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波简”中“子羔羊”的诱导神话探微_四库全书论文

上博简《子羔》篇感生神话试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神话论文,上博简论文,篇感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85(2003)06-0065-08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现已出版两册(注: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1月。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2月。)。对于古典文学研究来说,第一册的《孔子诗论》可遇而不可求世所公认;第二册的《子羔》、《鲁邦大旱》、《容成氏》诸篇也是难得的珍贵史料。其中,《子羔》篇所载孔子所述的夏、商、周三代始祖的感生神话尤其值得注意。本文拟对此试加探讨。不妥之处,请各方家不吝指正。

孔子与子羔

讲述夏、商、周三代始祖禹、契、后稷出生神话的竹简,马承源的原释文以9、10、11、12、13为序(注: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2月,第192~198页。)。陈剑发现,所谓的第十一简,实际是由两段残简拼合而成的,“简11上段加上简10再加上简11下段,正好可以拼合为一支首尾完具的整简”;此外,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战国楚简3(注:见陈松长编著《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简牍》(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品专刊之七,2001年。)与第十二简也可拼合。因此,“调整后的这段简文”,其顺序应该是:简9+简11上段+简10+简11下段+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战国楚简3+简12+简13(注:陈剑:《上博简〈子羔〉、〈从政〉篇的拼合与编连问题小议》,简帛研究网站,2003年1月8日。)。陈剑的意见已为学界所公认。下面的讨论,就在陈剑编序的基础上展开。

孔子讲述夏、商、周三代始祖禹、契、后稷的出生神话,是通过其弟子子羔之问引出来的。子羔,即高柴,亦称子皋、子高、季皋等,其事迹《论语》、《左传》、《韩非子》、《世本》、《礼记》、《大戴礼记》、《史记》、《说苑》、《论衡》、《汉书》、《孔子家语》、《孔丛子》以及佚书《子思子》等文献都有记载(注:详见李启谦、王式伦编《孔子弟子资料汇编,山东友谊书社,1991年,第750~764页。)。《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称他“少孔子三十岁”,《孔子家语·弟子解》则说他“少孔子四十岁”。无论如何,都当是孔子的晚年弟子。

子羔问于孔子曰:“三王者之作也,皆人子也,而其父贱而不足称也与?抑亦诚天子也与?”(注:“抑”字从陈剑读,见《上博简〈子羔〉、〈从政〉篇的拼合与编连问题小议》。为印刷方便,凡非直接讨论的简文,一般以今文写出,下同。)

夏、商、周三代始祖禹、契、后稷的出生,人们知其母而不知其父。这本来是母系社会以母为家庭主体风俗的遗留,而处于以男性为家庭主体的文明社会的人们,对此颇为不解。因而子羔问他们到底是“人子”,人父所生?还是“天子”,天父所生?如果他们是“人子”,为人父所生,是不是他们的父亲因为地位低贱,名字被后人忽略而遗忘了?

简文孔子的回答分为两部分,先是肯定子羔之间,再详细讲述夏、商、周三代始祖感生的神话。

“善,尔问之也。久矣其莫闻之”。(注:框内的文字为笔者所补,下同。详细考证见廖名春《上博简〈子羔〉篇释补》(未刊稿,2003年7月)。)

孔子首先肯定子羔问这一问题为“善”。为什么呢?“久矣其莫闻之”,他已很久没听人问这一问题了。孔子学问的特点,所谓“述而不作”(《论语·述而》),就是善于旧瓶装新酒,推陈出新,利用历史文献发挥自己的思想。子羔问此,正好给他阐述其天命观提供了契机,故称为“善”。当然,“抑亦诚天子也与”,虽然是疑问,但一个“诚”字,表现了子羔倾向于相信禹、契、后稷为“天子”,天父所生的态度,而孔子也是持“天子”说的。同样的情景,也体现于《孔子家语·庙制》的记载:

