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遗民情感的发展过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遗民论文,山人论文,发展过程论文,情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遗民情感是八大山人思想和艺术中的核心问题。八大是明朱元璋之子宁献王朱权之后,明亡后,这位故国王孙成了一位遗民艺术家,近六十年不灭的故国情怀,直接影响他的艺术道路和艺术风格。可以这样说,如果八大没有这样特殊的身世遭遇,没有他那不忘故国的情感,也就不可能有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八大山人艺术。
八大的遗民情感,在不同时期有不同表现。我们可以将其遗民情感发展过程大致分为四个时期:一、潜藏期(1645-1672):明亡后,八大逃往寺院,借佛学思想来安顿战栗的灵魂。这时他主要是静处、潜藏,偶露峥嵘,但棱角不明显。他的作品中故国情感的表达,相对来说也比较淡逸,此期的代表作品《传綮写生册》即是如此。二、转换期(1672-1680):八大法门老师颖学弘敏圆寂(1672)之后,他便四方行脚,癫疾的发作,生活的无着也使他产生了强烈的漂泊感,从而强化了他的遗民情感。如他开始公开自己的王孙身份就是鲜例。三、爆发期(1681-1684):癫疾复发(1680年冬),他回到南昌,其后的数年是八大故国情感的爆发期,这个时期的作品一改前此幽淡的格调,而充满了愤懑的情绪。四、寄托期(1685-1705):晚年约二十年时间中,故国情感虽然是他放不下的心结,但在表现上却转为委婉寄托,他的作品更注意人生感和宇宙感的表达,对人的命运的关注成为此期作品的主调。
对不同时期八大遗民倾向的把握,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八大的艺术和思想,有利于厘清在这方面的种种误解。
一、潜藏的早年
甲申之乱后的1645年,南昌的故明宗室被遣散,八大“弃家”逃往西山(在南昌西郊),并于顺治戊子(1647)剃度受戒进入佛门,顺治癸巳(1653)从师于弘敏,其间在进贤介冈灯社(在南昌的东南)和奉新耕香院(在南昌的西北)学法。从1647年到弘敏圆寂(1672)的近20年时间里,八大过的是丛林生活,其间足迹遍涉西山、安义、新建、奉新、进贤等地。他修行佛法,研习书画,并参加一些社集,其中包括一些诗会,或以诗会为名目的遗民团体。现在没有资料证明,他在这过程中曾参加过抗清复明的具体活动,前此有研究将进贤介冈灯社当作一个反清复明的组织,这样的说法尚缺乏资料支持①。
八大进入佛门时,江西还笼罩在恐怖之中。劫后余波,震荡不已。江西诗坛领袖徐巨源隐于西山香城寺,遗老陈伯玑有赠诗云:“干戈满地竟何如,闲却英雄望后车。著述零落人自重,闲关俯仰计非疏。经年几宿香城寺,尽日推敲沙井庐。若问客怀与生计,惟余吟榻送居诸。”② 对当时的悲惨境况作了生动描述。
八大从最初的惊恐中醒来,目睹家国之惨状,自知无力回天,于是潜隐佛门,静修禅道。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山人《墨花图》长卷,作于1666年,其中有“耕香”、“雪个”、“白云自娱”、“萧疏淡远”等印章,上有一诗云:“洵是灵苗茁有时,玉龙摇曳下天池。当年四皓餐霞未,一带云山展画眉。”诗颇能表现这时八大的心态:你是一棵灵苗,任凭狂风骤雨摧折,但终会长成大树;你是一条从天池飞下的龙,潜于深渊,在静憩中颐养;你有商山四皓那样的节操,在深山里饮风餐霞,披月引风;你看那一痕远山正舒卷,又何必紧锁眉头自折磨。这是一首自我宽解的诗。这位王孙要用“土木形骸”隔绝尘世的干扰,在“枯佛巢”中淡定下来,潜心禅道,过着“白云自娱”、“萧疏淡远”的禅家生活,那“灌园老人”式的生活给他带来了宁静③。
现在大致可知的是,他在这过程中,在安义参加过遗民聚集的诗社,在西山的寺院中曾与徐巨源等遗老有过从,在奉新的山中与隐遁的节士保持着密切的关系等。
一是安义社集。民国《安义县志·宗教志》云:“时茅岗处士黄上达于明壬午在三丫庵购田购屋,为叔季避乱之地。明鼎即革,遂将菟裘改建四妙,俗曰延庆寺。时八大山人、南昌万时华、奉新彭文亮、邑诸生涂凤稷、黄之侃常集社于此。”安义原为建昌县辖,在南昌西北,毗邻奉新,是由南昌到奉新的途经之地。这则资料透露出八大国乱以后,在安义活动的踪迹。他参加遗民的社集,与这些前朝遗民聚集在一起,当然也有安顿乱后惊魂的用意。其中所举数人,除八大尚年轻之外,其余都是前朝遗老。万时华,字茂先,号溉堂,为明末清初南昌著名诗人,今有《溉园初集》、《二集》传世。徐巨源说:“茂先诗精醇雅丽,当代所推,常心折。”④ 万茂先《溉园诗集》记载了他与徐巨源、黎元宽、陈士业等当时名宿的交往,集中并无与八大直接交往的记载,却有与八大老师弘敏交往的诗。如《过学公禅室》:“为访安禅处,知师静者徒。杖阴随日转,山势倩云扶。性定依群虎,机忘狎众麌。蒲团虽大地,即此是良图。”⑤ 这里的学公当指曾居香城寺的颖学弘敏。涂凤稷,明诸生。同治《安义县志》卷九云:“涂凤虞,字舜廷,安义里人,由天启辛酉乡荐任南京国子监监丞,文行兼优,与同宗涂恭襄、涂伯聚两先生讲学澹台祠,时称理学。”黄之侃,同治《安义县志》载为明末副贡,也是前朝官员。
