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社会建构———个女子的口述史分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痛苦论文,女子论文,社会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我和W是读研究生时别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约会他就把家里的情况跟我说了，一贫如洗。
你知道吗，从小家里人、外人都说我丑，后来长大了虽然不再明说了，但总是给你很强烈的感觉就是你这么丑怎么会有人要哦。他们老是催我找对象，意思很明显，怕我嫁不出去吧……
谈恋爱的时候他的话就不多，但你要说他还是陪着你说……我想我可能不是他理想的爱人。他也知道自己的条件。他征求过一个关系最好的同学的意见，当时那个同学就说，漂不漂亮不是你要考虑的，你要考虑的是能接受你的家庭、能好好对你的。我那时经常到他那里去，他的一个女同学对他说，“你的女朋友性格很好，人也好，但是不漂亮。”他就说，“要那么漂亮干什么，要那么漂亮咱们罩得住吗？”……
我家里人觉得我们很般配，可能是觉得他家穷、我丑吧，正好互补。我可能也有这个想法……有一阵我也想和他吹。主要是去了他家一趟。看见那个家，那些人，实在是太穷了。后来好歹算是把年过完了。回来后没多久我们就办结婚，他挺积极的，什么都没要我操心，我们单位的证明呀什么都是他自己去开的。你要知道我们家什么事不得我去办呀？他才不管呢。就这事他全办了。他看出我犹豫了……
（其实除这个外）我们俩都是一心一意盼着结婚的，谈了几年恋爱想安定下来呀。刚结婚时我还在读书，放假去他那里住了一阵，每天买菜、做饭、织毛衣，听听收音机，觉得很满足。后来在一起过日子了，也觉得有问题了，但矛盾不突出。以前忙呀。早上不到七点就要去赶班车，白天在单位忙一天，晚上五、六点才回来，做完饭、吃完都七点多了。看会儿电视，十点就得睡了，要不第二天起不来呀。每天早上铃响了都不想起来，困哪。所以那个时候矛盾不突出。其实也有，一直都有……
后来他妹妹来了，矛盾就突出了。（问：是她妹妹来制造了新的矛盾还是激化了原来就有的矛盾？）我说话没有你那么有条理，我只能给你举例。我们一直住的是两居室，以前闹矛盾了，心里不痛快了，可以到另一间屋子去，过一会气消了就好了。现在他妹妹来了，生气了还只能在一起待着，消气的地方都没有。我这人生气了，不论闹得多厉害，从来不回娘家，我就在屋待着，哪也不去。一个当然是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对我不好，要面子嘛。再一个你回去就回去呗，他可不会去接你的，到时候你还得自己回来，那不是自己把事情搞糟？……（再有，）我们俩本来话就不多，晚上最多就是一起看看电视。我喜欢一边看一边讨论，他讨厌，说看就看呗，就你话多。他喜欢躺在那儿看电视，有时候躺在我身边看，他就很满足了。我虽然觉得不太满足，但也行啊，起码也是个身体接触和交流吧。可是他妹妹来了还能这样吗？……（再一个）他妹妹也带来矛盾。人家别看是个农村人，是这也不会，那也不做，还得我伺候。她老用农村的那一套来看事情，觉得我对她不够好，有一次还到邻居那里说我，别人都告诉我了……我后来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对她说：人只对父母和子女有赡养或抚养义务，此外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义务，你不能在我这儿呆一辈子，你应该独立生活，或者成家，或者独身，现在我们是两个养五个人，如果我和你哥离婚了，就是他一个人养你们四个人。我心里的潜台词是，我这些年没有得到你们任何物质与精神的东西，你们怎么还是一味地要求我？你觉得你哥读了书欠了你们的，那我不管，我可没欠你们的，我是跟他结婚不是跟你们家结婚，凭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我不跟他过了，你们愿怎么过怎么过……
