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的若干显赫范畴:语言库藏类型学视角,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库藏论文,汉语论文,显赫论文,范畴论文,视角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显赫范畴(mighty category),是语言库藏类型学中的核心概念之一。
语言库藏类型学(Linguistic Inventory Typology)是笔者倡设的语言类型学分支或一种研究视角(刘丹青,2011a)。这一分支注重语言中的形式手段库藏对语言类型特点的制约,认为一种语言的库藏中所拥有的语言形式手段及其语法属性会对一种语言的类型特点,尤其是该语言的形式和语义的关系类型,产生重大影响。因此,语言的库藏,特别是语法库藏,是塑造一种语言类型特点的根本成因之一。
传统的类型学调查研究,注重从范畴语义(含语用功能)出发,考察各种范畴义在不同语言中如何表达,即在不同的语法系统中如何实现(参看Croft,2003:§1.4)。这一传统视角,偏重于从语义到形式的视角。与此相类似的认知语言学的范畴化的视角,关注哪些语义内容在语言中被形式手段凝固下来,从而得到范畴化(如Taylor,1995)。这也是一种偏重从语义看形式的视角。而语言库藏类型学,重视形式和语义双向互动,尤其关注形式手段对语义范畴的制约,冀以弥补传统视角偏重从语义范畴到形式手段的局限。
传统的视角,多少都隐含一种前提——语义内容是跨语言共有的,区别只在于人类语言是否将它们用形式手段来加以范畴化。而库藏类型学更加注重形式对语义的反制,不仅关注语义内容在语法中是否得到表现、是否范畴化,而且要关注一种语言的语法库藏中有些什么手段,这些手段的语法属性如何,会使语义得到怎样的表现、得到什么程度、什么性质的范畴化——成为核心范畴、扩展范畴、还是边缘范畴。
所谓显赫范畴,简单地说是在一种语言中既凸显、又强势的范畴。可以定义如下:
假如某种范畴语义由语法化程度高或句法功能强大的形式手段表达,并且成为该手段所表达的核心(原型)语义,该范畴便成为该语言中既凸显又强势(prominent and powerful)的范畴,即显赫范畴。
这一定义包含几项关键点:
(一)由语法化程度高或功能强大的手段表达的范畴,会在该语言中得到凸显,更容易获得直接表现。例如,焦点在匈牙利语中因为有更多机会被语法表征而得到凸显。
(二)显赫范畴的强势,指其所用形式手段具有很强的扩展力,能用来表达与其原型范畴相关而又不同的范畴,它们在其他语言中可能属于其他语义语用范畴。例如,在汉语某些方言中,话题结构和话题标记可以用作表达差比范畴的基本手段(详后)。
(三)显赫范畴,必须是在该形式所表达的语义中占据原型地位或核心地位的范畴。例如,疑问是汉语疑问代词的核心功能,至于无定、全量等等,是疑问代词的扩展功能。
(四)对于语法系统来说,成为显赫范畴的基本条件就是表达它的形式手段语法化程度高或句法功能强大。具体表现在强能产性(类推性)、使用强制性(productivity and obligation)和较多样的句法分布。由于虚词(封闭性词类)也可以视为语法手段,因此对于虚词来说,词汇化程度也是成为显赫范畴的一个条件。适用面广的特定句法位置和使用频率高的专用构式作为形式手段也是造成显赫范畴的有利条件。
(五)显赫范畴意味着它们在心理层面是易被激活的、可及性高的范畴。
显赫范畴的功能扩展造成语义范畴在语法表征上存在核心(原型)范畴、扩展范畴和边缘范畴之分,使语言中形式和语义的对应关系比传统设想的更加复杂,也是在语言调查中容易产生认识偏误的地方。这正是设立库藏类型学的重要原因之一。
本文以库藏类型学视角概括作者部分既往研究成果和正在进行的研究实例,在几个语法层面举例性地分析汉语中的显赫范畴,重点关注显赫范畴的扩张能力。
二、汉语的显赫词类
2.1 动词作为显赫词类
实词不同于虚词和形态成分,本身不是依据语法化程度来判定显赫度;实词词类作为语法范畴,主要根据语法功能是否强大这一标准来判断。
在汉语实词(或开放性词类)是否能够分类、如何勾勒汉语名动形等主要词类的分合模式等理论问题上,已有很多重要学者提出不同于传统词类观的观点,如高名凯(1953、1954、1963)主张汉语实词实际上不能明确分类;赵元任(1968/1979)等主张汉语形容词是动词的一个次类;McCawley(1992)认为形容词连动词内的次类都算不上,根本就是动词;沈家煊(2007、2009)提出汉语动词是名词的一个次类,形容词是动词的一个次类,形成三个词类的套叠模式。这些都是很有见地、值得学界深思的理论成果。而在操作层面,大多数汉语语法学者、汉语教学体系、标注词类的词典和汉语计算机处理系统目前都区分名词、动词、形容词这些主要词类。我们的类型比较以这种共识为前提来进行。