至于彭文亮则是八大的老友。据乾隆《南昌府志》卷六十四隐逸载:“彭文亮,字白生,奉新人,为诸生有名,甲申闻变,弃诸生服,挈妻、子归奉新山中。学使檄试,不出。筑室山下,为人佣耕自给,间作小诗及书画,后十余年以旅死。”《个山小像》上,彭文亮题有《个翁大师像赞》,诗中显现他对八大生平很熟悉,款“湖西彭文亮”。奉新的湖西倒是八大早年常去之地,上举北京故宫《墨花图》长卷,款署“画于湖西精舍”。北京故宫藏八大《梅花图册》,作于1677年,共九开,之三有题识曰:“如在西湖篱落间,烟重雨昏时见。”之八画梅花,有诗一首:“三十年来处士家,酒旗风里一枝斜。断桥荒藓无人问,颜色如今似杏花。”我疑此画为彭文亮作,所谓“西湖篱落间”,似为彭所居之所,“三十年来处士家”,正与彭国变后“筑室山下”时间相合。
二是与节士之过从。《个山小像》提供了八大早期交往的一些线索,除了法弟饶宇朴和彭文亮之外,尚有蔡受、黄安平、容安老人和刘恸城等。八大山人所录刘恸城赞后自题曰:“此赞系高安刘恸城贻余者,容安老人复书于新吴之狮山,屈指丁甲八年耳,两公皆已去世”容安老人不详,乃奉新(新吴)之狮山人。刘恸城赞语写于1667年,时八大居奉新山中。刘恸城,原名刘九嶷,字岳生,高安人,崇祯举人。明灭后,立志不与新朝同列,于顺治元年易名为“恸城”——满目疮痍的痛哭之城,并建有“洁庵”和“恸城”,以显其志。八大与这样的遗民数数往来,也可测知当时他的思想。
三是与隐逸文人之交往。《传綮写生册》作于1659年,画上有“灯社释传綮书”的款,当作于进贤介冈灯社。册页之二画一芋头,有诗云:“洪崖老夫煨榾柮,拨尽寒灰手加额。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以奉客。”其中山人所言“洪崖老夫”,疑指徐巨源。据康熙《奉新县志》,洪崖在西山之中,香城寺就在他的旁侧。当时徐巨源就隐居于此,自号“洪崖老夫”。巨源与八大之兄朱仲韶、八大之侄朱容重以及多位王孙有交往,他还是弘敏的好友。当八大学法于弘敏之时,也当与这位文坛领袖有交往。万时华与徐巨源为莫逆交,八大交于万时华,或有巨源的原因。八大与舒性交往,可能也有巨源的因素在,因为舒性的父亲舒碣石是万时华等人的老师。舒性,字成之,与八大相友善。舒性曾与万茂先、徐巨源等在西山结为“社友”。八大在约作于1690年的《道院四首》中说:“画负成之舒先生卅年已,兹乃茶会至,再属画。”说明在1660年左右,他在山中即与舒性有交往。
这个隐逸文人集团还包括八大山人毕生好友丁弘诲、傅修等,二人有强烈的故国情怀。其时丁、傅二人也避难隐居于此,他们和八大年龄相仿,丁、傅二人都参加过耕香院的初建。丁在奉新读书期间,与山人有交往。傅修与丁弘诲一样,是山人的终身好友。西江之乱后,也隐居奉新山中。万任《傅先生小传》云:“戊子(1648)兵乱,家碎,几不脱干难,窜新吴,新吴闵晋公、王价子、帅周长、邓小崇辈夙负才名,咸宗焉。”⑥
八大早期避乱山中,遁入佛门,弘敏既是他佛门的老师,可能也是他的保护者。弘敏是雪关和尚的法嗣,雪关从法于博山元来,博山元来与觉浪道盛(1592-1659)同师于寿昌慧经。弘敏很受当时著名的曹洞宗宗师觉浪师祖的器重,觉浪曾多次请其出任博山能仁寺的方丈。而觉浪对八大的祖父贞吉先生非常崇拜,贞吉过世后,觉浪为之编辑文集⑦。我疑八大从弘敏出家,可能有觉浪的因素。另外,黎博庵、徐巨源、万茂先等也有可能都是八大的保护者。
由这些零星的资料推测,八大早期遁入空门,虽然难忘家国之难,但禅门毕竟给他带来一定的安慰,也成为他的保护之地。其间他广泛接触前朝遗逸、山林节士,故国之情荡漾着他的心灵。他虽没有像刘恸城那样,以极端的方式自明其志,但他不与新朝同列之心是明显的。他在与当时遗民交往中为人所重,也与他的志节有关。正如蔡受《赠雪师》所说的:“人言我怪怪不足,我眼底见惟一秃。师奇奇若入水矾,才磨缸角尘不顽。”⑧ 在蔡受看来,八大的奇,不是行为怪诞,而是精神的奇——八大具有如矾净水一样的灵魂。
二、中岁现萌动
自1672年弘敏圆寂,到1680年底他癫疾复发回到南昌,这段时间八大的遗民思想有所变化,从前期的立志潜藏到有所跃动,我将这一时期划出予以专门讨论。
导致其思想变化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老师的离去,他失去了保护的屏障;二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两次癫病的发作和口不能言的喑疾,影响了他的思想;三是活动区域的变化,由新昌到临川的几次客居,对他的思想也有所冲击。
邵长蘅《八大山人传》说:“不数年,竖拂称宗师。住山二十年,从学者常百余人。”康熙《进贤县志》也说八大“尤为禅林拔萃之器”。八大在佛学方面有精湛的修养,曾出任耕香院住持,但时间并不长。耕香院是奉新的一个不大的寺院,建于1656年,由弘敏的朋友闵钺、王价子、傅修等倡建。八大早年在佛门大多数时间是在这个寺院度过的。
弘敏圆寂后,八大却长期行脚于外。现在可知的是,他1673到1674年至新昌、1677年前后在外漂泊,因病而“归老奉新”,1679年初又行脚到临川,并挂锡于此地的寺院,从此以后实际上就离开了耕香院。在新昌期间,其诗友裘琏曾鼓动他结茅新昌;在临川期间,县令胡亦堂一再劝他留在临川。这说明,弘敏圆寂之后,八大便不再是耕香院的住持。
在弘敏之后,八大与耕香院渐行渐远的关系,可能与禅门内部的冲突有关。1656年耕香院创立,1658年,弘敏曾应请主持头陀山的定慧寺,但时间很短,因移佛塔之争执,愤然辞归。弘敏晚年友人闵钺是一位有才华的诗人,在佛门很有影响,但性情急躁,四面树敌,引起过多起佛门内的争端。而弘敏曾将身后事拜托闵钺,闵在《挽耕香禅师》诗中写道:“深深拜倒泪纵横,岂是区区去住情。记得许多曾托事,敢辞孤掌负前盟。”自注:“师平时常以身后事相托,故云。”弘敏之后,他对这个自己参与建造起来的禅院有更多的参与当有可能。从闵钺《冶庵别集》看,这里没有只言片字提到“芦田个”,如果八大嗣法弘敏,成书于1680年的《冶庵别集》没有任何记载,似有些不合情理。我怀疑高傲的八大和急躁的闵钺之间可能有所争执,这可能是造成八大长期行脚在外的重要原因。
