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范式——M.Kruszewski的语言学理论》评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范式论文,学理论论文,语言论文,Kruszewski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我们早已熟识这样一个事实:即索绪尔乃结构主义之父,他开创了现代语言学的时代。然而,Joanna Radwańska-Williams 以其《失落的范式——Mi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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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ruszewski 的语言学理论》(A ParadigmLost:The linguistic theory of M.Kruszewski,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Amsterdam/Philadelphia,1993)一书,令人信服地证明,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的结构主义思想,许多内容已包含在波兰语言学家 M.Kruszewski(1851—1887)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之间的著作中。
Roman Jokobson(雅可布森1896—1982)是 Kruszewski 语言学理论的直接受惠者之一,他曾将Kruszewski 誉为“十九世纪末最伟大的语言学理论家之一”(1971 :449)。此外,西方语言学界也有学者专门研究过
Kruszewski 对语言学的理论贡献及他对索绪尔的影响(如Godel 1957,Koerner 1973)。而《失落的范式》(1993)则是第一部全面深入论述Kruszewski的语言学理论并详述其学术生涯的专著。近年来我们注意到中国语言学界有兴趣更多地了解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如信德麟1993,戚雨村1995)。无疑,《失落的范式》将有助于我们更确切地了解语言学学术史。本书分六章。全书正文178页。
第一章 语言学术史引论
作者指出,一种语言学理论对语言性质的认识构成该理论的哲学前提,而此哲学前提(即语言学的科学基础)又决定相应的方法论。例如,生成语法学家关于语言是头脑的特征的预设,导致其探索普遍语法。新理论对语言学的科学基础的重新定义,必将意味着语言史的连续性与反复性。因而,回溯过去(这里指检视Kruszewski的语言学理论)即是追溯语言学理论的哲学基础,检验其内在一致性。作者指出,ThomasKuhn的“范式”(paradigm)这一概念可用于解释语言学史上的理论更迭。自然科学领域中,范式时期与前范式时期交替出现,学科的内在统一性明显地体现于范式时期;然而对于语言学来说,范式时期与前范式时期特征却可能同时存在,并且新范式并不完全抛弃旧范式的成分。
Kruszewski自觉地进行语言学的科学基础的重新定义。他的理论预示着一种新范式的出现——然而这却是个“失落”的范式, 因为正如Williams(1993)所证明,它的存在是隐性的,其影响间接地通过其他语言学家(特别是索绪尔和雅可布森)的思想体现出来。Kruszewski的理论没有造成显性的范式效应,有几方面的原因,其中包括他的英年早逝。但特别是因为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出版的时代,跟三十年之前Kruszewski发表其结构主义理论的年代不同,这更有利于结构主义范式的建立。因为《教程》出版之时,正是新语法学派单一的历史学方法日益暴露缺陷,语言学界力图寻求新方法的时候。
第二章 Kruszewski思想发展的历史背景
Williams(1993)指出,Kruszewski的理论创见性最初源于其进入Kazan 大学前从哲学、 心理学中汲取的理论素养。 他尤其深受JohnStuart Mill(穆勒1806—1873)《逻辑体系》一书的实证主义影响。 Mill的方法论主张演绎与归纳并举,在这个意义上,“科学的目标即在于以越来越少、越来越具有概括力的原则表述自然的同一性(uniformity),并从这些原则中演绎可观察的事实。”(p.21)观念的形成倚赖于联想(association )(包括相似性联想与毗邻性联想)这种心理机制。
此外,
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所包含的“同一说”(uniformitarianist )观点(认为发展规律同一地适用于整个时间维度)也被纳入社会理论。体现在语言学领域,便是研究重心从追溯语言的起源向探索语言发展规律的转移。