刘丹青(2010a)主要以英语为比较对象,对汉语动词和名词的重要性及句法活跃度进行了探讨。名词和动词在一种语言里各有自己的作用,本身难以比较。这篇拙文所比较的,不是汉语的动词和名词,而是汉语和英语的相应词类。在这种比较的基础上,提出相比于英语的名词,汉语名词功能较受限制;相比于英语动词,汉语动词的功能非常强大。由此,在类型比较的意义上提出汉语是一种动词型语言(verby language),区别于英语的名词型语言(nouny language)。
上述拙文的比较,涉及了从大到小的各个语言单位层次和方面。文章讨论了单独成句的能力(包括许多种不同的功能句类),充当句内成分的功能和隐现情况(重要的词类多现难隐,不重要的词类易隐少现)、在短语结构中的句法功能强弱(分布的大小和吸引修饰成分的能力大小),词类功能相互派生能力(词性互转能力)、词类习得优先度。比较的详情,请看本刊的上引拙文,兹不赘述。这里只从库藏类型学及显赫范畴的角度做一点补充分析。
汉语动词在句法中的作用远比英语动词重要,而名词的成句和句法功能受到诸多限制,出现了大量英可名、汉须动,英须名、汉可动的情况。这正反映了汉语动词是一个显赫的词类范畴,符合句法功能强大的标准,而名词是相对英语语言名词更加弱势的范畴,无法完成在其他语言中可以由名词完成的功能。
在心理层面,显赫的词类是心理上更容易被激活的词类,因而在句法上也就更加活跃。
功能扩展也是显赫范畴的重要特征之一。词类的功能扩张,本质是一种转喻,如以表事物的名词指代相关的动作,或以表动作的动词指代相关的事物。转喻机制的特点是喻体比本体凸显,心理上容易激活,因此被用来转指相关但不够显赫、不容易激活的本体。汉语动词可以自由地用作论元,而无论是句法上、还是类型学上,做论元的原型词类是名词,做谓语的原型词类是动词。所以,动词自由地充当论元的本质是(显赫的)动词词类作为喻体转指(不够显赫的)名词。反之,汉语名词不像英语名词那样可以大量地转做谓语(英语中称为去名词化的动词denominal verbs,见Clark&Clark,1979),表明汉语名词不够显赫,缺乏足够的激活度来大量用作动词谓语。词类转喻的长期大量使用会凝固成新的义项。汉语基本名词不像英语基本名词那样普遍具有动词义项,正是汉语名词作用不活跃、转类功能弱在历时层面的反映。
因此,从库藏类型学的角度讲,动词型语言就是动词显赫型语言(verb-mighty language),名词型语言就是名词显赫型语言(noun-mighty language)。
2.2 量词作为显赫词类
如果说在开放性词类(major word classes)层面,汉语是动词显赫的语言,那么,在封闭性词类(minor classes)层面,汉语,尤其是部分南方方言,是量词显赫的语言。
汉语个体量词的国际通行术语是“数量分类词”(numeral classifier),“分类词”一名揭示其词义具有按形状等特征给事物分类的意义,而numeral或“量词”则反映了该类词所占据的位置是计量单位词(measure words)的位置(比较:三粒米~三斤米)。这个通行术语反映了量词具有两类相关度不高的功能(计量和分类),而从现代汉语的使用现状看,量词的主要功能既不是计量也不是分类,而在于个体化(详见刘丹青,2008及所引大河内康宪,1985/1993文)。量词的个体性在(1)中表现得最明显:
(1)a.我招了个/些研究生(很聪明)。~b.我招了研究生(*很聪明。)
(1a)句宾语带泛用量词(general classifier)“个”或复数量词“些”,基本没有分类作用。但带了量词,就指向特定个体,因此可以在同句中被后面的谓语“很聪明”所陈述;而(1b)句“研究生”没带量词,就只指类而不能指个体,因此无法再在后面用谓语对其进行陈述。由此可见,量词这个功能性词类,已经不是一个单一语义范畴,而是一个至少包含了计量、分类、个体化多重功能的语类,其中个体化作用尤为凸显,而个体化在其他语言中是由数形态、冠词、量化词等手段实现的,其分类功能在某些语言中没有专用手段,但在班图这一类语言中是由名词的类别前缀及与名词组合的其他词类的类别一致关系来表示的(参看Rijkhoff,2002:34-35)。这种多功能性,已使量词成为比较显赫的词类。更重要的是,量词在数词和名词之间的使用已经成为强制性句法规则,使得量词在数词出现的地方无所不在,也出现在数词并不出现的场合,如指示词之后(这本、那些),强化了这一多功能范畴的显赫性。
作为一个显赫的词类,量词还扩展到了其他一些功能①,或帮助实现这些功能,而这些功能在其他语言中可能是由其他范畴的手段来完成的。
(一)量词可以接受重叠操作表达全称量化,形成CC(个个)、一CC(一个个)、一C—C(一个一个)、NCNC(两个两个)等全量的小类形态。除了个别兼量词的名词(人人、处处、时时)和数词“一”(一一进去)外,量词是汉语中唯一能独立承载全称量化形态的词类。这些形态可以单独作为名词性全量单位使用(个个都同意),也可以作为名词的量化限定词使用(个个学生都同意),有些形态也能作状语(一个一个地进去),还发展出指多量的状态性谓语用法,如“公园里红花朵朵,绿草片片”、“田里的稻草一堆一堆的”。