漂泊的生涯,促使了山人思想的变化。思想的不稳定,又引发其罹患癫疾,反而又加重了他思想的冲突。于是,我们看到八大在遗民情感方面出现了一些明显的变化。
一、胡亦堂从1670年到1676年任新昌县令⑨,这期间,八大山人数至新昌,与胡的女婿裘琏结下深厚情谊。从裘琏的记载看,此期八大思想中的遗民倾向颇为浓厚。裘琏1679年所作《释超则诗序》说:“往岁壬子(1672)客江右,获交芦田释雪个,归而宣城释用无游吾慈,又获问交于太仆冯先生家。两人皆博猎好古,奇傥不羁。雪兴悲禾黍,用抱痛蓼莪。皆以不得已故隐于浮屠。用工诗赋,雪善书,天下读书负节之士莫不知其人。而予一年之间幸获问交,交且极欢爱。不知两人所得于予何如也。迄五六年间,用无死于苏州,予哭之哀,又二三年,予再游临川,闻雪个病颠,归老奉新。予疑其有托而云然。”他对山人“兴悲禾黍”有很深印象,而他说天下负节之人,“莫不知其人”,也说明此时八大已不是一个隐藏于丛林中的僧人,他的故国情感已为人们所知。
二、在《个山小像》中,八大山人首次钤上“西江弋阳王孙”印,这位“出家人”开始寻找自己的“家”了。从《个山小像》饶宇朴、彭文亮跋对其家世的揭示,也表明山人公开自己的身份,这是他思想的重要转换。
三、1679年春到1680年岁末客临川期间,思想经历了激烈的冲突。胡亦堂《予家在滕阁,个山除夕诗中句也,为拈韵如教》云:“曾传天宝事,长忆物华楼。汝是山中个,回思洞里幽。杉松几长大,椒柏此迟留。莫道章江隔,浮杯即渡舟。”⑩ 八大原诗不见,但八大“予家在滕阁”给胡很深印象,故国、故园、王孙的身份等在八大的胸中跃动。
胡亦堂修《临川县志》(康熙十九年刊)收录了八大咏临川风物的十首诗,诗乃是与诸文人的唱和之作。在“临川唱和诗”中,八大山人借抚摩临川陈迹,叹身世漂萍,表露出浓厚的故国情思。如他在《金柅园》诗写道:“白云红叶醉青霞,皂盖朱幡两门华。官酿葡桃川载酒,亭开金柅玉为茶。瑶琴几弄麻山雨,诗卷还携梦水涯。惆怅秋风茂陵客,到来惟见野棠花。”他如司马相如一样,是一位“惆怅秋风茂陵客”,司马相如晚年辞官,居茂陵,因渴疾而终,后人有千里酸风茂陵客的说法,所谓“看取茂陵客,一去无归”(11)。八大写道:“到来惟见野棠花”——一切的往事都如梦如幻,琴声幽咽,骚人情深,独对黄昏,虽是白云红叶醉青霞,皂盖朱幡两门华,虽目对高朋满座,来往酬酢,他心灵还是被梦幻牵去,被酸风惊醒。
四、在临川,八大山人结交了很多遗民朋友,参加临川唱和的人,多具有浓厚的故国情感。
揭贞传(1632-1703),字宪武,是一位遗民诗人,其父为南明将领揭重熙,曾领兵抗清,被俘后不降,从容就死。其父殉国后,揭贞传奉母而辗转流连数十地,在友人帮助下,千里至闽,搜索父亲残留文集,胡亦堂等人都曾为其整理父亲诗文集而效力。
刘命清,有诗才,明亡后,“屏迹林泉,自号鱼叟”,流连于诗酒之间,所作诗文多有寄托,隐然含讽。他是揭贞传父亲的至友,史传其与揭重熙有程婴之交,重熙临死时托孤于他,贞传就是在他的抚养照料下长大(12)。
八大挚友李伍渶,号剩叟,意为:自己是先朝的一个“剩人”。他和贞传形同兄弟,同为刘命清门人。揭贞传去世后,李伍渶有《追忆揭宪武》诗云:“先代岩廊尽毁伤,巍然仅有一灵光。何堪良木今摧坏,逝者如斯叹汪洋。”(13) 其故国情感很浓厚。
董剑锷(1622—1703),字佩公,号晓山,有高节,为四明湖上七子之一,与其父二人皆有节名。全祖望《鲒崎亭集补编》卷六《湖上社老晓山先生墓志铭》云:“晓山先生,字佩公,一字孟威。鄞人,前翰林改官四川监司樾之曾孙,诸生光临之孙,高士非能先生士相之子。少而清俊,工为诗文词,非能先生自课之。甲申之变,非能先生尚茂齿,愤甚,谓先生曰:‘儿曹无庸读万卷书,且挽五石弓耳。’先生抱父而泣,焚其衣巾,自是父子互相镞厉为遗民。”
张瑶芝,字次英,号蓉屿,鄞(今属宁波)人,工诗。《两浙轩录》卷三说他:“顺治辛卯副贡,官灵宝知县,著《野眺楼集》。”张蓉屿为前朝尚书张邦奇之孙,也有浓烈的故国情感。
在临川,八大山人与这些带有浓厚故国情感的文人日相往来,其思想也与这些具有相似遭遇的文人相互激荡,致使此期八大的遗民情感渐趋强烈,诗作中多有身世的叹息,这和我们所见到的早期作品有明显差异。八大思想的这些变化,为其后遗民情感的爆发埋下了伏笔。
三、愤怒的“驴期”
八大1680年岁末癫疾复发,自临川“走还”南昌。1681年夏始有作品出现。自此年大约到1684年,他开始使用“驴”号,有“驴屋”、“人屋”、“驴屋驴”等印章出现,1684年开始使用“八大山人”一号,“驴”号等才渐渐不再使用。我将此期称为八大遗民情感变化的“驴期”。山人的“驴”号,有禅宗的原因(14),但也反映他心中的不满,他称自己是一头淹蹇的驴。一个有尊严的人,为什么不爱人号爱“驴”号?显然,其中包含着无奈和哀伤!如他的侄子朱堪注在八大去世后的悼诗中所说:“少为儒士,后学逃禅,哭泣无路,且哑且颠。”(15)
离开佛门,回到俗世中,命运将他从寂寥的山林抛掷到滚滚红尘之中,“出家人”又回到了“家”。但这个“家”早已物不是,人更非,那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变成一个落拓的疯子,流连在南昌破败的街道上,乞讨,露宿,招人哄笑,惹人鄙弃,受尽了饥寒和侮辱,一个亲人收留了他,慢慢地,他的癫疾才有些好转。
