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子之道的生命美学意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意蕴论文,之道论文,美学论文,老子论文,生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1;B83-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455(2002)05-0060-07
关于老子,是否确有其人?似乎疑云团团,至今仍有分歧。
有学者指出:先秦道家的庄子和儒家的《礼记》以及秦相吕不韦主编的《吕览》均载孔子曾问道于老子。尽管这些书籍均不早于战国后期,故尚可怀疑,但毕竟时间很近。相反,至今从中找不到反证。最有力的证据,一是战国后期的韩非写有《解老》和《喻老》,根据当时某人之书称“某子”的惯例,可知“老子”即指老子其人其书;二是据考证,诸子的庄、韩、荀和《国策》、《吕览》直接引老子言论共有十例,均与其书一致(注:黄瑞云:《老子本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17-121页。)。著名学者李学勤在《新发现简帛佚籍对学术史的影响》一文中指出:“老子楚苦县人,其学广被于楚,所以近年楚地所出战国至汉初简帛,道家著作特多,是不足为异的”(注: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页。)。新发现的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三引《老子》之言,亦与该书相合(注: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63-167页。)。可见老子其人不应否定。
一、老子之道是指宇宙本体
道是老子的哲学和美学思想的最高范畴和中心范畴。笔者认为,它包含丰富而深刻的生命美学意蕴,在我国古代美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叶朗教授认为,中国古代美学史应该从老子开始,笔者深服其论。(注: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9页。)
关于老子之道,学术界向来歧义纷纭。笔者看来,原因一是老子之道比较抽象,不易理解;二是老子对道的表述是多方面、多角度的,这就使后人有如盲人摸象,各执一端。故在此不妨先引两家之言,然后分析。高亨先生早在50年代根据老子对道的描述归纳其性质和特点有“十端”:一、“道为宇宙之母”(宇宙本体),二、“道体虚无”(不能具体地看见和捉摸),三、“道体为一”(道与体不可分),四、“道体至大”(空间无限),五、“道体长存而不变”(时间永恒),六、“道运循环而不息”(自己循环不息地运动,永无停止),七、“道施不穷”(对万物的给与无穷无尽),八、“道之体用是自然”(道体本身及其作用是自然而然),九、“道无为而无不为”(道自己没有目的,但又达到目的),十、“道不可名,不可说”(不能具体言说)。最后得出结论说:“唯有释为宇宙之母力,始符其义。”所谓“宇宙之母力”,即宇宙的生命力。(注:高亨:《重订老子正诂》,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3-6页。)叶朗则归结为五点:一、道是“原始混沌”,二、道“产生万物”,三、道“没有意志,没有目的”,四、道“自己运动”,五、道是“无”与“有”的统一(注: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4-25页。)。综合两家之言,道应是指宇宙本体。这有两方面含义:一是指宇宙空间的无边无际(无限大,无限小)和时间的永恒无穷(无始无终);二是指宇宙蕴含无穷的生命力,其本性是化生万物,而化生万物的法则是自然,即无为而无不为。前者如高氏之四“道体至大”、之五“道体长存而不变”(由于道的体用是不分的,故叶氏没有说及宇宙的时空是可以理解的);后者如高氏之一“道为宇宙之母”、之七“道施不穷”、之八“道之体用是自然”、之九“道无为而无不为”,叶氏之二道“产生万物”、之三道“没有意志,没有目的”、之四道“自己运动”。由于宇宙的时空是万物生生不息的载体,离开了它宇宙所蕴含的无穷生命力也就无以显现;而没有万物的生生不息,宇宙的时空便成为空壳而失去意义。可见两者是体用关系,是相互为用、不可分开的,即高氏之三“道体为一”。如说:“道冲(通盅),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4章),是说宇宙的时空乃是道化生万物的载体,道是万物之宗,它化生万物永无穷尽(“渊兮”、“湛兮”是说空间上广阔无边,“不尽”是说时间上永无穷尽);又说“天长地久”,道“不自生,故能长生”(7章),即道永恒无穷,万物有生有死,它却没有生死(始终)。总之,道化生万物“绵绵若存,用之不勤”(6章),它“为天下母”(25章),“万物恃之以生”(34章),靠了它万物才能生生不息。老子还把宇宙比喻为大风箱:“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5章),意谓天地间元气流传,化生万物,永无穷尽。
道化生万物的法则是“道法自然”(25章),即“无为而无不为”(37章)。意谓:道化生、衣养和成就了万物,却没有的自己的目的与作为,但最终成就了万物和世界之美,达到了目的。老子的这一思想包含对美的重要规律即规律与自由、目的与无目的关系的深刻理解(详下)。