(二)量词可以跟指示词一起组成指量短语,在有定的定名短语中代替“的”作为临时的定语标记,用在领属定语、关系从句等定语和核心名词之间,这类功能在其他语言中常由领属语标记、关系代词等一类成分表示。如:
(2)小张这份申请书|公司昨天新聘那个员工|正在钓鱼那位老人
不过在这种结构中,指示词的作用大于量词,因为可以单用指示词而不能单用量词。如:
(3)小张这申请书~*小张份申请书
但是在与此有关的下一种功能中,量词的作用就必不可少了。
(三)在用法(二)的基础上删除核心名词,量词成为有定的定名短语中的支撑代词,它不能省略。这类功能在其他语言中常由关系代词或支撑代词(如英语one)等表示。如:
(4)小张这份|我这杯|公司昨天新聘那个|正在钓鱼那位
在吴语、粤语等非官话方言中,量词的地位更加显赫,可称超级显赫词类,覆盖了很多在其他语言中属于不同范畴的功能。下面以苏州吴语和广州粤语为例择要说明。
(一)量词不带数词/指示词单独充当名词语的有定限定词,用在主语等有定名词常出现的位置,这种限定功能在冠词语言中通常由定冠词担当。如:
(5)〈苏州〉a.本书弗见脱哉。(这/那本书不见了)
b.拿本书看完哉。(把这本书看完了)
(6)〈广州〉a.件衫好靓。(这件衣服很漂亮)
b.食晒啲生果(吃完了那些水果)
(二)量词单独做论元,用于主语等位置,直指或回指一个有定的对象或(用动量词时)一个行为事件。这种用法至少见于吴语。其中的回指功能在其他语言中常由第三身代词担当,而苏州话的第三身代词一般不能代替非动物名词,量词的这一用法部分弥补了这一限制:
(7)〈苏州〉a.张是啥个纸头?(这一张是什么纸)
b.趟我去。(那次我没去)
(8)A.搿本书是小王个。B.弗对,本是我个。(这本书是小王的。-不对,它是我的)
(三)量词可以在有定的定名短语中代替“个”(相当于“的”)作为临时的定语标记,用在领属定语、关系从句等定语和核心名词之间,这类功能在其他语言中常由关系代词一类标记表示,在普通话中要用“指示词+量词”,在吴语、粤语中可以只用量词。如苏州话:小张本书(小张那本书)、红通通件衣裳(红红的那件衣服)、咬人只狗(咬人的那条狗)。
(四)在用法(三)的基础上删除核心名词,成为有定的定名短语中的支撑代词,这类功能在其他语言中多由关系代词或支撑代词等担当,在古汉语中有些可以用“者”表示。如苏州话:小张本、红通通件、咬人只。
综上所述,量词作为多功能超级显赫范畴在汉语及方言中的语义句法功能相当于其他语言中许多种范畴的表达手段:代名词、指示词、数形态、量化词、分类形态、定冠词、领属语标记或属格形态、关系代词、无核关系化标记等等,显赫范畴的扩张力展露无遗。其中有些与量词的原型功能较接近,是扩展范畴,如与指称、量化、称代有关的功能;有些已经是它的边缘功能,离量词的原型功能已经较远,如作为关系代词、定语标记类的功能。
三、显赫的短语结构、句子及句子组合
3.1 动词短语层面,汉语连动结构比并列结构和主从结构显赫。
如果两个动词性成分VP组成一个短语,既非动宾亦非主谓,按西方的传统语法,它们不是并列关系就是主从(偏中)关系。前者两个VP地位并列,后者以一方为核心,另一方为依附于核心并受其支配的从属语(状语或汉语某些补语的小类)。但是,在许多非印欧语,特别是汉藏、班图等亚非语言中,VP之间的关系还可能介于并列和偏正之间,无法非此即彼地划归这两类之一。它们被称为连动结构(serial verb constructions)。其中很多连动结构的两个VP可以从语义或语篇作用上分出一些轻重,这些连动式可以归属主次关系(cosubordination),这是融合从属/主次(subordination)和并列(coordination)两者词形而造的术语。还有些连动式难分主次,语义上更靠近并列关系。
连动式区别于并列式的主要特点是:1)两个VP的语序不能颠倒;2)不用连词。
连动式区别于主从式的主要特点是:1)任何一方不依赖于另一方而出现;2)没有任何表从属关系的形态(如分词)或虚词(如状语或补语结构助词)。
梅广(2003)曾以并列连词“而”在上古汉语中的广泛应用和在后代的显著萎缩为依据,认为先秦汉语是并列型语言,中古以后的汉语为主从型语言。我们同意他的前一个判断,上古汉语在动词短语方面确实是并列型语言,上古连动式不发达(张敏、李予湘,2009);但是不完全同意他的后一个判断,因为中古以后的汉语应以连动为特征。至于主从,本身是人类语言更具有普遍性的范畴,在先秦和后代都存在,都算不上特别发达。汉语史上真正的类型演变是并列式由盛而衰、连动式由弱而强。可以用下面这个例子为代表:
(9)竭泽而渔。(《吕氏春秋·孝行览·义赏》)
(10)a.to drain the pool and catch the fish~b.to drain the pool to catch the fish
(11)排尽湖中或池中的水捉鱼。(《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竭泽而渔”条释义)