子羔问曰:“《祭典》云:‘昔有虞氏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祖契而宗汤,周人祖文王而宗武王。’此四祖四宗,或乃异代,或其考祖之有功德,其庙可也。若有虞宗尧,夏祖颛顼,皆异代之有功德者也,亦可以存其庙乎?”孔子曰:“善,如汝所问也。如殷周之祖宗,其庙可以不毁,其它祖宗者,功德不殊,虽在殊代,亦可以无疑矣。《诗》云:‘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憩。’周人之于召公也,爱其人犹敬其所舍之树,况祖宗其功德而可以不尊奉其庙焉。”

“善,如汝所问也”,与简文的“善,尔问之也。久矣其莫闻之”,孔子的循循善诱真可谓“何其相似乃尔”。

禹的感生

关于禹出生的神话,文献有种种记载。

《今本竹书纪年》:“帝禹夏后氏,母曰修己,出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修己背剖,而生禹于石纽,虎鼻大口,两耳参镂,首戴钩铃,胸有玉斗。足文履已,故名文命。”(注: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00页,)

张守节《史记正义》:“《帝王纪》云:‘父鲧,妻修己,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胷坼而生禹,名文命,字密,身九尺二寸长,本西夷人也。’”(注: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1页。)

《遁甲开山图荣氏解》:“女狄暮汲石纽山下泉水中,得月精如鸡子,爱而含之,不觉吞,遂有娠,十四月生夏禹。”(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编年类徐文靖《竹书统笺》卷三引。)

《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禹父鲧者,帝颛顼之后。鲧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壮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姙孕,剖胁而产高密。”(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载记类《吴越春秋》卷四《越王无余外传第六》。)

《路史》:“初,鲧纳有莘氏,曰志是,为修己,年壮不字,获若后于石纽。服媚之,而遂孕,岁有二月,以六月六日屠疈而生禹于僰道之石纽乡,所谓刳儿坪者。”(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别史类《路史》卷二二。)

《尚书帝命验》:“禹白帝精以星感,修己山行,见流星,意感栗然,生姒戎文禹。”(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类书类《太平御览》卷八二引。)而简文的记载是:

禹之母有莘氏之女也,观于伊而得之,娠三年而划于背而生,生而能言,是禹也。(注:释文详见廖名春《上博简〈子羔〉篇释补》。)

这些记载,有同有异,我们可以加以比较。

简文“划于背而生”,与《今本竹书纪年》“修己背剖,而生禹”同,说禹是破开其母背部而产。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也说“禹生發於背”。可见此说从战国到西汉一直流行,当是早期的传说。《路史》的“屠疈而生禹”,《蜀本纪》作“折副而生”。(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史部别史类《路史》卷二二注引。)所谓“疈”即“副”,也是屠、剖的意思, “屠疈”、“折副”复词同义。它们只说禹是剖产,并没有说剖何处而产。而《帝王纪》的“胷坼而生禹”,说禹是剖开其母胸部而生;《吴越春秋》的“剖胁而产高密”,说禹是剖开其母胁腋而生。当为较晚的传说。

妊孕的时间《遁甲开山图荣氏解》说是“十四月”,《路史》说是“岁有二月”,两说相同。简文则说是“三年”,长了一半多,显得更为神异。

简文的禹“生而能言”,文献不载。传说中“生而能言”的,主要是黄帝,见《今本竹书纪年》(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编年类徐文靖《竹书统笺》卷一。)、《论衡·实知》、《抱朴子》(注: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五经总义类《古微书》卷二十五引。)等。