老子之道还有如下特点:(一)它自己永恒地运动,即叶氏之四道“自己运动”和高氏之六“道运循环而不息”。如说道“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25章),早在天地形成之前它已经独立存在,不停地自己运动,非外力所为。而且“象帝之先”(4章),否定为天帝所造,这是巨大的进步;(二)道不能具体感觉,却是真实的存在,是“有”与“无”的统一。此即叶氏之五,高氏之二“道体虚无”和之七“道施不穷”(化生万物永无穷尽)。老子把道描述得恍恍惚惚,不可捉摸,但又强调其中“有物”、“有精”,“甚真”、“有信”,是真实的存在。而且“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21章),即它自来就总揽万物之始(王弼注:“众甫,物之始也”)。一方面,“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67章),“不肖”就是不像具体事物,因此不能具体捉摸,所以“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微”(14章),可称为“无”;另一方面,道生万物,它无所不在:“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14章),又说“天下(或作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0章)。因此道是“有”与“无”的统一。(三)道不可言说,却可以通过观察万物去体验、认识。此即高氏之十“道不可名,不可说”。由于道不能具体观察感觉,但又无所不在,故不可言说。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可言说者乃是具体事物而非“常道”即宇宙本体;又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1章),意谓懂得了无所不在的道(“常无”),就可观察到其微妙;从“常有”即万物的变化中可体会到道的作用。可见对道的体验、认识十分重要。(四)道的作用是相反相成,真善美与假丑恶相比较而存在。如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40章);又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行,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2章),是说相反相成是道的动力,事物是相比较而存在,对立面是可以转化的,真善美与假丑恶也是如此。由于老子的美学思想是融于其哲学之中的,这些认识都与审美规律密切相通,因而也是老子美学思想的组成成分。
从美学意义来说,老子把化生万物视为道的本性,其法则是自然即“无为而无不为”,正包含了丰富而深刻的生命美学思想:前者视宇宙本体道为万物与美的本原;后者则从对生命运动的观察体验中获得了对美的重要规律——必然与自由、合目的与合规律——的认识。
二、道是万物与美的本原
老子认为:道化生万物不但赋予了万物不同的个性,而且提供了一个万物生生不息的生态环境,让其顺性而长,各具形态,各显风采,于是宇宙也就成为五彩缤纷的美的世界。因此,道乃是万物与美的本原。如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51章)。意谓:道不但赋予的万物生命个性“德”(庄子《达生》所说的“鸡德”、《徐无鬼》的“狸德”即指其性),且让其顺性成长,各具形态,呈现美的风姿。又说“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善成”(41章)。王弼注:“无物而不济其形,是曰善成。”可见道施万物,并让其各具个性与形态,这是道的本性。正因为如此,才有万物和宇宙之美。庄子把这一思想发挥得更清楚。如《知北游》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道》篇说“天道”是“万物之本”,它“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这个天地之“大美”是什么呢?在庄子看来,“道”化生万物、“无为而无不为”,不但是“美”,而且是“大美”——无限伟大和崇高的美。《天地》篇赞美说:“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大宗师》赞叹“天地之美”伟大得不得了:它“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还发现了“吾师乎!吾师乎”的感叹;《刻意》篇更是把它视为“众美从之”,即离开了它便无美可言。可见老庄视“道”为万物和美的本原,是它化生万物的生命并赋予个性,使之生生不息,从而使世界形成为一个美的世界。
老庄的上述思想并非从天而降,而是源自远古先民对万物和自身生命运动的观察和体验。我们知道,远古先民世世代代对周围世界观察、体验最普遍,而且对自身最重要的,便是万物和自身的生命(生殖)运动。面对万物和自身生命运动的生生不息,限于认识水平,由此形成了“万物有灵”的观念(注:“万物有灵”是原始宗教产生的根源,是由西方文化人类学家泰勒于1871年在《原始文化》一书中提出的,现已为许多类文化学的材料所证实。):他们把万物和宇宙都视为有生命的,整个宇宙就是充满生命运动的世界,宇宙的意义就在于化生万物,生生不息。这一思想在先秦两汉的古籍仍有不少保存。如:《管子·心术上》说:道“动而不见其形,施而不见其德,万物皆以得”,意谓道虽看不见却化生了万物;《吕览·去私》赞美天地对万物的覆载孕育是“无私”的,“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也说“仁之美在于天”:“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又)养而成之,事功无己”,这是“无穷极之仁也”。