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实示虚:论证俗语方言词的奇巧修辞方法——为陈望道“辞趣”命题张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奇巧论文,修辞论文,言词论文,俗语论文,命题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积极修辞五》提出了“辞趣”这一新命题。他解释说:“关于语感的利用,大体可以分作三方面,就是:辞的意味,辞的音调和辞的形貌。这三个方面大体同语言文字的意义、声音、形体三方面相对当。我们在辞趣论里所要讨论的,便是如何利用各个语言文字上的意义上声音上形体上的附着的风致,来增高语言文章的情韵的问题。利用语言文字的风致来补助语文情韵的手段,虽然普通并不计及,但是应该讨论的项目也不少。”
结合陈先生的具体例证以及所言的“附着的风致”“情韵”来细致考虑,所谓“辞趣”就是趣味修辞,即在表达的意义之外另外附着一种奇巧的趣意。一般的修辞,如比喻、拟人、夸张等,目的是要表达的清楚明白、形象生动、深刻有力,不是另要增加新的内容,“辞趣”却正是要增附情趣。所以陈先生另拟称名,专篇叙说。可以打个比方,“辞趣”犹如传统工艺品,特别讲究外观的艺术欣赏性。由远古简朴的陶缶陶瓶之类,只有实用性,向后便结合了审美艺术性,发展到明清瓷器以及景泰蓝产品,可以说那附着的艺术风韵趣意极度增强,甚或喧宾夺主,成为陈设观赏物了。
陈先生说,一般修辞论著对辞趣“并不计及”,这种情况至今依然。陈先生说“应该讨论的项目也不少”,但他草创这一辞格,也未及详论深说,仅就字的形音义三方面粗略而言,有的例证或解说也未必恰切。时隔六十多年,我国语文学界对辞格的研究有许多进展和突破,但陈先生“辞趣”,的命题及论述,似未有继作研究的。本文提出“隐实示虚”一种趣味修辞方法,试为陈先生“辞趣”说张目而深入讨论。
一
《金瓶梅》中多见“杀鸡”和由它衍化的“杀鸡扯脖”“杀鸡扯腿”“杀鸡扯膝”等词,清代小说、戏曲中又有“杀鸡抹脖”“杀鸡扯嗉”“杀鸡为黍”的变体。这一系列词语引起研究者极大的兴趣,许多辞书都有解释。可惜由于不明它们的机制,即隐实示虚的趣味修辞,认虚为实,上了字面的当,一误皆误。本文即从此词的各种解释讨论这一修辞方法,它实在是一个有典型性的词例,讨论起来也很有趣。
首先录“杀鸡”系列词的例句如下:
①21回:“那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一面,折跌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此及以下不示书名的,都是《金瓶梅》的例句)
②33回:“才待用手去取,被金莲褪在袖内不与他,说道:‘你的钥匙儿怎落在我手里?’急得那小伙儿只是杀鸡扯膝。”
③86回:“经济见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
④《醒世姻缘传》83回:“你就作揖唱诺,杀鸡扯嗉儿的,待央及我们出去哩么!”
⑤《红楼梦》21回:“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在凤姐身背后,只望着平儿,‘杀鸡儿抹脖子’的使眼色,求他遮盖。”
⑥《燕子笺》卷上四:“文场入试,便去杀鸡为黍(半跪作割鸡介),拿两片厚脸皮道:‘大教全仗老兄。’”言求给答题作弊。
⑦54回叙韩金钏、吴银儿各给应伯爵斟了酒,应伯爵不想多饮。“伯爵道:‘我跪了杀鸡罢。’韩金钏道:‘都免礼,只请酒便了。’吴银儿道:‘怎的不回董家姐姐杀鸡,求他来了?’”