简文的“观于伊而得之”,与文献所载的“山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吞神珠”“薏苡”诸说皆不同。与《遁甲开山图荣氏解》的“女狄暮汲石纽山下泉水中,得月精如鸡子,爱而含之,不觉吞”说也有区别。《寰宇记》:石纽“今在茂之汶川县北四十。”任豫《益州记》:“广平之石纽林者,今其地名刳儿坪。《蜀本记》作痢儿畔。”《十道记》:“纽为秦州地名。”(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别史类《路史》卷二二注引。)而简文之“伊”,如读如本字,只能指伊水。《水经注·伊水》:“伊水出南阳鲁阳县西蔓渠山。”一在今四川,一在今河南,显然不是一个地方。

《吕氏春秋·孝行览·本味》:“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日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注: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上海,学林出版社,1984年,第739页。)《列子·天瑞》“伊尹生乎空桑”张湛注引“传记”则作:“伊尹母居伊水之上,既孕,梦有神告之曰:‘臼水出而东走,无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有莘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故命之曰伊尹。”(注: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第16~17页。)

“有侁氏”即“有莘氏”,疑此“居伊水之上,孕”即简文“观于伊而得之”之本。如此,则简文是将大禹出生的神话与伊尹出生的神话搞混了,故与文献所载诸说皆不同。如《遁甲开山图荣氏解》的“女狄暮汲石纽山下泉水中,得月精如鸡子,爱而含之,不觉吞”说,“石纽山”是本大禹事,而“女狄”、“吞卵”则掺入了契之出生事。这一分析是否可信,我们可以看看下面对简文所述契与后稷出生神话的考释。

契的感生

简文记载契出生的神话为:

契之母,有仍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娠三年而划于膺,生乃呼日‘钦’,是契也。(注:释文详见廖名春《上博简〈子羔〉篇释补》。)

文献的相关记载是:

《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毛传:“玄鸟,也。春分玄鸟降。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率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郑玄笺:“降,下也。天使下而生商者,谓遗卵,娀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契。”(注:董治安主编:《两汉全书》第二册,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34页。)

《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王逸注:“简狄,帝喾之妃也。玄鸟,燕也。贻,遗也。言简狄侍帝喾于台上,有飞燕堕遗其卵,喜而吞之,因生契也。”(注: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105~106页。)

《今本竹书纪年》:“高辛氏之世妃曰简狄,以春分玄鸟至之日从帝祀郊禖,与其妹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而坠之,五色甚好,二人竞取,覆以玉筐,简狄先得而吞之,遂孕,胸剖而生契。”(注: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载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第216页。)《宋书·符瑞志上》同(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宋书》卷二七。)。

《史记·殷本纪》:“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注: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58页。)

《史记,三代世表》褚先生引《诗传》曰:“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契母与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衔卵坠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注:泷川资言:《史记全注考证附校补》,第347页。按:据《古微书》,此《诗传》即《诗推度灾》。)

《列女传》:“契母简狄者,有娀氏之长女也。当尧之时,与其妹娣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过而坠之,五色甚好。简狄与其妹娣竞往取之。简狄得而含之,误而吞之,遂生契焉。”(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侍记类总录之属《古列女传》卷一。)

《帝王世纪》:“有燕飞而遗卵,简翟与妹竞取,覆以玉筐。”“简翟浴玄丘之水,燕遗卵,吞之,剖背生契。”(注:《太平御览》卷三七一引,徐宗元:《帝王世纪辑存》,中华书局,1964年,第62页。)

《拾遗记》:“商之始也,有神女。简狄游于桑野,见黑鸟遗卵于地,有五色文,作八百字。简狄拾之,贮以玉筐,覆以朱绂,夜梦神女谓之曰:‘尔怀此卵,即生圣子,以继金德。’狄乃怀卵一年,而有娠,经十四月而生契。祚以八百叶,卵之文也,虽遭旱厄,后嗣兴焉。”(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小说类异闻之属《拾遗记》卷二。)