“仁”即化生万物,让其按本性发展。《淮南子·泰族训》云:“天设日月,列星辰,调阴阳,张四时……”日晒夜息,让万物生息不绝于其间,“此之谓神明”,等等。其中《易传·系辞》可谓表述最为明确:“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它们都不约而同把化生万物看成是宇宙的本性和意义(“仁”、“德”),由此才有万物和世界之美。由于人类生命的孕育离不开男女两性的交媾,动植物的生命大多由雌雄相交而生,于是先民便把两性即阴阳交合视为宇宙化生万物生命的规律。《易传》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老子所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庄子·田子方》所说“至阴”与“至阳”“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淮南子·览冥训》说:如果没有阴阳二者的“交战成和”,“众雄而无雌,又何化之所能造乎?”等等,它们都一致视阴阳交媾而生万物乃是宇宙规律。老子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6章)。他把“道”即“天地根”称为“玄牝”——人与雌性动物的生殖器官,可见视“道”为宇宙生命力的观念源自远古的生殖崇拜,是先民对生命运动的观察与体验所总结的范畴。(注:参看拙文:《〈文心〉之“道”溯源》,《文心雕龙研究》第三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正如高亨指出:“老子之学,实有所祖述,其书亦多存古语”,并列有十证。如说“明道若昧”、“上德若谷”、“大音希声”(41章)等等是引《建言》(书名)所云;又如在对道的“不可名”作了一番描述后说“执古之道”(14章),既称所执为“古之道”,可见是传统的认识;“谷神不死,是谓玄牝”(6章)云云,《列子·天瑞篇》引作黄帝语(注:高亨:《重订老子正诂》,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18-19页。)。再证以《庄子·天道》所说:“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说明这些思想黄帝尧舜时早已有之。《天下篇》说“古之所谓道术者”“以天为宗,以德为本”,准此,则老庄子的尊道贵德思想早已有之。可见,老、庄之“道”所蕴涵的生命意识,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可谓源远流长。
三、“无为而无不为”的美学意蕴
同样,老子把自然即“无为而无不为”视为化生万物的法则,也是我们的祖先对大自然万物的生命运动和进化的观察、体验,并经历了重大社会变革而获得的认识,其中包含了对美的重要规律即自由与必然、合目的与合规律的理解。
首先,老子这一思想源自远古先民观察、体验大自然万物的生命运动进化而获得的共识。
所谓自然,即自来如此、本性如此。所谓“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并非毫无作为,而是指道孕育、衣养万物,并顺物之性让其充分发展,此外不再另有目的与作为;“无不为”,是说道由“无为”而成就了万物生命和世界之美,最终达到了目的。如说:“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成功遂事而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34章)。“不名有”、“不为主”,指道化生万物而不另有别的追求,它不以造物主自居,“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64章),完全循物之性而让其生长,此外不另有自己的目的与作为,此即“无为”;而正由于“无为”,道又达到了“无不为”:它成就了万物的生长和世界之美,“成功遂事”,最终达到了目的;它不自以为伟大,也不追求伟大,却又成了真正的伟大,显得无比的伟大(“成其大”)。可见,道之所以成功,在于它把自己的目的、追求完全融于在万物的本性(生长规律)之中,而不是在此之外另有追求。从目的与规律的关系说,目的是融于规律之中,而不是外于规律的。在这里,二者是互相渗透和统一的。以宇宙万物的生命运动来说,万物各有其性,只有符合其生长规律,万物的个性才会得到充分发展,唯有这样万物才各显风采,世界才成为美的世界。反之,如果违背了万物之性,拔苗助长,这就违背了规律,物性被扭曲或被扼杀,世界也就变得丑陋,无美可言。可见,老子从万物生命运动中,“看到了大自然中一切事物的产生变化都是无意识、无目的的,但其结果又都是合乎某种目的的。自然并没有有意识地要去追求什么,达到什么,但它却在无形中达到了一切,成就了一切”;而西方则是到近代才由康德从自然生命中发现了必然与自由完全可以直观达到统一(注: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一卷,第203-204页。)。