Kruszewski语言学思想的另一重要学术源泉是新语法学派的纲领性观点及Kruszewski的导师Jan Baudouin de Courtenay(1845—1929 )的语言学思想。新语法学派认为,语言具有心理和物理的双重特性;语言的变化遵循两条原则:一是没有例外的语音规则,二是类比的原则。几乎在新语法学派孕育其学术信念的同时(1868—1878),Baudouin独立地归结出了与新语法学派相似的语言学思想。Baudouin的语言学主张包含了明显的结构主义思想,如他对语言学研究对象的细致切分,及将语法切分为语音学、构词法和句法。尽管Baudouin本人一直因人们对自己创见性的思想未给予应有的认可而颇感不悦,但他还是在Kazan 大学培养出了一批新生的语言学家,Kruszewski便是其中杰出的一位。作者指出,新语法学家们的研究实践并未真正体现他们提出的“深刻了解人类的大脑机制”这一目标,但这一目标对于Baudouin和Kruszewski来说却有着重要意义。
第三章 Kruszewski在《语言学导论》(An outline ofthe science of language,1883)之前的语言学著作
Kruszewski 1875年毕业于波兰华沙(Warsaw),1878年来到Kazan大学从师Baudouin。在写于1879年的一篇关于梵语元音结构的文章中,Kruszewski采纳的是(我们今天称为)“共时”的分析方法。而尤其意味深长的是,在该文中Kruszewski对传统印欧语法中的一个假设(涉及印欧语中的*a及原始印欧语元音结构规则)提出质疑。而这一假设正是索绪尔在《论印欧语系语言元音的原始系统》(1878)中的矛头所向。但Kruszewski
1880 年才看到索绪尔一文。 在对此文的评论中, Kruszewski赞扬道,该文不仅对阐释印欧语言的元音系统意义重大,而且对整个语言学研究方法也是极大的启示。
Kruszewski的硕士学位论文《元音规则问题:对古斯拉夫语元音系统的研究》(On the question of the guna:a study in the domainof Old Slavic Vocalism,1881),便是将索绪尔关于印欧语的元音结构的思想运用于古斯拉夫语语料的一个尝试。在该文中,Kruszewski首次将音位(phoneme )一词(索绪尔在《原始系统》中已采纳这一术语)明确定义为可构成比较的结构单位,其界定基于历史对应性。与后来的结构主义者的定义不同之处在于,Kruszewski的音位概念可以包含两个声音单位;但二十世纪的音位概念可追溯至Kruszewski这一结构主义性质的定义。此外,该论文的理论性引论部分(后由Kruszewski本人由俄文扩充译为德文,题为《关于语音替换》Ueber die Lautabwechslung)“立意发现统领语音结构的一般规则”(p.51),从这一意义上说,作者指出,此引论可与索绪尔的《原始系统》相提并论。
这篇引论的中心是音变(alternation , sound change )。 Kruszewski认为,引导音变的规则本质上完全是物理性的,“是由声音的语音属性及声音倾向于照应其语音环境的特点决定的”(P.56)据此,Kruszewski提出了一个“微观”(microscopic)的音变概念, 藉此可解决新语法学派提出的无例外音变原则本身包含的逻辑矛盾。 根据Kruszewski的“微观”概念,语言环境的变化x>x[,1]导致音变s> s[,1](这是一个音变无例外的组合过程),s[,1]经过自主变化,由量变而质变,于是s[,1]>z。质变导致s/x,z/x[,1]这样的组合丧失其内在必然性,从而z可与x同现,s可与x[,1]同现。这样“音变规则”就不一定是无例外的了。整个音变过程产生的不规则却可以通过类比,即说话者潜意识的语感(语言的心理特征所在 ) 的实现而恢复到有规则。Kruszewski将“音变规则”这一概念限定于s/x→s[,1]/x[,1]这一过程,从而保证音变规则无例外这一命题的成立,并进而提出这一命题具有普遍性——这一假设,作者指出,反映了Kruszewski探求语言的规律的理想,也预示了二十世纪结构主义和生成语法理论对语言共性的探索。
对Kruszewski来说,音变规则属于物理的范畴,发现语言的心理学规律才是他的主要目标。这方面他的出发点是对新语法学派“类比”概念的批判。他将音变中所有非语音的因素归于“同化”(assimilation)这一过程,“类比”(anology)和“民俗语源”(folk etymology )都属于同化(包括形态的和词汇的)。在类比和民俗语源作用过程中,改变一个词的形态的是说话者对语言的“潜意识干涉”和“有意识的意志”,从而同化是语言变化中的一个心理过程。Kruszewski的这种寻求语言现象的心理学解释的热切,将充分表现在《语言学概论》(1883)中他将心理联想法则运用于语言结构。
第四章 Kruszewski《语言学概论》中的语言理论