⑧50回叙李瓶儿月经来身,不能行房事,西门庆因淫兴大发而告急:“我如今杀个鸡儿央及央及你。”
对上述词语最早作释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1957年版对例⑤的设注:“杀鸡抹脖——打手势赌誓的急迫状态。”其中“打手势赌誓”是注释的第一部分:作了个杀鸡抹脖的手势,以表示赌誓。但是手中无鸡又无刀,突然之间,再高明的表演艺术家也无法仅以某种动作,让人一下明白是在杀鸡。而且,杀鸡又怎能表示赌誓?是赌什么誓,也是无从知道的。注释的第二部分是“急迫状态”,这是切合贾琏心情及神态的,但杀鸡又同告急全无关系。所以这个似乎详细具体的注释,比“杀鸡抹脖”本身更难理解,使人如坠云雾中。
例句说的是贾琏同多姑娘在外间床上行奸,平儿收拾床铺时发现一束女人头发,故意问是怎么一回事,贾琏便要求她保密。正说着,凤姐进来,便问收拾床被的是否“多了”女人留下的戒指、汗巾之类。下文便是例句。“杀鸡儿抹脖子”是“使眼色”的状语,只能是一种着急的神态,“使眼色”是唯一的具体动作。杀鸡、抹脖、打手势、赌誓,这四者都不是词义的实际内容。周汝昌主编《红楼梦辞典》只简释为“形容情急作态”,避言“杀鸡抹脖”字面义,倒是谨慎的。
释为1987年香港出版梅节校点《金瓶梅》,所附《金瓶梅词语辞典》:“杀鸡扯脖(抹脖、扯嗉):叩头的谑词。杀鸡要掏出内脏,连着气管、食道,扯时鸡头一定弯起来。又简称‘杀鸡’、“杀个鸡儿’。”更难使人相信。比如取内脏时鸡头才弯起来,为什么直接说成杀鸡扯脖?“鸡头弯”与“扯脖”又不一样,为什么又要把“扯脖”省而不说?或换成“扯腿”为黍”?
1988年王利器主编《金瓶梅词典》:“杀鸡:杀鸡时脖颈前伸,这里借以形容跪者腰弯低头之态,是下跪的诙谐说法。“袭用了梅节的解释。“杀鸡扯脖:义见杀鸡条,喻赌咒发誓的急迫状态。”又采用了《红楼梦》的注释。“杀鸡扯腿:伸长了头颈,是情急央告的样子。”又变成既非诙谐,也非比喻,而是具体实写,却又避言“扯腿”。又,如果真是对叩头或下跪的谑语,应该有其他情况谑说叩头、下跪的书证,为何只见于例①③)⑥等示急的一种情况下?而例②⑤⑧中却分明未跪。后文所引例⑨⑩(11)也未跪。
1990年《汉语大词典》(第六册):“杀鸡扯脖:亦作‘杀鸡儿抹脖作’。伸长了脖子。形容情急作态。”
1991年,黄霖主编《金瓶梅辞典》:“杀鸡扯膝:形容手忙脚乱的焦急样子。”
同年,白维国《金瓶梅词典》:“杀鸡扯脖:用手在脖子上作切割状,表示害怕、告饶。又作‘杀鸡扯腿’。
1992年,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杀鸡:跪下、伸长脖子,做出准备挨刀的架势,以表示害怕告饶或恳求。”
1980年台湾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按回目前后共有四注。
对例①“杀鸡扯脖:形容撒娇耍赖的情态。杀鸡时通常先要提起脖子,弯起来之后才能下刀。这时的西门庆如儿童向母亲有所求而撒娇,双手抱绾起吴月娘的脖子,苦苦纠缠的情况。”
对例⑧“杀个鸡儿央及央及你:此语的歇后,在‘央及’二字,‘央及’谐意‘养鸡’。此说‘杀个鸡儿’吃,则必须先‘养鸡’。所以说要先杀个鸡儿吃,则必须先‘央及你’(养鸡)。”
对例⑦“我跪了杀鸡吧:意为我宁可要你们扭脖子,实在不能喝酒了。”
对例③“杀鸡扯脚跪在地下:撒娇求情之态也。前已注说,语略异。”
这十一家的释义真可谓歧异纷纭,既有互相承袭一致或相近的,也有大为不同的。同一人的解释也有歧成几义的,如王利器。而魏子云之释与众大别,却也杂乱不一,尤为离奇。各家释义都紧扣“杀鸡”字面详释,却是越详越歧,越与例句事理实情相违。原来此非实意的杀鸡,正是虚义附着的辞趣情韵,而非词义本身。