在(9)所代表的上古汉语中,两个有先后关系、方式-目的等关系的动词性成分VP,必须有并列连词“而”来连接,这个“而”很难省去(*竭泽渔)。显示上古汉语是并列结构显赫的语言。在英语中,表达该意可有二途:或用并列连词and来连接,形成(10a)那样的并列关系;或用不定式标记to来连接,形成(10b)那样的主从关系(to catch the fish做目的状语)。反正英语中这两个VP不能直接组合。可见英语中并列和主从都是显赫范畴,连动结构则不存在。而在现代汉语中,此义最自然的表达就是让两个VP直接组合构成连动关系,即(11)。这种直接组合既构不成并列结构,加不进并列连词;也构不成主从结构,加不进状语标记“地”(*排尽湖中或池中的水地捉鱼)或补语标记“得”(*排尽湖中或池中的水得捉鱼)。典型地反映了现代汉语连动结构显赫的类型特点。
下面进一步分别分析现代汉语中连动优于并列和主从的表现。
现代汉语VP的并列受到两大根本性的限制(详见刘丹青,2010b)。
首先,动词的直接并列(不带连词)受到很多制约,包括节律的制约。“单音+单音”的并列基本是复合词,不能随意组合,有“吃喝、吵闹”而没有“喝吃、闹吵”,也没有“唱跳、坐睡、炒煮、看听、说骂”等等。双音动词直接并列限于“双+双”,而且基本限于词内结构相同的,如“挺胸叉腰、腐化糜烂、胡编乱造”等(储泽祥等,2002),接近于复合词。而“单+双”(*吃睡觉)、“双+单”(*收听看)等都是严格排斥的,而句法并列理论上不应有这样的限制。其次,带连词的VP并列结构也备受限制,因为普通话不存在等立型的动词并列连词。“而”主要用于形容词而且有浓郁书面色彩;连接动词时主要表转折(答应而没有去~*答应而去了)。“并”主要表弱递进(讨论并通过~*每个人都要吃饭并睡觉)。而最中性的连词“和”主要用于名词语、至少是论元位置的动词语(吃饭和睡觉都是人生的必需),不能自由地用作谓语(*他吃饭和睡觉了),参阅朱德熙(1982:157)、储泽祥等(2002)。
比较一下上古汉语。“而”是个用途广泛的谓词并列连词。“而”连接的VP,基本上都可以用英语and一类谓语并列句表达,它们在现代汉语中绝大多数无法用并列连词来连接。有一小部分正好符合现代的直接并列式,有很多则在普通话中须省去连词成为连动句,如(引自蒲立本(1995/2006:49-51),附本文作者今译):
(12)犹缘木而求鱼也……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孟子1A/7》:好比攀着树[]抓鱼……)
(13)弃甲曳兵而走。(《孟子1A/3》:丢了铠甲拖着武器[]逃跑)
(14)此率兽而食人也。(《孟子1A/4》:这是带着野兽[]人)
以上“而”字,在古汉语中以不省为常。(12)同一组合第二次出现且用于话题位置,才省去“而”字。古汉语连动式不发达,“而”的广泛使用是重要因素(梅广,2003)。而在普通话中,这些动词语多为直接组合,加不进并列连词。这些不用连词又不能互换位置的多VP结构,不是并列式,而是连动式,它们显示了连动式在现代汉语中的显赫地位。
连动式作为现代汉语中的显赫结构,不但用于古汉语或其他语言中以并列连词连接的短语,而且用于其他语言中以主从结构(状中关系)表达的短语。
(12-14)句的今译,在前的VP都用到了持续体助词“着”。而这种作为连动式体标记的“着”,还扩展到了下列用例中:
(15)站着说|笑着说|炒着吃|开着窗户睡觉|唱着歌走路|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些带“着”的,表示的不是一串连续行为的前一行为,而是表示后面主要行为的伴随动作或状态,属于方式范畴。在主从关系显赫的语言中,这类带“着”VP通常会译成某种从属成分(状语)——分词、介词短语(介词+动作名词/分词)、副词等。如“笑着说”可以说成英语的to say with smile,to say smilingly,“唱着歌走路”在英语中可以说to walk singing,to walk while singing等。在阿尔泰语言学中,作状语的动词形态称为副动词,即转化为副词功能的动词(近似于分词)。在元代蒙古语文本的直译体汉语中,有些副动词短语用汉语的动词带“着”来表示(祖生利,2002),这就说明元代的双语译者已经意识到汉语的“着”的表达功能与蒙古语中的副动词标记有交叉之处。但是,正如祖生利所说,“着”本身是动态助词,不标记动词和其他动词的关系。相应地,“V着VP”也不是状中结构,而是连动结构,与主要谓语至多构成主次结构而不是主从结构。
现代汉语的连动结构,其核心语义是表示两个或两个以上动作连续进行形成一个整体事件,如“他昨天吃了饭去公园和一帮老人下棋玩”。在语义认知层面,这些动作之间的关系可能分别偏向并列或主从,但这种偏向没有句法表征,很受语境左右。跨语言看,连动结构既会扩展到或挤占其他语言中属于并列结构的语义域,也会扩展到或挤占其他语言中属于从属结构的语义域,总体上在汉语VP域内与并列和从属三足鼎立。当然,由于在语义上有朝主从倾斜的情况,在一定条件下连动句也可能经过动词的语法化演化成真正的主从结构(参看高增霞,2006),如很多介词结构修饰动词的结构就是由连动式发展来的。