就八大遗民情感来说,此期时间虽不长,却是一个特殊时期。这时八大似乎变了一个人,他满腔愤怒,思想激进,语言直露,作品直言要横扫虏尘,复原旧国,他要像元代黄一峰一样,“还写宋山河”。这种格调在前此的作品中是没有的,幽深的八大短时间变得凌厉起来,其艺术风格也发生了变化。
南州的一草一木都触动着他,他的“家”的影像更清晰了,失去的故园之痛也更强烈。这期间他有很多抚摩旧迹的作品。在他的作品中,这个“家”已经不复当年面貌,往日家庭中的笑语,变成断壁残垣下的哀鸣,旧日恢弘的宫殿,已经被蒿芜所遮蔽。此期的代表作品有《春秋海棠图》、《古梅图》、《瓮颂》、《个山人屋花卉册》、《个山癸年画册》以及《个山杂画册》等。
《古梅图轴》作于1681年末到1682年春,是一件激愤之作。图中画如刀剑般的梅花,就像南宋末年郑思肖所画的兰一样,根裸露无土,似乎一枝一节都透出愤怒之情。其上题有三诗。第一首诗由元代吴镇画梅写起:“分付梅花吴道人,幽幽翟翟莫相亲。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鱼扫虏尘。”(16) 借与梅道人的对话,吐露心中压抑的情怀:怎么能这样隐遁下去,怎么能这样沉沦,面对广袤河山都为清人掠去,我无法放下这颗怀念故国的心,即使江山久失去,即使我年已老,但复国的愿望永不会泯灭。天赐时运,一定会荡尽乾坤,扫尽虏尘。
第二首说:“得本还时末也非,曾无地瘦与天肥。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17) 诗中写道:眼前的故国,“本”虽在,“末”已非;故土虽在,但江山易主。天地广阔,然而天地已经是别人的,没有我立锥之所。我虽然画的是梅花,但与画兰的郑思肖有一样的心情,一样的坚贞,我在梅花画中“思思肖”,也像郑思肖那样“思”故国。我今天虽然是一个“和尚”,但也不妨学学伯夷、叔齐两位隐逸高士的行为。
第三跋云:“前二未称走笔之妙,再为《易马吟》:夫婿殊如昨,何为不笛床,如花语剑器,爱马作商量。苦泪交千点,青春事适王。曾云午桥外,更买墨花庄。夫婿殊驴。”诗的前四句由古代曹彰以爱妾换马的故事写起(18),但在八大诗中,没有换马的潇洒和爱妾的缠绵,而由“昨日的夫婿”和当下的“夫婿”对比,暗写自己国变前后的遭际,旧日的王孙成为无家可归的漂泊者,没有曹彰那样的风流,更没有王子猷那样的潇洒,可以自在听桓伊坐在胡床上吹笛子(19)。以下笔锋一转,写自己痛苦而无法排遣的心情:“苦泪交千点,青春事适王。曾云午桥外,更买墨花庄。”(20) 清泪潸然,我的青春和希望都随着故国而远去,我只有在旧日宫殿旁的“午桥”之外,躲到“墨花庄”——书画艺术中,了此残生。最后落款“夫婿殊驴”,写自己痛苦、愤懑和失意的心态。
作于1682到83年之间的《海棠春秋图轴》,有自题诗云:“西浒海棠棠棣华,垂丝海棠唐若邪。若邪四海皆兄弟,琴瑟东施未有家。”诗以海棠起兴,海棠在我国又称蜀客——客居在外的游子,古人有所谓“蜀客离魂”之谓。这首诗写的就是失去家园的游子的怅惋。作于1684年春的《个山杂画册》,其中有《海棠图》,画巨石间,一海棠花伸出。题诗云:“朱弦渺难度,锦瑟落谁旁。却扫柳枝竹,成都香澥(海)棠。”“成都香海棠”,是一枝思念的海棠。
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都是海棠中的名品(21),前者以种于官府而得名,后者以形态如白丝垂垂而得名。诗由白色的海棠,想到了棠棣花(或称唐棣、常棣,即郁李花,俗称雀梅),那开着白色小花的花树,联想到《诗经·小雅·常棣》,八大的诗其实就是围绕《诗经》中此篇而写的。《常棣》开章云:“常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以郁李花的灿烂比兄弟相处的和融境界。八大善用顶针,诗由西府海棠联系到棠棣花,由垂丝海棠联系到唐若邪(读呀)。垂丝海棠,又称睡美人。若邪,又作若耶,绍兴有若耶溪,相传是西施浣纱的地方,所以若邪暗指西施。李白《子夜吴歌》夏歌云:“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邪。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山人由此而兴发感叹,西施真是四海皆“兄弟”,有无数的人爱慕她,为看她几乎挤得若耶水不通。但那东施却没有爱他的“兄弟”,没有家室里的琴瑟之好(22)。八大这里自比东施,写自己的孤独,写“无家”的痛苦。
作于1682年的《瓮颂》六首,也是此期重要作品。这组诗以酒为引子,抒发自己心灵的痛苦。如其中的《春瓮》云:“若曰瓮头春,瓮头春不见。有客豫章门,佯狂语飞燕。”瓮头春,乃酒名,但瓮头春不见了,暗喻春天是别人的,我这里没有春天。自己本是个豫章人,但此时却是一个“客”,漂泊者回到故园,却无立锥之地,地是别人的,我借酒浇愁,在佯狂之中反思前朝灭亡的根由。(23) 诗充满了绝望的情绪。
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所藏的《个山人屋花卉册》,共十开,也是“驴”期的作品,其中也注满了故国的情感。如其中之三画兰花一丛,上有题诗云:“写竹写兰吴仲圭,兰何佩短竹叶齐?还家宋远思童子,卫适狂歌听马蹄。”此诗极晦涩,前两句以探问吴镇为引子,写兰竹同齐。“还家宋远思童子”,用《诗经·卫风·河广》意:“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此诗语极快,辞极简,写对故国的强烈思念之情。八大意思是,我就是那个在外漂泊的宋家童子,归心似箭。卓尔堪《遗民诗》载八大诗一首:“郭家皴法云头小,董老麻皮树上多。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还写宋山河。”故国就是他的宋山河。