二
各家释义歧说中,较为共同性的一项是“告急”一义,合例句情理,只是释者仅从例句情理得知,而未从词的语素中找出根据。在北方音系中,“急”与“鸡”同音,“杀”与“撒”或同音,或仅有声母送气与否的微异。所以,此“杀鸡”是“撒急”的趣意谐音说法,词义即表示着急,与“撒野、撒疯、撒娇”之类构词完全一样。《汉语大词典》“撒(sā)”的第三义:“故意施展,表现。”从元代起就普遍地著录了口语的这种用法。上述词典所收录的词条,就有如下一些。撒欠风、撒村、撒沁、撒津、撒坫、撒拗、撒乖、撒迷怔、撒奸、撒吞、撒野、撒酒风、撒诈捣虚、撒顽、撒腼腆、撒滞、撒泼、撒极(急)、撒娇、撒赖、撒痴、撒欢、撒烂污。这种构词,从元、明、清直到现当代是一贯而承的。其中,“撒极:方言。着急。《醒世姻缘传》第七七回回目:‘馋小厮争嘴唆人,凤老婆撒极上吊。’又第八九回:‘原来如此。这怎么怪的狄大嫂撒极。请狄大嫂进我家坐,我替狄大嫂磕头陪礼。’”“急”字在元明清的许多通俗文学作品中,往往都是用“极”字代音的。“撒鸡(扯脖)”之类中,同“撒极”一样,实际都是“急”的语素义,因而用字面的“鸡”或“极”都是讲不通的。
至于“杀鸡扯脖”的“扯脖”,则应是“扯泼”的趣变。《汉语大词典》:“撒泼:耍赖:无理取闹。”例句有《窦娥冤》第二折:“浪荡乾坤,怎敢行凶撒泼,擅自勒死平民。”《水浒传》第十二回:“原来这人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红楼梦》第六十回:“芳官捱了两下打,便打滚撒泼的哭闹起来。”上述“撒△”式词都是“撒”字同形容词结合,表示人的某种情状。“扯”字也有这种用法。《汉语大词典》“扯娇:撒娇。张天翼《包氏父子》四:“女生都围着他,她们在他跟前扯娇。’”又,“扯烂污:方言。同‘拆烂污’。比喻不负责任而坏事。郭沫若《天地玄黄·反反常》:‘今天的世道是怎么样呢?他人的瓦上霜不用说是不管的,在自己的门前扯烂污,并扯到了他人的瓦上去。’”试比较:“撒烂污:比喻苟且马虎,不负责任。(例略)”又“扯大:犹托大。《二刻拍案惊奇》卷十:‘焦大郎本是不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着女儿女婿,不忧下半世不富贵了。’”试比较释“托大”之义,一为“大意”,二为“倨傲自尊”。所以“扯大”即表现得大意、自大,也可说成“撒大”的,虽然未见后者的词例。因而虽没有对应的“扯泼”词例,而在语义上却也可以与“撒泼”相同。“撒泼”在词义的所指上可有轻重的不同,无止尽的纠缠,就是轻指的。“杀鸡扯脖”的例句也正是急于不成而纠缠的央求。
由于趣说成“杀鸡”,因而“扯拨”便随之异变为“扯脖”和“抹脖”。“抹”可以指用刀子轻轻一扫而过。苏轼《春菜》:“茵陈甘菊不负渠,鲋缕堆盘纤手抹。”宋代洪巽《场谷漫录》:“(厨娘)徐起,切抹批脔,惯熟条理,真有运斤成成风之势。“此言切菜切肉。《元典章、刑部四·故杀》:“这引千元起去了,看刀子把那吴县令抹死了来。“《老残游记》第五回:“袖中掏出一把飞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没有了气。”《红楼梦》第六七回:“昨儿他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东北方言也说“抹脖子”,见《暴风骤雨》。陕甘方言也如此说。所以“杀鸡抹脖”的字面义是:急得要抹脖而死。至于“扯脖”等的“扯”字,应平实理解为扯下来、撕下来。言撕下脖子,非言撕内脏。
