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汉对音中的一个特殊现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象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7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442(2003)01-0014-06
在不少有关梵汉对音的文章中,总会提及中唐以后一个特殊的对音现象(注:有关提及此特殊现象的文章,如:尉迟治平《论隋唐长安音和洛阳音的声母系统——兼答刘广和同志》(语言研究1985年第2期)、聂鸿音《慧琳译音研究》(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5年第1期)、储泰松《梵汉对音与中古音研究》(古汉语研究1998年第1期)等等。):汉语的疑日娘泥明五母既可以对译梵文的浊塞音声母g、j、d、d、b,又可以对译鼻音声母、n、n、m。这种现象在中唐以前是没有的,中唐以前的译经一律以全浊字对译梵文的浊塞音,用次浊字对译鼻音。可是在慧琳、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译经师的译音中,便常用这五个声母对译梵文的浊塞音声母,或对译梵文的浊塞音声母及鼻音声母。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特殊的对音现象?本文试加综述探讨。
首先把这种特殊对音现象提出来的是马伯乐,1920年他在研究不空的梵汉对音中发现这些梵汉对音往往是用鼻音韵尾的鼻音声母汉字对译梵文的鼻音声母,用非鼻音韵尾的鼻音声母汉字对译梵文的浊塞音声母。他对于这种特殊的对音现象的解释是:因为汉语的鼻音通常在除阻时带有一个塞音。如:。如果这个音节是带有鼻音韵尾,那么,由于鼻音的影响,使整个音节产生鼻化,而不再保留鼻音声母除阻时的塞音;如果这个音节是没有带鼻音韵尾,那么,这个鼻音声母便保留了除阻时的塞音成份,这时候,便可用来对译梵文的浊塞音声母。(注:参看马伯乐《唐代长安方音考》,BEFEO,XX,NO.2,1920。)
对于这种特殊的现象,其他学者的意见各有不同。其中刘广和跟马伯乐的解释差不多。他认为中古的长安方言鼻音声母带有浊塞音成份,而带有鼻音韵尾的鼻辅音字由于受到共鸣作用而使鼻音成份更重,因此较多对译梵文的鼻音声母。
聂鸿音认为这种现象是梵语方音的反映。他在《慧琳译音研究》[1][p65]中指出:“智广《悉昙字记》中有几句话却清楚地指出这种现象不是汉语读音所造成的:‘伽字(ga),渠下反,余国有音疑可反’;‘茶字(da),宅下反,余国有音搦下反’;‘婆字(ba),罢下反,余国有音么’;,搦下反,余国有音拿讲反’;‘那字(na),捺下反,余国有音曩’;‘么字(ma),莫下反,余国有音莽’。这里所谓‘余国’的读音恰与不空、慧琳等人的译例相符,可见经师们在这里用字的分歧是不同的梵语方音的反映。”
储泰松把这种现象看成是原始汉藏语在汉语中的遗留,[2]并认为对音反映出的这种鼻辅音的音值应是:疑泥[nd]娘[nd]日[adz](>[nz])明[-mb](注:本人认为娘日二母的音值应为)。由于西北地区是一个多民族长期杂居的地方,民族之间来往频密,遂使它有可能保留较多原始母语的特点。随着唐代国力逐渐强盛,长安音逐步取代中原音成为通语的基础方音,而译音采用的正是通语。储氏又指出,这种对音现象开始于隋阇那崛多,及至善无极、金刚智也有这种对音现象出现,直到不空可谓臻其极。这正好反映了长安音取得通语地位的过程。
尉迟治平认为:[3][p1]这种对音现象即鼻音声母与同部位的塞音声母经常发生关系,绝非偶然的现象,应是古汉语复辅音声母留下的遗迹。而鼻塞复辅音声母的分化,必须经过一个鼻音和浊塞音自由变读的阶段,中唐以前,次浊字仍为鼻塞复辅音声母,可能这时的鼻塞复辅音鼻音成份较重,所以便用来对译梵文的鼻音,直至中唐以后的西北方言中,次浊字已进入了鼻音和浊塞音自由变读的阶段,所以在这个时期的对音材料中,次浊字既用来对译鼻音,又用来对译浊塞音。
