洁又富有才情的少女。 水冰心与才子铁中玉共处一室五天,但绝没有一点点性关系;她只是专爱心中的才子, 心存一片痴情而已。才子佳人小说对纯情少女的推崇,被《红楼梦》提升到理论的高度:水 做的女子比泥做的男子要纯洁、美丽、可爱。然而,《红楼梦》并没有打破《金瓶梅》与才 子佳人小说的艺术范式,对所有女子一概而论,它所推崇的女子,也仅限于未婚女子。《红 楼梦》中的淫滥行为,只就女性而言几乎都是已婚女子干的。于是,《红楼梦》的主要描写 对象,就变成了未婚的才子与佳人,宝玉、黛玉、宝钗、湘云、晴雯等,成为最令人难忘的 艺术形象。在《红楼梦》中,谁愈重情,就愈能博得宝玉的好感。袭人虽然在肉体上驯服地 侍奉宝玉,但由于她较理智,爱说大道理,不如晴雯重情,所以宝玉对晴雯的好感甚至要超 过袭人。黛玉之被宝玉喜爱,也在于她不如宝钗理智。如果说潘金莲以其淫荡无比而使西门 庆偏向于她,那么,林黛玉则以自己的一片痴情占有了宝玉的心灵。因此,尽管贾宝玉与钗 黛的三角与西门庆与金瓶的三角极为相似,然而翻开《红楼梦》,读到宝玉联想不到西门庆 ,读到钗黛也联想不到金瓶。这一置换变形的奥秘,正是《红楼梦》将宝玉与钗黛诗意化、 纯洁化的结果。宝玉不再是奸人妻女的淫夫,而是情趣高雅、才气横溢的情种;钗黛也不再 是淫荡无比的妇人,而是纯洁无瑕、美丽漂亮而又能诗善赋的女孩儿。于是,已婚淫夫变成 了未婚才子,已婚荡妇变成了未婚佳人。这正是在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下,《红楼梦》纯化 《金瓶梅》人物,使之具有诗意的方法。纯化的结果,使宝玉和钗黛与其说象西门庆与金瓶 ,不如说更象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才子和佳人。黛玉横溢的诗才和恃才傲物的性格,就有点象 《平山冷燕》中的山黛,只不过由于《平山冷燕》作者的才气较差,致使山黛的诗根本无法 与黛玉的诗相提并论。
《红楼梦》以才子佳人小说对《金瓶梅》的纯化,使得人情小说的格调也在向高雅的方向 发展,使话本小说从民间文学真正变成了文人文学。文人总是比俗人更崇感情,俗人则比文 人来得实际。在民间的话本小说中,一写恋爱往往就是“脱衣解带,云雨一番”,而在文人 作品中,写恋爱就要写粉泪盈盈、离愁别恨。在《金瓶梅》向《红楼梦》的发展中,由于才 子佳人小说的影响,“皮肤滥淫”变成了“意淫”,性关系变成了情感的缠绵。想象黛玉等 女孩儿会与男人淫乱,本身就是对《红楼梦》的一种亵渎。《金瓶梅》中的人物,既不能文 ,也不会作诗,都是一些只知道性与钱的俗物。才子佳人小说的文人化,在其人物既不涉性 ,也不谈钱,而仅仅对才情感兴趣。在才子佳人小说中,不但才子有才,佳人更有才。《平 山冷燕》中的山黛,十岁作诗就能压倒满朝文臣,诗才远在才子之上。这一点完全被《红楼 梦》所承袭,宝玉及其所爱的女孩儿,不但能文,更会作诗。他们还搞什么诗社,定期作诗 。风气所及,连薛潘之类的俗物也作起歪诗来,这是《金瓶梅》中所没有的。而且与才子佳 人小说中的才子与佳人一样,《红楼梦》中的佳人才女作起诗来往往比宝玉作得好,答对时 面有难色的也往往是宝玉。人们大抬《红楼梦》,说它打破了“重男轻女”的思想,殊不知 这正是源自被斥为满是“封建思想”的才子佳人小说。当然,从民间的话本小说的文人化过 程中,才子佳人小说与《红楼梦》显然也受到了其它文体的影响,才子佳人小说的结构模式 明显受到了王实甫《西厢记》的影响,《红楼梦》除了王学左派、公安派的影响,还留有宋 词的伤感情调。随着《红楼梦》的问世,话本小说这一产生于民间的文体,终于登上了“大 雅之堂”,与中国最高雅的诗文传统汇流了。