总之,这一组词的本原应只是简单的“撒急”,即表示紧急,犹告急,指称希望对方解难。再复合上近义的“扯泼”,意为既告急又赖缠。后来趣隐为“杀鸡扯脖”,字面意是我杀鸡扯个脖子给你吃,(作为请你解难的代价)。脖子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并非重重酬谢。这又是诙谐的说法,如同元曲中所言罚个牙痛誓一样。顺此方向再度就是“杀鸡扯嗉”,嗉实不可吃,即寓谎作酬谢。向反方向转变就是“扯腿”“扯膝”,言诚心请吃鸡大腿。而“杀鸡抹脖”却只是仍按告急的本意作异变:急得要寻死。“杀鸡为黍”即设食酬劳你。语本《论语·子路》:“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至于例中科介语“半跪作割鸡介”,和例⑦“我跪了杀鸡罢”,言跪却是另一个实际的具体动作,是另一个词,即用跪礼求助,不应把它混淆在“杀鸡(撒急、示急)”的词义中。
词义之难只在难于获得确解,而确解自然是清楚明白的。因为除陌生事物、科技术语、哲学概念、典故之类以外,一般词语的词义本身,都是简明的,而且会有一个或几个同义词、近义词可供释义。词义即令较复杂,也不会是要用一句甚至几句话还说不清楚,犹如对“杀鸡”系列词的上引释义一样。“撒急(求助),并用虚说‘杀鸡酬谢’以成趣。”笔者这种释义便是简明的。“示急”是词义,杀鸡以谢仅是附着的情趣。隐词义之实的“撒急”,示以“杀鸡”为谢之虚,巧而趣,便是附着的风致。趣有多种,设难成趣是其一种。隐实示虚便是一种趣难,民间俗语词往往如此。当时的作家深知它们的修辞机制而特别欣赏它们的趣意,著录并作规律性的异变,由“杀鸡”增益上“抹脖、扯脖”这类。到“杀鸡为黍”又借用了为时已久的书面语,旧瓶新醋,浑然天成,随机应变,都是追求并推新那附着的情趣。
试再举蒲松龄《聊斋俚曲集》二例以证词义之确。
⑨《禳妒咒》一:“戚老师丢了刀,一波落跪下,……哏哏了一声说:‘我杀了鸡你吃。’”实只言告个急请救助。“吃”之一意又是因杀鸡的说法而再作虚意粘连,又多一层趣难。如按例⑥,也可以具体表演为“半跪作割鸡介”。
(10)《俊夜叉》叙宗兀人耍赌倾家荡产,妻子怒骂不已。他老羞成怒,竟要休了她,又拿石头要打死她。妻子气得真要投河跳井,他才急了,悔改检讨说:“我一时爆性,你也骂的尽够了。从今受了娘子教。……尽你吵,尽你骂,哏哏哏,杀野鸡我的不是大。”言我撒野,我看急的那些话和行动,是我大错了。例中又把“杀鸡”繁说成“杀野鸡”。
(11)《墙头记》第二回:“起初时,耸看蛇头实落去做衣买帽,傻着脖子当真的称肉杀鸡,恐怕不如家兄,我先讨愧。”说的是分家之后兄弟们诚心的以好吃好穿孝顺父亲,弟弟只怕比不过哥哥而着急。但可说傻心眼、傻眼、傻劲,难以说成傻着脖子。而且买肉或杀鸡与自己脖子如何,实无瓜葛。“傻着脖子”……杀鸡”分明又是“杀鸡扯脖”的倒说,即“扯脖杀鸡”,以求“蛇(?)头“同”脖子”对仗。“傻着脖子”应是“撒泼”的异变。句言:发疯似的(即一个劲的)买肉而着急。也还不是实言杀鸡。但蒲松龄对此词的隐曲趣难理解得十分透彻,因之又作适当变化而得心应手。不是说杀鸡,却又很像实说杀鸡,以假乱真,要人先误而后醒,正是俗语词这种修辞机制的效果。
三
语言是有社会性的,一种修辞机制不会限于孤立的个别词语或个别方言,而会有一定的群体,即系统性。本文所论的隐实示虚成词,在方言俗语词中有极大的普遍性,笔者将陆续著文揭示。就以“鸡”而言,作为“急”的谐音隐代体,历史甚早,从古沿承,有许多例证。