他还说呢，你修了多少世才修到我这样的老公，不吃不喝不嫖不赌，我给你省了多少钱哪。可他怎么不想想我呢。我挣那么多钱，一分也不舍得多花，我心里不觉得冤嘛？我给他省了多少钱哪。我那么累死累活的，年纪轻轻的倒搞出一身病来。以前有一阵，我整天是这儿疼那儿疼的，有一股气在身体里乱窜，窜到哪哪疼，堵在那里。真的，中医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嘛。30岁那年突发一场颈椎病，从那以后我再没有接活回来干。我值得吗？倒是我如果回来写稿挣钱他会做饭，但只要看你把稿一交马上就不做了。我多干可以，你也得会心疼一下别人吧。我上街一趟，买回来大堆东西，回来就看见他躺在那儿看电视，从来都不说看你累了做口吃的给你。我多累呀，在外头又不舍得吃，回来还得自己做饭。哪怕他能煮碗面条呢，哪怕把冷饭热一下呢。（声音哽咽）……
以前我妈说过有三种人不能找，一个是家里穷的，一个是独子，一个是农村的。你看三样他都占全了。后来我妈把人一看，就再没说什么，他实在是很优秀的呀。我想那时我妈要是坚持就好了……我妈在性格、处世上对我影响很大。
我妈老说你别闹哇，再闹他跟你离婚怎么办？什么时候W去我们家，我妈都小心翼翼的，深怕得罪他似的。他们其实并不指望W那里得到什么，还不是担心W不高兴回头又对我不好，心疼自己的女儿呗……
他们这么做也影响了我，给我很大的压力。以前我一直忍着、让着他，什么都委屈自己，都是因为想把这个人抓在手里，怕他飞了。现在观念既然变了，我不在乎了，我凭什么？！怎么变的？就是觉得跟着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次他半夜12点多把我反锁在外头。这件事对我刺激太大了！（略一犹豫）那是在他妹妹来后，当时矛盾挺重的。我现在忘了为了什么事，他妹妹的什么事，弄得我心里很不高兴，就推开他出去了。他很不高兴，摔摔打打。也不是摔摔打打，就是很不高兴，把东西搞得很响。我听了心里更烦了，就出去了到外面走一圈。回来发现他把门反锁了。你说半夜12点多，我一个女的。当时我到一个邻居家，我们很熟，他们老两口房子很大。我什么也没说，就说我能不能在你们家住一晚，他们说你来吧。就这样。这件事太伤我的心了，觉得这个人几近无情无义，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想去我妈妈那里既没有钱，也不敢，我们那里治安不好，我就是有钱也不敢坐出租车，难道要我一夜在外面流荡，那同样也无安全可言。这一次我是彻底伤心了，女人伤点自尊，丢点面子，受点委屈，多干点活，都没有关系，如果伤了心，问题就严重了。我很少向外人讲家中的不快。因为爱面子，维护在人前的形象，所以更谈不上掉眼泪了。但第二天早上，我在两位老人面前哭了很久，没办法忍住。我当时跟他们说，要回我妈妈那里，他们都劝我不要一生气就回娘家，但我坚持要回去。打电话让我小姑把门别反锁了，回去取点钱就回妈妈那了，这是唯一一次因为不快回娘家，我和他什么都没有说。我爸爸哥嫂（妈妈不在）都很生气，心疼我嘛，给他打电话，可是电话线拔掉了，我爸爸打到那位邻居家，让你们告诉W把电话接上，但是说不通的，我嫂子给他打电话说想和他谈谈，他说没什么好说的。我当天还是回去了，因为有个同事说好要给他妹妹送一台旧的码边机，（我当时送她在学裁剪）我不记得她的电话，不想失约，我还是要面子，但从这一天起我和他的心分开了，再也没有真正恢复以前同心同德的状态，这一天我决定离开那里，后来我做到了。（此处我根据访谈记录原写为：“你说多伤自尊嘛，多丢面子呀。”但M看后说是伤心，而不是丢面子，自己加上了上面那段话，写的时候情绪低落，眼圈发红）