并列和主从是人类语言的普遍性句法范畴,有并列结构和主从结构是很平常的现象。而连动结构是少数语种特有的范畴。因此,假如一种语言连动结构能扩展到显著挤占并列结构和主从结构的程度,则连动已成为一种很显赫的范畴。
3.2 复句层面,主次复句比并列复句和主从复句更加显赫。这是上述短语层面的连动结构或主次结构在复句层面的某种同构性表现。
汉语文献中复句分为联合复句(广义的并列,即coordination)和偏正复句,部分对应于国际文献中的并列句和主从句。但是,在国际文献中,并列句属于复合句(compound sentence),复合句内小句之间地位平等,互不相属;主从句属于复杂句(complex sentence),修饰主句的从句,其地位等同于状语,依附于主句。复合和复杂句之上似乎没有一个“复句”的概念,在Comrie & Smith的调查问卷中(见刘丹青,2008)复合句和复杂句位于完全不同的章节。而汉语文献中联合复句和偏正复句都放在“复句”概念下,除了个别著作(如黎锦熙,1924/1992)一般不提及偏句和状语的一致性。
这一差异的根本原因,在于汉语缺乏标示从句的形态,连词的使用则缺乏强制性,使联合复句和偏正复句的语法界限模糊(参看邢福义,2001:52-55);甚至单句和复句本身的界限就很模糊,据邢福义(2001:558-565)统计,有些文本中单复句纠结的实例甚至多于单复句界限清楚的实例。有些通常被归在同一类的复句(如同为转折或同为因果)本身在句法上就横跨联合和偏正的大界,很多复句其实当属主次关系而不宜归入主从范畴。
于是,汉语复句领域也形成了主次与并列(联合)、主从三足鼎立的格局,主次复句作为显赫范畴侵占了并列和主从复句的很多领地,并且模糊了并列和主从之间的界限。②
主次句的特点是语义关系或逻辑关系跟某种主从复句相同或相近,但是次要分句在句法上因为不受连词的管辖而并不处于从属依附的地位,有着自身的独立性。
让步句和转折句(或对比句),在汉语中都被归在转折复句这个大类中。区别在于,前者的前分句(偏句)有让步连词,而后者前分句没有连词,与单句无别。两者的后分句(主句)则使用同样的转折连词。如:
(16)虽然我都求他了,但是他还是不答应。
(17)我都求他了,但是他还是不答应。
从句法上看,(16)“我求他了”受从属连词“虽然”管辖,决定其无法独立、只能依附于后面主句的地位。而(17)“我求他了”不受任何连词管辖,具有独立性,并不依附于后面的转折句,因而(17)只能是主次句,而不是主从句。当然,英语中也有让步句和一般转折句,但是两者结构和虚词选用完全不同。如:
(18)Although I even begged him for help,he refused.
(19)I begged him for help,but he refused.
(18)在从句上加although,though之类从句连词,句法性质等同状语,而主句上不能再使用but之类并列连词,属于让步主从句。(19)两个分句都有独立性,前分句没有任何连词,只在后面的转折句上使用连词but。but并不造成句法上的从属关系,全句属于并列复合句中的转折句。but和后面的部分之间可以使用逗号或句号(X.But,Y),甚至可以分属不同的段落,因此but前面的句子,也许是不同的句子,也许是并列句,反正与从属句无关。汉语无法这么分析,因为让步和一般转折都是用“但是、可是、然而、不过”之类转折连词,这是让步和转折分析为同一类复句的根本依据,不能把转折连词分析为并列连词。因此,上面(16)(17)的区别,无法分析为主从和并列之别,只能是主从和主次之别。
条件-结果复句(含中文文献所说的假设复句)一般分析为主从句。但是,汉语中允许条件分句不带连词,只在结果分句中使用“就”、“才”一类关联副词,这时条件句不受连词管辖,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如:
(20)你来,他就会听话。(比较主从句:只要你来,他就会听话)
(21)买二手车,这点钱才够。(比较主从句:只有你买二手车,这点钱才够)
从句法上看,(20)(21)中没有显性语法手段规定无连词的条件分句处于句法从属地位,不同于带连词的条件分句。但是,这两例和括号中的主从类条件复句表达的语义关系又是一样的,都以后面的使用关联副词的分句为主句。因此,不带连词的条件分句,既不是并列句的分句,也不是真正的从句(偏句),而是以后面分句为主句的次要句,构成了主次复句。
先因后果的因果复句也存在着近似条件复句的情况。它有“因为P,所以Q”、“P,所以Q”这两类常见的模式,使用同样的结果主句连词,但无连词的原因分句P具有一定的独立性,甚至P后可以用句号煞句(后来天下雨了。所以,运动会项目没有赛完)。P在不带句号时,也和结果句Q构成了一种主次复句。汉语还有先果后因的溯因句,它也有两种常见模式。一种是“之所以Q,是因为P”;另一种是“Q,是因为P”。同样,两个分句都带连词的是主从句,只有后分句带连词的是主次句。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汉语充满了介于并列复句和主从复句之间的主次复句,很多可以用于主从句主句的连词也常用于主次句,不如说它们只是主次句的主句连词,在与前面的从句连词呼应时才表主从关系。主次复句是汉语复句系统中的显赫范畴,这在口语中尤其显著,因为口语中前后关联词完整使用的情况要少得多。因此,我们需要用复句的三分观念来重新审视汉语的复句系统,以此逐一考察定位每类复句的属性。③