卫适狂歌听马蹄:这句话我思量久矣,苦不得解。一日读山人一段题画跋,似得其解。沈阳故宫博物院藏有八大等书画合册,其中之三为八大山人书法作品,所书内容为:
余读《礼》至石骀仲卒,无适,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沐浴佩玉,执亲之丧者乎?不沐浴佩玉,石祁子兆。拈赠此画。八大山人。
由“拈赠此画”看,这段话本是题画语。八大所述本《礼记·檀弓下》:“石骀仲卒,无适子,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石祁子兆,卫人以龟为有知也。”山人是有感而发,他视明亡为“亲之丧”,而亲丧之后,哪里有心思去沐浴佩玉,大家都改弦更张,粉饰门面,而自己就是那个不沐浴佩玉的人,保持心灵的节操。在这首诗中,八大有了“宋童”、“卫适”两个典故,写自己不事新朝的节操。
《个山杂画册》12开,为新加坡陈文希等收藏,今唯存9开。在最后一页,八大款云:“甲子春正,屏书社兄拉往东轩,为画并题正十二,个山。”(24) 由此知画作于1684年年初。此册页,诗与画并行,画与书各占其半,画并无特别之处,但诗却具有丰富的内涵。不似立就,当为八大抄录自己前此作成的诗篇。
如其中一幅左侧画直立的高山,在高山的屏障里,有数枝灵芝长出,并书有一诗:“东风不受吹,西风吹不受。父母爱儿曹,仙人汉贤右。”
八大笔下的灵芝,不是长生不老的妙品,而是一棵“灵苗”,一株希望的幼苗。他在1666年所作的一首诗中写道:“洵是灵苗茁有时”,在晚年的《鹿图》题诗中也写道:“灵苗不果豺狼腹,留与春麋作困粮。”八大的意思是,只要是灵苗,就会有茁壮的时候,八大这首灵芝诗就写保护灵苗的理想。灵芝在高山大岭之中,受到保护,所以“东风不受吹,西风吹不受”,在众芳摇落之后,仍然能安然存在。“仙人汉贤右”出自一个冷僻的典故(25)。右,帮助,佑助。齐盖,字副世,为西汉末年一位大臣,汉贤之号为汉平帝所赐。齐盖生而为人瑞,死而为人神,故八大这里说是“仙人”。八大用此僻典,颇有深义。平帝之后,新莽当政,但汉祚薪火未断,不出数年,汉室中兴,灵苗因而长成大树,八大以此表达心中的希望。“父母爱儿曹”,由灵芝之“灵苗”写到自己的身世遭遇,我虽是一根独苗,但得先人的保护,所以能存于世上,又得贤人佑助,茁壮必有可待时。
此册页又有一页画竹,草草数笔勾勒,就是竹形。并书一诗:“湖天霞散鲤鱼斑,绿竹晴梢八月间。况尔秦皇千顷烧,大头死免君山。”湖天霞散鲤鱼斑:由湖面上映照的霞光点点,写到鲤鱼的斑斑点点。绿竹晴梢八月间:八月间的绿筠青翠欲滴,竿竿凌云。他要隐写的内容是,青青的竹枝上,何以有斑斑点点。所谓斑竹一枝,原是万点清泪浸染而成。况尔秦皇千顷烧:本秦始皇事。秦始皇一日过湘江,因痛恨舜妃事,一把大火将湘山烧去(26)。大头死免君山:,又作,一种像鳙鱼的淡水鱼。君山,洞庭湖山名。秦始皇烧了湘山,群山变成了红土,连湖水也烧开,鱼都烧死了。但君山得以幸免,山石不可烧;湘水得以幸免,湖面烧不完。山水犹在,有水即有鱼,有山即有竹。由此诗意渐明,诗中开头两句写湖边的竹林,湖里的鲤鱼,只是竹和鱼都留下灾难的记号,斑斑陈迹,令人难忘。娥皇、女英,为尧之二女,舜死,哭而泪溅竹林,斑竹即记下她们的情感。八大要渲染的意思是,经过秦始皇的火烧千顷之后,湘江斑竹的斑点又多了许多。
总之,这个时期八大山人处于思念故国、咒骂新朝的愤怒之中,真正是“哭泣无路,且哑且癫”的状态,我们看到一个愤怒的八大。
四、重视寄托的晚年
今天存世的大多数八大作品是八大在晚年近20年时间完成的,这个时期也是八大风格成熟期。值得注意的是,此期八大的思想有明显的变化,他由不与新朝同列的志节,转化为对高洁灵魂的追求;由对故国的思念转为对人生命运的思考;甚至超越一己的家国之私,发而为人生意义价值的吟咏。
八大艺术的魅力,倒不是因为他的遗民情感,晚年八大作品的意义远远超过遗民画家和节士的范围。假定八大是一个整天嚷着要恢复王室正统、恢复锦衣绣食生活的人,这样的八大,我们又能亲近几分?晚年八大将他的遗民情怀,转化为清净精神的追求和人类命运的叩问,他笔下的故园梦幻,如同我们的精神故土。这样的八大,才是我们性灵中的知己。
1685年之后,八大弃用“驴”号,屈辱的生活基本结束,他又回到诗友画侣之间。1687年,他移居到新的处所,北兰寺住持澹雪和诗人方鹿村开始在他的生活中具有越来越大的影响,他又开始过起了虽贫穷却体面的生活,虽然时有愤世的一面,但性格中和易的一面开始占上风。
大约在1685年前后,李伍渶在《却嗣续引》中说:“身世之故,殊难为怀。山人澹然而忘焉,略无悲愤之意。所见于歌咏者,虽极奇崛,其词率皆和平其度也。”(27) 李氏是与八大相处多年的朋友,他的描述是可信的。这说明,这时的八大虽然难忘家国情怀,但已不再是率性而发,他性格趋于平和,作品的风格也趋于平淡幽深。