他最喜欢顺从。如果我很顺从，他是很满意的。他总是说我：“你又和我犟”。可我是什么？我是个人哪，我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什么都听他的吧。什么事？太多了，比如说家务活吧，凭什么都是我一个人干哪，说实在的，我一直不服气。以前虽然也是我干，但那是忍着。为什么有这种想法？我想还是来源于家庭。我们家里做饭、买菜这些事都是我爸爸做的。我妈精神不是很健康，很脆弱。如果去买菜，她会一直想钱有没有搞错呀什么的。所以我爸爸就得做这些事，到现在都这样，我们家我爸爸一出差，我妈就得着急，饭怎么办哪。我哥也是，什么家务活都干。因为我嫂子这人不利索，家里连擦灰、给我侄女剪头发这种事都得我哥做。我嫂子？她就每天打扮她自己呗（笑），这是我妈说的。我从小就觉得我们家里我爸和我妈很平等。W就总说：你别老拿你们家来比，别老拿你爸来比。别人和你爸不一样。我说他是大男子主义，我说你承不承认自己是大男子主义。他说是，男的都这样。我说那可不一定。他总拿他看到的来比。他说他们单位大扫除的时候，他们科长的老婆来单位帮他擦玻璃拖地。我很生气：你们科长的老婆是什么？她是家庭妇女。我是什么？我工作不和你一样辛苦吗？我凭什么还要去给你擦玻璃。他说他又没说让你去擦玻璃。我说你不就是那个意思嘛。我不用到单位去给你擦玻璃，但在家里我都得做，是吧？他又说谁谁的老婆怎么的，我说他老婆那是门卫。我干的什么工作？她整天上班就是呆着。我干什么，累呀。如果你能养得起我，我可以给你去擦玻璃拖地。
……他就是这样的人，你真不能说他不好……要说老实话，从他那个角度看，他在世界上，对我不是第一好也是第二，还有一个是他自己，摆在我前头或是后头。他老说我到哪也找不到他这么好的男人。这是真的，不抽烟、不喝酒、不乱花钱、不搞女人，还能干，这一点我也很得意。……可是我跟着他我图什么呢？我从这个家里我得到了什么？我辛辛苦苦，我总也该得到什么吧。你说要家庭干什么？是个男的和个女的就组成家庭？夫妻关系是一种多样性关系，比如情人，恋人，父女，母子，兄妹，姐弟，朋友，伙伴，等等，而我们更象母子，姐弟，有时我甚至觉得只是个保姆，也许因此而不满足……
他老说我是胡思乱想、不切实际，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脚踏实地过日子。什么感情、爱情的，电视上的能信吗？我老是提些不切实际的要求。说多了我也将信将疑，觉得自己是不是要求太高。可是我是真需要这些，需要感情交流，不能和他交流，找替代品，比如说闺中密友，这始终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我在网上和人聊天，也是有这个倾诉的需要。我仔细想过，我觉得不满足，巨大的不满足，各方面，从来没真正满足过。难道我不应该满足吗？难道我的需求是不正当的吗？反正你的需要他都认为是不合理的，你爱怎么想他不在乎，反正一切得顺着他！
不过凭良心说，他还是给了我一样东西：安全感。我觉得这也是很重要的，比如说我和他在一起睡眠就会特别好，睡得特踏实。这也是我放不下的。还有因他的优秀而生的自豪感。
我也想过我的“小资情调”是从哪里来的，想了很久。最早的我能想得起来的，就是初中时看一些小说，像《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什么的，那里面朦胧的爱情描写让我很向往，后来看了很多越剧，你知道的，都是才子佳人嘛。大学时我和班上一个男同学很好……（略带腼腆地笑）没有和他谈恋爱，我暗示过，他说他有女朋友，就没再想……说实话，当时知道他有女朋友后，心里的感觉是既失望又觉得解脱，我觉得这下好了，他不是拒绝我，而是人家本来就有女朋友，没办法。我想如果他没有女朋友，又不跟我谈，我会很受伤害的……从来没有想过当年要是和他结婚就好了。我和那人是兴趣相投……他特别喜欢音乐，能欣赏，老和我谈，帮我翻录事带子，我就听……