汉语还大量存在像连动结构一样完全不使用关联词语的意合复句,其中很多有类似因果、条件之类的隐性语义关系。这种句子也可以根据其语义关系归入主次句。如:
(22)天快下雨了,咱们早点回家吧。(隐性因果句)
(23)你们把活儿做得到位,我自然会给大伙儿涨工钱。(隐性充足条件句:只要……就)
汉语谓语没有明显的限定与非限定对立(Hu et al.,2001),加上主宾语省略比较自由,因此汉语短语和句子的界限比较模糊,连动结构如果中间加了停顿,就转化复句。于是,短语结构和复句构造具有很大的同构性,也体现了“汉语句子的构造原则跟词组的构造原则基本上是一致的”(朱德熙,1985:4)这一特点往复句方向的延伸。短语中的并列、主从、连动(含主次)三分格局和主次结构的显赫性,自然就延伸到复句中来了。短语和复句的同构性还有一项重要体现。不管是主从还是主次,汉语连动结构和复句都以在后的部分为主要部分,在前的部分为从属或次要的部分。
四、语用范畴的语法化:话题结构的显赫性
自从Li & Thompson(1976)以来,汉语语法理论学界基本形成共识:汉语是一种话题优先的语言,当然对这一命题的确切解读或有差异。虽然汉语的话题不像日语、韩国语那样由强制性使用的话题标记实现了更高程度的语法化,但是比起语法化程度很低的汉语主语来,汉语话题已是语法化程度很高的来自语用领域的显赫范畴了(参看徐烈炯、刘丹青,1998/2007)。刘丹青(2009)指出,汉语的话题优先特征,“不但使语用上的话题可以充分利用这种位置得到句法实现,而且还可以让话题位置完成在其他语言中由其他成分或手段完成的表义任务,随之形成很多难见于非话题优先语言的话题结构种类”,这正是显赫范畴的典型表现。下面我们结合该文材料,对汉语话题的这方面显赫表现做一点展示。
汉语形成了结构多样的话题结构,这些结构一般不见于非话题优先语言,而这些结构中占据话题位置的成分,语义上都符合话题的某个或某些基本属性,如有定、类指或已知信息等,但语用上未必都有很强的话题属性(如曹逢甫(1977)所强调的话题的跨句话题链功能),只是将话题的句法位置兼做他用。整个结构的语义在其他语言中常常以跟话题无关的结构来表达。
以下是话题结构多样化的一些例证:(参阅刘丹青,2001、2009)
(24)a.黄鱼我买了三条。
b.衬衫我喜欢蓝的。
c.中国现代小说他爱看沈从文的。
(25)a.药你还是要备几种常用药。 b.老王,老王出差了,小张,小张又请假了。
(26)a.吵你肯定吵不过他。 b.他答应倒答应了,但是从来不兑现。
(24)是分裂式话题,将一个受事类论元分拆为二,核心名词或包含核心名词的短语居前做话题,限定修饰性的数量成分或“的”字结构居后做宾语。论元分裂的动因是将复杂名词短语根据其信息属性分为两个部分:受事的核心名词语作为类指成分充当话题,余下的修饰定语作为一种名词化的成分(数量短语和“的”字短语)留在宾语位置做句末自然焦点。这种分裂话题由于违背距离象似性(语义关系越近语序也越近)而很难存在于非话题优先语言,在汉语中则由于有额外的话题位置而得以将一个名词语内部的话题和焦点分开。在话题结构比较显赫的韩国语和日语中,也同样存在分裂式话题。(24a-c)就可以直译为韩、日语的同类结构。更有意思的是,有些句子的居首成分,在韩、日语中既可以用话题标记,也可以用主语标记;而在分裂式话题句中,受事论元的居前部分只能用话题标记,不能用主语标记(与曹瑞炯、山田忠司个人交流)。这正体现了这种句式与话题结构的高度一致性,是话题化动因的产物和话题槽位强烈吸纳力的显示。
(25)是名词性的同一性话题(又称拷贝式话题),在前面充当话题的成分与述题中的成分相同或部分相同,话题成分并不给句子论元结构新增任何要素,是语义上冗余,句法上可删的句子成分,但整句有与语用强调直接间接相关的构式义,话题删除后会部分影响到整句的构式义。如(25b)这类句子要求平行的两项或多项一起出现,整句含有对诸多不如意状况抱怨的主观强调义,但这种抱怨义无法从话题或句法结构本身直接找到理据,是一种不太透明的构式义。这种话题结构因为违背经济原则(重复出现一次对论元结构零贡献的成分)而受到多数语言的排斥,全靠话题结构作为显赫范畴的力量带入话题优先语言的构式库藏中。在日语中,我们看到也有类似的结构,野田尚史(1996/2003:86)将其归入所谓“过剩型”话题,因为话题在语义上是多余的,如(编号按本文重排):
(27)五百円硬货の両替は,左侧5番の機械で両替てくだぎい。
(500日元硬币的兑换,请利用左边第5台机器进行兑换)