这个时期八大的艺术越来越讲究寄托,我们所熟知的“八大式的风格”开始显现:冷峻幽深,涵蕴丰厚。对比1681年所作的《古梅图》和1689年所作的《莲房小鸟图》,其差异是如此明显,似非一人所作。诗也是如此,如作于1682年的《瓮颂》和作于1697年的《河上花歌》,其差异也不可以道里计。八大山人这一思想变化,为我们带来一个“成熟的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后期遗民情怀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一直到他生命的结束,八大的故国情感都没有泯灭。大约在1689年,与邵长蘅交谈的八大仍然有金刚怒目的一面。邵写道:“世多知山人,然竟无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汩浡郁结,别有不能自解者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喑,隐约玩世。而或者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浅之乎知山人也。哀哉,予与山人宿寺中,夜漏下,雨势益怒,檐溜潺潺,疾风撼窗扉,四面竹树怒号,如空山虎豹声,凄绝几不成寐。假令山人遇方凤、谢翱、吴思齐辈,又当相扶携恸哭至失声,愧予非其人也。”
1704年,梁份在北京拜谒明十三陵,在《与八大山人书》中云:“謦咳不相闻者,辛壬癸甲矣。长儿文起来述近禔,甚悉硕果之足以见天心也。份年来坎无为先生道者,惟徂岁同黄宗夏走昌平州,谒一祖十二宗之陵寝、宫,留数日,绘图列向,开方记跬,图各有说,为古今所未有之书,尤昭代所必不可无之书。……想先生闻此必为开数十年未开之笑口,而展图一览,有必凄然于此日矣。”梁份将八大称为仅存的“硕果”,说“想先生闻此必为开数十年未开之笑口”,作为一位朋友,他知道八大对故国思念有多深。
二、此期他的爱国情感表达则更加隐晦。如他晚年使用的“何园”印款,这个印款与他另外一枚印章“在芙山房”有关,“何园”有“荷花之园”的意思,八大晚年居东湖旁,在一片荷花之中。莲花是佛家的象征物,故也与佛教有关。但此印款又有更深的内涵,“何园”,不写作“荷园”,绝不仅仅是使用古文奇字的问题(上古时,何与荷通),还包含“何人的家园”的意思——这里是谁的家园,我的家园在哪里,所谓“山河自异,河山不再”,其故国情怀幽深沉郁。
三、八大后期作品,由中期以来急促的感怀,转为无奈的乌衣王谢之叹。北京市文物商店藏有八大、罗牧等书画合册,其中中段有八大题跋: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倚枕横斜云鬓乱。起来庭户悄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不道流年暗中换。世传此诗为花蕊夫人作,东坡尝用此作洞仙歌曲,或唯坡公托花蕊以自解耳。
苏轼《洞仙歌》有序言云:“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矣,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其词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28) 八大在此书写这样冷僻的典故,寄托故国之思。流年暗中转换,过去不再重来,那位朱姓的老尼所记的歌词也无人得省,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今日零落种瓜人,原是青门王侯家。在八大研究中,这则资料至今无人提起。
四、八大后期作品有绵绵无尽的思念,更显沉郁顿挫之美感。如上海敬华2001年冬季拍卖会上出现一件八大作品《画眉图》,上题一诗:“才多雅望张京兆,天上人间白玉堂。到底鸾台揽明镜,也知牛女易时装。”张京兆,即西汉张骞,曾作京兆尹,他曾衔汉武帝之命出使西域。传说说他穷黄河之源,乘着木槎,到一个地方,有城郭,见一室内有一女织布,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诗中赞张骞西去甚远,甚至快达到了天宫。到底鸾台揽明镜:范泰《鸾鸟诗序》云:“昔罽宾王结罝峻祈之山,获彩鸾鸟,欲其鸣而不能致,夫人曰:尝闻鸟儿见其类而后鸣,可悬镜而映之。王从其言,鸾睹影感契,慨然悲鸣,哀响中宵,一奋而绝。”思念久远,至死不渝。也知牛女易时装:天宫虽好,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等你下了人间,但见得改朝换代,今非昔时。连牛郎织女都换了装束。至此,全诗意思方才明白。其中绵长的思念和无奈笼罩全诗。
五、从《安晚册》看八大晚年关于人的命运的思考
作于1695年前后的《安晚册》,是山人晚年的代表作品之一,这组22幅的册页是应扬州的一位徽商朋友程道光之请而创作,现藏于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我们可以从这组作品看他晚年思想的转换。
由怀念故国到对人的生命价值的思考,成为八大晚年艺术的重要特点。故国越来越不是他确立生活意义的根本标准,而人作为一个生命体的价值意义,才是他关心的根本问题。所以,他的“安晚”,不是安王孙之心,而是安个体之生命。
《安晚册》之二十一画鹌鹑两只,其上有云:“竟作一日谈,胸怀若雄雌。黄金并白日,都负五坊儿。甲戌重阳。八大山人画并题。”
竟作一日谈:图中两只鹌鹁,悠然从容相对,在做竟日之长谈,谈得云水空阔,超越了争斗。平淡如水。胸怀若雄雌:《老子》说:“知其雄,尚其雌。”老子推崇水的智慧,水以柔弱而胜刚强。以上两句写超越争执、恬淡为人。
“黄金并白日”二句: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唯有心灵的宁静是最重要的。五坊,唐代天宝七年所设官职,派人分管雕、鹘、鹰、鹞、狗,谓之五坊使者,后来五坊使者无恶不作(29),八大引此典故强调,任凭他人竟翻浊浪,我自保胸中的宁静和清淡。这里没有对往昔煊赫地位的留恋,却有对生命意义的顿悟。