简文的“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说,与《诗经·商颂·玄鸟》、《楚辞·天问》合,与郑玄笺、王逸注、《诗传》、《今本竹书纪年》、《宋书·符瑞志上》、《史记·殷本纪》、《列女传》、《拾遗记》也同。“娠三年”与《拾遗记》“乃怀卵一年,而有娠,经十四月而生契”说近,其它文献则没有详载。“划于膺”与《今本竹书纪年》、《宋书·符瑞志上》“胸剖而生”、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契生发于胸”说同,“膺”即“胸”,“划”即“剖”;与《帝王世纪》“剖背”说则不同,一是前胸,一是后背。“生乃呼曰:‘钦’”,文献缺载,乃为首见。“游于央台之上”,与《楚辞·天问》“简狄在台”、王逸注“言简狄侍帝喾于台上”近,只是简文详称“央台”,而《楚辞·天问》则简称为“台”;与《拾遗记》“游于桑野”说、毛传“祈于郊禖”说也较其它文献更近。《今本竹书纪年》、《宋书·符瑞志上》、《诗传》、《列女传》、《帝王世纪》都说是“浴于玄丘之水”,《史记·殷本纪》“三人行浴”说近同,都是说在水中,而简文与《楚辞·天问》、《拾遗记》、毛传、王逸注说的都是在陆上。

简文的“央台”,马承源原释文读为“瑶台”,认为:“‘央’、‘瑶’声纽通转而假借。《楚辞·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氏之佚女。’《汉书·扬雄传上》:‘初累弃彼虙妃兮,更思瑶台之逸女。’有娀氏之佚女或逸女为简狄即契之母,辞中的瑶台和央台相应。瑶台为高台的泛称,或称九成之台、九层之台。《淮南子·本经训》:‘晚世之时,帝有桀、纣’,为琁室、瑶台、象廊、玉床。”(注: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第195~196页。)何琳仪认为“当读‘阳台’。《礼记·月今》‘民殃于疫。’《后汉书·鲁恭传》引‘殃’作‘伤’。可资佐证。‘阳台’为高唐神女之居所,详见《文选·宋玉高唐赋》。而高唐神女与有娀氏简狄两种传说,似亦有共同的来源”(注:何琳仪:《沪简二册选释》,筒帛研究网站2003年1月14日。)。白于蓝分析:“首先,与简狄受孕有关的地名,或称‘玄丘’,或称‘瑶台(或九成之台)’,或称‘桑野’,但每次仅只提到一地,从未见两地或三地并提者。其次,说简狄在‘瑶台(或称九成之台)’受孕者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出现了,这与简文云:‘契之母,有娀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是相吻合的。而有关‘玄丘受孕’的传说是在西汉以后才出现,在时间上要晚得多。至于‘桑野’,则晚至晋代。因此,就时间上来讲,在战国时期人们的思想观念中,简狄之‘瑶台(或称九成之台)受孕’的传说恐怕要比其它两种传说要更符合当时的实际一些,尤其是这一传说在《楚辞》当中出现两次,而本简则亦是战国楚简,可见,这一传说在当时的楚地当中是广泛流行的。……汉人误将有关后稷之母姜原的事迹安到了简狄的头上了而已。至于《拾遗记》所载之‘桑野’,则不知其所出。”(注:白于蓝:《释“玄咎”》,简帛研究网站2003年1月19日。)

这些意见都不乏合理之处,但笔者认为简文的“央台”既不能读为“瑶台”,也不能读为“阳台”,而应该依《拾遗记》读为“桑野”。“央”、“桑”声母虽然一为影母,一为心母,但韵部却同属阳部。“台”古音为之部定母,而“野”为鱼部喻母,声母同为舌音,而之、鱼《诗经》合韵(注:王力:《诗经韵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2页。),亦当音近。“臺”与从“台”之字可通用,如《吕氏春秋·任数》:“煤炱入甑中。”《文选》陆机《君子行》李注引高诱注:“炱读作臺。”而“野”也可与从“台”之字通用。《周易·系辞传上》:“冶容诲淫。”陆德明《经典释文》:“冶,郑、陆、虞、王肃作野。”李鼎祚《周易集解》作“野”。(注:高亨、董治安:《古今通假会典》,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第394页。)