而W就完全没有这些经历。他从小在农村长大，想的都是如何把书读下去，怎么吃饱饭，没有经济条件想这些。从小到大，他看过的除了课本就只有一本神怪小说，再没有别的了。他从来不觉得有看小说这些的必要，除了实用的东西，他觉得这些一概没有价值。“有什么用啊？”这是他的口头禅。可是我喜欢啊，我真的需要啊。没用……我想看的电视他都不让看，这些事给人伤害挺深的，这些小事。
前些时和他长谈了一次，谈了有一个小时吧。对于我们来说，谈一个小时就是很长了，你不知道，平时我们在一起经常是一句话也不说，真不夸张。我跟他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红杏出墙了。大概我觉得无法忍受了吧，憋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当时觉得就是一个人过也比这样好哇。我跟着他我什么也得不到。一个人我起码有自由吧。我喜欢谁可以和谁交往这没有问题吧。倒不是说离开他就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得到幸福什么的。我没有这个指望，可是我总可以和其他人交往吧。说出去后他倒是没什么改变，但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比较平静。得到了缓解吧。事情可能并没有解决，但缓解了。
我们的处境只能是几种：离婚、整天吵、漠然、平静的接受。我现在就处在平静地接受这一阶段。整天吵很伤神。漠然也是很可怕的。我们现在是很平静，还能开开玩笑。
解读
1、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M并开始了长达两年多的交往。M是某高校教师，36岁。随着交往日深，M逐渐向我叙述了她的成长和生活经历，我们谈过性生活、对情人的真实看法等等。她主动提出我应该把她当作研究对象，认为如果她的经历能给别人以帮助也算是有意义的事。实际上，我们之间的对话并不像正规的访谈。我们之间有友谊和互相欣赏的成分。开始她说我听或问，提出自己的看法、分析和建议，她很希望我能改变她的婚姻生活。一度我觉得窘迫，因为我并不能透彻地分析她的问题，给她好的建议。后来我们抛弃了这种压力，进入了新的沟通、探讨、交流、分享的境界。她叙述自己的生活时逻辑性越来越强，开始用理论分析自己的生活，有了布尔迪厄说的将自己的生活对象化的意识，并开始反访谈我，这不能不说有我的影响，也可能是传统访谈所忌讳的。通过和M的交往，我知道了什么是与访谈对象的双向沟通，什么是平等交流。经常是她说些事情或现象，问我怎么分析、看待，然后她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的有些解读她很满意，有些则不以为然。因此最后在读者面前出现的是经过M修正过的文本和她认可的对文本的解读。文中带下划线的地方都是她看后加上的。觉得我没有把她的意思表达透彻。
2、我还需要交待一下我本人的背景。我是一个学习“妇女研究”的女博士生，31岁，结婚8年。我自认为家庭很幸福，对家庭有着浓厚的兴趣和较为细腻、敏锐的观察。我接触了西方女权主义思想，赞同后现代女权主义的很多观点。正因为我的这种背景，我才想到把M作为个体的经历和痛苦呈现出来。根据我所受过的传统社会学训练，M基本上进入不了叙事框架，因为太普通，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作为家庭，也太普通，没有婚外情（尽管她说找一个，但这是在她对家庭彻底失望以后，也并没有付诸行动），没有家庭暴力，甚至连下岗之类的可以和社会转型、变迁相联系的事情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女子的伤痛，好象没有太多的依据和来由。她能说的就是“我不满足，多伤人心哪，多伤自尊哪。和这样的人一起过真是没意思，我得到了什么？！”这在我以往的知识中很容易将之视为一个特殊个案而用心理学视角加以解释，并不认为它有成为一种文本的合法性。