作者指出,《语言学概论》是一部“比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1916)早了三十年的论述充分的结构主义理论”(p.69)。在此著作中Kruszewski矢志于语言的一般理论,并将它与Hermann Paul的《历史语言学原理》(PrincipienderSprachgeschichte )比照(Kruszewski 将它译为德文时采用了相似的标题:Principien derSprachentwickelung 《语言发展原理》)。 关于语言单位(linguistic units)的三条论述构成Kruszewski语言学理论的基础。一是对语言单位的层次性的(hierarchical)界定,包括话语、句子、词、形态成分、声音和生理性发声运动。 其中“形态成分”(morphological
elements )和“生理性发声运动”(physiologicalmovements )对应于后来的结构主义概念“形素”与“区别性特征”。二是关于语言的符号性。Kruszewski提出语言的功能在于联结思维和感觉;语言单位可区分为有‘心理内容’(即有表义功能)的语言单位——句子、词、形态成分,及无心理内容的语言单位一声音及发声运动。作者指出,这些观点隐含了符号学思想,尽管Kruszewski并未明确使用semiotic这一术语。第三是关于语言变异的观点。Kruszewski认为,语言单位的各个层次所表现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是由语言单位的内在变异性决定的。这种变异性构成语言演变的一个条件。
促使语言演变的另一个因素便是语言系统的心理特征。Kruszewski在这方面的论述充分运用了穆勒关于相似性联想(association bysimilarity)与毗邻性联想(association by contiguity )的心理法则。 Kruszewski 认为, 语言形式(能指)和相应的事物(所指)(Kruszewski使用的能指与所指的术语后来被用作索绪尔的signifiant和signifi é的俄文对译词)在大脑中通过毗邻性联想联结(但拟声词也涉及相似性联想)。作者指出,这种观点与索绪尔的任意性原则类似。Kruszewski进一步指出,既然语言是表达概念的符号系统,理想的状态应是概念结构与语言结构的完全对应,但诸种因素使得这种状态不能达到。这些因素包括音变,表达新概念的需要,类比的作用以及不规则形式通过重复(reproduction)被保留。Kruszewski也从语源角度解释语言符号的性质。他认为事物最初是根据它的某个特征而命名的,因而命名的过程以‘相似性联想’为基础,但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语源从说话者的注意力中消失,以致一个词与其意义的联结依赖毗邻性联想。但是一个词的词义扩展,会影响该词与其意义的联结的稳定性。 另外, Kruszewski认为,根据内容划分词类要比传统语法根据词性划类更准确。作者指出,Kruszewski的分类相当于今天的“实义词”与“功能词”。
至于词语之间的关系,Kruszewski认为,尽管它们的符号功能意味着它们的关系是间接的,但是从外部特征讲(从而在我们记忆中),它们是通过相似性联想和毗邻性联想直接关联的。相似性联想把词归成“系统”(systems)或“窠系”(nests),并促使语言具有创造性。(例如,我们知道了idu“I go”,ides“you go”,idet“he goes”,在知道相关词根的情况下,就能说出vedet“he leads”, 尽管过去没有听过这个词。)作者指出,这一关于语言的创造性的观点,与生成主义思想相近,两者都认为大脑在形成规则方面具有创造性。毗邻性联想把词归成“系列”(series),这反映在说话者常常将某些词联系在一起,如iznosit’“to wear out”这个词往往激发出plat’e“a dress”,obuv’“shoes ”。 毗邻性联想体现于“连续性次序”(order ofsuccesion)——这好比索绪尔所说的语言符号的线性特征; 但相似性联想体现于“共现性次序”(order of co—existence),这种情形下语言符号是非线性的。Kruszewski进一步指出,词语之间的这些联想关系使得语言的习得与使用变得容易。雅可布森(1967:xxiv)曾经论证,Kruszewski的相似性联想与毗邻性联想的论述分别影响了索绪尔关于“联想关系”(rapports associatifs )和“组合关系”(rapportssyntagmatiques)的思想,并且比索绪尔的分析更加“系统化”。
Kruszewski在《语言学概论》中关于语音系统的讨论着重于确定系统的“静态规则”的性质。他区分了“语音系统”(sound system)和“语音组合”(sound combinations)。语音系统的静态规则体现于系统的同一性与和谐性;而语音组合的静态规则体现在倾向于相互照应和谐的语音之间的联系。静态语音规则涉及语言中的每一个词,涉及每个说话者,以及某一时间段某一方言区的说话者群体。语音的静态规则与语音的历史演变两者在 Kruszewski