“桑野”,本泛指植桑的田野。《诗经·豳风·东山》:“蜎蜎者蠋,蒸在桑野。”后成为专称。《穆天子传》卷五:“辛未,天子北还,钓于渐泽,食鱼于桑野。丁丑,天子里圃田之路,东至于房,西至于丘南,至于桑野,北尽经林煮之薮,南北五十。”陆贽《论赦书事状》:“昔汤遇灾,祷于桑野。躬自髠剔,以为牺牲。”(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诏令奏议类奏议之属《历代名臣奏议》卷二百十八。)何景明《忧旱赋》:“昔殷祷于桑野兮,霖一夕而滂沛。”(注: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明洪武至崇祯《大复集》卷一。)为什么殷汤遇灾要去“桑野”祈祷呢?就是因为其始祖契感生于此。此“桑野”实即桑林之野,故又称“桑林”。《淮南子·主术》:“汤之时,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之际,而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书传》:“汤伐桀之后,大旱七年。史卜曰:‘当以人为祷。’汤乃剪发断爪,自以为牲,而祷于桑林之社。而雨大至,方数千里。’”(注: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一引,见《十三经注疏》615页,中华书局,1980年。)“祷于桑林”即“祷于桑野”,是“桑野”又称“桑林”之明证。《墨子·明鬼下》:“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孙诒让《闲诂》:“《周礼·州长》,郑注云‘属,犹合也,聚也。’”(注:孙诒让:《墨子闲诂》,中华书局,1986年,第207页。)宋之“桑林”,之所以成为男女幽会之所,应该是由于其始祖契感生于此所致。《左传·襄公十年》:“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杜预注:“《桑林》,殷天子之乐名。”孔颖达《正义》:“宋是殷后,得用殷乐。知《桑林》是殷天子之乐名也。”(注: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一,《十三经注疏》,第615页。)“殷天子之乐”为何要称为“桑林”?孔颖达曰“先儒无说”,“或曰祷桑林以得雨,遂以桑林名其乐也”。其实,桑林是殷人的发祥地,这是殷人对其始祖契感生于桑林之野的纪念。

毛传的“祈于郊禖”说与“游于桑野”说其实可以兼容。《说文·邑部》:“距国百里为郊。”《尔雅·释地》:“邑外谓之郊。”其义与“野”近。《玉篇·示部》:“禖,求子祭。”此是说到郊野举行求子祭祀。柳宗元《天对》:“喾、狄祷禖,契形于胞。”(注: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汉至五代《柳河东集》卷十四。)说简狄求子于郊,才感生了契。所以,“祈于郊禖”与“游于桑野”说的本质都是一致的,都是指简狄到郊野去求子。

因此,简文的“游于央台之上”即“游于桑野”之上,也就是“游于桑林”之间。殷人之始祖契感生于桑林,所以桑林就成了殷人的纪念地,犹如“燕之”“祖”、“齐之社稷”、“楚之”“云梦”一样。汤遇“七年旱,以身祷于”此;“殷天子之乐”,也以此地名之;男女冶游幽会,也以此为胜境。

后稷的感生

再来看简文关于后稷出生的神话:

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游于玄丘之内,冬见芺,搴而荐之,乃见人武,履以祈祷曰:“帝之武倘使我有子,必报之。”是后稷也。(注:释文详见廖名春《上博简〈子羔〉篇释补》。框内的文字,系笔者据上下文义补。“搴”字从张富海说(《上博筒〈子羔〉篇“后稷之母”节考释》,简帛研究网站2003年1月17日)。)

后稷出生的神话,文献多有记载:

《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毛传:“去无子,求有子。古者必立禖焉,玄鸟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郊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授以弓矢,于郊禖之前……从于帝而见于天”。郑玄笺:“姜禖之生后稷如何乎?乃禋祀上帝于郊禖,以祓除其无子之疾,而得其福也。……祀郊禋之时,时则有大神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其左右所止住,如有人道感己者也,于是遂有身,而肃戒不复御,后则生子而养,长名之曰弃,舜臣尧而举之是为后稷。”(注:孔颖达:《毛诗正义》卷十七,《十三经注疏》,第528页。)

《今本竹书纪年》:“初,高辛氏之世妃曰姜嫄,助祭郊禖,见大人迹,履之,当时歆如有人道感己,遂有身而生男。”(注: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载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第284页。)《宋书·符瑞志》同(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宋书》卷二七。)。

《史记·周本纪》:“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注: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75页。)

《史记·三代世表》:“后稷母为姜嫄,出见大人迹而履践之,知于身则生后稷。”(注: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第347页。)

《论衡·吉验篇》:“后稷之母,履大人迹,或言衣帝喾之服,坐息帝喾之处,妊身。”(注: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第85~86页。)

《尔雅·释训》“履帝武敏”,陆德明《经典释文》引舍人本“敏”作“亩”,注云:“古者姜嫄履天帝之迹于畎亩之中,而生后稷。”(注: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五经总义类《经典释文》卷二九。)

《春秋元命苞》:“姜嫄游閟宫,其地扶桑,履大人迹而生稷。”一本又作:“周先姜原,履大人迹于扶桑,生后稷。”(注: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五经总义类《古微书》卷六。)

《列女传》:“弃母姜嫄者,邰侯之母也。当尧之时,行见巨人迹,好而履之,归而有娠,浸以益大,心怪恶之。卜筮禋祀以求无子,终生子,以为不祥而弃之。”(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传记类总录之属《古列女传》卷一。)

《吴越春秋·吴太伯传》卷一:“后稷其母台氏之女姜嫄,为帝喾元妃。年少未孕,出游于野,见大人迹而观之,中心欢然,喜其形像,因履而践之,身动,意若为人所感。后妊娠,恐被淫泆之祸,遂祭祀以求,谓无子,履上帝之迹,天犹令有之。”(注:周生春:《吴越春秋辑校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页。)

张富海认为“简文此节谓:姜原游于一种名为‘玄咎’的建筑之内”(注:张富海:《上博简〈子羔〉篇“后稷之母”节考释》。)。白于蓝说:“其实,‘内’有时候不一定就是针对某种封闭性的建筑而言的,而只是与‘外’相对的一个概念。如‘一国之内’,再比如《释名·释州国》:‘雍州在四山之内。’我们现在还经常说‘山内’、‘山外’。这些‘内’只能是就某一区域或范围而言的。”(注:白于蓝:《释“玄咎”》。)陈伟则疑“内”读为“汭”,认为:“‘汭’作为地名通名,大致有四种涵义,皆与水有关。……在白于蓝先生引述的汉晋文献中,均称玄丘为水。……将‘内’读为‘汭’,训作水边之地,应该是恰当的。”(注:陈伟:《〈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零释》,简帛研究网站2003年3月17日。)

按,“玄丘之内”即“玄丘之中”,白于蓝的理解是正确。简文的“游于玄丘之内”,与《诗经·大雅·生民》的“克禋克祀”,《今本竹书纪年》的“助祭郊禖,郑玄笺的“禋祀上帝于郊禖,以祓除其无子之疾,而得其福也”,《春秋元命苞》的“游閟宫,其地扶桑”,《吴越春秋》的“年少未孕,出游于野”大意应该相同,都是说姜原无子,到郊野去祭祀上帝以求子。《春秋元命苞》的“游閟宫,其地扶桑”,是说姜原所“游”之“閟宫”,在“扶桑”。“閟宫”,毛传引“盂仲子曰‘是閟宫也’”(注: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二十,《十三经注疏》,第347页。),孔颖达疏:“盖以姜嫄祈郊禖而生后稷,故名姜嫄之庙为禖宫。”(注: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二十,《十三经注疏》,第347页。)此是以今说古,实质“閟宫”即祈子之处,后因姜嫄感生,故以为姜嫄之神庙。“扶桑”为传说中的日出之处。《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注: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60页,。)陶潜《闲情赋》:“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注: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汉至五代《陶渊明集》卷六。)逯钦立校注:“扶桑,传说日出的地方。”这里代指祭天之地。《礼记·郊特牲》:“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大报天而主日也。兆于南郊,就阳位也。”(注:王文锦:《礼记译解》,中华书局,1980年,第344页。)姜嫄 “禋祀上帝于郊禖”,其地当在“南郊”,此“南郊”也就是“扶桑”,祈子的“閟宫”也就在这里。