由于女权主义的训练和熏陶，我重新审视M，这时，我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性的生活、她的经历、她的感觉和她的痛苦。她的痛苦是那么的真实、那么深切，以致于很多次交谈时她都流泪、哽咽，这使我对她不能漠视。我认为这种伤痛本身应该成为一种声音，使人们看到女性看似莫名的忧伤背后的必然性和普遍性。M的伤痛既来源于个体的特殊经历、和某个个体特殊的关系，也来源于社会的建构，后面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和结构因素。所以我鼓足勇气将她推了出来，让她发出声音。正如我在解读1中已提到并会反复提到的一样，这篇文章来源于我和M的长期互动，我不敢保证说M的叙述完全是她个人的声音。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文本本身就是一种建构，并没有“事情本身”这样一种东西。我所企图做的解读针对的是这种已经经过多次建构的文本所做的一种可能合理也可能偏颇的理解。正如格尔兹所说，“阐释人类学的基本使命不是回答我们最深切的问题，而是让我们了解在其他山谷放牧其他羊群的其他人所给予的答案，从而把这些答案收入可供咨询的有关人类言说的记录当中。”（格尔兹，1999:34）同样，我并不奢望通过M的叙述来回答什么深切的问题，而是希望通过她展示一种往往被忽视的人生体验，我想说的是她的痛苦本身值得我们了解，她的似乎没有深刻来由的伤痛作为一种真切的存在本身就有存在的理由和价值，它使我们了解到、关注到还有那样一些人，她们真正地感到痛苦而又觉得自己的痛苦不值一提，受着欲望的煎熬，却又不能为自己的欲望正名。
3、整篇文章来源于和M的多次交谈。我经常使用省略号，其原因就是要反映这种跳跃和我对文本的整理。如前所述，我并没有正式对她进行访谈，用录音机录下她对自己完整的叙述。这些话语来自很多次的交谈之中，（事后我根据回忆记录她的原话，也有时候我会把新一次的话杂进旧的叙事之中）因为行文需要，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和偏好进行了重构，我的目的是基本上反映她的经历以及她和我谈得最多、我认为她最关注的问题。
4、再就是对容貌的评价。M认为自己在很晚以后才真正摆脱内心深处的自卑感，才从对容貌的关注中超脱出来。那种他人界定、自己认同的丑陋对她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正因为这种内心深处的自卑，所以她和自己喜欢的同学交往时因为对方有女朋友而暗暗松了口气——不需要面对自己容貌的后果，这种对容貌的自我认同在她的择偶乃至后来的婚姻模式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她因为自己“丑”，便能够容忍对方的穷，乃至一切其他的毛病，在内心深处，她害怕失去，所以什么都可以忍，这种忍对后来婚姻模式中她的近乎单方面的付出有很大的建构作用。在家庭这个权力场中，她由于社会对容貌的认定而自我放弃权力，处于绝对的劣势之中。“积淀”于她身体内的一系列历史的关系构成了她特定的惯习，表现为她的知觉、评判和行动的各种身心图式，这些为她提供生成策略的原则，并依此应付各种未被预见、变动不居的情境（布尔迪厄，1998:17）。比如说，为了满足找一个好的对象的原则，选择一个可以互补的，彼此得到，而且对对方多方容忍、退让，这些看上去是个人性格、行为的东西，实际上都是在惯习指导下模糊的策略性行为。所以说M的经历既是个人的又是社会的。尽管我们不能把M看成完全受社会结构支配，但她的行为总是在一定结构制约下的行动。
再看W，他的漠然也并非个性使然。在他的生活经历中，从没有任何可以培养情调和爱的因素和条件，有的只是生存的压力和现实的物质生活。所以他应该也是从内心里认为这些要求都是不重要的，是不应该存在的。所谓爱和感情都是空洞的、不实际的，是电视用来消遣的东西。也正是如此，他才会对自己喜欢的人漠视，这种漠视也是他的生活经历导致的。