可以这样说,老子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42章);从原始混沌到“万物并作”(16章),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无为而无不为”的。纵观宇宙,从无机物到有机物,从生命蛋白质到动、植物,从动、植物到猿猴、人类等高级生命,等等,大自然本身是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朴素到多样复杂,而这一切又都是在无目的、无意识中不知不觉、日积月累地进行和完成的。它事前没有目的,但最终又达到了目的。老子的“道法自然”、“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正是对这一规律的认识和表述。而在先秦这也是一致的共识,而非老子所独有。《管子·心术上》就说“道”“动而不见其形,施而不见其德”,它化生万物“莫知其极”,即悄悄地、自然而然地进行,与老子所说“道隐无名”同旨。《国语·越语》也说“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劳而不衿其功”,上引《吕览》赞美宇宙对万物的覆载孕育是“无私”的、董仲舒说“道”(天)生养了万物却“事功无己”,都是说“道”没有自己的目的。其中尤以庄子和《淮南子》表达最为清楚。《庄子·田子方》说:天地“两者(阴阳)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形”,其变化“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即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达到其目的。《淮南子·泰族训》也说:天高地厚,昼夜交替,“阴阳四时,非生万物也;雨露时降,非养草木也。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焉”,高山、深林、河水,非为鸟兽蛟龙而生,却使它们“各得其所宁焉”。这就是说,大自然并非先有目的要造出万物,而是万物在自然环境的条件中自然而生,自然地形成其本性,“各得其所宁”,获得生命的自由与发展,并由此形成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可见大自然是从“无为”中达到了“无不为”。
其次,对此可从先民从自然和社会实践中总结出道与德两个范畴来说明。
《山海经·海外南经》开头说:“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注:《列子·汤问》称此为大禹所说。《淮南子·地形篇》亦载此段文字,个别文字有异。)。可见西周之前的远古先民亦有如下认识:(一)万物为“神灵”所生;(二)万物其形不同,其性亦异(“或夭或寿”说明各有其性);(三)认识万物应从“通其道”(掌握其规律)入手。郭璞注末句云:“言自非穷理尽性者,则不能原其情状”,可谓得之。而道与德正是用以“通其道”的两个范畴。“神灵”显然是原始人类“万物有灵”的观念,它应是指宇宙本体所蕴含的化生万物的生命力,老子之道即由其褪去神秘色彩而来;而万物其形不同,各有其性,也就是老庄、《管子》等所说的“德”。老庄的“尊道贵德”思想正源于此:既然万物均由神灵所生,其德(性)乃神灵所赋予,故为尊为贵。道与德的关系是:一方面,德是道所赋予万物的不同个性,它离不开道;另一方面,德又不等同于道,因为德是个别的,而道是总体的、普遍的和根本的。这里有一点很重要:道一旦具体显现为个别事物的德,它就依存于德之中,而不是游离于德之外的。正如《管子·心术上》所说:“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可见道一旦化生了万物之后,它就完全融于德这个“舍”之中。由此可知,道之所以由“无为”而达到“无不为”,在于它把自己完全融于万物的本性“德”之中。
而德字出现,则是与周人从重大社会变革中总结经验教训分不开的。“德”字其义指事物本性。作动词用时,意为让事物按其生命本性生长,如人们常说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从文献看,它最先是由周人提出的。从构成看,德字从值(古直字)从心,意思是把心思放端正,注重在“敬”字。敬者警也,本意是要人时常努力,不可有丝毫的放松。周人从夏商的灭亡和自己的兴起中总结出必须“敬德保民”的思想。原来,商朝统治者最敬神灵,它不讲“德治”,只讲武力,以为依靠天帝的保佑就万事大吉,但最终被远比自己弱小的周人所灭。所谓“殷鉴不远”,于是周公(姬旦)提出:商之灭亡是因为它不能“敬德保民”而丧失了“天命”;而周之兴起是因为文王(姬昌)能够“明德保民”,故上帝授以“天命”,推翻商朝,一统天下。可见“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左传·僖公五年》引《周书》)。《尚书·康诰》记载周公告诫周朝统治者说:“‘告汝德之说,于(与)罚之行’”,就是这个意思。他说“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周文王施行“裕民”政策,征收租税有所节制),不滥用刑罚,“无(毋)康好逸豫”,不贪图享受。《尚书·无逸》说“文王卑服,康功田功”,即穿普通人的衣服,亲自种田,知“小人之依(痛苦)”,与“不知稼穑之艰难”的商王不同(注:参阅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一编,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30页;郭沫若主编:《中国史稿》第一册,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128页。)。《国语·周语》亦载内史之言:“国之将兴,其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可见周人所说的“德”,显然包含了让百姓得到温饱、生命得到保障的意思。又说:“道而得神,是谓逢傅;淫而得神,是谓贪祸”,意谓:同是神灵降临,对有道者来说是迎接福祥,而对淫乱无道者则无异于自取其祸。从思想史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重大进步:不能只敬神灵而肆意妄为(无视事物的规律)。