例(27)中带话题标记は(wa)的“両替”(货币兑换)与谓语部分的“両替”是同一成分。这个“両替”是可以连同前面的定语标记の(no)一起删除的。野田指出:“不能把这种过剩都看作是没有必要的,甚至认为是一种误用现象。因为有时候正是通过这种过剩的反复来强调想要强调的内容,从而使句子内容更容易为人所理解。”他所说的强调作用,与我们对汉语同一性话题的作用的认识是一致的。据曹瑞炯告知,韩国语也有(25)这种同一性话题,此时句首名词语也只能带话题标记而非主格标记。不过与(25b)结构上对应的韩语句子,后面与话题同一的名词语并不加主格标记,而是加表示条件、原因等义的后置词,亦即并不实现为句法主语,因此没有出现话题与主语同一这种跨语言罕见的情况。
(26)是动词性的同一性话题。(26a)句话题比较接近话题的原型功能,“吵”应当是上文中已被激活的已知信息,话题性很强。这种结构让一个成分在话题和焦点之处被两次提及,以成分增量实现信息强度的增量,成为一种强调句式。(26b)是一种专用于让步的话题构式,其话题并不要求有已知信息之类属性。让步可以看作来自强调义,正如有些让步句使用“固然”、“确实”等强调副词一样。动词性同一性话题是话题显赫和动词显赫双重因素作用的结果。以话题结构表达强调、让步等义,使话题扩展到其他范畴的领地,体现了话题的显赫性。话题一般由名词语充当,汉语却允许动词语也充当话题,由动词扩展到名词的领地,体现了动词的显赫性。这种需要两个显赫范畴合力才能形成的话题结构,可能比单一显赫范畴扩展所造成的结构更难出现在非话题优先语言中。日语、韩语虽然有名词性的同一性话题,但是难以有与(26)完全同质的动词性同一性话题。动词倒是能出现于跟汉语同一性话题相同的位置,但必须带上名词化词缀之后再做话题(与曹瑞炯、山田忠司个人交流)。这反映了日语、韩国语在动词显赫度上不如汉语。单有话题显赫的语言还不足以构成此式。
下面一类汉语特色的话题结构,也是话题显赫和动词显赫双重作用的产物:
(28)小张学习认真,工作积极,处理事务很有效率,关心同事仔细入微。
让一个非汉语母语者来分析(28),很容易将其中的动词语(黑体)理解为谓语动词,而将后面的形容词语理解为状语(补语),如将第一个分句译为“xiao Zhang studies hard”。这样理解语义上可行,但句法上行不通。
在汉语中,这些VP不能带体标记(*小张学习了认真)、不能重叠(*小张学习学习认真)、不能否定(*小张不/没学习认真)、不能构成正反问(*小张学习不学习认真?)。后面AP也不是补语。汉语的动词和补语直接组合时不容许带程度副词(看清楚了~*看很清楚了),动结式的补语前不容许插入时间状语(*他看从前清楚),而此处AP不受此限(小张学习很认真|小张学习从前认真,现在不认真了)。种种句法行为表明,前面的VP在此已失去了动词性,不能分析为谓语。按传统,这类结构当分析为“主谓谓语句”。VP是主谓短语的“小主语”,我们分析为主语后的次话题。句首的NP则是主语,因为后面的AP以句首NP为主体论元(小张……认真、积极、很有效率、仔细入微),按徐烈炯、刘丹青(1998/2007),作为谓语主体论元的NP优先理解为主语。NP后的VP可以跟AP关系松散,是表示命题有效范围的框架性次话题,如“小张吃烤鸭很贪心”,“贪心”的主体是“小张”而不是“吃烤鸭”。同样,“小张学习认真”是“小张[在学习方面]认真”,上例中的“学习,工作,处理事务,关心同事”都是这种框架式话题。
这里我们看到,一方面动词性成分可以充当次话题,另一方面这个话题可以表达其他语言中受状语修饰的谓语的语义关系,随之让其他语言中修饰谓语动词的状语在汉语中升级为谓语。这些汉语特色的句法表征,靠的是汉语话题显赫加动词显赫,主语之外另有话题的句法槽位(slot),其中还包括主语后的次话题槽位,并且次话题可以由动词充当。借助这一句法结构,可以让谓语在不属于前景信息时靠次话题化而背景化,同时让动词修饰语升格为谓语而实现前景化及焦点化,满足了汉语语用优先——对信息结构敏感的需求(参看刘丹青,1995、2011b)。
汉语话题结构还扩展到了一些更加专门的语义范畴域。初步研究发现,现代汉语以“比”字句为代表的差比结构,与其他语言的差比句比起来,有很多特别的个性。它有些方面受到更加严格的限制,如比较主体不能出现在主语/话题以外的句法位置,而这样的限制不见于其他很多语言的差比句(比较英语:He likes noodles more than rice,比较主体noodles在宾语位置);在另一些方面,它有更大的句法自由,例如可以让形容词的属性主体和比较主体分别实现为两个句法成分——一个主语,一个话题(如:价钱他比我便宜,质量我比他好),这又是很多语言的差比句所不允许的。我们发现,这些特有的限制和自由,都来自差比句的话题句属性,汉语差比句与话题结构高度同构,可以视为话题结构的一个子类。在话题优先更加显著的吴语中,差比句甚至可以不带专用差比标记,直接用简单的话题结构构成,话题标记成为帮助构成差比句的语法标记,如绍兴柯桥吴语(与盛益民个人交流):
(29)我么,渠长。(他比我高。字面直译为:要说我么,(还是)他高)
由于差比范畴与话题结构语义联系上相当遥远,话题结构的这一用途也可以视为话题结构的边缘功能了。这个问题我们已另文探讨,此不详述。
五、结语及余言
