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马克思主义研究(笔谈)——从历史唯物主义到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哈维对马克思主义的升级及其理论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主义论文,哈维论文,历史唯物主义论文,笔谈论文,唯物主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A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7278(2004)05-0005-21
1984年，在一篇题为“论地理学的历史和当前状况：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纲领”的论文 中，英国地理学家戴维·哈维强调，地理学必须是“人民的地理学”，是一项政治事业 ，其基本目标是以历史的地理的眼光关注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社会转型。[1](p.12 0)20世纪80年代，里根—撒切尔新自由主义同盟开始占据西方主流意识形态阵地，社会 主义阵营的老大哥苏联已经在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推动下开始决定性地在意识形态 上改变或放弃它的人民性(阶级性)，而西方理论界中的左派也在后现代的名义下抛弃甚 至批判阶级思维，如高兹以“告别无产阶级”当红、拉克劳和墨菲以“反本质主义”名 义崛起等等。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中，作为一名具有重要影响的职业地理学家，哈维说出 这番话似乎有点“左”得不合时宜。然而，今天的政治局势表明，无论是个人生活层面 上反抗物化的斗争，还是在全球层次上争取公正与和平的运动，都很难直接从日益宏大 和新奇的后现代激进政治中获得理论指导，相反，在变得日益流动的资本空间中，寻找 着阶级斗争的组织地点和形式仍然是一个基础性问题。从这一角度看，哈维的理论视角 更贴切时代的趋势。
张一兵教授倡议审理20世纪70年代之后的国外马克思主义思潮并界划出“晚期马克思 主义”时，我主张把哈维作为其重要代表。在当代具有国际影响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中， 哈维具有三个明显的特点：第一，公开而明确的马克思主义立场。第二，对后现代(主 义)的拒斥和批判姿态。在这两点上，只有伊格尔顿等人在显著性上才能够与其相当。 第三是其经验研究风格，如通过对巴尔的摩和巴黎等地的实证研究，他不仅从城市化入 手有说服力地验证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结论，而且提出有关当代资本主义“弹性积累” 制度的独到思想，正是这种研究使其被称为芝加哥学派(城市社会学研究的资产阶级主 流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挑战者。虽然我们并不能说这种研究与《资本论》完全一致，但 与大多数职业哲学家相比更接近马克思所强调的那种“实证科学”，更能体现马克思主 义的理论价值。也因此，他关于“历史唯物主义必须升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这一理 论倡议，远比其他操持文化话语的左派理论家们提出的各种花里胡哨的口号更具有说服 力和操作空间。
哈维的理论贡献是多方面的，在评论哈维时，我们必须面对这样一系列问题：为什么 马克思主义是地理学不可超越的历史地平?马克思主义在地理学中的应用将会形成什么 样的理论范例和政治后果?哈维的实际理论经验为马克思主义提供了何种贡献?在今天复 杂的政治和理论局势中，哈维具有何种启示意义?这一系列问题需要更多的篇幅来讨论 。在此，我们以哈维的理论经历为线索简要地勾勒这些问题的轮廓。
众所周知，时间和空间是描述人类经验的两个基本维度，但在知识分工中，围绕这个 维度形成了历史学和地理学两个不同的论域，并造成对人类社会生活统一性的冲突性解 释。例如，传统地理学强化空间的给定性，而历史学则把生成性抬到显著的位置。这种 对立不仅是方法的对立，如中立的旁观视角与当事人的参与视角差异，而且造成历史观 和政治实践立场的根本对立。在20世纪早期，卢卡奇把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化来反对实证 主义，法兰克福学派以批判理论来反对传统理论，其基调都在于此。哈维在《地理学中 的解释》中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虽然那本书是为地理学提供实证主义方法论基础的。 当哈维作为一名地理学家活跃于理论界时，他面临的正是地理学实证化的倾向，其成名 作《地理学中的解释》——这一著作出版后甚至被人们称为新(实证主义的)地理学的“ 圣经”——便是为地理学提供实证主义方法论基础的。不过，在1968年的政治氛围中， 他已经意识到理论不能维持其纯粹的中立的方法兴趣，特定的知识诉求总是包含着特定 的政治诉求，因此在那本书中，他强调：决策不可能在道德或伦理的真实状态中作出[2 ](p.40)。正是通过知识问题或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哈维对自身辩护的东西提出了怀疑 ，故而很快在修复早期失误的过程中，他十分有趣地重复了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如卢 卡奇)等人基于总体性对“价值中立”之实证主义科学观的批判。这一结果便是1973年 的《社会正义与城市》，在其中，他从方法论的角度对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不同理 论进行了评估，公开地为马克思主义进行辩护(注：虽然哈维强调总体性，但其对于马 克思主义方法论的认识更多地受益于皮亚杰和奥尔曼。参阅：Social Justice and the City.London:Edward Amold,1973.)。从总体性思想出发，他不仅认为地理学知识是一 种社会情境的产物，而且“城市生活”(urbanism)的实质是一系列社会关系，它们反映 着已经形成且遍布社会(社会是一个整体)的那些关系。这也正是勒弗伏尔的基本思想。 哈维的后来研究便是围绕这一基本思想不断拓展的。