《安晚册》之十三,偌大的画面只有一条小小鱼横卧着,别无他物。八大有诗云:“到此偏怜憔悴人,缘何花下两三旬。定昆明在鱼儿放,木芍药开金马春。”(30)
定昆明,即定昆明池,唐中宗长女安乐公主所建(31)。定昆池,唐以后成为骄奢的代名词。木芍药,即牡丹,唐代开元中宫廷中多种此花(32)。金马,即金马门,汉建,后用以指代皇帝宫苑(33)。定昆池、金马门、木芍药等,都是皇家繁华盛物。豪华无比的“定昆池”,士女游观,车马填噎,池鱼尽欢;宫苑中牡丹竟放,歌舞蹁跹,而只有斯人独憔悴(34),在这荒郊野陌中流连。如李白诗云:“徒霜镜中发,羞彼鹤上人。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春。”(35) 春天是他们的,我独在“憔悴”中。
表面上看,此诗表达了一种“自怜”的思想,然而,正像明袁中道所说的:“君不见金谷园、定昆池,当时豪华无与比,今日红尘空尔为!”(36) 天地变化,世道如斯,定昆池早已干涸,金马门荒草萋萋,昨日宫苑里花簇簇,人稠稠,转眼间,流落红尘不知处。君不见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悠悠天地之轮的滚动中,一切都归入了虚茫,八大在此诗中注入的就是这种永恒变易的思想。其实八大要表达的思想是,这“憔悴人”并不憔悴,就像画面中的小鱼,鱼虽小,但尚可自在优游。
八大晚年画中多是这样的小东西,如小鸡、小雀、小鱼等,别有深意。他笔下的小雀,体态渺小,无灿烂之羽毛,无圣木之可依,多是独立悬崖暂栖身。如《巨石眠鸭图轴》(37),危石孑立,下有一朵玉簪兀自开放,上有一小鸟嗷嗷叫,在悬崖峭壁中,无以为助,似乎是那样的可怜。但八大的画不是要表现哀伤,恰恰是表现内心的平宁。花儿对危石而微笑,小鸟踏危石而轻吟。
《安晚册》中还有一幅山水画,仿倪云林的构图。八大自题云:“蓬莱水清浅。为退翁先生写。壬午一阳之日。”蓬莱是想象中的神仙世界,但山人却要将这一片神山移到现实中来。它要表达的意思是:蓬莱湾不是渺然难寻的圣水,就在我的身边,清浅如许。
“蓬莱水清浅”语本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九:“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八大通过一座山峰、一泓清水来说明,世界的一切都在变化中,圣殿可以变为坊间的粗屋,琼阁可以变为村前的破亭。没有绝对的故园,故园只不过是曾经给我生命的地方;没有绝对的故国,故国只不过曾经是为我获得一定地位的组织;没有永远的王侯将相,你不见尔今青门种瓜人,原是旧日东陵侯。
值得注意的是,八大要化蓬莱的仙水,为现世的清泉。八大以他那双法眼,看出世界“裸露”的真实。他强调,人生意义的落实处,就在优游于当下。虽然他毕生崇拜李白,但在生命意义的体悟上又与李白不同,李白要做云中之鹤,而他要作海上之鸥。李白诗云:“宜与海人狎,岂伊云鹤俦?”(38) 要高飞而远翥。而在八大看来,海上之鸥,亲人也;云中之鹤,远人也。八大不做一个遁迹者,要做此世的自在人。他知道,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价值,也是自足的生命宇宙。
注释:
① 李叶霜说:“灯社者,光明之意也,亦兴复大明之意也。”(《关于八大山人的新论证——解开百年一重公案》,见王方宇编《八大山人论集》台北: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印行,1984年。)
② 《寄徐巨源寓香城》,《西山志》卷二。
③ 此句引号中的内容,都是八大此时所用印章之文字。
④ 《舒成之诗序》,见徐巨源《榆墩集》文上,此集乃巨源诗文选集,由熊鹤台所选。
⑤ 《溉园诗集》卷二。
⑥ 见《静园仅稿》卷四。
⑦ 康熙二年刊《南昌郡乘》卷三十七贞吉传。
⑧ 《鸥迹集》卷十一。
⑨ 丁弘诲《宜丰游草序》:“先生以庚戌冬月宦宜丰,辛壬癸甲历四年。”见其《砚北笔存》,不分卷。
⑩ 《梦川亭诗集》五言律,此书藏上海图书馆,为目前所见唯一传本。
(11) 李贺又有“茂陵刘郎秋为客”之说。
(12) 同治《临川县志》卷十三人物之文苑云:“重熙死,命清为保全孤。”
(13) 《壑云篇全集》之《李半谷诗集》七言绝句部分。
(14) 黄檗希运《宛陵录》说:“万类之中,个个是佛。譬如一团水银,分散诸处,颗颗皆圆。若不分时,只是一块。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种种形貌,喻如屋舍,舍驴屋入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声闻、缘觉、菩萨、佛屋,皆是汝取舍处。”
(15) 《国朝诗正》卷四收堪注《拟乐府有所思题叔父八大先生小影》。
(16) 幽幽翟翟:形容山林映衬、竹韵清幽之境。南山之南北山北:在南山之南,在北山之北,形容世界的广袤无边。陆游《放歌行》:“稽山一老贫无食,衣破履穿面黧黑。谁知快意举世无,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鱼扫虏尘:据《书·泰誓》载,相传周武王伐纣,渡河,有白鱼跃入舟中,武王烧鱼以祭。后借指开国君主受命之符应。