《红楼梦》的文人化,从接受美学的角度也看得出来。尽管20年以前要求全国三读《红楼 梦》,但除了文人,一般老百姓能读下去的并不多,他们更喜欢《三国演义》《水浒传》《 说岳全传》《杨家将》一类的小说。《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的电视连续剧都在 电视上播放过,据笔者调查,《三国演义》《水浒传》在民间的收视率,要远过于《红楼梦 》。事实上,即使从《红楼梦》的作品本文中,也很难发现其民间立场。劳动人民是俗气的 ,而《红楼梦》最厌恶的就是俗气。晴雯的嫂子是个粗人,属劳动人民之列,她看见白净的 宝玉就起淫心,吓得宝玉落荒而逃。刘老老是个粗人,也是小说中用笔最多的劳动人民,但 她只是贾府酒足饭饱之后消遣、寻开心的对象,刘老老为了得点好处也乐于充当这一对象。 别人不好意思说破这层纸,且看黛玉在小说的第四十二回是怎样尖刻地评论刘老老的:“他 是那一门子的老老?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众人在商量作画,说画园子要画上草 虫儿,黛玉又说:“别的草虫儿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了?”黛玉还 为此取名为“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与这些民间的俗人不同 ,小说中的黛玉、宝钗、湘云、宝琴等人,都是天地间的精华之气凝成的,都飘着一种仙气 ,而与俗人俗物无缘。因此,说《红楼梦》的作者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就并无多少根据。
《金瓶梅》开创了一种不同于《三国志演义》《水浒传》的结构模式。从共时性上,《金 瓶梅》以西门一家为网结点,展开了同上至朝廷、中至各级官吏、下至市井细民的种种联系 ,从而展开了对社会现实的描绘。与此相似,《红楼梦》以贾府为网结点,辐射到朝廷、史 、王、薛几大家族以及社会诸色人等,从而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有了更深广的内容。从历时性 上,《金瓶梅》以男主人公西门庆与诸女子的关系,来推动情节的发展。《红楼梦》几乎完 全遵循这一结构模式,只不过是贾宝玉取代了西门庆,钗黛等女子取代了金瓶等女子而已。 两部小说的情节发展,都是由盛而衰,由热而冷。在《金瓶梅》中,西门庆从娶吴月娘、孟 玉楼,到娶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庆喜欢的女人都往西门家聚。随着女人的到来,财富也在 增加,整个家庭欣欣向荣,这种兴盛到西门庆封官、李瓶儿生子达到了顶点。《红楼梦》一 开场就是黛玉寄住贾府,宝钗也来寄居,湘云也经常来,宝玉喜欢的女孩儿都往贾府聚。随 着女孩儿的到来,贾府也在向鼎盛发展,元春受皇恩开辟大观园,标志着贾府的繁盛。这是 《金瓶梅》与《红楼梦》的阳春。然后,两部小说进入“相持阶段”的夏天。在《金瓶梅》 中,妻妾之间的争斗到此愈演愈烈,金莲以种种手段治死了瓶儿,独占了西门庆。在《红楼 梦》中,进入大观园之后,黛玉以一片痴情渐渐打破了宝玉“博爱”的迷梦,使宝玉爱的天 平倾向了黛玉。盛夏过后,两部小说都一步一步走向由热转冷、由盛而衰的晚秋。在《金瓶 梅》中,瓶儿死后西门家就开始走下坡路,这也伴随着金莲向月娘挑战的失败。而在《红楼 梦》中,随着宝黛爱情达到高峰之后的停滞,贾府也开始走下坡路;在秦钟、金钏、尤二姐 、晴雯相继去世之后,小说由热转冷也更分明。晚秋之后,便是两部小说的严冬。西门庆死 后,众叛亲离,上至月娘除外的妻妾、女婿、官僚,下至伙计、家仆,纷纷背叛西门家。而 在《红楼梦》中,元春先薨,贾赦被革职查抄累及荣府,宝玉经常失魂落魄,黛玉目睹宝玉 与宝钗成亲而气绝身亡,妙玉被强盗劫走,贾母病亡,王熙凤郁郁而死,真是“落了片白茫 茫大地真干净”。因此,虽然《红楼梦》使《金瓶梅》中的淫夫荡妇变成了才子佳人,然而 它以《金瓶梅》的结构模式,向才子佳人小说唱了反调:才子佳人不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于是悲惨的结局就取代了大团圆结尾。