以上我们列举并讨论了现代汉语普通话及部分方言中的若干显赫范畴,包括词类中的动词、量词,短语中的连动结构,复句中的主次复句,由语用成分语法化而来的话题结构。通过分析这些范畴的扩展用法可以发现,显赫的范畴除了本身语法化程度高、句法功能强、使用频率高之外,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除了用于该范畴本身的原型功能之外,都被用来表达其他相邻的甚至有一定距离的语义语用范畴,这些范畴在很多其他语言里甚至大部分语言里是由属于其他范畴的语法手段来表达的。
语法库藏中显赫范畴的扩展表现,与动物界的“显赫器官”的扩展功能有很强的可比性。
跨物种共有的器官,有共同的原型功能。这是比较研究的起点。例如,鼻子的原型功能是呼吸及嗅觉器官。但是,鼻子作为大象的显赫器官还有重要的扩展功能,是大象取水饮水、“抓”取树叶等食物甚至争斗厮打的基本工具。但这些功能在大部分动物身上不是靠鼻子完成的,而是由原型功能不同的其他器官完成的。如“抓”取食物(猎物)的功能在变色龙身上是由长达好几十厘米的可远距离“射击”的“显赫”舌头完成的,舌头作为众多物种共有的器官,其原型功能并不是抓取食物猎物,而是味觉器官。对蛇来说,舌头(信子)的一种重要扩展功能是探测环境信息,与嗅觉、甚至听觉功能相近。而狗舌头的扩展功能之一却是散热。这些功能与变色龙舌头的猎取功能相距极远。而大象鼻子的打斗功能,在羊、鹿等身上是角这种器官的原型功能。角这种器官根本不见于其他很多动物的“器官库藏”。
因此,跨语言的形式-语义关系,正像跨物种的器官和功能的关系,远不是以往语言学理论所设想的那么单纯。库藏类型学的重要任务,就是要更客观地揭示这里的复杂关系。
总之,显赫范畴的强势表现是造成一种语言区别于其他语言的类型特征的关键要素;另一方面,显赫范畴的扩展用法又是造成语种之间形-义关系复杂性、多样性的重要原因。所以,研究一种语言、学习或教学一种语言、翻译或机器处理一种语言,都需要特别重点地关注显赫范畴,因为它们会深刻影响这种语言的类型特点和表达方式。
最后,我们简单梳理一下显赫范畴在语言库藏类型学中的位置。库藏类型学有下面一些基本的研究对象和任务:
(一)特定语种的语言库藏特别是语法手段库藏的清单及跨语言比较。有了这样的清单,学者们可以一方面深入研究这些库藏手段的功能和作用范围,另一方面可以进行库藏的跨语言比较,研究不同范畴入库能力的语言共性和等级序列,初步设立语言之间不同的库藏类型。
(二)库藏显赫度的评估。从特定范畴所用手段的原型功能出发,参考语法化理论、语义地图理论等领域的研究成果,详细考察该库藏的扩展功能和边缘功能,注意显赫范畴对其他语义语用范畴的领地挤占及其类型后果,包括其他库藏的萎缩甚至阙如的状况。通过跨语言的比较,总结成为显赫范畴的类型因素和显赫范畴扩展线路的共性及差异。
(三)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更加深入而全面地反思和探讨语言理论中形-义关系的理论,揭示由显赫范畴的扩展作用而导致的形-义对应关系的复杂状况,建立能覆盖这些复杂状况的跨语言的形-义对应新理论。
对照以上三点可见,本文所做的工作主要只属于第二类,而且只涉及了汉语显赫范畴中的一部分,还有不少显赫范畴,如动补式(动结、动趋和能性动补式)、小称范畴、处置范畴等尚未涉及。库藏类型学任重而道远,期待更多有兴趣的学者共同来关注和探讨。
初稿曾在中国语言类型学工作坊(香港大学,2011.7.21)、首届现代汉语副词学术研讨会(广西师范大学,2011.10.29)、第四届海外中国语言学论坛(徐州师范大学,2011.12.10)等处宣讲,英文版曾在语法接口国际会议(Joint Symposium on the Interfaces of Grammar,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2011.10.19)上报告,承蒙Randy LaPolla、陆丙甫、Stephen Matthews、丁思志、张谊生、石定栩、金立鑫、黄正德、蔡维天等与会教授的讨论指教,并获唐正大、陈玉洁、王芳诸博士和博士生高再兰、白鸽、曹瑞炯、严艳群、盛益民等在本文写作修改中给予有益意见。谨一并致谢。发表前做了较大修改,尚存问题均归作者。
①Bisang(1999)将汉语及部分东南亚语言中量词的计量以外的功能总结为分类、个体化、指称和关系化。
②当然,复句中的主次复句不能与小句内的连动结构完全对应,因为连动式中既有主次型的,也有单纯表示行为的时间序列的。后者如果表达为复句,还是要归入并列复句而不是主从复句。
③针对汉语复句中联合和偏正常常难分的情况,邢福义(2001:38)也提出了一种三分法来取代:因果、并列、转折。这种三分法比较偏重复句逻辑语义关系,但恐怕有些主次句难以归入这三大类语义,例如背景-前景句、主题-释义句、本体-喻体句等。并列-主次-主从三分法更能兼顾句法和语义,并且呈现为一个更加有序的渐变性等级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