《史记·陈希列传》“吾以羽檄征天下兵”句,裴骃《集解》:“魏武帝”《奏事》曰:‘今边有小警,辄露檄插羽,飞羽檄之意也。’骃按,推其言,则以鸟羽插檄书,谓之羽檄,取其急速若飞鸟也。”究其情,必有专以鸡毛而示意为“急”的。后世固定为用鸡毛,也就明称为“鸡毛文书”“鸡毛信”。《荡寇志》第九九回:“只见一骑报马飞到,乃是清真山马元的差人,呈上鸡毛文书一角。”沈从文《牛》:“别处有人送‘鸡毛文书’来了,说县里有军队过境,要招待筹款,召集甲长会议,即刻就到会。“清顾张思《土风录》卷二:[后]《汉书·光武纪》注引魏武帝《奏事》曰:有急,以鸡羽插木檄,谓之羽檄。此今鸡毛文书所祖。”即言用鸡毛。《汉语大词典》“鸡毛报:紧急投递的报纸。”即连鸡毛也不用,却仍以鸡毛取名。
明清时有一种夜间应急便用的特制小火炉,名叫“五更鸡”,也正是“五更急”之意,紧急时用。虽袭用了义本为“五时鸡”的另名“五更鸡”,但与鸡鸣报晓全无关涉。隐去“急”的实际,而示以“鸡”的虚义。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从今后咱们两个分开,省得鸡争鹅斗,叫别人笑。”以动物相斗喻人事,常见的是用两虎相斗、狗咬架、狗争骨头为喻体,有明显的事理。鸡鹅之斗并无这种明显性。本言急时相斗,隐说成鸡争,又顺便粘连了鹅斗。
以下是陈刚《北京方言词典》的几个词语,其中为什么偏偏要用本无关系的“鸡”字,该词典未言,其他方言论著也视而不见,不作解释。我们却可以用“隐实示虚”修辞的特殊机制从而认识它们的趣难所在。
“毛脚鸡:粗率慌张的人。也叫‘毛脚子鸡’或‘毛脚子妈’。”举例是:“他是个毛脚鸡,碰上点儿小事就邪里邪忽的。(见186页)按,“毛脚”即“毛手毛脚”的简说,手脚慌乱义。乱的原因是急,或者,乱是急的表现。“毛脚子鸡”实际毛手毛脚地急。至于另说成的“毛脚小妈”实应写成“毛脚小马”,“马”是“马虎”的省说。马虎却释义中的“粗率”,例句中的“邪里邪忽”之意“毛脚子妈”:毛手毛脚地糊涂。“马”也是俗语词多见的一个隐实示虚的集合体,笔者另文申述。《汉语大词典》:“毛脚鸡:喻指做事粗疏、轻率的人。《红楼梦》第二十五回:“这老三还是这么毛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台盘。”也未揭示“鸡”的奥秘。
“野鸡报:一种小型日报,内容以社会新闻及趣味性资料为主。”(见309页)这是因小型报对所刊载的内容反映得急快,或叫为快报。又是非正式的日报、机关报。两意粘合,群众便趣称为“野鸡报”。
“野鸡脖儿:还没长大即上市的嫩韭,青韭。”(第309页)应是“急快的一拨”之意,一拨即一批、一期义。老舍《龙须沟》第三幕:“来了一拨儿,跟着就都来!”蒋子龙《乔厂长上任》:“我们这一拨的人虎头蛇尾的太多了。”蔬菜、瓜果的分期上市,北方方言普遍用“拨”来说。早上市的称为“急”。因为“还没长大”而不正常,所以又粘连成“野鸡”。鸡脖子固然细,但成熟的韭菜更细,不会用它取比,仅是有意用这个不妥的比喻作假象示虚罢了。急韭上市不限于近代,“野鸡脖”之名必早。小型日报却只是近代才有,受“野鸡脖”取名的影响,便有“野鸡报”的仿名。
《小说月报》1993年第5期林深《海赌》:
“他本不能当支书,但却当了。
他叫大岸,名字挺大气,却是一个没能力的人,顶让人草鸡的是他没主意。”
“大岸就头痛这许多‘怎么办’,听人家请示他就坐卧不安。请示完毕,人家问:书记你看这事怎么办:他最草鸡的就是这……”
例中两处“草鸡”显然非字面实意。作者无注,辞书不载,必令人难解。本文的论述及大量例证,可确知即隐言的“着急”的谐音。它对“杀鸡”一词来说,尤其是更切近的佳证。
还有不少俗语词中的“鸡”虽不是“急”的隐曲,却也不是“真鸡”,仍是各种情况的“假鸡”。
甘肃陇东方言,吃饭时小孩如一口气不顺而噎食,会有类似打嗝的情况,即发一个拖长的“ji”音。大人便趣说一句:“咦,你怎么偷吃了一个鸡?”