的理论构架中是联系在一起的。Kruszewski认为,语音与语义的结合的非必然性或非根本性(即任意性),使得音变成为可能。音变的法则是动态的,并连续作用于几代人的语言。动态法则与静态规则(两者共同构成语言的语音规则)在Kruszewski的定义中是完全具有规律性的,并具有普遍的无例外性,就好象自然科学里的自然法则一样。但尽管Kruszewski和新语法学派同样主张音变规则无例外,Williams (1993 )指出, 从今天的眼光看,Kruszewski的立足点事实上与新语法学派完全不同,因为他着眼于从语音系统的共时性特征寻找解释,而不是依赖于语音的历史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Kruszewski的理论是属于二十世纪的。
关于形态结构,Kruszewski认为,一个形态成分(形素)的划定是心理的,即依赖于说话者能够感知到该成分在许多词中出现。基于词根、前缀、后缀这些形态单位的变异性,Kruszewski指出,形态单位的“容量”(scope,volume)与其意义功能的确定性(determinateness)成反比。前缀容量(即语音复杂性及扩展的可能性)最小,意义功能(即某形态是否只有一种意义)最确定,后缀则相反。词根性质居中,并且是词的主干。音变能导致词的某种内部形态结构的消失。本土词形的变异分化(尤其是词根的变异)和借入是语言中产生新的形态成分的两个来源。 在Kruszewski 的术语中, 作者指出, 语言系统(linguisticsystem )指由语法和词汇构成的结构整体。
词汇的结构体系(structural families )构成语法系统(grammatical systems )。 Koerner(1986)曾指出,Prague 学派关于“系统的系统”的观点与此相似。
第五章 Kruszewski和Baudouin de Courtenay
1878年Kruszewski在Baudouin的帮助下来到Kazan。Baudouin 此时对Kruszewski评价甚高,随后几年亦竭力提携这位出色的学生。但就在Kruszewski 撰写其博士论文《语言学概论》期间(1882 —1883 ), Baudouin开始否定Kruszewski学术的价值,而Kruszewski日益糟糕的健康状况使情况更坏。Baudouin 1888 年为Kruszewski 写的讣文竟是对Kruszewski学术的尖锐批判。Kruszewski的两部重要著作(1881,1883)都有他自己翻译的德译本,因而有向西方学者传播的条件,但在生前他的理论总的说来是被忽略、被误解的。比起新语法学派的旗手Brugmann和Osthoff,Kruszewski是真正意义上的理论家。Kruszewski 试图以《语言学概论》为建立新的语言学制定科学的基础——作者深刻地指出,早在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出版三十年前Kruszewski就如此热切笃行, 呼吁建立语言学的新科学; 索绪尔的教程由其学生流传, 而Kruszewski却亲自撰写了他的普通语言学——这不能不说有点讽刺意味。
第六章 结论:Kruszewski在语言学史上的地位
1917年Moscow语言学派(包括雅可布森)欢呼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出版,视之开辟了一个期待已久的语言学新视角。但同时他们也充分意识到索绪尔与Kazan 的Baudouin 的学派之间理论上的相似性。 Baudouin在圣彼得堡(St.Petersberg)的学生说,他们对“索绪尔的观点与他们早已熟知的原则如此相似感到震惊”。因“偶然的机缘”雅可布森为Kruszewski的著作所吸引,后来他对索绪尔《教程》的批判,观点上在许多方面与Kruszewski一脉相承。这其中包括强调语言社团的积极作用,语言系统与语言变化之间的关系(共时与历时的相互依赖),区分语音学与音位学等。Kruszewski关于语言心理结构的论述,关于“相似性”与“毗邻性”的思想,塑造了雅可布森的诗学理论及失语症理论。在其论述Kruszewski对普通语言学理论发展的贡献的文章中(1967),雅可布森坚决地肯定了Kruszewski对索绪尔的影响。
最后作一点评论。
《失落的范式》是作者William的博士论文。它深刻、明晰、 富有创见性地再现了Kruszewski的语言学理论。我们可以想象,查阅、搜寻一位不知名的十九世纪语言学家的有关资料,一定是极辛苦的。作为一名波兰裔美国语言学家,作者尤其适合撰写这样一部著作。Koerner (1995)指出,Kruszewski的大部分著作由俄文写成,这是限制其传播的一个原因。但作者凭借其通晓波兰语和俄语的优势(书中所引大量Kruszewski原文基本上都是作者自己所译),勇当其任。尽管书的内容理论性很强,但读来却轻松有趣。这也许与作者也是位诗人不无关系。
感谢作者,使我们对现代语言学的起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更加确信语言学史的内在连续性,我们对语言学学术史的哲学思考也因此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