综合上述各家的见解,本人大体上同意储泰松和尉迟治平的看法。不同的是:我认为汉语复辅音声母在先秦以后不久已消失,绝大部分的复辅音声母在先秦以前已开始走向单辅音声母的阶段,当然,从复辅音声母转向单辅音声母,其间必须经过一个过渡阶段,而这个过渡阶段可以说是一个颇为漫长的阶段。不同声母演变历程花的时间也各有不同,鼻塞复辅音声母在先秦以前已开始简化为单辅音声母,在简化的过程中,它们必须经过一个辅音结合的松化阶段,在早期的松化阶段中,大部分次浊字的鼻音成份比塞音成份重,所以用来对译梵文的鼻音。中唐以后,这种辅音结合的弱化阶段再进一步发展,有的已变为鼻辅音或浊塞辅音的单辅音声母,有的则仍处于过渡阶段,以带有较重鼻音成份的浊塞音声母或带有较重塞音成份的鼻音声母出现。因此,这时期的梵汉对音中,既有次浊字对译鼻音,又有次浊字对译浊塞音。
至于认为这种现象是梵语方音的反映或汉语读音所造成,当然也有其道理所在,只是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而已!如果说是梵语方音的反映,那么,我们怎样去解释在其他的对音材料如唐五代藏汉对音和日语汉音中也发现到这种特殊的对音现象?据严学宭和尉迟治平列出的有关日语吴音和汉音的材料,就显示出不只是在梵汉对音中才有这种特殊的对音现象。请看下表:[3][p12]
例字(声韵)吴音(罗马字)
汉音(罗马字)
敖(疑豪)
gau gau
玉(疑烛)
goku
gioku
严(疑严)
gon gen
女(娘语)
nio
dio
匿(娘职)
niki
dioku
浓(娘钟)
niu diou
无(微虞)
mu
bu
物(微物)
motibutu
文(微文)
mon bun
未(明未)
mi
bi
木(明屋)
mokuboku
萌(明耕)
mau mau
奴(泥模)
nu do
纳(泥合)
naΦu daΦu
南(泥覃)
nan namu
从上表我们发现,吴音的疑母念浊塞音,汉音疑娘微三母分别读浊塞音g、d、b,而明母和泥母则零韵尾和塞音韵尾的字分别读浊塞音b、d,鼻音韵尾字的便念成同部位的鼻音m、n。另外,罗常培在《唐五代西北方音》(注:详见《史语所集刊》甲种之十二。)中利用汉藏对音、藏文译音等材料对唐五代西北方音的声韵调系统进行拟测,其中构拟了一套['b'd'g]音([']代表鼻音成份)。由此可见,不只是梵汉对音反映这种特殊的对音现象。
此外,如果把这种特殊的对音现象解释为汉语读音所造成的,那么,在特别讲求对音精确的梵咒对译当中,既然要对译的是梵文的浊塞音,应该顺理成章地拿汉语的浊塞音对译便可以了,为什么硬要找那些在发音时会带有塞音成份的次浊鼻音去对译呢?可想而知,单从发音学角度去解释是不充分的。
事实上,对于古汉语是否存在复辅音声母,我的态度是肯定的。汉语是属于汉藏语系,跟藏语有同源关系。从藏语现今仍存在复辅音声母,(注:据孙宏开《藏缅语复辅音的结构特点及其演变方式》一文中的统计:泽库藏语复辅音数目有90;德格藏语复辅音数目有13;拉萨藏语复辅音数目是0。)我们也可以假设古汉语同样存在复辅音声母的可能性,而梵汉对音当中的这些特殊现象,正好作为古汉语中曾经存在过鼻塞复辅音声母的一项证明。前文已说过,这种特殊的对音现象不是梵汉对音所独有的,在日语吴音和汉音,以及藏汉对音中也出现这种情况。除此之外,在其他的材料当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古汉语的塞音跟鼻音声母关系是非常密切的,我们可以假设古汉语复辅音声母系统中的鼻塞复辅音声母,其塞音成份不单只有全浊的,应该还有全清和次清的塞音成份。现尝试从梵汉对音材料、越南汉字音材料、汉藏同源词、汉语的同源字、联绵词、方言材料以及少数民族语言去探讨古汉语塞音声母与鼻音声母的密切关系。
一、梵汉对音材料
在俞敏先生的《后汉三国梵汉对音谱》中,可以找到一些塞音声母跟鼻音声母有密切关系的例子:[4][p51]
译师们有以鼻音声母的汉字对译梵音的浊塞音或清塞音声母,又有以浊塞音声母的汉字对译梵音的鼻音声母。汉字“那”可同时对译梵音的[d]、和[t],其中译师支谶既以“那”字对译梵音的,又对译梵音的[t]。为什么会有这种对译情况呢?很可能这些汉字音在当时的读音同时并存着塞音和鼻音成份,如:“提”和“陀”字的声母可能为[nd-];“婆”、“跋”和“盘”字的声母可能为[mb-];“颜”字的声母可能是;“那”字的声母可能是[nd-]或[nt-]。所以,在对译梵音时,便可既用鼻音声母的汉字对译梵音的浊塞音或清塞音声母,又有用浊塞音声母的汉字对译梵音的鼻音声母。