特别重要的是，出于理解马克思主义的需要，哈维从1971年前后开始研读《资本论》 并开设讨论课，一下子坚持了30多年。在这一过程中，他确证了两个具有重大意义的观 点：第一，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是一种空间分析，它揭示了资本、阶 级等都是一种过程，一种构造，因此必须从资本积累的动力机制来理解资本主义的空间 过程；第二，他理解了马克思的下列基本思想，首先必须把物质生产本身不是当作一般 范畴来考察，而是从一定的历史的形式来考察，只有根据生产关系的一定的历史结构才 能够理解。基于这两个观点，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科学解释中的元理论不是对总体 真理的一种陈述，而是与历史的和地理的真理妥协的一种努力，马克思主义则构成当代 资本主义条件下空间生产研究的元理论。正是基于这一立场，他把资本生产的逻辑变迁 作为自己研究的重点。
20世纪80年代以来，哈维完成了三个具有战略性的目标：其一，哈维以对资本主义替 代为旨趣，努力把意识(阶级斗争)维度引入地理学，1984年公开提出“人民地理学”纲 领，要求“把地理学的敏感性整合到源自历史唯物主义传统的通用社会理论之中”[3] 。1985年出版《资本的城市化》试图纠正传统地理学研究“试图把自己置身于历史之外 ”的做法，突出历史的乌托邦维度[3]。其二，阐发马克思主义资本批判的方法论特色 ，并进一步分析当代资本主义从福特制向后福特制的变化。在其重要著作《资本的极限 》中，哈维通过对马克思《资本论》的精心解读，从方法论角度阐明了当代空间构型的 生产(production of spatial configuration)与资本之间的关系，他突出了资本条件 下的生产自发性，而从资本积累的角度试图回答当代城市变化的动力机制。其《意识和 城市经验》和《资本的城市化》等著作集中体现了这种研究。而在其《后现代性状况》 (1989)中，他有说服力地证明了“后现代主义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这一杰姆逊 首先提出的命题，详细阐明了有关“时空压缩”和资本弹性积累制度等观点，从而为总 体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和文化提供了一种综合视角。其三，通过自己的实证研究 来填充马克思主义的“空盒”(blank box)，公开提出发展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设想， 强调诸如空间、位置、时间、环境这些地理学概念是历史唯物主义者了解世界的核心， 历史唯物主义在今天必须升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在总体上，我们可以这样来概括： 一方面，借助马克思主义，哈维把地理学提升为空间政治学；另一方面，借助城市化经 验，他把历史唯物主义发展成历史地理唯物主义。
从上述简要分析看，哈维始终是一个地理学家，然而，他又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学家， 因为他是“马克思主义在地理学中发展的主要始作俑者之一”[4](p.171)。通过地理学 这个入口，哈维不仅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和方法，而且在理论上拓展了其主题 和形式，如瑞泽尔(Ritzer)所评价的那样，哈维提出了一条通往后现代世界的马克思主 义途径[5](p.237)。这种马克思主义理论不是简单地断言马克思主义应该如何，而是在 特定的论域中提出具体的问题，把马克思主义作为元理论充分展开到具体的研究中，从 而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的多种可能性和当代价值。
哈维强调，在所谓后现代氛围中，对于“过去”与“现在”之间所进行的神话解读妨 碍了我们面对现实的变化。在理论工作中，“切断我们与马克思之间的联系，就是切掉 我们敏锐的嗅觉，以满足现代学术流行的虚伪外表”[6](p.13)。这正是问题的所在， 无论伊格尔顿那样相对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家，还是像德里达那样愤世嫉俗的解构论 者，抑或像齐泽克那样荒诞不经的精神分析者，各式各样的“马克思主义”作家，甚至 反全球化的自由主义者，从各个角度以不同方式重新深入马克思主义内部，在直接的意 义上，同样见证了哈维的这一论断。不过，与种种替代马克思——德里达以解构主义、 齐泽克以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拉克劳等人以反本质主义的后结构主义理论等——的做 法相反，哈维极为朴实地声称自己只是坚持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就如德里克对后殖民 论的批评那样，他试图在政治缺席的氛围中为历史进步提供一种文化想象。所以，与雷 蒙德·威廉姆斯的《希望的资源》相呼应，他2000年公开出版了《希望的空间》，试图 在全球化的空间中，“通过实践一种理论的乐观主义”来“打开被禁锢已久的思想的道 路”。[6](p.18)
正如萨特基于“人学是马克思主义的空场”这种认识而致力于推动人道主义的马克思 主义，哈维基于空间问题在当代资本生产中的重要性积极推动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从而 实现对现实世界的马克思主义干预。当然，这种理论是否代表着一种必然性道路，还有 待于实践的进一步检验。不过，在当代，一方面人们普遍地感到时代正在进入马克思《 共产党宣言》的预见，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被许多时髦的理论家弄成与形而上学的存在 论关怀没有二样的空谈，哈维的理论所带来的并不仅仅是一种“新的视界”，我认为他 更能代表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的那种踏实研究。这种研究并不在于是否看到了马克 思主义的“漏洞”并寻找到一种“升级”方法，而在于穿透当代资本生产全球化和弹性 化的复杂格局，积极地探寻彻底消除物化实现自由自觉发展的道路。正如哈维认识到的 那样，马克思主义不是一种无表情的中立方法，我们关注当代马克思主义的各种进展亦 不纯粹是一种学术兴趣，正因为此，关注哈维这样的研究能够积极地防止马克思主义研 究中的形而上学幻想。这也是其理论的基本价值之一。
收稿日期：2004-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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