以下也是《北京方言词典》的例证。
“鸡屎派:无原则的人,和稀泥的人。”有例:“他们那些鸡屎派给劝开了。”按,当是“息事(宁人)”意的谐音。
“鸡屎:怯懦、无能。”例:“那个家伙才鸡屎呢。”(与上条同见第138页)按:词的本原语素当是“稀屎”。既是比喻软弱,也隐含有古老生殖崇拜的底蕴。许多方言以“尿的高”“把硬屎”言本领高,却生殖崇拜的隐变,此不详言。“稀屎”则是从反面取意。“息事”“稀屎”只是音近相谐,这也是一种粘连,只不过是把本体全隐。
“嘴巴郎几:〈感〉满口骂人的脏话。”有例:“话说嘴巴郎几的多难听!”变体也作“嘴巴狼鸡”。(见第343页)按:本体词应是“脏不拉唧”。该词典有专条:“bulājī不拉”。感情色彩成分,同表示味道、气味的单音词结合,有表示厌恶意味。如“酸不拉唧”‘苦不拉唧’‘臭不拉唧’。”(见第23页)写作“嘴巴郎儿”或“嘴巴狼鸡”,便是后三个字象是象声词,犹如“辟里巴拉”。但用了“鸡”字全然没有一丝一毫联系。只能说是因语言中“鸡”是常见的隐实用字,于是也就向它作趋附,或者说“鸡”字因其可以示虚的习惯用法,也吸附了一些同“鸡”无关的词语。
把妓女及类似的妇女称为“野鸡”,也与此相关。先秦即以食喻性,把性要求说为“饥”。由乐妓变为妓女,“鸡”正与“妓”同音可作隐曲。“鸡”又正是食物,暗中与性事相合。宋代已如此。《东京梦华录》卷二“潘楼东街巷”:向东曰东鸡儿巷,向西曰西鸡儿巷,皆妓馆所居。”元人乔吉《水仙子·忆情》:“说相思难拨回头。夜月鸡儿巷,春风燕子楼。一日三秋。”与妓的性事在夫妻之外,俗言吃野食,因之把妓类称为野味、野鸡。
《汉语大词典》“鸡公车:方言。独轮手推车。”引例郭沫若《初出夔门》一:“交通机关是原始的鸡公车(在小小的独轮车上安一把坐椅,坐者向前,推者在后)。”全然看不出“鸡公”即公鸡与这种车有什么关系。而且蜀方言似乎无有“鸡公”的说法。我以为它当是车轴转动磨擦的象声词的趣隐,实际音响如“zigou”,文字摹写或为“吱咕”。“gou”是公鸡的鸣声,北方对儿童或把公鸡叫为“鸡gou gou”于是把“zigou”之音变为“jigou”,从而粘成“鸡公”。用“鸡”字之音,而不取义。
《醒世姻缘传》第九十四回:“一伙把大门的皂隶拥将上来,盘诘阻拦,鸡力谷碌,打起四川的乡谈,素姐小浓袋一些也不能懂得。”其中自然是象声词“咭里咕噜”。用“鸡”字就因它多用为记音字。
《金瓶梅》第二十八回:“西门庆道:‘我不知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本当写“张致”,模样义。“打张致”同于“做张做致”。音变而为“打张鸡”,便掩得朦胧有趣了。
《苏州方言词典》“鸡头晕:头脑一时不清。”例为:“题目亦勿难,一个鸡头晕,才忘记光。”即因急忙而糊涂。“急头”义为急,“头是”是形容词词尾,如同“虚头”义只为虚一样。隐曲之后,易被误为说鸡的头晕。旧时《杭州俗语杂对》即以“鸡头晕”对“鹅掌风”,这实际是古诗中的“借对”。
解放前,武汉方言把反动政府的各类“稽查”、特务,讳称为“鸡杂”。这是个无所取义的名字,仅是谐“稽查”字音而已。可以用“鸡”字的一丁点理由,就是它常用来隐实。莫明其妙的“鸡杂”似乎也意味着其人不是正经人。
陕西方言说人性急,叫“鸡毛猴性子”。猴,确是急躁多动而不安稳的。鸡,自然无关与此,鸡毛,更是互不相关。“鸡毛”正又是“急忙”的音变而字变。此同北京话“毛脚鸡”相似。
以上众多的“鸡”字非实义的例子可以说结成一个背景,“杀鸡扯脖”系列词就是作家基于这个背景更试为作各种变异而致。
不仅“鸡”字如此,“虎”“猫”“鸭”“狗”等也或如此。限于篇幅,不便举例。
以上众多的古今词例,可以充分说明“隐实示虚”这一趣难修辞方法的普遍存在和特殊的附着情趣。明白了这个机制,就会得词义之确,而且知其所以然。不明白它,就会误解词义,或据句意事理泛说词义而不精确,也不知词义的所以然。可以说,“隐实示虚”是解开众多俗语方言难词之谜的一把巧妙钥匙。
本文仅是辑汇了一部分见鸡不是鸡的隐实词例。至于这一修辞的奇异大观及诸多复杂情况,还有陈望道先生称名为“辞趣”的全面情况,还需多篇文章申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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