二、越南汉字音
在越南汉字音中,也可以反映鼻音声母与同部位的塞音声母有着密切的关系。参看下表:(注:例子整理自《越南汉字音对照表》,详见三根谷彻《越南汉字音の研究》,东洋文库(东京),1972(昭和47),p393-495。)
例字 中古汉语声母 越南汉字音
按道理,越南汉字音的声母应跟中古汉语声母相同或相近,可是以上全是例外的例子。例外之中,却存在严谨的对应关系:中古汉语的鼻音声母,在越南汉字音中念作同部位的塞音声母;中古汉语的塞音声母,在越南汉字音中念作同部位的鼻音声母。鼻音声母跟同部位的塞音声母互相对应严谨,很可能在更早的汉语语音形式中,存在过由鼻音和同部位的塞音声母组成的复辅音声母形式,后来由于复辅音声母简化,变为单辅音声母,这类由鼻音和同部位的塞音声母组成的复辅音声母便续步分化为鼻音声母和塞音声母。这些例外的例子正可以说明这类复辅音声母曾经存在的痕迹。
三、汉藏同源词
先看以下汉藏同源词的例子:(注:例子是从俞敏先生的《汉藏同源字谱稿》中整理出来,详见《俞敏语官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1999,p63-120。)
藏文、释义 古汉语词 拟古音
上举汉字例子主要以舌根音声母为多,其中我们发现,藏语方面的例子主要是复辅音的语音形式,它们虽然不是由鼻音声母和同部位的塞音声母组成,可是与带鼻音声母的汉字有同源关系的藏文,它们大部分都有一个同部位的塞音成份作为其复辅音声母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些汉藏同源字的语音对应关系多是鼻音声母和同部位的塞音声母为主。
四、汉语同源词
除了在汉藏同源字可以找到这方面的痕迹,在汉语本身,我们也可以找到不少鼻音声母字与同部位的塞音声母字有同源的关系。请看王力先生《同源字典》中同源字例子:(注:同源字例子从王力《同源字典》(《王力文集·卷八》,山东教育出版社,1992)整理出来。)
这些同源字例之间的关系都是鼻音声母字和同部位的塞音声母字同源。文字产生之初,数目肯定不多,从甲骨文字,我们可以发现,异字同形或一字表多义的情况非常普遍。后来,人们所接触的事物越来越多,所要表达的也越来越多,异字同形或一字多义不免为人们使用带来不便,故此,文字分化是必然。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同源字,它们大部分在以前应是源出一字,随着文字的演变,遂加以引伸分化为不同的字形。换言之,它们的读音应该相同或至少相近,只是随着语言的演变,加上文字之分化而变成不同的读音。上列的同源字组都是鼻音声母和同部位的塞音声母字,它们更早的语音形式可能是一个鼻音加塞音的复辅音声母。如:“北、背”念作[mp-],且“背”字应是后起的,最初应作作[b-],“北、背”念[p-]。当然也有一些是基于复辅音声母成份相互之间的影响,或受介音的影响而变为别的语音形式,其中联绵词可能是反映多种复辅音声母演变的一种形式。
五、联绵词
请看以下的例子:(注:有关联绵词的例子,乃根据陈燕《〈广韵〉双声叠韵联绵字的语音研究》附录的《广韵》双声叠韵联绵字总汇中的上古时期部分整理出来。见《语言学论丛·第十七辑》,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论丛》编委会编,商务印书馆,1992,p91-108。)
帮母与明母字组成的联绵词