简文之“玄丘”应当读为“圜丘”。“玄”、“圜”声同而韵部真元可旁转。“玄”与从“县”之字可通用。《穆天子传》卷二:“先王所谓县圃。”郭璞注引《淮南子》“县圃”作“玄圃”。《山海经·西山经》:“实惟帝之玄圃。”《穆天子传》“玄圃”作“县圃”。《淮南子·地形》:“是谓县圃。”《水经注·河水》引作:“是谓玄圃。”而“县”与从“”之字也可通用。《谷梁传·隐公元年》:“寰内诸侯。”陆德明《经典释文》:“寰,古县字。”(注:高亨、董治安:《古今通假会典》、第75、169页。)《周礼·春官·大司乐》:“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郑玄注:“《大传》曰:‘王者必禘其祖之所自出。’《祭法》曰:‘周人禘喾而郊稷。’谓此祭天圜丘以喾配之。”贾公彦疏:“《尔雅》:‘土之高者曰丘。’取自然之丘。圜者象天圜。”王肃《圣证论》:“郊则圜丘,圜丘则郊。所在言之则谓之郊,所祭言之则谓之圜丘。……知圜丘与郊是一也。”《礼记·祭法》孔颖达疏:“张融以圜丘即郊,引董仲舒、刘向、马融之论,皆以为《周礼》‘圜丘’,则《孝经》云‘南郊’,与王肃同。”(注: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第1757~1763页。)所以,简文的“游于玄丘之内”,就是“游于圜丘之中”,也就是“禋祀上帝于郊禖”,出土材料与传世文献是吻合的。

简文的“芺”,马承源(注: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第198页。)和张富海(注:张富海:《上博简〈子羔〉篇“后稷之母”节考释》。)、李学勤先生(注:李学勤:《楚简〈子羔〉研究》,未刊稿。)都读如本字,引《说文·部》“芺,也。味苦,江南食以下气”和《尔雅·释草》郭璞注“大如拇指,中空,茎头有台,似蓟,初生可食”为训。但这种植物和姜原感生有什么联系?没有传世文献的证明,难以取信。笔者认为此“芺”字当读为“蒿”。从“夭”之字与从“交”之字文献多通用,而从“高”之字也可与从“交”之字通用。《诗·周颂·般》:“堕山乔岳。”《玉篇·山部》引“乔”作“高”。《吕氏春秋·期贤》:“吾安敢高之。”《新序·杂事五》“高”作“骄”(注:例详见高亨、董治安《古今通假会典》,第786~788页。)。因此,“芺”是可以读为“蒿”的。而“蒿”即香蒿,也就是“萧”。从“肃”之字与从“肖”之字文献多通用,而从“夭”之字也可与从“肖”之字通用(注:例详见高亨、董治安《古今通假会典》,第762、786页。),这是音近义通。《尔雅·释草》:“萧,狄。”郭璞注:“即蒿。”《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毛传:“萧,所以共祭祀。”孔颖达疏引陆玑曰:“今人所谓荻蒿者是也。或云牛尾蒿,似白蒿。白叶,茎粗,科生,多者数十茎。可作烛,有香气,故祭祀以脂熱之为香。”(注:孔颖达:《毛诗正义》卷四,《十三经注疏》,第333页。)《诗经·大雅·生民》:“诞我祀如何?……载谋载惟,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载燔载烈。”郑玄笺:“至其时,取萧草与祭牲之脂熱之于行神之位;馨香既闻,取羝羊之体以祭神;又燔烈其肉為尸羞焉。”(注:孔颖达:《毛范诗正义》卷十七,《十三经注疏》,第531页。)为什么呢?《礼记·郊特牲》云:“周人尚臭。……萧合黍稷,臭阳达于墙屋,故既奠,然后焫萧合馨芗。”(注:王文锦:《礼记译解》,第357页。)周人崇尚香气,所以祭祀要焚烧香蒿,让四处香气弥漫。姜原冬至到南郊圜丘祭天求子,看到了香蒿,就“搴而薦之”,拔取以焚烧,让香气直达上帝。结果,上帝为其精诚所动,“乃见人武”,现出了巨人的脚印。姜原履之,并祈祷上帝化身的脚印赏赐给她子嗣。简文姜原“见人武”并“履”之的记载为文献所习称,但“见蒿,搴而荐之”说无载;“祈祷”之语文献也失载。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史料。