周人的“敬德保民”显然包含了如下思想:统治者不能不重视事物的规律并付诸实践(如懂稼穑之艰难、知百姓之温饱和刑罚是否明当,等等),谁有“德”于百姓(使之得到温饱,生命得到成长),谁就得到神灵的保佑;否则随时可能被推翻。史载:正是由于商朝的士兵和奴隶阵前起义而直接导致其溃败灭亡。《史记》本传说老子曾为“周守藏室之史”,上引《周书》的“皇天无亲,唯德是辅”与老子所说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79章)如出一辙。因此,老子的“尊道贵德”思想应是由此而来。由此可见“尊道”与“贵德”是不可分的:“尊道”必须落实到“贵德”,重视事物的规律(必然性),个性生命得以生存和发展,只有真正做到了“贵德”,才是“尊道”;如果只“尊道”而不“贵德”(如只信神灵而不重视百姓生命),“道”便无从发挥作用,成为一句空话。可见,从对道与德的关系的认识来看,春秋战国时人们已经懂得目的与规律二者是不可分的,目的应该是寓于规律之中的,唯有如此其目的才能达到。——这也就是“无为而无不为”,表面上没有目的,实际上最终却达到了目的。
再次,老子的上述思想,又是与他对我国古代进入文明社会以后而伴之出现的种种罪恶与人性异化现象进行反思的结果。
恩格斯指出:人类从原始社会进入文明,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但同时又是“一种堕落,一种离开古代氏族社会的淳朴道德高峰的堕落”,“最卑下的利益——庸俗的贪欲、粗暴的情欲、卑下的物欲、对公共财产的自私自利的掠夺——揭开了新的、文明的阶级社会;最卑鄙的手段——偷窃、暴力、欺诈、背信——毁坏了古老的没有阶级的氏族制度,把它引向崩溃”(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4页。)。我国古代也是如此:在迈进文明同时,伴之出现了互相残杀、你虞我诈等等社会罪恶,人性被扭曲,变得虚伪、残暴、贪婪,再也不如以前那样淳朴。老子对此观察和揭露得很深刻:“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18章)。指的就是原始公有制崩溃,随之被奴隶制的一套仁义礼教制度和道德规范取代。老子把它视为人性变坏和社会混乱与罪恶的根源,故说:“故失道而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道也”(38章)。他深刻地揭露文明社会的许多过分追求感官刺激与享受的活动危害人类身心健康:“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令人发狂”,违反了“圣人为腹不为目”之道(12章),是说那些片面追求感官刺激的娱乐活动危害人的自然本性;他所主张的“为腹不为目”,强调首要和根本的是维持生命的正常发展,而不应片面追求感官的刺激。在老子看来,要铲除社会的罪恶和恢复人性就得取消文明,回归到“小国寡民”的原始社会:“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民至老死不相往来”(80章),实行“无为而治”。庄子学派对此发挥更为透彻,他们称:在远古原始社会,人们“含哺而熙,鼓腹而游”(《马蹄》),“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缮性》),“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常而不知以为信”,一切“莫之为而常自然”(《天地》),即:人与自然和谐协调,人类的生命个性得到自由发展,仁义完全出自人类的天性,人们不懂得也不需要什么仁义。但是,到了后世,仁义却成了骗人的和强加于人的,甚至成了“禽贪者器”——实现野心、牟取私利的工具。而那些真正实行仁义之道的人,往往为此而失去欢乐乃至生命。由此他们悲愤地说: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骈拇》)。他们和老子同样主张回归原始社会,实行“无为而治”。
老庄的上述思想无疑是违反社会发展规律的,也是不切实际和向后倒退的空想,但其中包含了这样的深刻认识:它揭露了人类的进步和文明的成就反而导致了互相残杀和欺骗,人性被扭曲,破坏了人类自身的生命活动。他们把原始人类社会与大自然混为一谈,自然是不科学的,但强调人类应该像大自然那样“无为而无不为”,把目的寓于个体生命成长之中,也就是说,应该把生命的健康成长与个性的完美发展作为人类自身的生活目的,而不应该在此之外去追求别的诸如功名利禄之类的目的。这无疑是十分深刻的和可贵的,并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正如论者指出:老子的美学是“建立在老子关于‘道’的理论基础之的”,“这个理论把个体生命的自由发展提到了最高的位置。真正的美和真正的善就在于使个体生命得到自由的发展,摆脱外物对于人的一切奴役”(注: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一卷,第224-225页。)。老子认为,“人只有处处顺应自然的规律才能取得自由”,“深刻地意识到了自由与必然的统一、合目的与合规律的统一”。我们知道,美的领域正是个体生命获得高度自由发展的领域,也是个体的自由和客观的必然性、合目的与合规律达到了内在的高度统一的领域。因此,在中国古代美学中,“只有老子美学才第一次真正进入了这个领域。”(注: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一卷,第224-225页。)
收稿日期:2001-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