联绵词是一种双音节的单纯词,可是按古代汉语的历史演变过程观之,早期汉语以单音节词为主,直至汉魏六朝开始,双音节词才慢慢增加,从而逐步取代单音节词的主导地位。为什么在上古诗经时代,便有一系列为数不少的双音节单纯词出现?它们很可能在更早以前是一个单音节的词,一个由复辅音声母组成的单音节词,直至复辅音声母开始简化,这类词便由复辅音声母的单音节词,分化为单辅音声母的双音节单纯词。而这个单纯词的两个音节各取复辅音声母的其中一个成份作为声母。上列的联绵词中两个音节的声母都由鼻音声母和同部位的塞音声母组成的。它们更早的语音形式可能就是来自由鼻音和同部位的塞音声母组成的复辅音声母。如:[pm-]、[mp-]、[bm-]、[tn-]、[t'n-]、……。及至复辅音声母简化,它们便分化为一个带有单辅音声母的双音节单纯词,即:[p-][m-]、[m-][p-]、[b-][m-]、[t-][n-]、[t'-][n-]、[k-]、[k'-]……
六、方言材料
除了以上这些文献材料可以说明古汉语存在鼻塞复辅音声母的可能,我们还有活的材料去证明其存在于汉语中的可能性,这就是方言资料,当然这并不是说在现今的汉语中仍存在复辅音声母,但至少也可以说在现今的汉语中仍可以找到这类复辅音声母的痕迹。
在某些方言中,有不少的鼻音声母都带有不同程度的同部位塞音成份(主要以浊塞音成份为多),山西方言是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山西方言分为中区、西区、东南区、北区、南区和东北区,其中的中区、西区和南区方言的鼻音声母大多带有同部位的浊塞音成份。就中区方言而言,当中的清徐音系、孝义音系、榆社音系、灵石音系和左权音系则特别与后元音韵母相拼时,带有浊塞音[b dg]。(注:有关详细的山西各方言区的鼻音声母资料,参看温端政、侯精一主编的《山西方言调查研究报告》,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3,p375-)
广东的不少方言同样有这种语音现象。据广州方言调查的资料所得,广州市北面白云区各个方言点(九佛、钟落潭、竹料、太和、人和、龙归、江村、石井、新市、神山),差不多所有方言点的鼻音声母都不是纯鼻音声母,而往往带有同部位的塞音成份,其音只是有不同的偏重而已。请看下表:(注:图表见李新魁、黄家教、施其生、麦耘、陈定方著《广州方言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p73。)
厦门话
例字
文读音
白读音
例字
文读音
白读音
牙 g- g-抹 b- b-
墨 b- b-月 g- g-
母 b- b-密 b- b-
狱 g- g-外 g- g-
微 b- b-描 b- b-
牛 g- g-咬 k- k-
研 g- g-望 b- b-
梦 b- b-凝 g- g-
潮州话
例字
文读音
白读音
母 b- b-
上面的文白异读例子,它们文白两读的声母都相同,但是明母字却念[b-],疑母字却念[g-],再看另一些文白异读中文白两读声母不同的例子:
,文读音念[b]、[g-],可以说明鼻音声母和同部位的塞音声母的密切关系。汉语各方言是来自同一原始母语,随着时间的推移,各地区的语言演变,无论在速度及方式都有所不同,方言亦因此而形成。所以,理清方言与方言之间的语音对应关系,以及方言自身内部系统的语音演变规律,亦有助我们了解、追寻古汉语更早的语音形式。汉语的这些方言点都不谋而合地有这类文白异读,可见鼻音声母跟其同部位的塞音声母有着密切的关系,它们更早的语音形式很可能就是鼻塞复辅音声母,要不然,我们怎去解释这些特殊现象。
七、少数民族语言
在今天的一些民族语言中,还有不少民族是有鼻塞复辅音声母的,例如彝语、瑶语便是。而据学者们研究得知,鼻音加同部位塞音复辅音声母的演变过程,往往要经过:辅音结合松化,继而其中一个辅音变为弱化音节,然后消失,这就由复辅音变为单辅音声母。估计汉语的鼻塞复辅音声母演变为单辅音声母的过程也是一样。试以[mb-]为例说明其演变情况:
复辅音[mb-]→辅音松化阶段[m[,h-]]/[m[,h-]]→单辅音[m-]/[b-]
上文所列举的山西和广东方言的例子,或者可以说是反映鼻塞复辅音声母过渡到单辅音声母的音节弱化阶段。而梵汉对音中所反映的特殊的对音现象,正透露出当时唐五代西北方音中的汉语鼻塞复辅音声母可能已进入分化的阶段,辅音结合在中唐以前早已开始松化,中唐以后鼻塞复辅音结合的松化阶段进一步发展,鼻音与塞音的强弱成份各有不同,遂造成在梵汉对音中,汉语的次浊音字既可对译鼻音字,又可对译浊塞音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