《红楼梦》不但在结构上更近《金瓶梅》,而且在人物描写上,才子佳人小说的冲刷也是 有限度的,甚至在男女两性的关系上,也没有纯化到才子佳人小说的纯情地步。因此,《红 楼梦》尽管批判了《金瓶梅》及其末流之书“奸淫凶恶”、“淫秽污臭”,然而《红楼梦》 中的人物,已不象才子佳人小说那样不涉肉欲。在贾府中,到处都是淫乱,焦大说他们扒灰 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湘莲说贾府只有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干净。在这些地方,人们 不难看到《金瓶梅》的影响;甚至在语言上,《红楼梦》在描写这类人物时也袭用了《金瓶 梅》的讥讽笔调。不仅如此,贾宝玉也不象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才子,对女性只有纯洁的感情 而无性欲。宝玉第一次在梦中与女性云雨,偏非黛玉,却是可卿。梦醒之后,他又拉着袭 人“初试云雨情”。甚至在他情系黛玉之后,有一次看见宝钗的白胳臂又呆了,说是长在 黛玉身上还有福气摸一摸……因此,与只讲纯情的才子佳人小说不同,《红楼梦》在许多地 方也运用了《金瓶梅》中的性语言。象“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琏对一婆子的大动干戈、宝玉的听“淫声”、薛潘的“女儿乐……”歪诗,不但在才子佳 人小说中不可能出现,即使在《金瓶梅》中,也会被当今的“洁本”删掉。
不难看出,《红楼梦》与《金瓶梅》的不同之处,往往是与才子佳人小说的相似之处;而 与才子佳人小说的巨大差异,却又是受《金瓶梅》的影响所致。过于强调《红楼梦》的独创 性是不合适的,正如德国文豪歌德说的:“人们老是在谈独创性,但是什么才是独创性!… …如果我能算一算我应归功于一切伟大的前辈和同辈的东西,此外剩下来的东西也就不多了 。”[5]假定没有从市民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长篇小说这一文体,那么,曹雪芹也很可能运 用诗、词、曲来表达自己对“繁华过去成一梦”的追忆;因为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 他的词、诗、散曲写得都很好。而且我们探讨《红楼梦》所受《金瓶梅》与才子佳人小说的 复合影响,并不否认整体大于各部分相加之和这一系统论的著名定律。可以说,《红楼梦》 是在人情小说两极分化的时候,在更高层次上进行了一次成功的综合。所谓“更高层次”, 一是指《红楼梦》并非二者的简单相加,而是在吸取其营养的基础上加以扬弃、否定,进行 了全新的创造。二是指小说品味的高雅。长篇小说本是源自民间的文体,许多文人作小说也 为文体制约而较多民间气息。只是到了《红楼梦》,长篇小说才真正与中国最高雅的文学传 统——宋元山水意境、空灵妙语的诗文传统可以相提并论,从而使《红楼梦》具有一种悲愁 伤感与自然悟真的高雅格调。三是指小说的现代性。《红楼梦》以其对人的个性的推崇,对 人与人难以沟通的洞见,对社会诸色人等与生活广阔画面的真切描绘,使之获得了具有超越 性的现代意义。
《红楼梦》之后,中国的人情小说就开始走下坡路。不仅《红楼梦》没完没了的续书没有 一部能够洞达人情,而且受《红楼梦》影响而产生的《品花宝鉴》《花月痕》《青楼梦》等 小说,也都一味地追求缠绵,自哀伤情,以至于坠入狭邪的泥潭。正如鲁迅所说:这些小说 “特以谈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别辟情场于北里而已。”[6 ]然而,这一路向的小说却绵绵不绝,到民国年间,又有“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出现。从李 涵秋的《广陵潮》到张恨水的《金粉世家》,都以主人公的恋情为线索,展开对社会生活的 描绘,或者描写大家族的树倒猢狲散。这些小说不仅在艺术上无法与《红楼梦》比肩,而且 在总体格调上,又有由雅还俗的倾向。中国的长篇人情小说是源自写侠的“讲史”话本《水 浒传》的,而到了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又将“人情”与“武侠”合而为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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