郊禖祈子

懂得简文“契之母,有仍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游于玄丘之内”都是说“禋祀上帝于郊禖”以祈子,再回头来看“禹之母有莘氏之女也,观于伊而得之”,事情就清楚了:“伊”决不能读为本字,而只能是假借。“伊”应读为“禋”,古音两字声母同属影母,韵部一为脂部,一为真部,可以对转。《尚书·洪范》:“鲧鄄洪水。”《熹平石经》本“鄄”作“伊”(注:顾颉刚、顾廷龙辑:《尚书文字合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475页。)。由此看,“鄄”与“伊”通,当无问题。《周礼·春官·大宗伯》:“以禫祀祀昊天上帝。”郑玄注:“禋之言烟,周人尚臭,烟,气之臭闻者。……三祀皆积柴实牲体焉,或有玉帛,燔燎而升烟,所以报阳也。”(注:孙诒让:《周礼正义》,第1297页。)此是说,禋之祭,因升烟祭天以求福而得名。其祭先烧柴升烟,再加牲体及玉帛于柴上焚烧,因烟气上达于天帝以致其精诚。《诗经·大雅·生民》更说:“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毛传:“去无子,求有子”。郑玄笺:“乃禋祀上帝于郊禖,以祓除其无子之疾,而得其福也。”(注:孔颖达:《毛诗正义》卷十七,《十三经注疏》,528页。)可见女人参加禋祀祭天其重要内容是祈子求福。所以“观于伊而得之”,就是指禹母参加禋祀祭天祈子求福而终于怀孕得子。所谓“观”,与《国语·鲁语上》“庄公如齐观社”(注: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第144页。)之“观”同,指参加助祭。《尚书·无逸》:“继从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注:孔颖达:《尚书正义》卷十六,《十三经注疏》,第222页。)“观”、“游”并称,可见两者义近。因此简文“观于伊”之“观”与“游于央台之上”、“游于玄丘之内”之“游”意思近同,都是特指参加祭天祈子求福,而非一般意义上的“观”、“游”。

由此来看,上博简《子羔》篇所载孔子所述夏、商、周三代始祖禹、契、后稷出生的神话,就文献的检验而言,都是信而有徵的。其不见于传世文献的部分,在先秦儒学典籍中,都可得到印证。我们不能轻易怀疑或否定简文的记载,这样只能使释读步入歧途。而要读通这些地下新出的简书,不相信或不依靠经书及其注疏,不了解当时的礼制风俗,自然举步维艰而难辟新境。

收稿日期:2003-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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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波简”中“子羔羊”的诱导神话探微_四库全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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