(17) 郑思肖为宋太学上舍,耿介有高节,本名不叫思肖,国变后始改,寓意“思赵”。又号所南,意思是不忘故国。《新元史》卷二百四十一所南列传说他:“不娶,岁时伏腊,辄野哭南向而拜。闻北语,则掩耳而走。人亦知其孤僻,不以为异也。坐卧不北向,匾其室曰:‘本穴世界,’以‘本’字之寸上文,则大宋也。工画墨兰,宋亡后,画兰根不著土,或问之,曰:‘地为番人夺去矣。’赵孟頫才名冠世,思肖恶其仕元,与之绝。孟頫数往候之,终不得见,叹自而去。”
(18) 唐李冗《独异志》卷中云:“后魏曹彰,性倜傥,偶逢骏马,爱之,其主所惜也。彰白:‘余有美妾可换,唯君所选。’马主因指一妓,彰遂换之。”后世文人每重其爱马甚过爱美人的意趣。
(19) 《世说新语·任诞》云:“王子猷出都,尚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使回下车,踞胡,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20) 午桥,唐宋时洛阳皇宫之外一座桥名,从这里经过的多为显贵之人,它与六朝石崇的金谷,并为“午桥金谷”。八大这里借此暗喻旧都。墨花庄:北宋时有僧名华光老人,善画墨梅,有《华光梅谱》传世,后人称其为墨花主人。八大这里以墨花庄指书画艺术。
(21) 八大的西浒海棠,当为西府海棠,山人书作中常有此类讹误,多是有意为之。
(22) 《小雅·常棣》的兄弟咏叹:“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23) 飞燕,指赵飞燕事,汉成帝宠赵飞燕,导致身亡国乱。后人有所谓“汉立飞燕,成帝胤嗣泯绝”的说法。八大《个山杂画册》中有“尔玉请为图,兰芳倩谁扶。燕支一围罢,少小落瞿俞”绝句,也写赵飞燕之事,其实八大是在反思前朝灭亡的原因。
(24) 东轩为南昌著名斋字。《西江志》卷二十一引《舆地纪胜》云:“今为贡院地。”
(25) 唐韩凝《汉齐盖庙碑》云:“公之先,伯益典司三礼,尚父封公营邱,助化唐、虞,扶倾周、汉。爵穷五等,荣冠百工,虽繁华族,莫居其右。公讳盖,字副世,前汉平帝锡字汉贤。公生为人瑞,殁为人神,神而灵应,代崇明祀。考史册,薨位之岁阙书;徵谱牒,降神之年无录:原其图籍建号,取公锡字而名汉贤神矣。”(《全唐文》二百○八。)
(26) 据《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始皇还,过彭城。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
(27) 李伍渶《壑云篇全集》文集卷三《却助续引》。
(28) 见《苏轼集》补遗。
(29) 《顺宗实录》二说:“贞元末,五坊小儿张捕鸟雀于间里,皆为暴横以取钱物,至有张罗网于门,不许人出入者,或有张井上,使不得汲水者。近之,辄曰:汝惊供奉鸟雀。痛殴之。”
(30) 此诗在山人1695年前后的多幅作品中出现。如《安晚册》的第13开、1695年所作《杂画册》等。
(31) 《隋唐嘉话》卷下载:“昆明池者,汉孝武所穿,有蒲鱼利,京师赖之。中宗朝,安乐公主请焉,帝曰:前代已来,不以与人。不可。主不悦,因大役人徒,别掘一池,号曰定昆池。”据《朝野佥载》卷三记载:“安乐公主改为悖逆庶人。夺百姓庄园,造定昆池四十九里,直抵南山,拟昆明池。累石为山,以象华岳,引水为涧,以象天津。飞阁步檐,斜桥磴道,衣以锦绣,画以丹青,饰以金银,莹以珠玉。又为九曲流杯池,作石莲花台,泉于台中流出,穷天下之壮丽。悖逆之败,配入司农,每日士女游观,车马填噎。奉敕,辄到者官人解见任,凡人决一顿,乃止。”
(32) 《李白清平调辞》云:“开元中,禁中初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移植于沉香亭前。花方繁开,上乘照夜车,太真妃以步辇从。诏选梨园弟子,得乐一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手持檀版,将欲歌。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命以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辞三章。白承诏旨,宿酲犹未解,援笔赋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舞红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辞进,促龟年歌之。太真妃持颇黎七宝杯,酌西凉州蒲萄酒,笑领歌辞,意甚厚。饮罢,敛绣巾重拜。上自是顾李白尤异于诸学士云。”《新唐书》记载李白衔命作诗时,正醉酒,卧于酒肆,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诗成。
(33) 李白《东武吟》:“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宾客日疏散,玉樽亦已空。”李白《古风》:“但识金马门,谁知蓬莱山。白首死罗绮,笑歌无时闲。”
(34) “憔悴人”,在古诗中,特指相思者,这里当自指。
(35) 引见其《古风》五十九首之四。
(36) 《袁中道集》卷一,《送王生归荆州》。
(37) 《艺苑掇英》第七十五期封面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
(38) 《古风》五十九首之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