由此我们可见，M和W的冲突并不只是他们两个人的冲突，两个个性的冲突，而他们背后不同的生活背景、社会结构的冲突。
实际上，现代社会看似自由市场竞争中的自由放任的政策掩盖了各种各样的必然性。婚姻中之所以出现大量不顾一切的“同型匹配”现象，就在于有一种自发的共鸣把性情和趣味相近的行动者联结在一起，而这些相近的性情和趣味是由相似的社会条件或社会状态所促成的（布尔迪厄，1997）。这也正是“门当户对”能够长期存在的原因。然而，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门当户对”被当作封建思想和束缚年轻人自由的糟粕祛除。M自觉是受害者，因为没有意识到门当户对的合理性，婚后出现那么多惯习的冲突和不可调和的矛盾。社会结构象大山一样横亘在他们面前，使他们无力超越。
5、再说社会文化的影响。在一定的社会范围内，在一定的历史时期，社会文化对什么是重要的、我们应该以什么标准比较自己的生活等都有不同侧重。并不存在纯粹的、超越历史性的所谓人性。例如在美国，绝大多数人初婚都是以恋爱关系为基础的（无论其他基础是什么），人们不愿承认与结婚对象之间没有爱情。与此相反，尽管其他社会的人们也谈恋爱，但爱情在婚姻制度中所起的作用却有大有小（古德，1986）。人们要么以为自己的痛苦或需求是个人所特有的，不值一提，要么以为它们是最正当不过的人性，应该毫无疑义的得到伸张。事实上，人们往往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痛苦和需要既不太可能仅仅是他个人的私事，也不可能脱离历史性而存在于任何时空。我们都被特定的社会文化和历史背景所规定、制约、改变而不自知。正如福柯通过对性、精神病、监狱等的分析所揭示的那样，这些事物背后都还有更加复杂的政治策略或其他的东西。人们对爱、情感、关怀等的追求也是如此。就算我们不能否认这些东西部分地出自人类的天性，但不同时空中这些天性的表现形式可能大相径庭。比如M，她对爱的向往、对感情的渴望正是由《青春之歌》萌芽，经由社会文化的型塑而以目前这种形式表现出来。所以说，M的痛苦既是个人的，又是社会文化建构的结果。
6、M对她和W的关系有很简洁的总结：你就得顺着他，什么都顺着他那就没毛病。为了关系的维持和融洽。M就长期违心地顺从。从某种意义上说，被支配者的被排斥和压制，正是他们自身合作的结果，而这种合作又并不是拉博埃西所说的“自愿奴役”，而必须对性情倾向的历史起源进行分析。产生这些性情倾向的那个世界的客观结构与这些性情倾向，在结构上是对应的。正是这种结构的对应关系，给不平等提供了基础，从而被支配者“设下陷阱”，而在貌似公允的文字表面上，根本看不到这种不平等的任意和武断（布尔迪厄，1998:26）。
有意思的是M对一些事情的解释。比如说她反对丈夫的“大男子主义”，而认为自己的女权主义思想来源于家庭中父母的平等关系——家里的家务活都是父亲干的。父亲出差母亲甚至做饭都着急。但M对此解释是：我母亲精神不是很健康，如果……可见，M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事情，如果是那样，她根本就无须对此多做解释，只有认为正常或非主流的事物才需要另做说明、提示和解释。M对此言语中的矛盾正体现了两种价值观的冲突。再看她如何看待她哥哥、嫂子的家务分工：“连家里擦灰、给我小侄女剪头发这种事都是我哥哥做的。”语气很明显地有不满，说她嫂子“她就打扮她自己呗”，加上一句“我妈妈说的。”且不论这是不是也正代表了她的观点，就说M母亲，在自己看上去很有平等地位的同时，并不认同自己儿子做全部家务。很显然，M的母亲所得到的平等只是一种家庭策略的结果，而并不是真正的观念上的男女平等，因此，这些虽然影响了M对公平的要求，但M所要求的其实更多的是关爱。“我可以多做，但总要有点回报吧。”
由此可见，在这种看似为家庭、个人间的关系中，体现出社会结构的不平等，女性处于这种不平等中而不自知，并不断地再生产这种不平等的结构。